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天下黄花
2012-12-18郐国海
郐国海
油菜是大地上最繁茂的植物,在我心中,她的盛开是这个世界最绚烂的绽放。
世界上会不会有第二种植物盛开的花,比这遍地金黄的油菜花更朴素、更有气势呢?我不知道。
我不是农民,不事稼穑,而我熟悉农村,是农民的后代。对油菜花的偏爱,是我血脉里流淌的一种与生俱来的、与先祖联系的情感。想起油菜花,就想起勃勃生机的大地,以及大地上耕作的我的农民祖辈们。
只要在春天,我总爱走出街市,到大自然里去,到春天的深处去,孩子般地穿行在田地阡陌间,感知万物自由的伸展与呼吸——听鸟儿对答,看麦苗拔节,招呼在风中泛泛招摇的油菜花。这并非一种矫情的行走。小径的深处那不甚遥远的地方有我的故乡。眼前跳跃的、灿烂的迷离的花海有一条通往故乡的路。那起伏的美丽,汹涌的气势是我对故乡记忆的一种最好的依托。“梦断相思树,遥忆杏花村。”我的故乡不生长杏树,却有铺天盖地的油菜花主宰着春天的色彩,相思是免不了的,这古老的诗句便成“遥忆油菜花”了。
故乡总是蛰伏在记忆深处,铺满金黄的颜色。有河流月牙形环绕,驻足片刻,河水会继续蜿蜒开去。农舍,或独户,或群处,在春天静默。晨昏里,总有炊烟袅袅而起,有宿鸟的翅翼扇动暮色。房前屋后,一畦畦、一垅垅的油菜花连缀成的景致把春天铺展得辽远、深邃,而又漫无边际。春三月,天空大都晴朗。阳光是煦暖的,亦是多情的,它无拘无束地播撒,甚而铺张。花香升腾,疑是阳光也有了香甜味道。蛙声处处,时急、时缓;时单弦、时合鸣,原野里,这最美妙的情歌,把个原本静谧的乡村炒得沸沸扬扬。
这多年来,我很少回故乡去,油菜花开放的时节回去的次数也是少得可怜。而那满目的芳菲,金黄的歌吟却不时在心里弥散,在耳际萦绕。只要举目远眺,她均会自远方涌来,直至铺呈在眼前。我看到了自己迷失在花丛中的童年、少年,正以一种朴拙的模样朝我闪着眼睛。一大群孩子,行走在花丛里,灿烂的笑声溅起朵朵金黄。还有梅,向我甜甜地笑,却又转身给了我一个冰凉的背影,瞬间连背影也隐去了。
梅与我同一村落,且同在一个湾,我们年纪相仿,我稍长她几天。上个世纪中后期,乡村虽然清贫,我们却也快活。那时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富有,我们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田地、河流、竹林成了我们足迹无所不至的乐园。童年似那扦插在河畔的杨柳枝,随时随地,自由自在地生长。
在学校里,梅与我同一个班级,梅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她有着小白灵鸟儿一样的嗓音,每天上课前,由她起歌大家唱。学校开大会前,各班常赛赛歌,我们班级总是抢先在前。她的起歌总是大胆而高昂。她的超强的组织能力颇得老师喜爱。
五年级的那个春天格外有深意。野外的油菜花妍妍地开着,沁人的馨香不时飞入教室。学生们课桌上的崭新教科书取代了先前一贯的油印资料,浓郁的书香弥漫。教室里没有电灯,学习照明全靠学生自带油灯。往往两节自习下来,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均被熏成乌黑的颜色了。为了保障大家夜自习来去路上的安全,梅是我们这一组的组长,负责十余名学生。上夜自习时,我们必须集合一同去,下课后一同回,这样,可以在没有星月的晚上,大家依偎一起,相互壮胆。梅还起歌大家唱。开始时,你嘻,他哈,而后嘻嘻哈哈。梅拿出当文艺委员的威风,大家严肃起来: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一群乡村少年,此时大抵知道了乡村之外那遥远的地方,还会有呼伦贝尔大草原。他们心里寻思,草原上的草大概如乡村的油菜花一样繁茂,一样有气势吧。他们开始有了梦想,他们的梦想有了青草的葱翠,有了油菜的金黄。乡村入睡得早,晚上十点钟就很沉寂了。一群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两旁是灿烂的油菜花地,手里的煤油灯在暗夜摇曳,照耀着他们前行的路,这是多么美妙的景致,这是多么生动的细节。多年之后,当我自认为羽毛渐丰,当心中冲涌着一种表达欲望的时候,我写下的第一篇文章,即是一首诗歌。诗行里的夜晚,跳动着那摇曳的灯光,也有油菜丛里那稚气的歌唱。
少年时我就离开了那个村落,去了另一片土地谋求生活。渐渐地,少了故乡春天的消息,自然也少知道了梅的一些情况。但我的梦里,总要放飞思绪,宛如故乡天幕下飘飞的纸鸢,让那片金黄作它的背景。
那年高考后,我回到故乡和梅见过一面,那时她已辍了学业。不过,那年月踏进中学门槛已是好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而梅说她想继续读书,去书里寻找她少年的梦想,现实又击碎了她的梦想。她的足迹,她的身影终未能离开那片土地。她的青春之花美丽地盛开,在那片油菜地里绽放成最夺目的一朵。只不过,她不再是如初那个快乐无忧的女孩了,她的生命里有了思考,有了选择,以至有了叹息。而后,从故乡传来了关于梅的惊人讯息,她将生命交付给了那片油菜地。一瓶农药凋落了她十八岁的芳华。痛惜深深攫住了我,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磨蚀了她最起码的生活信心。后来听他人讲起我方明白,梅是为了固守自己的爱情与幸福,而抗争父母为她撮合的一桩婚事。她的心中有属于自己的那片圣甸,她有自己的幸福憧憬。只是我不明白她的抗争为何选择这种方式,也许我,还有所有的人都无法读懂梅深深的痛与绝望。只是她这种为玉而碎的情殇猛地袭击了我,留给我,留给她亲人们的悲哀无以复加。
这个春天,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举办了一场有关油菜花的盛大庆典。这最朴实的作物,成了这座城市、这个春天的主题。油菜花不仅在广袤的原野盛开,也盛开在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随便走进哪一条街巷,都可以欣赏到她的身影。那些高擎的巨幅宣传栏,那些栩栩如生的街道壁画,让这座城市满溢油菜的芬芳。匆匆奔走的人们,在城市里就可领略田园风情,就可嗅到油菜花的清香。
最让人感到饶有情趣和创意的是,数十对年轻人在这场盛典里也同时步入了自己的婚姻庆典,走向了他们幸福的归宿。电视台主持人为他们主持了婚礼。他们在人山花海里接受众人的祝福。春日融融,花香起伏,气氛和谐而热烈。那一袭袭婚纱在油菜地里款步行走,那些新娘,我不知怎样来形容她们此时的心情,来形容她们心中的幸福。也许她们心里装着整个春天。
那个走在人群中间,裙纱曳地,手捧一大束油菜花的新娘是你吗?——梅。在接受众人祝福的时候,新娘为答谢大家,为大家献上了一支歌。她的歌声在金色的油菜地里飘荡。啊,啊!怎么会是你呢,不会了,属于你的那一朵早在那个春天就谢了,而我又多么希望就是你啊,在这烂漫的春天,能和她们一样走进自己的圣甸,同样有这么幸福的归宿。
在这片如潮涌动的花海里,我的视线延伸开去,这辽远的油菜地的另一端连着我的故乡。故乡天幕下,今年的油菜花是否也如这般的金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