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龙
2012-12-29寇挥
延河 2012年2期
我在这里所起到的作用是转述。我是一个转述的人。我认识一位作家,他写了一部名叫《变龙》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有一个作家变成了龙。小说实在是太过于简单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把它概括净尽了。这么说的话,我似乎也就没有什么事儿干了。其实不然。我若要把一位作家写的一部小说里的一个作家变龙的故事转述给诸位,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难度大,需要的智商无疑不能太低。我有没有把它巧妙转述出来的能力,我自己都无法判定,只有当我把这件事做完了,而且得到了诸位的赞叹,这才算把这件事干好了。要获得诸位的赞叹,我心里发怵。你们可是太严厉了,我至今还没有得到过你们的赞叹,这就是证明。你们以前没有对我赞叹过,这一篇转述他人的小说,请注意是转述他人的成果,我即使弄得再出色,诸位也不会对我刮目相看的。这毕竟是别人的东西啊!
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啊。的确是他人的东西。它感动了我,得到了我的赞叹,赞叹之余,我就想把它转述给诸位,这叫什么来着——有一个成语说的是把好东西给大家分享——奇文共赏?先睹为快?好像都不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就这么个意思吧。你们会问,用着得这么费劲嘛,你把那篇小说复制一下传给大家不就得了。我也是这样想的,问题是它早就不存在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销尸灭迹了,确实是连尸首都没有影儿了。那位变成龙的作家,在他变成龙之后就把他写的小说吞进肚子吃了,然后他就飞走了。这条龙一飞走,我还能到哪儿找它去呢?它飞到了太空里,出了太阳系,又出了银河系的旋臂,飞到了河外星系。多少光年?我不知道。
我啰嗦了这么多,早该退场了,早该登场的是那位作家,小说毕竟是人家写的嘛。下面是就是他的叙述——
我是个作家,通俗一点说就是摆弄文字的人。我正在写的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作家变龙的故事。
诸位是不是有点糊涂?
我似乎听见了你们的心声:别小瞧人!你们说没有人说话啊,你一定是出现了幻听。我是用心听的。心能听见你们的心声。你们嘴上没说,心却说了。
他没有想到他会变成龙。当他发现身上长出了鳞甲,手和脚变成了龙爪之后,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他以为这一切都是梦。他盼望着能从梦中醒来。梦永远地留了下来。实际上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梦,而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他硬把现实当梦看待,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他不想再继续欺骗自己了,就承认了现实。当他接受了那样的现实之后,他陡然之间泪流满面,他的哭嚎是那样地痛快,震撼了山川。
他变龙的地方是在他家后屋的地窨子下面。这个地窨子是他自己挖的。地窨子不大不小,恰好可以使他躲藏在下面。在躲进这个最后的地窨子前,他曾经尝试过两个地方,结果是都失败了。后屋的大地下面可以说是他最后的选择。他对于这个地方感到放心,也就没有再改换地方了。他躯体下面的坑洞里埋藏着他的小说原稿。是他创作的小说。挺厚的一沓手稿,估计其字数不在百万字之下。《红楼梦》《水浒传》等禁毁小说都在百万字之上。他看守着的也是那样一部小说。时间应该是古代某个时期。具体是哪个朝代,作家没有写明,也不可妄加猜测。在这样一个时代,无疑是大兴文字狱的。这个变龙者可怜到如此程度,不言自明因文字犯的罪,不但会把写书的人凌迟,还会株连九族。
一切都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他进行构思时,是在他的大脑深处。这儿大概是人间最隐秘的去处了,他的嘴不说出来,也就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同类知道。他的嘴不说是能够做到的,但他的手却出卖了他。手把脑子里的东西全写到了纸本上。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背叛大脑的吗?这样批评手,它会觉得万分的冤枉。这位命运注定变龙的作家,家境应该说处在社会的中上层,最起码是中层阶级了,倘若不是这样的话,他不会念得起书的。他念的书是相当地多,多得超过了同时代的读书人。聊且就送他一个读书种子的称号吧。历史上当得起如此称号的人凤毛麟角。他不单单会读书,还会思考,当然就会写了。他不但读得出类拔萃,写得就更是神乎其神了。他完成的书,其内容超越了他的朝代,这种超前的著述,不啻于拔虎须、揭龙鳞,你要拔人家皇帝的胡须,揭人家皇帝的鳞甲,这不等于是剥他的皮吗?他心里明白得很,这部著述一旦被人发现,告了上去,他不但自己玩完了,更可怕的是给家族——整个家族——带来弥天大祸。
蛊这种东西,现在的人一般是都不太知道是什么了。弄个陶瓷类的器皿,有严实的盖,把世间最毒的爬虫类,比如蛇蝎蜈蚣蚰蜒之类,把它们放进去,叫它们相互吞噬,最后的胜利者,它的毒就是最毒的毒了。这位著述的人,鸡叫头遍,就起床,洗漱了一番,漱口,洗脸,折腾了折腾,他就出发了。打开门,黑暗涌进来,他打了个趔趄,往后退了一步。他心头一紧。天还这么黑!鸡不是叫过了吗?什么东西进了屋?把他推开了?他看着屋外的黑暗,厚得很,厚得很,仿佛是黑暗堆砌的高大的宽厚的墙。青灯的光射出门去,不足五尺,光芒就齐刷刷截断了。
他吹灭油灯。黑暗立即把他淹没了。他的眼睛失明了半分钟。他心里森然。难道这趟出门会有什么灾殃?他到集市上去,为了一个密封的瓷器,得暂时与他的著作分开了。比较远的距离,比较长的时间。他转身又进了门,摸黑走进房子的深处。他碰到了大囤上。那是用荆条柳条编织的贮存粮食的容器。直径大约有两米,高有一米半的样子。他的手摸到了麦子。那是碾打好的、脱了皮壳的小麦,颗粒硕大,饱满,硬实,是丰收年风调雨顺的结果。他把右手用力插进麦子深处。手指触摸到了柔软的东西。那是棉布。棉布做的口袋,里面的东西比棉布硬一些,那是他精心创作了十年的书稿。他一只手捏住布袋,一只手捋着胡须。他看不见它的花白,那种白不但是他年龄的标志,更是他勤奋辛苦的结晶。
走到第一进院时,他的脚步声早就被看大门的家丁觉察到了。一盏护有玻璃罩的马灯拎在家丁的左手里。燃烧的灯芯放射出的黄光占据了夜色圆圆的一个地盘。
四少爷,你要出门?
我要赶集,十五里路……
家丁望着四少爷从他手提马灯的黄白的浑浊光圈里消失到了黑暗中,他心里暗暗地想,鬼才会在这样的时刻赶集哩。
我在这里要解释的是四少爷家究竟有几进院子。这个故事创作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个古代的著述人年龄大概到了不惑,是一家财主的四少爷,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还不是太清楚。我真的还找不出个比较合适的姓名强加到他的头上。我想叫它自然而然地产生。无意间产生出来,我还没有意识到,它就出现到了笔尖,那样的效果应该是令我满意的。大门口有家丁把守的当然是第一进院子了,四少爷所住的院子是第四进院子。一般富户有三进院子就相当不错了,四少爷家比一般富家还要富一些。第四进院子处在这户人家的最深处,也是最隐蔽的地方,杂货呀,粮食呀,需要贮藏的东西大体上都存放在这儿。家庭里的成员都住在前面几进院子。四少爷执意要与粮食住在一起,虽有人心里觉得怪异,但也没有反对,他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以刻苦攻读为名,长年累月待在深隐之地,终于完成了他的著作。在完成著述之前,他的一切表现,不管什么人看见了,都认为他是在为考取功名,苦读,枯坐寒窗。尤其是他的老父亲,对这个老四儿子简直是夸奖有加。他常常对他的老婆说,这个儿子有出息,将来一定会为家族带来荣耀,看来就靠他光宗耀祖了。大儿子当了官,只是个县官,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什么大的发展了。二儿子是他的接班人,管理家庭事务,也没有心到外面去发展。三儿子倒是个精明的家伙,是个商业天才,生意搞得红火得很,赚的银子没法说,而且还对他说给他个知府都不干。他说不管是知府还是什么知州,靠权势积攒钱财,不是受贿,就是掠夺,钱来得不是正路,心哪儿能安?整天提心吊胆,担心哪一天脑袋搬家,那不是他要的生活。真是没有一点儿出息。话说得这么绝,哪个当官的听见都会恨他。老大就对老二非常的厌恶。老头子想,他能不讨厌他吗?他实在是说到人家的心坎子上嘛。老大虽说是个知县,可他可能还没有老三的管家富有。老大抠搜的那几个钱,还得藏着掖着,来路不正啊。而老四就和他们都不一样,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样读下去,总会有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时候。那时候就会一下子飞到皇帝身边干事的。不说当什么宰相丞相啦,当个吏部兵部尚书、侍郎、平章事的,没有一点问题。
这个老头子是个十足的土财主。有土地,有财物,有钱,是个安居乐业的主。他有一妻两妾。他对于他的生活状况十分满足。好像此生此世,不管什么事都上了正轨,再不用操心了。要说有什么期望的话,就是四儿子的苦读了。他去看望过几次四儿子,四儿子的表情告诉他打扰人家了。他想了想,觉得也是。人家一心读书,你老来晃悠,人家的心不净,哪儿还能钻研下去?不能专心,是不行的。后来他就不去了。其实啊,是他误解了四儿子的表情。他把他的慌乱当成不厌烦了。四少爷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把正在创作的书稿藏到了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桌面上本来就摆放着四书五经、八股文什么的,他死死盯着那上面的字,不看老爷子一眼。老斧子便没趣地离开了。他告诫自己再不要去干扰人家了,还是好好地和老婆小老婆待在一起吧。
面前的黑暗之墙渐渐地薄了,透了,亮了。前方显露出山岗的轮廓。锯齿状的。起起伏伏,忽高忽低,倏上倏下。他心里的沉重消失了。好像从长期缺氧的地窖下爬出来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旷野雨后清新的空气,全身的血都舒畅啦。雨水与林木结合起来的气息,清极了,也新极了。山在这一带并不占统治地位。山不多,而且不是连绵的,常常是一些孤山。这座孤山处在山村与镇子的中间地带,距离都是七八里路的样子。孤山的下面还有座山村。公鸡的打鸣声穿透了他的鼓膜。天终于亮了。
真是一个早集啊。清新和寒冷夹裹着,镇上的空气似乎长了毛刺。街道边才挂上架子的半扇半扇的猪身,冒着热气。那是半猪,猪的一半。卖肉的大多是一些娘们。她们挥舞着利刃在肉皮上刮着。
四少爷穿越街市,到了镇子的东边。这里隆起来形成了一道梁。他爬了一个小坡,到了梁上。梁的东边是深沟大壑。大壑的东边还是土塬。他沿着着山梁朝西走了一程。他的目的地在望了。那是一座砖瓦窑场。
一个月后,他又来了一次砖瓦窑场。他定购的罐子还没有出窑,他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把手伸进麦囤,当他的皮肤触摸到他的心血结晶之物,他的心又一次舒散开来。有人会问,他为什么不去买个瓦罐?我也是这么想的。问题是那第一个写这个四少爷的故事的人是这么写的,我只能表示认可。更改它,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为何要更改呢?人家现成的作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等的上品……
保存他的书稿的容器有了。他把书稿仔细用油纸包装好,放到布袋子里,然后把它放进特制的瓦罐里。砖瓦窑场烧制出来的也只能是瓦器之类了。没有办法把它叫陶或瓷什么的。它不够格。罐壁做得特别地厚,还有一个密封性相当过关的盖子。罐子不是太大,书稿恰好把它装满了。再大一点,就会有空隙,那么若小了一点的话,就会装不下那些书稿。四少爷的几何图形学得也是超一流的,他提前把它们就算计好了。这样把书稿武装了一番之后,他暂且还是把它埋进粮食囤里。尽管财主的小麦储备比较多,这囤粮食在近期不会有人动它,但荒年总是会来的。四少爷筹划着把它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地方去。长期地保存书稿,真还是大的难题。怎么才能找到一个稳妥的办法呢?这成了四少爷的心病。光把它埋藏好,还不行,多年之后,它必须出土。埋藏只是手段,它出土面世的那一天,才是四少爷真正的目的。如此装备之后,它的毁损问题看起来是解决了。如何叫后世的人发现它,难度挺大的。不能留下文字性的东西。他不想过早暴露。一旦暴露出这部书稿的真相,创作它的主人是谁,他即便死后几十年,照样脱不了干系。他会被刨坟掘墓,锉骨扬灰,而他的家族成员,依旧会被无情地惩罚。他死了,无论如何处置他的尸骨,似乎都没有多大关系了,可是他的还活着的族人,他们可就会活受罪了。斩首的,流配的,女性们被充作官奴官妓的,……真是作孽啊。他花了毕生的精力,以绝世的聪明才智制作出来的竟然是个贻害无穷的灾祸之物,是毒药,会说话走路的毒药,妖精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不用密封性好的塑料袋把书稿包装起来呢?这是我提出的问题。
估计是那个时候塑料这种材料还没有诞生。这又是谁回答的呢?
这部书稿除了四少爷,就没有第二个同时代的人晓得了。四少爷心目中有一个女人,算是他的心上人吧,但他也没有把这部书稿的事告诉给她,连暗示几乎都没有过。太过于严重了,他深知文字狱的厉害。
粮囤这种临时性的埋藏点将要与他说再见了。再见在这里的意思是永别。他要寻找一个长久性的地点。他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想,久久不得结果。怎么办呢?他想到了门礅儿石。不管哪家的大门两侧,都会有两个门礅石。这种摆设是相当讲究的,上面会雕刻上各种动物,现实中的动物,想像中的野兽,都有它们的一席之地。狮子是最受大家喜爱的。把书稿埋到它的下面,应该会有个好的结果。长久,保险,等等等等的好处。他躺在床上,想着那种有着威严形象的石头,睡着了。他是睡着了,这也只能说是他的身体的大部分进入了休眠状态,他的大脑的部分细胞还在活动。还在进行思维。这就是梦了。他梦见他在门礅石下面掘了一个大洞。洞不大不小,正好可以把他藏着书稿的瓦罐放进去。他双手端起罐子往下放时,感到罐子底下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奇怪,刚刚掏好的洞子,还仔细检查过的,怎么会有东西呢?他这样想着,手上就用了更大的劲儿把罐子往洞里按压。
不要压……不要……
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他心里想坏了,这不被人发现了吗?咋这么倒霉呢?关键时刻绳子就从细处断了。可这条绳子本来是一般般粗的,哪儿也不细啊!他前后左右扭头看,却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幻听?脑子出了毛病?他继续把瓦罐往洞下面压。
不要压!你没有听见?
谁在说话?他问。
我在罐子的下面。你把它拿开。
声音虽说比先前严厉一些,但还是浸透了楚楚可怜的哀求意味。是个女孩的声音。这坑里怎么会有一个女孩呢?
压死我了。快把它拿开啊。
女孩的声音。千真万确。
他缓缓地把瓦罐拿开了。
头发!茂盛的头发!蓬勃的铁杆黄蒿一样。
女孩爬上来了。她把头发撩开。水汪汪的大眼睛。巨大的眼睛。脸上似乎只有那一双眼睛。大得到了如此地步?倒是异常美丽。
唉,你好啊!
女孩对他笑了笑。他没有回答她的问候。
没有吓着你吧?女孩继续跟他搭话。
他依旧没有说什么。
我是门礅女孩……你没有听说过?
知道,他心里想,但还是保持沉默。
外面真畅快,空气真好,真清新。这一口气憋了足足一百年。谢谢你,叔叔,真的,非常感谢你。
你在下面待了一百年了?
是啊。自从造这座宅院时,就把我埋到了下面。
我的老天,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残酷的事?
叔叔,你不要悲愤。你看我一点都不生气。你这里面是啥?
四少爷已经悲愤得说不出来话。
你还生气啊?
他突然想把那女孩抱到怀里,大哭一场。他伸出双手去抱她,她消失了。他一惊,从梦里苏醒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是一场梦。
四少爷站在大门外面,静静地望着门礅石。礅石头上雕刻的狮子张着大口,眼睛也睁到最大的程度,一副凶恶之相。礅石是长方体的,半尺宽,两尺高。它深深地埋在地下。他想着昨夜的梦境。这时候,他的老父亲从门里面出来了。
你在干吗?
咱这宅子有一百年了?
有了。你爷爷说你曾爷爷买下它时,原主人说已经有六十年的历史了。我们这个家族在这儿也住了近半百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胡乱想的,就问了。他边说边就离开了。
坐在桌前,怎么也读不进去书。门礅石肯定埋着一个小女孩。她是作为宅院的镇物被埋在那儿的。她的灵魂常常会爬上地面,巡察,永葆宅院吉祥。他想起三四岁的童年岁月,奶妈抱着他常常坐在门礅石上,对他说石头下面有一个小姑娘,把她叫出来给他当小媳妇儿,同时她还唱着一首童谣。时间流逝得过于久远了,如今他已经想不起来那首童谣的词儿了。童谣的意思他尚能意会:
天上星星一片片,
地下门礅一块块。
天上有仙女,
地下有小女。
叫下来的和叫上来的,
都是你的媳妇儿……
奶妈唱的原文比他临时编撰的要好百倍,他也只能照猫画虎了。猫和虎相比,其威仪成色逊色得自不待说,但当猫儿用双眼瞪着你,做出虎的姿势来,还是会令你心跳的。
四少爷正当壮年,可他心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却已经结束了,他认为他的使命完成了,也就不像往日那样以假装苦读的样子创作书稿了。这种变化会在家人中引起不安,父母会担心他荒废学业,在科举考试中名落孙山。暂时还得假假样子。他坐在桌前,翻看着四书五经六艺杂说。手的动作和大脑的思维活动显然是分离脱节的,他还在筹划着书稿的保藏问题。小麦囤下面依旧掩藏着他的书稿,它如今躲藏在罐子里,感觉中,它似乎又增加了一层保护伞。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他的心就有一块糜烂的病灶。他不能任其发展,把他的心整个儿毁掉。思索的结果,是他决定从梦后第二天起,就在他居住的他家大宅院的第四进院子他自个住的房子的后屋挖掘一个地窨子。工具立即就得到了解决,活却得趁夜深人静时刻来干。白天不能进行工作,他还得在家人的视野范围内假装勤奋好学的样子,所以他不能远离书桌。夜里劳动,把一方一方的泥土挖上来,均匀地铺撒到花园里,使此泥土与彼泥土不分彼此。夜里至少要劳动四五个小时,侵占的睡眠时间只好在第二天白天补偿了。他趴在书桌上睡觉,时间久了,家人发现了。老父亲想孩子学得太过于刻苦,睡一会儿,待精力足了,攻读起来自然会事半功倍,反之则效果定反之。父亲这样想,母亲也就这样想了,其他人就不用说了。问题是,他天天如此,凡是看见他的人都说他趴在书桌上睡觉,这可实在叫老父亲浑身不自在了。有人还报告说夜里听见四少爷居住的第四进院子里有响动,说那声音好像是农夫挖地的声音。奇怪了,住在这个大院子的人,多少代都没有一个人再去干种地的行业了,怎么如今出了一个农民?而且还是在夜里种地?
四儿,眼看殿试时间到了。父亲说。
四少爷突然惊醒。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你说啥了?
我说殿试马上就要到了……你是不是太用功了?
嗯……嗯……
晚上不要太用功,这黑白颠倒,效果怎样?
四少爷完全摆脱了睡魔,他精神抖擞起来。
爹,你不要担心,儿准备了这么久,即便是现在进入考场,我心里一点都不会虚。
你心里有底,这就好。
父亲走了。
下来的这个夜晚,四少爷加快了掘进速度。他干得过于卖力,以致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就停下来,听听外面的动静。宅院虽大,住的人也多,但深更半夜的,连看门的家丁也没有到后院里来。他的掘挖工作没有受到外来干扰。以前他干四五个小时就收工了,这个夜晚,他一直干到天亮了。他迅速收拾工具,把地窨子口严严实实盖好了,趴到书桌前进入了黑甜之乡。泥土活太累,他的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紧张了一夜,这会儿松弛到了最大地步,尤其是他咽喉部的肌肉松散开来把呼吸通道快堵死了,每一次出气吸气,都把它震动得够呛——呼噜声实在是犹如牛哞。他的父亲走到了他的跟前,叫他了几声,他没有丝毫的反应。父亲的心疼极了。他心里想,你夜晚那样用功,白天就睡觉好了,这又是何苦呢?他想摇醒他,叫他到床铺上去睡。他伸出去的手还没有开始摇晃儿子,就又收回来了。
他不是正睡得甜吗?躺下睡与趴着睡,也不会有多大的区别,只要睡得着,睡得香,就会达到同样的睡眠效果。算了,算了。
天刚擦黑,他又一次开始了重体力劳动。他干到半夜时分,就把半年前开始的挖掘劳动来了个圆满的结尾。他把地窨子造好了,一切符合他之前对它的预期。四更天,他就已经把装书稿的瓦罐安全转移到了地窨子深处。然后,他爬上地面,把盖儿伪装得天衣无缝,于是躺到床铺上,睡了个安稳觉。
父亲又一次踏进了他的屋子。这次他是来告诉他次日就该动身去参加殿试了。他猛击脑门,说他真是学糊涂了,把最最重要的事都几乎忘了。他感谢父亲的提醒,并安慰父亲说他尽力会为他们家族博取功名的。父亲叮嘱他好自为之。父亲走了之后,他心里乐开了花。真是神仙的安排,一切看似无序,实际上皆井井有条。假如殿试在几天前举行,那么一切就会乱套。什么都井然有序,冥冥中确实存在着一个神圣巨大的主宰。殿试的到来,给他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机会。他满口答应着父亲母亲的嘱托,听从长辈的安排,就出发赶考去了。一匹白马,一位书童,所有的盘缠都由白马驮着,书童牵着白马,一路上,他真是过的神仙日子,乐哉优哉。他的这种状态是有些不太正常,除了他之外的人任谁看了都会有那样的感觉。但这种状况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赶考的路弯弯曲曲,穿过山谷,穿过森林,充满了凶险。有狼虫虎豹,还有剪径的山匪。有一天,他有意磨蹭,天黑前没有赶到有店铺的村落。夜黑得实在怕人,山路一侧就是悬崖峭壁。他叫书童停下,说就睡到这荒野里吧。
这敢吗?书童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几个字。
这路你还敢再走?他说。
到了两难处境,书童也无话可说了。匪兕匪虎,为何住在山野?他心里笑了笑。那是自嘲。为什么就不是呢?面上不是,里面是;外表不是,内心是。心是,这就怪不得别人了。夜越来越深,他听到了打打杀杀的声响。好像是有一支军队与另一支军队在山谷里相遇,拼杀起来。不一会儿,打杀声就一风吹了。后来又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声。空灵极了的哭声,有前音没有后声,听得他的头皮发麻,头发根根直立了起来。每一根头发都变成钢针,扎进他的头骨,扎进大脑,但是却没有痛楚感。
书童翌晨醒来,发现主人没有了踪影。白马和行李都在。书童四处寻找,连脚印儿都没有发现。他想呼喊,想起夜晚的打杀声,就把声音压回到嗓子眼里去了。
抱着瓦罐,蜷缩着身子,他躲藏在地窨子下面,约有两个月光景了。他没有死去。按照常理,他应该早就饿死了。可他还活着,这就有点奇迹的味道了。世间有没有靠信念活下去的人?我觉得是应该有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再说了,地窨子下面,还有是其他生命存在的。虫子什么的,特别情况下,未尝不可作为维系生命的能量。有一个白痴,被误认为死了,埋进了坟墓。地下的湿气一浸,他居然又活了过来。他在坟墓里活了好几年光景。要说他没有进食,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那我是不会相信的。这不是一个传说,而是一件真事。
书童独自回到主人家后,向主人做出的解释,主人虽然觉得疑点相当地多,但也没有追究什么。主人怀疑书童把他的四儿子害死了,把财物劫了,埋藏到了什么地方,然后又回来了;为了达到继续待在主人府上的目的,就编造了谎言。主人心想把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留存身边,就像临渊生活一样,就把书童打发走了。书童啜泣着对主人说他没有任何责任,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四少爷的失踪,他没有丝毫的觉察,就是那样无影无踪的,你这样把我打发走,我可到哪儿去讨生活去呢?主人的心软了:那你就去寻找四少爷吧,工钱我不少给你,就是你得现在就动身,直到找到他为止。
书童脑子转不过弯来,迟疑着。
还有什么要求?噢,你是想一次给多少工钱?我先给你三个月的,三个月后,你回来向我汇报情况,那时可以领下三个月的工钱。
书童感激涕零,然后他就上路了。他沿着赶考的路,一步一步走向京城。这天夜里,他又一次露宿在四少爷在那里失踪了的山林里。半夜时分,他又一次听到了打杀的响声。他虽然十分的恐怖,但还是咬住牙坚持下去,等着事情的变化。按他想像的,应该出现两支队伍,相互冲杀,血流成河。他推测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打杀声过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难道是一群幻影?鬼魂什么的?但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的胆子愈来愈壮了。随后出现的只有前声没有后音的女人的哭声,他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
你哭什么,有本事你现身啊!他的想法充满了挑逗性。女鬼不但没有现身,居然都不敢继续骚扰他了,那哭声化作一条长蛇,游进了黑暗的深处,消失了。他想踏踏实实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四少爷就又回到了身边。
他醒来后,依旧是他孤身一人。四少爷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回来。他继续往京城赶,想在那花花世界里完成主人交给的任务。他想四少爷也许被京城的繁华迷醉了……
开始的时候,书童对于寻找四少爷这件工作倒是十分认真,久久没有结果,他也就有些松懈,免不了逛逛花柳巷。他想在窑姐群里发现四少爷,结果是做了窑姐们的俘虏。盘缠全花到了窑姐们身上。一旦没有了钱,他就被扫地出门。他回到主人府上,诉说寻找的艰难与辛苦。主人给了他又三个月的工钱,他再次上路,去的方向仍旧是皇朝的政治文化娱乐中心——京师。后来,他感到每三个月往返一次京城,不但耗时,还非常的浪费,向主人提出了新的要求:一次付给半年的工钱。主人也就痛快地答应了。主人对于儿子的思念越来越深,他指望这个儿子光宗耀祖的寄托实在是太过于深重和久远,几乎从四少爷童年时就开始了,找不到他,他的心似乎就失去了着落。书童的要求对他来说不算过分,不但合情合理,而且还更有利于一直在进行的工作。书童并没有多要一分钱。主人还给书童另外追加了一些工钱。书童乐得如此,屁颠屁颠就进了京城。这项书童与主人共同努力的工作一真延续了二十二年。不但主人年老了,书童也已成了壮年汉子。也许是为了对过去岁月的怀念,主人仍然把这个壮年汉子叫书童。为了方便,我也按主人的习惯,把这个人物继续称作书童。有天在窑姐儿的安乐窝里,书童梦见四少爷死了。他吓得浑身颤抖。窑姐儿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的少主人死了,死后他变成了一条龙……
你烧糊涂了吧?窑姐摸摸他的额颅。挺正常的嘛,还没有我的手热乎。
我没有骗你。
他既然死了,怎么会变成龙呢?他要是变成了龙,他就没有死。这样明白的道理,你都弄不明白?
他的确是死后才变成的龙。
你是说他的尸体,他死了,他的尸体变成了龙?
你问得真叫我为难。我没有看见他的尸体,但就是梦见他死了,然后他就变了龙。
这就只能怪梦了,不能怪你。
书童赶回主人府上,把他的梦原原本本向主人重述了一遍。主人长叹一口气,发出来的声音连主人自己都震惊了。
难得啊,难得,终于有了他的消息。尽管是梦见的他,但终究是他啊。梦!对,是梦!梦见他死了,还变了龙……龙,这变龙,……你对别人讲了没有?什么,对一个相好讲了?你可真够胆大的。龙,犯忌讳啊。她知道你的底细吗?哪儿来的,哪儿去,她知道不?不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再给其他人讲了。就讲他死后,梦见他死了,这对谁讲都行。
主人,你听什么声音?
吼声?这么大!
自打娘胎里就没有听到过!
好像是一条巨蟒的吼叫?
你听过?
我想像的。
鳄鱼的吼叫声?下雨天,江边上,应着雷声,那种吼叫声,说是猪婆龙发出的。
龙的吼叫?
对啊,这肯定是龙的吼声!
你听见过?
没有。可我敢肯定这就是龙的吼叫声。我虽然没有听到过,但我一旦听见就会明白是它。我天生就知道是它在叫。
我也是这样想的。它在哪里叫?距离很近!
就在咱这宅院子里!
你再听听。
好像是在第四进院子里?
当真?
四少爷原来住的那房子那儿!
主人与书童一起走进了第四进院子。这儿除了四少爷曾经作为书房和卧室使用的那间房子外,其它的都是存放杂物的库房。书房的房前有座花园。鲜花盛开,香气袭人。主人平时对这座花园并不太在意,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今天,他一眼就发现了它的超乎寻常之处。花丛好像开放在丘陵高处,是如此的突出,把自己尽情展露出来。主人发现花园的土地高于他处。居然高出了有一尺的样子。这些土是从哪里来的?
吼声停止了。紧接着,雷声和闪电打击了大地。大雨滂沱。主人与书童打开了四少爷的房间的门。门轴的转动发出的声音惊心吊魂。门轴的吱嘎声盖过了雷声和雨声。年老的主人镇静如常,可是书童吓得脸色都白了。这个壮年人倒不如一个老人胆子大。随着雷声又有一声吼叫传过来,打击到了主人的心上。
老爷,在后屋!
难道有条龙就在这所房子里吼叫?主人心里想道。
他和书童走进了后屋。他站在地板上,站了很久。没有任何声响,安静得很。这使主人怀疑自己和书童是在梦境里。主人拍了一下书童的脑门。
老爷?
你脑门疼不?
有点疼。老爷你下手挺重的。老爷!书童惊慌地喊道。他的手同时指向一个地方。那是后屋的地板。主人一看,脸上终于有了骇然之色。一个年老的人受到惊吓,这绝非是寻常之事。地板拱了起来。一个巨大的东西把它顶翻,那东西爬了出来。它的一只爪子里握着个瓦罐。它的身上满是鳞甲。鳞甲厚得像铠甲一般。
那是一条龙。
主人和书童好像被神话中的妖魔定住了。
那龙向前爬了几步,张开了大嘴。它张开嘴巴,并不是要吃面前的这两个人,而是说话。它居然说的是人话——
爹爹、书童,你们不要害怕,我是老四。
你是四少爷?
我是。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是为了这个东西而变龙的。他指了指瓦罐。这里面装着我写的书稿。这部书稿不能示人,只能秘密保存。我在我挖的这口地窨子下面静静地潜伏了二十二年。长年累月的饥饿、阴冷和潮湿,地狱般的折磨,我实在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不是我不想忍受,而是它们损害了我的健康,我死了。死后,我变成了龙。
简直和我做的梦一模一样!书童脸上有喜色飞舞。
我死后,发现身上长出了鳞甲,体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变成了这种样子,就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我得换个地方。
四儿,你说的是真的吗?
爹爹,我没有哄你。
这龙真的是你?
是我,爹爹。
主人走到龙的面前,伸手抚摸龙体上的鳞甲。他老泪纵横。
四儿,做人就这么不好么?为什么要变成龙呢?难道你勤奋了几十年,不是读的圣贤书,而是写这个东西。他指指瓦罐。它就这么重要?
对于我来说,它重要过一切。
包括你的爹爹和母亲?
爹爹,这不是一回事。
老太太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明白了一切,掩面啜泣。
儿子啊,做人有啥不好的,非要变龙啊!
母亲,四儿确实不孝,我给你们磕头了。此生,你和爹爹抚养了我,我会牢牢记在心间。一定会有机会报效你们的。
你这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后山上去。那儿有个天然山洞,里面又黑又深,我要把它当作新家了。
你还是住这儿吧,四儿。
爹爹,这不能啊。我还是人的时候,躲藏在地窨子里,人不知,鬼不觉的,可现在不行了。这打雷闪电的,你知道是为什么,是为了打我啊。上天得知我变成了龙,就派它们来消灭我来了。
它不提闪电打雷,其他人谁也没在意。它一提,他们三个人的注意力全放到了这方面来。闪电和打雷都停止了,大雨早就不下了。云开雾散,天蓝得你真想抓一把下来把它吞进嘴里。蓝得实在是挠心了。蓝得心疼。
四儿龙或四少爷龙抱着装着他的著作的瓦罐,一步一步走出了他家的大院。他出了村子,深入山林,找到山洞,钻了进去。这算是乔迁吧。从他家所在的山下搬迁到了山上,这应该是真正的乔迁了。我想这个故事,我已经基本写完了。我觉得皮肤紧绷绷地疼痛,眼睛一看,心脏差点掉出来:疼痛的地方长出了鳞甲!我也要变了?变?我还是赶快把它写完吧。
消息无疑已经走漏了,而且会不断地扩散开去。四少爷龙躲藏的那个山洞有两三个出口,这对于它的安全是至关重要的。人说狡兔三窟,而这条四少爷龙是一窟三口,虽然比不上人家三窟,但这三口也足以应付时常出现的不测了。村子里的调皮少年来找过它,都是无功而返。它巧妙地躲过了他们。乡里乡亲的,他们倒也不是想要害它,只不过是出于好奇心,想亲眼目睹一下它的尊容。它不想满足他们这个要求。它想他们若是见了它,这件事对于这些少年来说就会没完没了。看不见它,它对于他们来说就永远像一个梦。谁会对梦认真呢?它希望他们也会那样对待它。消息终究是封锁不住的,不翼而飞、不胫而走,这样的词儿创造出来,是专门赋予它们的,它们确实是当之无愧。外地的人,有壮年人,也有青年人,少年,孩子,也都被好奇心驱使,打老远的地方赶来,进入山洞,探过险。有的人还双手握着枪,一心想把它猎获。它不明白,猎取它这样的猎物,能干什么用?无非显示一下他们的本事。也有拿刀持矛的人进来。它有本事躲过一切进犯者。看到这种严重的情况,它的爹爹和母亲,还有书童,就会跑到山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洞口大喊,说是有人拿着什么什么进去了,叫它提高警惕。它心想这不是帮倒忙吗?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什么人进来了,进来了多少,它能不早就探知了吗?喊就喊吧,也不会碍事的。没有一个人,不管是村子里的乡亲,还是外地人,没有一个人见到过它,久而久之,它也就真的成了幻影了。来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觉得四少爷变成的这种龙一点都不像我们中国人图腾里的那种龙,而更像是希腊传说的那种龙,它看守着金羊毛或者看守着金苹果,防止传说中的英雄来把它们盗取,它们最终被英雄斩了,金羊毛和金苹果都丢失了。这种龙更像是人这样的生物,不会刮风,不会下雨,更不会打雷弄电,道行要浅得多。
五十九年过去了,四少爷的父亲母亲,包括他的兄长,都去世了。书童活到了九十岁,连他也死了九个年头了。这些知情人一个一个离开人世后,四少爷龙的事就更像是传说中的神话、神话中的传说了,都是影而影、梦而梦了。这期间,有个在位的皇帝派他手下的将军来寻找过它。当然是捕风捉影了。将军的汇报无法叫皇帝满意,他被砍掉了脑袋。于是,第二个将军被派了来。他没有敢回去向皇帝复命,逃跑了。但他在偷越边境时被抓,后来在菜市口大街被凌迟处死。皇帝不再派武将了,派去的是文臣。文臣当然比武将智慧,他仔细地调查研究,在四少爷龙所在的山洞地区一待就是三年零六个月,他不断向皇帝飞马凑报,说他有了新的发现,快接近目标了。后来皇帝的好奇心终于被磨钝了,懒得再翻大臣的上书,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大臣知道他不能回朝廷去,就继续假装探险者。
大臣是个聪明绝顶的大臣,那些武将们白白送了性命,实在是太冤枉了。四少爷在他变成龙后的第五十九年结束的那一天,也可以说是第六十个年头的开始,这条龙也走到了它生命的绝境,它的寿限到了,它死了。那些武将和大臣是在它死后来到的,在它还活着时,不管是本乡人还是外地人,包括他的父母、他的书童都没有再见到它,何况它已经死了,那想见到它的想法不是太过于愚蠢了吗?皇帝当然有他的打算了,他要把这条龙捉住,要处死它,叫他统治下的臣民受到教育。四少爷龙虽然死了,可它死后变成了妖魔。龙体,就是那具死后的躯体直接转变成了妖魔。所以,它死后,那些将军和文臣没有见到它的尸体。现在应该叫它做四少爷魔了。长期的等待与煎熬,四少爷魔把自己修炼成了火眼金身,不但刀枪不入,而且能够呼风唤雨、移山搬湖,重造山河。四少爷魔依旧没有忘记它的著述,也就是那只瓦罐里的书稿,它带着它飞到了京城。那个先派武将后派文臣去抓它的皇帝,尽管年龄已经很大了,而且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但他仍然坐着皇帝宝座,权力大得吓死人。有一个太医给他看病,看他的袍子掉到了地下,太医对一个正在侍候的太监说陛下的龙袍掉到了地上,快把它撩上来。太医回到家后,皇帝的赏赐也到了。他觉得奇怪,太监对他说皇上说他一对他一片爱心,不说地下而说地上,地上人也,地下鬼也。太医吓得立即一身冷汗,他心想他是随口说的,哪儿想过那样的问题?好险啊!如果把地上说成了地下,不但自己丢了性命,连整个家族的命运也将大不堪啊。
……就是这样一个皇帝领导着他整个国家的人民。四少爷魔双脚一跺到了首都。他(由于他变成魔后,就又成人体了)的魔力实在是太惊人了,双脚一跺,不用奔跑,不用飞行,要到哪里去,只需双脚一跺,万事大吉。来到首都的四少爷魔,看到了皇帝的宫殿。那是一片雄伟的建筑,号称世界第一宫殿,是建筑史上的奇迹和骄傲。四少爷魔仅仅单手一挥,便把它夷为平地了。他把当朝的皇帝一口吃了,叫他到他的肚子里永远坐天下去了。下来四少爷魔是不是自己坐了天下,自己把自己扶上了皇帝宝座,我作为一个转述的人,是没有权利私自编造的。那位创作这部小说的作家,他就写到这里,没有下文了。没有了下文好啊,我也就到了该解脱的时刻了。我转述完了。当我把最后一个字敲到电脑液晶显示屏上后,我的躯体的每根神经指挥的每条肌肉松弛下来,我下意识地看见了我放在键盘上的手:它们——这哥儿俩总共有十个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形,变成了弯曲的、扭绞的龙爪,皮肤上长出了坚硬如刺的鳞甲,瞬息之间,巨大的疼痛攫取了我的全身……
责任编辑:宋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