乡村人文志
2012-12-29楚些
延河 2012年2期
寂静的乡村
农历六月,最长的白天已经落在身后,而乡村的夜色,照样是姗姗来迟。薄薄的暮色先将远远的山尖隐在怀中,然后是那逐级抬升的稻田也开始飘渺起来,一向从容不迫的槐树很快被一团暮色收容。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小桌子照例被提到厅堂或者房前的空地上,一两份中午的剩菜,再加上一碟腌制的甜黄瓜或咸黄瓜,构成了晚饭的全部内容。没有了男人和女人,只有老头和老婆加上一两个幼儿端坐在桌子周围,实在没有必要在厨房里叮当一番。
几乎无话可说,偶尔,盛饭的汤勺会和稀饭盆溢出些交鸣声,而声音也小得不足以惊动近处昏昏欲睡的鸟类。
晚饭开始之前,我已吩咐侄子提了一桶清水洒在大门前的空地上,以除去暑气。这次归来,我是全家出动,于是吃饭的人数陡增,母亲在厨房里忙活了好一阵,晚饭才正式开始。此时,夜色彻头彻尾地撒落下来,父亲破例吩咐侄子将路灯打开,我对母亲简要说了说城里的生活,然后一头扎进稀饭碗里。桌子下面,我家小猫和小狗为争夺一块骨头产生了纠纷,小猫被我一脚踹出,发出纸老虎式的尖叫声,使整个村庄几乎震动开来。
越是燥热的夏夜,风越是悄无踪影,我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晚饭的历程,然后拿起母亲给我的蒲扇,为小小的女儿驱赶蚊子。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我起身招呼孩子们一快到塘埂上凉风。
就着星光,隐约可以看见十几张越发苍老的面孔,还有几个小得看不见头尾的婴孩偎在他们怀里睡觉,一问方知,这些都是今年新添的生丁,于我而言,当然是陌生的很。大家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今年的雨水、乡邻的生老病死,声音是一片的暗哑,曾经粗壮的喉咙早已被田地刨平,而正在粗壮的喉咙,纷纷离开这里,在各个城市的工地上流通。
坐在小板凳上,我的目光逐次掠过那些非常熟悉的景物,每家每户的屋顶,房子后的竹园,小山上的石塘,即使是在夜晚,我也完全能够估摸出它们的样子,无论我回乡的次数多么的少,但对于我的世界而言,它们从来都是最熟识的地方。整个村庄黑越越地,安详地坐在夜的怀里,没有一家开着电灯,静默得近似于凄凉。更令人奇怪的是,不远处位于小山丘上的大队部(准确地讲应是村支部,不过并不通用)也是一片漆黑。
“大队部怎么没亮灯?”我问道。
“他们穷透了,干透了,没钱吃喝了,所以电灯也点不起了”,有人如此说道。听我提到大队,人群中立刻涌进激动的情绪,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有关大队的故事,话语里塞满了大把大把的嘲讽,再加上几丝如释重负的高兴。
“前几年,他们能收提留的时候,白里黑里吃啊喝啊,晚上能开一夜灯,乡政府里的人也都来吃喝,然后夜里就在大队部里赌博,没钱的时候,就找老百姓要,再没钱的时候就卖山,卖水库,卖树,卖茶场。这几年,上面不让收提留了,能卖的也都卖光了,他们哪里也弄不到钱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当然吃不起来了,也赌不起来了。”有人继续说道,语气里有些许的夸张。
我还是有点不相信。
“今年一年,大队部的灯就没亮过”,我的一个表叔又加重了口气。
我不得不相信了这个事实,夏夜的乡村,唯一能看得见的光亮也被掐灭,而理由不是因为堂皇,却是因为滑稽。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我就领着女儿去附近的小山上转悠。村庄背靠的小土山上,已经被几家竹园蔓延的竹笋全部占领,一些新生的竹子横七竖八地延展到小路上,深深的牛蹄印里,还藏着一些鲜嫩的竹叶,这是被牛折断后踩在脚下形成的。或许是走的人太少,狭小的土路几乎被疯狂的野草包围。站在相对较高的高处,举目四望,清山、绿树、红瓦、水塘依次罗列,还是那些相识的景物,只是所见之人实在稀少。
母亲从菜园里摘了不少蔬菜,帮她择菜的间隙,我问她,大队把能卖的全都卖光了,那大队书记整天干些什么。“他天天在屋里睡瞌睡。”母亲答道。我又问母亲,我们家以前的那条大狗哪里去了,母亲告诉我,不仅我们家的狗被别人偷去了,庄上其他人家的狗也几乎被偷光了,一个村子的大狗也就剩下一条,而且是天天被拴在家中。“怪不得夜晚的乡村那么安静,原来是偷鸡摸狗者之流的功劳”,我在心里想。
听母亲说,如今的偷鸡摸狗者胆子大的很,以前多是在临近年关的夜晚下手,现在却多是在白天下手,鸡狗除外,羊和鸭子也是他们攫取的目标。一般是两三个人一伙,骑着摩托车,车的左右挂上两个大筐,大白天就在各个村庄附近转悠,一旦有人锁上门去田里干活,他们立即直奔目标,牵上鸡或羊,跨上车就跑,哪怕是邻居们闻见动静,奔出呼叫,但这些老弱病残怎奈何得了这批壮汉,所以村子里的鸡鸭狗羊是一家挨一家的被偷。没有办法,村子里人们只好以不养为上策。
盗贼如此猖獗,无非是因为村庄少了关键的人等,像我老家这样的村子,五十以下,十五以上年龄段的人们,不分男女,若是还呆在乡村,就会被认为是没出息的表现,于是他们不得已到外面的世界拼争,一年年下来,有增无减,现如今,一个二百来人的村庄,日常的驻守也就只有四五十人而已。
张爱玲说:“没有船的海是寂寞的”。而对于村庄而言,没有人的世界,也就只能退守到寂静的位置了。
塑料之痛
农历三月初三,杈子山对面,一条由几个土山包相互连接而成的脊背之上,是我们老家一年一度举行庙会之地。能够和大人们一起赶庙会,在小时侯的我们看来,无疑是一场不能错过的盛宴。
庙会针对农民的日常生活而设置,真正有关孩子们的游艺项目其实非常稀少,比较新奇的也就是乡间魔术之类,大量物件还是归属于农用日常商品的属性。其中大件的有犁、耙、铧等,而小件商品则集中在竹编或苇织的商品之上,日常赶集所用的提篮就隶属其中。
整个八十年代,提篮在我的记忆之中,是极其平凡的物什,只至今天,当塑料袋子铺天盖地,几乎堰塞住我们所有的呼吸之际,它那小小的身影,才如此清晰地被记忆的河流翻卷。但在那个时候,它太普通了,你可以在赶集的大人们手上看到人手一份的情景,也可以在每家每户的外墙壁之上,阅读到它空闲之后与阳光相拥的景象。除了赶集的功能之外,提篮的用处还散播到日常生活的其他因素之上。年龄稍长进入城市,碰到了一个名词叫“使用率”,那时却没有此概念的存在,只是常常看到提篮被大人们三番五次地拎出去,提回来。节日里走亲戚掂的是它,装一些芝麻、黄豆、绿豆等小物品用的也是它,甚至在我们去逮鱼的时候,也会拎上它,让它派上用场,装一些小鱼、小虾、泥鳅、黄鳝之类。不过,我很少看到提篮用来盛米面的情景,也许是过于频繁的使用,使其底部粘附着鱼肉的血污以及其他物品留下的泥土渍印,一眼望去,提篮的下半个身子显得黑不溜秋,这或许是其中的原因罢。一般情况下,提篮会挂在屋内的某个钩子之上,享受整个家庭的爱护,然而它也有特别狼狈的时候,比如池塘即将干涸之际,我们就会掂着提篮纷拥而至,径直冲入浑浊的塘水之中,胡乱在泥水里摆动,然而我们终究捞不到稍大的鱼,所等待的,还是大人们将捉来的鲫鱼、鲤鱼、草鱼和着塘底的黑色泥巴,直接扔进提篮之中。一旦小小的提篮装满了所逮之鱼,我们就会主动承担运输的任务,双手提着提篮的系子,一路小跑,奔进家中。其中的快乐纯粹无比,只是提篮有点遭罪。
对于提篮来说,狼狈的时光仅存于偶然干旱的夏天。几次赶集用过之后,底部常常需要洗涮。这样的事情也经常落到像我这般的孩子身上,因为在大人们看来,孩子就是用来叫口的。洗提篮是一件比较轻松的工作,把稻草挽成一把,在池塘边擦洗几遍之后,篮子就会回归光鲜的模样。至于提篮底部的污迹、草末,则沉入塘水之中,供小鱼小虾们享用,这是个最低层次的自然资源循环系统。那些日常的污秽之物,会获得再生,像这般的循环系统,在八十年代的乡村现实里非常普及。如果你能够倾听,我当然愿意为你讲述,只是我的讲述将有所针对。
如同提篮一样,粪荡也是一个非常寻常的循环符号,同时也是家家户户备有的。所谓粪荡,实际上是家庭用来处理某些废弃物的小池子,它一般位于大门前空地的左前方或右前方。它所收留的废弃物是有选择的,比如酒瓶、纸片、塑料薄膜、人的粪便等就不在其范围之内,一般来说,扫完地后的垃圾、门前的落叶、牛粪狗屎以及牲畜吃剩的草根瓜皮,皆会被倾倒进去,被过期的雨水浸泡,其中重物下沉,落叶覆盖其上,这样就不至于臭味随风袭来。废物的沉淀会持续一年左右,在秋天这样的季节,人们会提前将粪荡的水舀干,再风干一段时间,经过发酵的废物就成了板结的有机粪。这时,就会用铁锨将其翻掘上来堆在一起,然后挑到地里,成为秋播前各种作物重要的肥料。与饮食有关的泔水、剩饭菜则会通过泔水桶的传递,进入猪的肠胃,消化之后的废弃物将有两个去向,一是菜地;一是田地。而人的粪便则完全走向了菜地,其中也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地点在厕所里,而时间上却没有粪荡那么久长。如果是夏天,雨后的第二天,一旦旭日升起,大人们就会禁止我们赤脚去菜地,因为粪便形成的肥料中氨气太冲,会使我们小小的脚板染上脚气。
最近几年回老家探视,奈不住多情之身,常常沿着童年的踪迹,走向房前屋后、池塘四周,走向心中牵绕的山坡以及交叉的小路。它们的依旧安静,让我想起久远的南方民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幸福的停顿总是短暂,它们的基本景象却又让我沉入思绪的惘然。荒草没人膝,只为少人行。这里不是中唐诗人元稹笔下的玄宗行宫,却有着“宫花寂寞红”的同样事实。如果是在夏天,疯长的野草蔓藤更为醒目。荆棘与刺丛彻底阻断了通往山坡之上松树林之路;池塘的四周,茅草低伏,如柳枝垂下水面;而小路之上,有各种低矮的草类竟相匍匐,纯粹灰白的路面只在房前方寸之地才有所保留;至于素日平展的稻场之上,也没能守住光洁之身,几棵高高的野马料站在中央正引亢而歌。
在城市里生活,习惯了灰色的楼群与街道,内心对绿色的向往愈发挺拔。而在这里,故乡的夏季,满眼的青翠却让人无法高兴开来,那些入驻墙头、屋顶、门框之上的杂草,使人顿生“城春草木深”的悲戚。有关乡村的空心化,有关大国空巢的命题,也许,一株野草的存在,比之统计学的种种陈述,将会更加有力。
除了疯狂的野草的驻扎,另一件东西也强有力地与我展开对视,它们就是各色塑料袋的覆盖。早在几年前,我家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上就已经开始挂着它们轻飘的身影,这些是我的父母赶集后遗留的产物,成批赶来,并顽强留守。老式的提篮逐渐淡出,树的枝杈以及墙上的钩子之上,作为提篮长期的领地,几年下来,已经被塑料袋子蚕食殆尽。有一次,我在翻查东西的过程中,在大缸后面的墙旮旯处终于发现了两个提篮,只是上面蛛网暗陈,灰尘满布,也许是闲置太久之故罢。于是,我问母亲赶集的时候为什么不带着提篮,母亲说道:“街上卖东西的都有方便袋,赶集的时候,谁还提提篮啊!”。我从母亲的话音里听出了他们或许根深蒂固的习惯,不过,这习惯的主题已经不再是提篮,而是街市商店所提供的源源不断的塑料袋子。作为验证,我在老家的土路上,碰见赶集回来的乡亲之时,就会看到他们人手几份塑料袋的情景。
塑料袋并非塑料制品的全部,仅仅是其中的突出。不经意间,现实的身体之上生长出了太多的塑料之物。众多小食品、雪糕、日化产品的外包装即属于其中。它们撕裂开后,被人们随意委弃,扔在乡间交错的小路两旁,崭新与陈旧相互重叠在一起,有时会呆在路边的草丛里,有时则直接躺在小路的路面之上。而粪荡作为二十年前有机循环的符号,却成了它们集中的去处。在我的一位表叔家的粪荡里,我看见了它们满满当当的身影。红的、黑的、白的、花的,各种颜色的塑料制品杂处在一起,完全淹没了粪荡上方所有的空间,没有风的时候它们互相堆砌在一起,而一旦风起,则四处飞扬。个别的塑料甚至沿着树跟,一直攀爬到树的顶部,成为显目的顶戴。
一个村庄的逃亡
绵延千里的大别山往西北方向,进入河南境内,在信阳南部与湖北交界处,延伸出几条低矮的山系。这些山系在商城县南部交错叠压,在大地上勾勒出一道道沟谷与河流,而相距不远的县境北部,一条断支余脉或隐或现地延续。这条余脉再往北,分布着长度约十公里的丘陵地带,与沃野千里的黄淮平原相接连。
故乡,一个叫新食堂的小村庄就浅浅地陷入这狭窄的丘陵地带之中,如风中的芦苇丛,随地势而起伏。它的正南方向,直线两公里处,就是大别山最北的一支余脉,我家的许多亲戚,在那些小山中世代居住。
比起华北平原动则几千人的村庄,我们的小村庄极其微小,这几年,人口总数基本上维持在二百上下。这还是来自户口本上的统计,如果是日常情况,估计只会剩下四分之一左右,之所以会如此,这要归之于二十年来打工风暴的覆盖与袭击。除了微小之外,村庄住户的分布也不是很均匀,散布在三个向阳的土坡之上,形成三个小小的聚落,春节拜年,往往要绕一个圈子。村民的房子皆面南背北,而门前,则是呈梯级向下伸缩的稻田,在当地,人们往往冠之以“某某冲”的称呼,“冲”的形态大小不一,它们在我之前,早已经存在多年。
与我们隔壁,村庄的后面,是一个叫凉水井的小村子,一道矮矮的土山将两者分开,土山之南的稻田与水塘归于我们,而土山之北的地面则归于凉水井。这道土梁只是一条隐约的分界线,小的时候,我们常常越过边界,去它的地面上逮鱼、砍柴、放牛、割草等等,甚至,有些时候我们放猪之际,也会随着家猪进入它的内部,并得以观察村庄傍晚的表情。
凉水井相比我们的村庄,更加狭小,它的住户只有我们的一半,这还是在以前,至于现在境况,正是我在下文要交代的内容。与周围几个村庄对照,凉水井有个突出的不同,它的住户不是在缓缓的土坡之上居住,而是在冲的下方纷纷安家,房子紧挨着稻田,门口没有宽大的场子,只好将打稻专用的稻场安置在几块水田之中。站在屋后的土山上眺望,凉水井恰好处于凹陷处,四周有数个小山头或近或远地围着。
上初中之后,我就开始住校,从那个时候算起,凉水井,这个小村子的细节于我便渐行渐远,至于童年时储存下的记忆,在时光的不断磨损下,也趋于模糊。不过,其中的一些大节,比如某个人的陡然富贵或意外死亡,在归乡的短暂过程中,还是能将其轻轻握住。大约十年前,经过十年外出的闯荡,这块地方上的一些人家,在致富结果上开始冒尖,比起守在本地依靠养殖或做小本生意而发家的小富者,他们崛起的姿势耀眼许多。打那时起,这些个别人的名字开始频繁穿行于乡民的谈资中,其中少不了嫉妒与羡慕。经过多次的话语影响,我多少了解这些人氏不一的致富手段,而邻居们可不关心这些,只看你有没有发家的结果,有结果就好办,就开始在闲言流语中树碑立传,当然,这也几乎成为举国一致的规则,我的故乡,只是其中最小的分支。
在凉水井,最先崛起的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按辈份我应该叫他二佬。早先,他在我们村当电工,后来辞掉了这份差事去了浙江,几番辗转后落脚在柯桥镇,自己办了一个汽车修理铺,一块去的几个同乡做了他的员工。我的这位二佬头脑钻极手脚勤快,三五年下来,就挣下了很多家当,不仅在本乡附近的街上买了门面,而且还为儿子选了个浙江姑娘做媳妇,在当地也置办了一处房子。十年前,这在我们当地可是个了不得的事情。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好生生的他有一天突发脑溢血,一头栽倒在修理铺里,旁边的人赶紧把他抬送到医院,终因流血量太大而难以扭转病势。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眼看着人不行了,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二娘,只好在老家花费巨资请了一辆车将其拉回。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人是不能轻易死在外地的,要不然就会成为孤魂野鬼。三天之后,他便撒手而去,咽气后,还是我的母亲为他穿的衣服。
“头一天,精神好的很,晚上还喝了一碗稀饭,还下地走动,沿着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在这以前,他可是连动都不能动的,我们还当他会好起来呢!”这是之后母亲对我说的话。不识字的母亲当然不知道回光返照这一医学名词,听完母亲的叙述,我也没有细说。
二佬死的时候,大概是个春末夏初的时节,当时还不到四十五岁。紧接着,我的二娘立码就搬走了,带着孩子搬到了街上,而老房子则用一把铁锁扣住,再后来,杂草就长到了廊檐之下,这是我前年回乡路过其门口时见到的场景。他们家是搬离凉水井的第一家,后来就源源不断了。
就在这件事的第二年,这个村子里接连的意外开始涌现。那年夏天,乘着假期我带着媳妇孩子回老家小住,闲下来,向着村子后的土山漫步,刚走到山岭之上,往北张望,一座新坟触目而及,摆放在周围的是几个崭新的花圈,红色的鞭炮碎纸散落一地,有些则斜挂在杂树枝上。新坟位于土山的山脚处,刚好是两个村庄搭界的地方,细土堆成的坟头孤独地挺立,在郁郁的青草丛中特别扎眼。回到家中,我就问母亲那是谁的坟头。
“凉水井杜成的,今年才四十出头,也是得急病死的,”母亲说道。
接着,我从母亲处了解到更多关于杜成的事情。原来,他这几年在外头领着一些人在工地上干活,是个小包工头,二佬去世后,他就成了凉水井混的最好的人。在另外一个镇上买了两间门面,正打算搬走,结果得了一场急病,与我二佬一样,也是从外地拉回老家,很快就断了气,整个算下来,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才四十岁就死了,真想不到,那他的老婆孩娃咋办?”我问母亲。
“小孩也大了,搬到街上他家买的门面,他屋人(即老婆)改嫁到别的地方去了。”母亲对我说。
杜成在春天去世,而在这一年的冬天,凉水井的另一位壮年人跟着出事了。这位姓罗的表叔刚开始在营口收破烂,有了一定积累后帮本地人扒房子,自己揽活,一群人跟着他干,挣的数目也非常可观,在我们那个地方很快就传开了名声。正当好的时候,有一次扒房子,一堵墙陡然垮塌下来,站在下方的他当即被压住,众人把他从里面淘出来,业已失去了人形,人早就不行了。后来也是拉回了老家,葬在附近的山头上。而男人一死,家里的女人再也呆不下去,领着孩娃搬到了别的地方,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自从母亲对我讲了这个故事后,凉水井渐渐在我的心里扎根,诸多问号深深刺入回想之中,有时在千里之外城市的夜晚我还会回忆起它,触摸它的沧桑变迁。近几年回家,傍晚在山岭上转悠,不自主地会朝着凉水井的方向望去:开着大门的人家寥寥可数,几缕细小的炊烟在村庄上空升起,上边的水塘里偶尔会有一个女人在洗着衣服,水草铺满了半个水面,一些盖起没多长时间的新房支架矗立于东头西头的空地,窗户与大门都没有装上,形成一个个空空的窟窿,如绝望的静止的口腔,而冲里面,几块撂荒的水田长满了荒草,整个村庄安静得令人生怵。
几个意外发生后,大多人家果真如母亲所言,陆陆续续搬离了凉水井,田也不要了,房子也扔了。如今,这个地方仅剩下两户人家,而这两户人家也为孩娃在别处买了房子,等结了婚,就安排他们搬到新买的房子里去。在山岭上,我只看到了人们搬走后的结果,至于为什么搬离此地,或者说真的如母亲所言,是因为害怕被老虎逮住才因此搬走,我并不知情。进入一个村庄是困难的,就像进入一个人的心事中去一样。
鳏寡者
很多时候,村庄与村庄间,村庄这条河流的不同路段,皆是相似的,区别仅仅在于它们拥有各自不同的故事,我想讲述的,恰是这些故事,我希望你能够聆听,因为它们如此真实地存在,即使被冰冷的时光切割,掉落下来的依然是那些真实的碎屑。
打我记事开始,一位叫余老头的鳏夫就以极其老态的形象进入我的生活。余老头其实有三个孩子,二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的很远,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来这里瞧瞧她的父亲;小儿子也住在我们湾子,就住在我们大湾对面的一个缓平的山坡余稍,和他也很少打交道,按照我母亲的说法,自己都穷的很,还有一大窝把子(指孩子多),哪能顾上他爹呢!余老头和他的大儿子住在一起,就两口人,因为他的这个儿子是个彻底的寡份条子。他们家的三间土坯屋位于山坡的正下方,我们大湾子的中部,紧挨着三间土坯屋的还有一小间茅草房,当做厨屋来使用。如果跨进这间厨屋,你的眼睛会暂时被黑暗蒙蔽,等恢复一点视线后,屋内的东西便可一目了然,一个水缸,一副水桶,一只铁锅,一盏油灯,灶门口一小堆柴禾,以及泥台之上三五个粗瓷大碗和两三个陶制菜盆,除此之外,还有一样最多的东西,即悬挂在上方如粗粉条般臃肿的杨擦灰。
七十几岁的余老头除了田地外,无菜园,无牛无猪,无狗羊鸡鸭,即使这样,他家门口的空地依然邋遢糊涂,每逢雨雪天,扔出来的破布襟、破草鞋就会被踩进泥里,露出半个身子,如陷入沙地的绝望小船。天光放晴之后,它们挺立在地面上,孤寒峭拔。三十年前,编草鞋如同挽草要子一样,是上了年龄的男xHQu+srkJftRrAUN51edig==人们必备的技艺,余老头和他的儿子都会编,前些年,我在吴宇森执导的电影《赤壁》中曾看到蜀主刘备编草鞋的情节,对照我的记忆,我觉得电影中的细节过于鲜亮,因为我所目击到的编制草鞋的过程非常简单,只需一个木头架子,一颗铁钉,然后是几把干燥、秸秆直硬的稻草即可。余老头的草鞋比之湾子里其他人等,一年中使用的时限会明显加长,原因绝不在于他的脚部容易出汗或者得了脚气,而是他实在没钱买鞋,家里没有女人,当然没有柔软布底的布鞋,他的小儿媳妇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不光如此,叫骂的功夫远近闻名,据说曾有一次,在后山头上与后湾的一个女人叫骂了整整一个上午,引来无数人围观,照样嗓音清亮,情绪高亢,仅仅是中午回家需要吃上三碗干饭才能填饱肚子。有几次,我在放学之后经过湾子中间,亲眼目睹这个女人站在三间土坯屋门前,粪土文字,跳着叫骂她的公爹,荡起的尘雾偶然会迷住我的双眼,塞进我敞开的牙齿缝隙中。可怜的余老头只好关上大门,插上门栓。
余老头多少有点驼背,喜欢拄着拐杖到处转悠,尤其喜欢赶集。常常是兜里没一分钱,去集上闻一闻炸糖糕或炸油条的滋味,然后欣欣而归。分田到户时,按人头每人一斗五升(约合一亩二分)田,外加几小块旱地,他们家分到三斗田,全部是大儿子耕种,人老了,他也过了下田干活的年龄。听村里人说,这爷俩饭量皆奇大,没菜就饭,就是白饭也是人均两碗。其实他家是有菜地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小儿媳妇弄走了,所以菜总是比粮食断的快,一般是左邻右舍送一点救急,新鲜的菜也有,不过大多是腌制的腊菜,从缸里捞一大把,就够他们吃上个把月的,我母亲曾多次把吃不了的腊菜送给他们,我则是跑腿者。
余老头有两大爱好。其一是爱喝酒,这算不了什么,关键是酒量奇大,当时乡村流行的有两种白酒,一是县酒厂生产的瓶装散酒,每斤一块五左右;二是当地人酿制的米酒,每斤八角,酿制这种米酒不需要特别的技艺,我父母皆会酿制,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段日子,酿制米酒成了我们家最主要的副业。然而余老头是无钱买酒的,只能乘着其他人家红白喜事的时候,凑过去,过过酒瘾,至于是否过足,答案估计是否定的,因为酒量实在太大,一般人家实在管不起。快到年关的时候,我们家每每会自己酿制一次米酒,为正月备用。酿酒是个大事件,我们兄弟几个要及时在场,等待大人们的叫口,酿的时候,大火将酒镇中的发酵米饭狠狠熏蒸,清亮的米酒就会沿着竹子做成的溜子向下流淌,注入酒坛之中。有一次,余老头听见了我们家正在酿酒的风声,急急赶来,也不言语,眼光直勾勾地盯着酒镇,酒出来后,母亲用茶缸舀了满满一缸给他,但见他仰脖间茶缸就已经空了,显然是不过瘾,母亲常说他可怜,欠酒喝,于是又舀了两茶缸,同样是一饮而尽,瞅瞅他的表情总算满意初现,以我的目测,这只茶缸可装四到五两酒,而这种米酒的度数相当于今天的中度白酒。
他的爱好之二是好吃肉,既不是炖的肉骨,也不是炒的肉片,而是放上一段后带有臭味的腐肉。所以,余老头很喜欢夏天,这个季节,鲜肉会迅速变腐。夏天却又常常是缺肉的季节,湾子里的人家皆是,更别说常常一日两顿饭的爷俩了,除非儿子给别人打短工帮忙,带一点肉回来,在这稀有的时刻,余老头的癖好就会派上用场,即使是没有酒伴之,那种深壑般的快乐也会倏然莅临。到了春节,往往是肉类集中登场的时候,被人们晒成腊肉,挂在外墙壁上,接受阳光的击打,余老头家也不例外,会挂上那么几幅,寒天冰地,想使鲜肉自然趋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过程的漫长,也不符合余老头急切的性格。他只能接受事实,吃一些腊肉,而嘴瘾的满足,则要期望夏天的快速到来了。近几年与青年学生接触,每当闻见其喜欢夏天的私语,在我记忆的波浪里,总会立刻荡起余老头那浑浊而直切的眼神。
在与这位老人相切的岁月里,他又顺流而下漂荡了十年的光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余老头在一个冬天悄然倒地,很快埋入土中。听母亲说他的大儿子没掉一滴眼泪,而一毛不拔的小儿媳妇在埋棺那天,哭声荡漾,声震数个山头,成为那几年方圆几十里,老人逝后最成功的一折哭戏。
余中里,也就是上文中提到的余老头的大儿子,当时已经五十出头,是湾子里岁数最大的寡份条子。余姓我能断定,但后面的中里二字,却出自我的臆测,那个时候,村子里不存在校正名字的习惯,判断上一辈人的名字,唯有一个途径,即红白喜事时借来的桌椅腿部,会用黑墨水或红墨水写上当家者的名字,以免混淆。余老头家几乎无桌椅可言,这个唯一可以透视秘密的途径便隐入空虚。而女人的名号是很难涂抹上去的,对于外人,因而隐藏极深,这种符号,今天看来是乡村女性柔弱的显明见证,那个时候的我却不自知,这让我想起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一个判断:离你最近的地方,却有着最远的距离。
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湾子里的人就叫他老余,与我的许多父辈一样,老余从未踏进学堂一步。我父亲因为搞推销的缘故,还能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姓和名字,也能计算一些简单的账目,老余不仅识不出构成姓名的三个汉字,超过十以上的加减法都会成为问题,不得已的时候,只能撇出长短不一的小树棍缓缓比划。
老余的个头在湾子里,算是高的,两只小眼睛挤在一起,嵌入脸的上方,红红的鼻头在冬天愈发醒目,眼睛以下,密布粗硬的胡茬。那个时候,乡村剃头师傅到每家轮换的期限一般在两个月左右,家里没有备下刮胡刀的老余,自然难见青光平滑的脸面。话说转来,男人们中有几个备有刮胡刀呢!老余的络腮胡子非常特别,除了密和长外,白者尽白黑者尽黑,掺杂在一起,如白米撒入黑豆之中。或许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缘故,老余腰部以下,长而粗壮,这使得他走起路来抖动有力,大步流星。如果不是冬天,老余的头上肯定会戴上一顶破草帽,这种苇编的帽子用于野外劳作时遮挡小雨或强光,家家户户必备,而他头上的这顶实在是太破烂了,外面几圈年轮已经掉落,露出锯齿的形状,草帽顶部因霉变而变得斑驳,如果你取下这顶草帽,察看内沿,那一道焦黄发黑的汗渍便历历在目。
在乡村,到了一定岁数后的男人没有不想娶媳妇的。为何老余在年青的时候没寻上媳妇,这里面并没有隐藏多大的秘密,而过程也谈不上复杂,穷的差得连自己也养活不了,哪还有能力娶上媳妇。穷是一座大山,它会压扁欲望,甚至一些简单的想法。
老余对孩子尤其亲切,湾子里像我这样大小的男孩子,脸蛋都被他那粗硬的胡茬扎弄过。他总是乘我们不注意,一把搂到怀里,然后用有力的两只大手掐住胳肢窝,举到胡子的部位,嘴里说着:“来啊,疼一下(亲一下)!”,接着,胡子就以排山倒海的态势倾轧过来,一种别样的刺痛油然而生。当然,他最疼的还是他的两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侄子,别的人家有喜事帮忙,老余总会分到一些喜糖,他揣进兜后,舍不得吃,晚上回家路上,总是拐往兄弟家,将糖豆分给两个侄子。
余老头死之后第四年,湾子里住在地势最高的一户人家搬到街上居住,他们的大儿子,也就是现任的村支书从另一个湾子里迁来。打算在原有土房的基础上盖六间砖房,当时请了很多人去帮忙,老余当然不会例外。在推倒一面山墙的时候,不知何故,后面的人们都跑了出来,唯独老余还呆在那里,山墙轰地一声摔向地面,等人们醒过神来,扒开厚重的层层土坯,才发现老余满脸是血地躺在下面,连一声都没喊出就咽了气。
十几年后,当我坐在桌前,用文字去抚摸那些散落在时光中的片断,重新温习他的音容笑貌的时候,我的眼泪禁不住奔涌,因为我知道,在那片大地下,安睡着我太多的亲人,这批亲人中,一定有一个叫余中里的人。
责任编辑:刘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