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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友谊医院”说起

2012-12-29易明

北京纪事 2012年10期


  人过半百,怀旧的心理如一条毛毛虫,时不时就爬出来。最近,北京电视台刚播完的电视剧《北京青年》,那几个跳出“平凡”生活,试图“重走一回青春”的年轻人,激起人们对自己青春岁月的回忆。又比如中央台播过的电视剧《知青》,让我们想起了上世纪的火红年代。熟悉的人生,六○、七○、八○,九○,简单的数字,40多年的时间跨度,没想明白的生活往事已渐渐开始模糊。
  说自己,大概是3岁从福建来的,50多岁的姥姥带着我先到上海,再转车到北京。1968年又回福建,这时有了3岁的弟弟同行。火车直达福州,可是到了长江时要坐火车轮渡,当时南京长江大桥正在修。火车走两天两夜,蒸汽火车,慢,绿皮车厢开着车窗,煤烟混合水气卷进来。一个老人,两个孩子,硬座。现在总是想,当年怎么就能受得了?姥姥后来又带三弟到北京,66岁返乡,都是硬座。那年头穷,老百姓差不多能省就省。看看现在的京沪高铁,简直是在天上了。
  说住,虎坊桥附近的福州馆前街15号,前苏联式的红砖5层大楼,筒子楼带地下室和一个大食堂。深刻记忆有“文革”的一些事,大教授被戴高帽挂牌子批斗,接着就赶到地下室,后来在房间上吊;住集体宿舍的红卫兵去天安门见伟大领袖跑丢鞋,找不着回家的路;全楼的人在一起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夫妻因分属两派而反目。当时,一家三代几口住在20平方米的房间里很是常见,家家户户门对门,没有可瞒的事。住户来自五湖四海,比如国民党元老邵力子的儿子和孙子,虽然是极左时期,但由于邵力子的孙子是二弟的小学同学,因此走得近。邻居是上海过来的梨园世家,不知怎么会在医院工作。还有前国民党军官,女儿外号“大小妹”,当年楼里的一枝花,现在应该是60出头的老太太。
  因为友谊医院是前苏联援助的,由毛主席和斯大林决定、周总理亲自执行,所以早年的院领导都是高干,后来的一批也是留苏的学生。医院里有苏联专家,这里的特点就是俄语翻译多、保卫干部多。五六十年代,医生里要查家庭出身,“成分不好”的居多,不是地主、资本家,就是海外华侨。想起儿时的玩伴,游新红、范小天,当年的父辈都有点“资”,现在都还好吧?
  父亲念北京医学院时是调干生,属于年龄偏大学习刻苦的另类。因为是中农,又是党员,虽然只是个看病的大夫,可一生的命运就体现了两个字:忠诚。我们老潘家的谱系是这几年才听说的,网上有据可查,但不一定“靠谱”。潘姓是西周周文王第15子毕公高四子季孙公之后,世居河南荥阳,到了56世祖潘源,系唐东齐太守,居住河南光州固始,差不多现在的河南信阳地区。63世祖潘佑,南唐翰林学士、太师,因直言进谏,被李后主赐死。宋太祖赵匡胤平定江南,敬重潘佑人品,封他的4个儿子大小官位。长子潘文焕叫金紫光禄大夫,次子潘文振叫银青光禄大夫,这两个儿子后来辞官归隐,去了福建。大儿子文焕在福州义序,二儿子文振在福州南通(古称瓜山),现在都属于福州闽侯县。这文振公就是咱的直系先祖,千年繁衍,再没动过地方。另外两个儿子,三子文节、四子文壮本来在江西饶州,后来不知怎么就迁移到了高丽,成了韩国和朝鲜的潘姓开祖。在韩国巨济郡存有文节祠,繁衍30余代,10多万人,现在最有名的后代据说就是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
  所谓耕读传家,到了我爷爷这辈,下决心要出个读书人。解放前是举全家之力供我父亲读大学,学航海。解放后,解放军征兵海军,爷爷思想有点保守,没让去。过了几年,父亲又去学医,从中专一直念到大学,还是跟党走了,多少年也回不了一趟家。我从来没见过爷爷奶奶,出生就跟着姥姥。姥姥姓陈,福建福州连江人氏,祖上也是来自河南固始。龙门陈氏,舜帝后裔,陈家祖训是:祖宗由勤俭而置家业,子孙承家业当思勤俭。祖宗由诗书而得富贵,子孙享富贵勿忘诗书。或许因此,在姥姥年轻时,既过的是大家闺秀的好日子,又有“五四”新青年的精神。陈家老一辈是秀才改中医兼开中药房,生意做到香港、台湾,在县城也算是大产业,子承父业,几代人都靠此养家。解放后,这个叫作“春源堂”的大药房先是公私合营,接着变成国有。姥爷死在日本侵略福建沦陷的时候,他经营美孚的煤油,日本飞机来怕爆炸,把货全部分送给乡亲,自己赔得精光。临终交代一句话:不能再买地了。姥爷姓卢,祠堂里现在还挂着先祖卢植的画像,郡望是河北范阳。卢家老一辈是挑着货郎担起家,靠蛋孵鸭、鸭生蛋成了县城的大地主和富豪。可姥爷在不到40岁去世时,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社会要大变革了。临解放,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地了,都卖了糊口。解放后没几年,姥姥又把房产以极低的价钱卖给政府,等于白送;把唯一的儿子送到了青海玉树,参加革命工作。老人家一生乐善好施,在家族中、在乡里无人敢说她个不字。1968年,我随姥姥回福建连江老家,只得住在她娘家的老宅,不到两年的家乡生活影响了我几十年。
  “文革”时在福建上小学,没见着什么像样的课本,仅一支铅笔和几个发黑发灰的本子,就开始读书识字了。其实,我5岁就开始写字,姥姥有文化,咱开蒙早啊。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大楼的女厕所发现“打倒毛主席”的反动标语,有人举报是我写的。宣武南横街派出所的刘叔等人把我从午睡中叫醒,骗到地下室查线索,他们认为是有人指使我干的,要我说出是谁。先确认是不是我写的,让我在玻璃板上写“毛主席万岁”和“打倒刘少奇”,拿到女厕所笔对无误后,问了我4个多小时。我妈下班,才知道我被民警带走了。片警刘叔吓唬我说要把我抓到公安局,我还挺高兴,心想是坐三轮摩托好,还是212吉普好。我妈跟老刘急,为了不让警察叔叔失望,我就瞎说是有一个人,这下好了,开始蹲守,我妈请假在大楼门口陪了我两天还是三天,真忘了。这事肯定没结果,不打不相识,后来这几个警察有病就找我爸。那年头“五一”“十一”去陶然亭公园游园会我不用票,叫声“刘叔”就进去。刘叔要健在的话也80岁高龄,比我爸小几岁。儿子出了这么大事,记忆里我爸好像也没管过。父亲长年在国外出差,我10岁之前和他共同的生活经历少得可怜。1970年,我妈带我回北京时,我爸还在非洲的坦桑尼亚。过了一年,我爸回国到福建,把二弟带回来。又过一段时间,姥姥带着1969年出生的老三来北京,一家人团聚。
  上世纪70年代的宣武区南横街一带,拳头有时比说话快,是不得不出的。在福州馆小学我的几个最好同学,伊万生、何顺兴、歪鼻子、小金子,经常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二弟老实,被人欺负了,哥儿几个立马找上门去。那年头北京刚有液化气,友谊医院就把大楼后面的平房和院子租给石油公司,好处是我们全楼的人家都不用使蜂窝煤了。大楼前面是一个用古法榨豆油的工厂,门口就是煤山。看到工人用三轮平板车拉煤,我就趴在车后,因此被铁皮剐了胸口,现在肉里还有几粒煤粉。几天前,到通州台湖,路边看到煤场,觉得挺亲切。
  那些能在液化气站工作的人都是石油公司的关系,住在东城区安德路一带的大院里。老三那年4岁多,没事淘气从楼上往下扔东西,被站里的人打了。我正好下学,带着一帮小兄弟冲到站里一顿暴揍,把事情闹大了。石油公司来人,友谊医院保卫科,派出所刘叔,全来解决,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所谓少不更事,也是人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学校读书的事不规范,经常在操场边上开荒,种玉米、向日葵、蓖麻,养兔子,斗蛐蛐儿。两个同学为了找最开牙的蟋蟀,跑到永定门火车站的铁道去找,在躲一个方向的火车时,被另一个方向的火车撞死了。南城孩子野,学校就挖了几个沙坑,下课就摔跤。跤得最好的是伊万生,回民,老家是大兴采育。后来,我们一块上了北京139中学,学校外号“将军庙车站”,啥意思?看过老电影《南征北战》的人都明白。初中三年,学工、学农、学军的事就不说了,觉得上高中也没出路,一些人早早就准备插队当知青进工厂。
  我爸那几年总是忙,医院出门诊病房值班,要不就是出差,近的地方就在友谊医院附近的前门饭店,去外地常常不说。我们住的大楼离医院有一段路,要经过永安路百货商场和光明日报社,或者虎坊路百货商场和北京口腔医院分院。2012年8月2日《新京报》商业版说起北京的老百货店,提到了这两家。加上北京工人俱乐部、北京劳动保护馆和天桥剧场、中华电影院、天桥商场,这一带是当年的新北京,好地方。现在友谊医院的主楼已经是纳入文物保护,其实这一片街区都该保护。
  我十几岁有了读书的习惯,永安路有个新华书店可以租书,一次几分钱。“文革”有点左的小说,看过《沸腾的群山》《牛田洋》《胶林儿女》等,说的是东北、福建和海南的事。这个书店还在,叫标准书店。后来到处找书,看前苏联的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和《静静的顿河》,从宣武区图书馆借希腊史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还偷看因为写林彪东北解放战争成了禁书的《高粱红了之战鼓催春》。跟着姥姥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向高级干部推荐的中国四大名著,根本就看不懂,姥姥一段一段地说,就像说评书。
  日子过得真快,现在回忆起来就更快,如闪电,如梦。7岁多时在家乡山里的寺庙佛堂上,躺在神灵脚下,不知不觉睡着,好像遇见什么,可再也想不起来了。
  编辑/麻 雯 mawen214@163.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