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的码头上流浪或飞奔
2012-12-18吴佳骏
吴佳骏
一
我不想直接说苦痛,那就从写景开始吧。
几场冷雨过后,冬天就跟着来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空气像吸足了水分的海绵,稍稍一挤,就泪眼汪汪,露出委屈的模样。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阴沉着脸,像一个生闷气的怨妇。唯有街边的树,依然沉静,挂着一点绿。不像北方的树,那么荒凉,透着粗犷。
远处的山,只能呈现一个轮廓,像谁在白纸上信笔勾勒出的一幅素描。雪是很少下的,只刮风。风从山的那面吹来,猛烈,虎虎有生气。但风在翻越山头时,被山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后,就弱了,羞涩了。以至到达城中心时,就只存一点余威,卷起马路边的几片残叶,在空中翻来覆去地飘。
天桥上行走的人,都缩短脖子,穿起大衣,把身体保护起来。我则像一条刚刚破茧的幼虫,睁大惊恐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目光游离,甚至有些躲闪。经过漫长的冬眠期,我的目光似乎还只适应黑暗。对于这个庞大而繁华的大都市而言,我是渺小的,易碎的,不堪一击。哪怕身旁汽车经过时的一阵气流,都有可能把我卷入这座城市生活的漩涡,在劫难逃。
而在这之前,我还肩扛一把锄头,或手握一把镰刀,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锄地或砍柴。陪伴我的,是母亲苍老的容颜和父亲伛偻的脊背。寒风从山坡上刮过,鬼哭狼嚎。这种风,我太熟悉了。从我的童年起,它就没离开过我的记忆。我是亲眼看着它如何把我母亲的脸割出沟壑的,如何把我父亲的背刮弯的。我更是深切地体会到风是如何把我一天天吹大、吹成熟的。每次父母路过我干活的田地时,他们都要借助自己瘦弱的身体,替我挡挡风。他们怕风过早将我吹病、吹老。他们需要留下一个健康的我,来为他们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更重要的是,万一哪天他们死了,至少得为自己留个送终的人。
我必须替父母活着,好好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当我放下锄头和镰刀,背起布包踏上山路的那刻,母亲哭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松开,好似一松手,连接我和她血脉的这根藤,便断了,再也接续不上。父亲则站在山路的那头,静静地看着我渐行渐远的身影,仿佛看着从他身体里逃跑的一个灵魂,带着他一生的理想,负重上路。
就这样,我带着一个家族的梦想,怀揣恐惧的心情,离开了家——那块生我养我让我既爱又恨的土地。
车子到达重庆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一天的生活快结束了,而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饥饿让我更加寒冷,我把手伸进裤袋里,摸了摸那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币,最终还是忍痛掏出三元钱来,在街边的一个小面馆里,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是属于民间的,底层的。我也是属于民间的,底层的。那碗小面,给了我太多关于幸福的想象,和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
吃完面条,天完全黑了。次第亮起的路灯,发出鹅黄的光晕,迷蒙了我的双眼。我站在菜园坝汽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擦肩而过的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匆忙的脚步来来往往,从我的影子上踩过。我不知道那些脚来自哪里,就像我不知道自己将到哪里去一样。我只看见那一双双粗大的脚,沉重的脚,先后从我的耳朵上踩过去,鼻子上踩过去,眼睛上踩过去,胸脯上踩过去……将我踏扁,踩碎,压成齑粉。每一次踩踏,都是一道伤,一种痛,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内蔓延、发酵、裂变。
我躲在疼痛里,四顾茫然。耳边响起的,是嘉陵江和长江汇合流淌的滔滔水声。
二
寂静在隐遁,喧嚣在蔓延。我的周遭遍布黑暗。几个扛着蛇皮袋的人从我面前走过,穿着破烂,表情僵硬。刚走了一段路,他们又倒回来,再次从我身旁走过。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目露凄楚。我迅速埋下头,怕被他们的眼神灼伤。从他们的言说中,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来自乡下。脸上落满尘土,指甲盖里藏满垢甲。我们体内流着相同的血质。我们的肌肤上生长着青草和庄稼。当他们在离我不远的一根电线杆下躺倒睡觉时,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疼痛潮水般淹没了我。他们是大地上一株株弯曲的秸秆,紧紧抱在一起,抵抗生长,也抵抗死亡。我知道,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兄弟。
黑夜沉沉。
我和我的兄弟们,没有一片瓦,没有一寸土地。我们是一群被现代城市文明所遗弃的边沿人。站在重庆的大街上,我看不清未来生活的方向。眼里只有恐惧,只有战栗,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要不是X及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真不知道那夜该怎么办。或许,只能跟那些躺在电线杆下的兄弟们一起,蜷缩在黑夜的边沿,做着永无止境的恐怖的梦。
X是我在重庆唯一认识的熟人,也是我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他同样来自乡下,跟我一块儿长大。那时候,我们都还不谙世事,懵懂无知,但对生活充满热情,对未来深怀憧憬。每天黄昏,我们肩背背篓,手拿割草刀,站在山坡望落日西坠,爬上树杈看炊烟升腾。太阳每落下一次,我们都双手合十,祈祷它能把我们带入城市。我们是那样虔诚,双目紧闭,两膝跪地,内心肃穆,仿佛两个圣徒在面对他们的宗教和信仰。日升日落,寒来暑往。我们的祈祷最终全都化为泡影。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可我们的生活却越过越枯燥。超强度的劳动压榨着我们的身体和青春,面对疼痛的生存,我们是失语者,是料峭寒风中折断翅膀的麻雀。
但即使是折断翅膀的麻雀,也渴望飞翔,哪怕一挣扎,就会遭遇创伤。
X即是在创伤中奋力挣扎的那只麻雀。
我至今还能回想起那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我头戴一个破草帽,脚穿一双被雨淋湿的黄胶鞋,去喊X一同上坡割草。我走到X的家门口时,看见他正在院坝边的磨刀石前磨刀。那把刀割过太多的草,以致刀刃磨损得像一弯月牙。X用拇指刮刮刀口,锃亮的刀刃过于锋利,将他的拇指拉开一丝缝,血珠像一条红线缠在他的指头上。他把指头放进嘴里吮吮,正准备起身跟我走。这时,X的父亲醉醺醺地从堂屋大摇大摆走出来,一脚将X面前的背篓踢飞一米多远后,破口大骂:你个野种,成天吃了饭,就只晓得割草。除了割草,你还能做些啥?去,先把茅坑里的粪挑了,再上坡割草。X铁青着脸,把父亲踢飞的背篓捡起来,并示意我赶紧走。谁知,X的父亲再一次将背篓踢飞,还顺手扇了X一个耳光。那个耳光像一个炸雷,在村子的上空滚过。X浑身颤抖,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仇恨的目光箭一样射向他的父亲。当X的父亲再次举起手扑向X时,X早已挥起那把锋利的月牙刀,向他父亲砍去。那枚月牙,恰好落在X父亲的右胳膊上。X的父亲大叫着与X扭打在一起,像两个仇恨已久的敌人终于交锋。那一刻,X把多年来积压的怨恨统统向他父亲发泄了出来。X虽然矮小,但勇猛、狠毒。他从不对父亲手下留情,挥舞的两个拳头,像两把铁锤轮番从父亲的头上砸下去。他恨不得砸掉父亲的两颗门牙,甚至咬下他的两片耳朵。那个阴冷的下午,一个儿子报复了他的父亲。X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大逆不道之人,被村人们骂为不肖子孙,忤逆,无人性。但X胜利了,他不仅战胜了强权和暴力,还战胜了屈辱和自卑,战胜了贫穷和苦难。
X到底还是逃离了乡村,尽管是被迫的。
X来到重庆后,因找不到事做,一度流落街头。睡过草坪和广场,也睡过天桥和桥洞。后来碰到几个从合川来的大哥,介绍他去做“棒棒”,生活才勉强有了着落。X说,当“棒棒”是最苦的差事。冒烈日顶寒风不说,还受人歧视。就是人家手里牵的一条狗,都比“棒棒”有尊严。一根棒棒就是一把刀,我每天都在刀尖上穿梭。干过几年棒棒后,X觉得前途无望,苦海无涯,他便寻思着另谋出路。为跨越从乡村到城市的这段路,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牺牲了亲情不说,还把自己的根割断了。走到如今,他已是过河的卒子,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哪怕路漫漫,夜茫茫;哪怕他明知掉进了自己为自己设置的陷阱。其目的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借城市的一角屋檐避避风雨,让自己游走的灵魂安宁下来。
在失去了对亲人的牵挂后,X放开胆子去走自己的路了。他走街串巷,搞过传销,捣过烟酒,卖过碟片,发过传单……他曾数次被公安机关拘留,后来又都化险为夷。生活总是让人琢磨不透,在经历过种种挫折之后,X决心要为自己开创一条光明之路。他要亲手揭开这座城市的面纱,抚摸一下这座城市的肌肤。他要在重庆的大街上抬头挺胸地走着,走出一个乡下男人的气度和阳刚。
重庆给了X一个幸福的坐标。
2006年,他通过多年打拼,终于在沙坪坝三峡广场附近按揭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新房。在此期间,他还和江津来的一个打工的姑娘喜结良缘,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日子终于向他露出了微笑。这意味着X已经融入了重庆这座城市,他不再像浮萍一样漂浮。更不再像我一样,继续在看不清方向也看不到尽头的未来之路上苦苦摸索,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打量城市的灯火。
当X把我接到他那温暖的小屋时,我只剩下一具肉体的躯壳和满身的疲惫。
三
重庆几乎所有的大学,都集中在沙坪坝,这使得这个地方充满了浪漫的气息,满街晃动的都是些青春的身影和尖叫的爱情。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成群的大学生在街上游窜,出入商场、酒吧、电影院……他们手捧爆米花或油炸鸡腿,坐在三峡广场的休闲椅上,谈情说爱,享受青春的幸福。看着他们,我感到深深的自卑。我跟他们一样,正值青春年华,本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接受知识的改造,分享成长的喜悦。可命运却偏偏让我走上了与他们相反的道路。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拿着父辈的钱,消费自己的青春。而我却要拿出宝贵的青春,去赌我的明天。我被自己的青春灼伤了,被残酷的生活击中了。我苦苦创造的明天是什么呢?或许就是我所做的一切和正在做的一切吧。
我是一个从乡村苦难中活下来的幸存者。
虽然借助朋友的帮助,我暂时在重庆有了一个藏身之所,但内心的恐慌和焦虑,却像泥土里的蚯蚓,时刻在拱动。它的每一次拱动,都会提醒我存在的不安。X把他家的阳台清理出来,买回一张钢丝床,铺上崭新的毛毯,那是专为我增设的睡觉的地方。X拍着我的肩说:兄弟,委屈了。我被他的这句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再也没有什么能比朋友的一句问候暖人心扉。况且,X给我的,不止是问候,还有实际的帮助。他是我要用一生来感谢和铭记的人。X每天下班回家,不是买肉,就是买鱼,而他善良的妻子更是怀着身孕为我们做饭。每顿吃饭,X的妻子都要给我夹菜,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看着我羞红的脸,微笑着说:你和我老公从小长大,当属亲兄弟,一家人,还有啥不好意思的。来,多吃点,别亏待自己。说着,又朝我碗里夹一块肉。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被人关怀的滋味。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重庆的温暖。
入夜,躺在暖热的小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一股强大的幸福感,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使我被寒冷冻僵的身体得以恢复知觉。冰凉的心慢慢温热起来,自信心春笋般萌芽。我暗暗告诉自己,我必须开始新的一切。我仿佛看到黎明时的曙光,正在我的头顶冉冉升起,通红的光照亮了我脚下的路,也照亮了我的梦境和天堂。
每天,我奔走在重庆的大街小巷,企图找到一份谋生的工作。那段日子,汗水打湿了我的脚印。上清寺。解放碑。两路口。石桥铺。学田湾。每一个地名,都是一个伤感的名词。它们都曾善意地把我揽入怀抱,又绝情地一把将我推开。由于没有文凭,我的求职之路异常艰辛。我每天都要填写几十张招工表格,每填交一张表格,就像放飞了一次希望。可那渺茫的希望,总是风中的鸽子,不知去向。我每次从招聘会现场出来,身上都涌动着一股冷冷的战栗。我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没有一个单位愿意为我提供一个容身之地,就因为我是一个中师生,又是个农村青年。我没有城市人的气质和优雅,我没有户籍,没有背景,没有一个在城市里做官的亲戚。我曾想去应聘厨师、泥瓦匠、电器维修工,但我没有一技之长。我曾想效法X,去当一名“棒棒”,但从小营养不良造成的单薄身体,使我无法去搬动一包沙子或一块石头。有一次,一家超市答应我去打扫清洁卫生,当我第二天高高兴兴去上班的时候,却发现那个清洁工的位置,早已被超市里一位主管的远房亲戚占据。我的尊严再一次被人侵犯,我成了这个社会最卑贱最低下的一类人。为了拯救自己的自尊,我从X那里借来一件西装和一条领带,把自己包装了一番,以让主考官们看上去觉得我有品位。我想用我的才华来征服他们。经过精心准备,我充分发挥自己的口才,尽量表现得儒雅,像个知识分子。我跟他们谈文学,把自己发表的作品拿给他们看。可那些主考官们个个板着生硬如铁的面孔,嘲讽式地说:我们不招“作家”,只招“保安”。这一次,文学也跟着我失去了尊严,受到侮辱。这是个只讲求利益的社会,在强大的体制和权力面前,作为个人是不存在的,连同文化和思想。
我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和世界。
我永远在路上,我的命运如此悬浮。
我长时间的漂流和寄居,扰乱了X一家平静的生活,使他们的生活陷入尴尬。那时候,X的妻子接近临产,而X又正好换了工作,每个月又要还房贷,经济上的压力,使他们入不敷出。而我寄居在他们家,却从未给过一分钱生活费,我感到深深的内疚。X的妻子对我的态度,跟过去相比判若两人。虽然他们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心里对我的不满。只要我一出门,他们俩就在家里吵架,有时还摔碗砸家具。好几次,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屋子里一片狼藉,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痛楚。一次,大概是晚上凌晨过后,我被外面的汽笛声吵醒,听见X的妻子在屋子里呜呜地哭,边哭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就离婚。我从床上坐起来,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心里像撒满了碎玻璃,冰凉、刺痛。
我不能让一个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
一天夜晚,我把X叫去三峡广场散步。初春的夜,刮着潮湿的风。广场上的树,舒展宁静的枝叶,遮挡微暗的夜空。路灯朦胧,从头顶罩下来,勾勒出我们俩的轮廓。我们仿佛走在多年前的乡村旷野上,我们的脚步声,惊醒了路旁草丛中的蟋蟀。月光洒下来,一地银白。我们走在草地上,像两个从梦境中走出的孩子。那晚,我们回忆起了过往的生活,包括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X说:我最对不住的是我父亲。我当时不该那么冲动。他还说,在城市里生活,少了亲人的存在,也是寂寞和孤独的。当你受伤的时候,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更没有一个愿意听你倾诉的人。我理解X的心境。他同时也说出了我内心的落寞和孤寂。我说:感谢你们夫妻俩几个月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让我在孤独的城市里,没有绝望。我还说:明天我就搬离你们的住处,我必须替自己找到一个存在的理由。
X听完我的话,沉思良久,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委屈了。我和X紧紧拥抱在一起,眼里同时噙满泪花。
四
穷人的孩子不相信眼泪。但我相信我所经历的所有苦难,最终都会转化成财富,使我的人生变得丰富和厚重起来。从X家里搬出来后,我彻底成了一个漂流者,居无定所。我行走的路上布满了荆棘,荆棘的尖刺划得我遍体鳞伤。就在我的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命运让我遇到了Y——这个后来差点成为我老婆的姑娘。她一直鼓励我要坚强,她说她相信我的才华。总有一天,我会像这座城市里的人一样,过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Y的悲悯和勇敢,让我深深地爱上了她。她成了我生活的动力和精神上的支柱。经过Y的鼎力举荐,我终于在磁器口找到了一份文案员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无比枯燥和单调——每天除了写计划、总结外,就是填写没完没了的报表。但我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无比珍惜,它给了我未来生活的希望,让我有勇气在重庆继续挣扎下去。
Y除了帮助我找工作,她还鼓励我去参加自考。她说:去拿一个大学文凭,相当于给自己的人生增加一个筹码,更是为今后在这座城市里的生存创造一个条件。在她的怂恿和鞭策下,我去重庆师范大学报了名。从此,我一边打工,一边自学。我仿佛看见命运之门正在向我缓缓开启,那扇门里,尽是满园春色,阳光飞泻,彩蝶翩翩。应该说,是Y改变了我。她让我从自卑的泥淖里爬了出来,真正有勇气去做我自己。在长期的接触中,Y也默默地爱上了我。Y说,她喜欢我的单纯、成熟、坚韧。她还说,像我这样的男孩子,如今在城市里很难找到了。Y让我在这座冷酷的城市里,获得了心灵上的慰藉和情感上的安抚。每当我工作不如意,受到领导批评而闷闷不乐时,她总会贴在我耳朵边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要拿得起,放得下。听她这么一说,再大的委屈,我也一笑置之。Y给我的最大抚慰,还不是她的体贴和善良,而是她说只要我拿到大学文凭,她就嫁给我。那两年,Y的这句承诺是促使我前进的最大动力。我白天研读书本,夜晚复习资料,我的内心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可当我通过苦读顺利拿到大学文凭的时候,Y却跟另外一个男人走进了结婚的殿堂。
Y的父母不同意她嫁给我这个穷光蛋、乡下佬。我是这座城市里的无产者,我没有能力去保护和挽救我纯真的爱情。在金钱和地位面前,爱情是脆弱的。Y为了争取跟我在一起,曾不惜和她的父母反目成仇,但她最终还是输给了她父母的以死相逼。在爱情和亲情的问题上,Y选择了后者。Y是对的。她的选择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良知和道义存在。Y的离去,使我再次成为孤独的人,痛苦的人。
悲伤重新包围了我。
我不能对命运妥协,更不能辜负Y对我的期望。在经历了爱情的失败后,文学,这个已经被人羞于提及的词汇,开始在我心中蠢蠢欲动。在这个充满丑恶和肮脏的时代,我相信只有文学是高尚的、清洁的。还在乡下的时候,我就痴迷文学。并躲着父母,跑到后山的岩洞里,写了大量的诗歌和散文。那些记录过我心灵的文字,至今还被我用一个布包装着,藏在老家的房梁上。它们将随同乡下的老屋一起,见证我的多舛人生。
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重庆,当我坐在别人的天空下,重新拿起笔来抒发情感的时候,我多少流露出几分冲动的喜悦。我将用文字来编织我的另一种人生,并借助文字去抵达我在现实中无法抵达的深度。我要记录下每天的遭遇和感受,记录下我漂泊的情怀和痛苦的灵魂。后来,我把自己在城市流浪的经历,写成了一篇长长的散文《一个乡村孩子在城市的游走》。这篇作品发表后,被多家刊物转载,并获得首届重庆文学院“巴蜀青年文学奖”。在颁奖仪式上,面对众多的媒体记者,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殊荣。当著名作家王蒙做为颁奖嘉宾跟我握手时,我再一次感受到文学的神圣。对王蒙而言,这样的场合于他已是家常便饭。可他哪知道,他的一次伸手,给一个底层文学青年带来的,却是惊雷般的震动。
就在我还没有从收获文学的喜悦中走出来时,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家文学杂志主编的电话。她在盘问了我的一些情况后说:你愿不愿意到我们杂志社来工作?我记不得当时是如何答复的。只觉得周身热血喷涌,耳朵里像进了蜜蜂。那是2007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明亮的阳光照射大地,周遭出奇的静,静得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幸福来得太突然,反而让人觉得如梦如幻。直到去杂志社上班后,我才知道主编即是首届“巴蜀青年文学奖”的评委之一。文学让我重新获得了尊严。
但文学终究又是柔弱的,它让我这个农民的儿子,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和归宿感,却依然没有使我结束流浪。每个月,我都要在重庆和老家大足之间往返。在大足一个贫瘠的村庄里,还住着我的父母,他们是我割舍不了的亲情。只要他们一声咳嗽,就会掀起我内心的一场风暴。我的父母不懂文学,全靠泥土来塑造自己。他们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在城市里靠什么糊口。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在以文字为生,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视为虚妄。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个周身裹满泥巴的人。
而一个手上沾满泥巴的写作者,他所写出的文字,不是苦难,就是存在本身。
借助笔去流浪,比借助脚去流浪,到底要少些肉体上的血腥。
我是一个飘荡在城乡之间的游魂。倘若有一天,我在流浪的途中修炼成佛,我所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烙在我心上的戒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