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灵
2012-12-18连江水
连江水
田 螺
农忙前后,忙里偷闲,时不时地,可以去捉一些田螺。放在清水盆里,吐净泥沙后,就可以下锅,煮法以泡汤居多。这样,螺的肉可以吸食,汤也可以喝,肉吃的是筋道,汤喝的是鲜味。捉一些回来,一家人就可以乐呵呵哗啦啦地喝了个够。“一个田螺九碗汤,九个田螺一水缸”,田螺是相当有“泡水”的。
记得妈妈曾告诉我,田螺“能堪千日曝,不堪一下掷”。小的时候,常和妈妈一起去捉田螺。旱了几年的荒地,只要以前有田螺,有水以后田螺还会爬出水面。它们长着坚固的壳,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立马装进壳里,再偷偷地颠进泥浆,小心谨慎地活着。一般的小动物拿它没办法。有时会在水面留有一个小洞,更喜欢藏在水稻根部,手往那里掏一掏,有时也会有些收获。一些水鸟更直接,一旦发现,整个抓起狠狠地摔个粉身碎骨。鸭子摸到了田螺,一口好几个地吞,田螺至死也不知身在何处。在那坚硬的外壳里面,它们是那样的坚忍谨慎,有时还是难以逃脱飞来的横祸。
妈妈还告诉我另一条捉田螺的秘诀。太阳刚出来或者月亮刚上来的时候是捉田螺的最佳时间。因为田螺每天会虔诚地起来“烧香”。所谓的“烧香”,就是田螺每天从田里钻出水面觅食,在平整的泥田上留下形同熏香飘过的痕迹。迎着晨曦,或乘着月华,它们在水田上虔诚地“烧香”。点点的黑点,点缀在波光粼粼的水皮底下,俯仰之间,伸手擒来。有时想,这小东西真可怜,是它们的虔诚与自律帮助了对手,伤害着自己。
有一句俗语,“田螺厣,作到死”。说的是,人的指甲扁平或略上翻的,长得跟田螺的厣片一样的,注定此生劳碌,像田螺一样。懂这样的俗语的人,以农民居多,他们此生的愿望,无非是不必像田螺那样整天泡在田里。农村的老人常将你的手拉过去,端详着。他们不知道所谓的生命线或者爱情线,生命或者爱情对他们来说是并不那么重要;他们更多的时候就是看看你的指甲,摸摸你的手,然后推断你此生是怎样的生活。当然,我更愿意相信,很多的看相是看出过去,而不是将来。长着“田螺厣”指甲的人,大部分是因为紧握锄头手指受到挤压而变平或上翻的。只有勤苦的农民才会有所谓的“田螺厣”。这俗语天生就是为他们而生。
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讲过一个故事,当时听得津津有味。那时乡下学校的故事本来就不多。具体的来龙去脉是什么记不住了,大意可概括为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地头蛇败于水田螺”。地头蛇与田螺斗的时候,被夹住了蛇信子,最后地头蛇讨命求饶。听完,当然是大快人心了。那时就隐约感觉到,不起眼的东西有时会迸发出不为人知的惊人力量。
不知怎么的,很多时候想到田螺,我便会想到了《农夫和蛇》这则寓言。我常感觉农夫和田螺好像有些相似的宿命。他们的基数是那么地大,又是那么地不起眼。他们身上有着一些可爱的美德,这些美德又像是不幸的弱点,乃至一些品质及其力量为人们所误解所湮没,悄然无声地生存在社会的最底层。在历史的长河里,他们默默地生存着,声音是那样地悠远,还有悠远之外更为分明的低沉。
大水蚊
这几天,暴雨时不时地倒下,同学们关门关窗忙得团团转。不全是怕雨跑进来,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动物会入侵。不过,即便把门窗关得再紧,它们还是会寻隙而来,在他们的头上盘旋飞舞。
那种小动物,叫“大水蚊”,是白蚁的一种,也有人称它“飞蚁”,常被当成洪水来临的征兆。只有饭粒般大小的个子,长着两对长而轻盈的翅膀。一个白白胖胖的肚皮,在它褐色的身子上尤为醒目。大家都躲着它,落在身上,六只小爪子一蠕动,谁都承受不起。
同学们,一阵惊叫咒骂,躲闪剿杀,乱成一锅粥。雨彻底停了,教室又回到若有所失的平静。地板一片狼藉,尸首遍地,断翅乱飞。偶有几只幸免于难的,在地上蠕动着,浑身的灰尘,或少了翅膀光着身子,或缺了胳膊小脚原地打转;稍为幸运的,留了个全身,可它们已经飞不起来了,任是怎样摆动羽翼,也只能在地上爬动,逃生的脚步是那样的张皇仓促。有个女生动容了,冒出一句:“这些小东西,还真可怜。”
仔细一想,它们的身上,还真有令人动容之处。
夏天,闷热、污浊、阴晦,笼罩着。暴雨过后,立马改头换面。凉爽,清新,干净,洗过的地面和天空,人们在贪婪地享受着。谁是这一切第一时间的发现者?——“大水蚊”。雨还在下着,它们就倾巢而出了,它们在地下的家里已呆得太久了,一听到雷声雨声,好像听到一声号令,它们就结队出洞。那样的兴奋,那样的得意,它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一场雨过后会带来什么。我们不喜欢沉闷的生活,其实它们也是新鲜生活的追随者。
它们想要的还有夜晚的灯光。有人说,“蝼蚁尚且偷生,它们只是寻找片刻的温暖!”不对,这些小东西并不喜欢进入房屋。且看雨中的路灯下,有多少它们的身影?在跳舞,不愿停息,不愿坠落。如果它们出现在屋檐之内,打扰了你,那是因为你家的灯火过于明亮。这里有它们一生的追求。很多人赞美着扑火的飞蛾,少有人想到“大水蚊”,其实,它们的举动来得更为刚烈更为壮观。它们是些可怜的光明的信徒。
迎着光与热,它们在飞翔,它们在狂舞。这些渴望飞翔的精灵,它们的灵魂为展翅而生。向上,向上,鼓动翅膀,它们需要向上的力量。它们太沉重了,它们的身子本不适合飞翔。它们生长一对翅膀远远不够,它们给自己多出两只翅膀。它们最后还是下沉了,在它们扇动了无数次翅膀之后。只有短短的十多分钟,“大水蚊”最后都落在地上,仿佛是无可抗拒的宿命。直到四只翅膀通通掉光的那一刻,它们的残翅还在做着飞翔的动作。在死到来之前,它们的灵魂还在飞翔。结果无一例外,它们的翅膀从肩上脱落,就像一张张秋天的红叶。之后,它们钻进了某个角落,走时的脚步是那样地羞涩匆忙,宛如凌晨时星星集体落寞。当大家都在赞美高飞的大鸟,有谁注视到了,离我们最近一心想飞的“大水蚊”?
如果有一群大水蚊出现在头顶,我定会为它伸颈侧目,有时甚至认为它们就是年轻躁动的热血青年。
螳 螂
今天上课的时候,讲台上站着一只螳螂。张臂舞爪,横刀立马,极其威武,俨然一大将军。学生们一阵哄笑,除了欣赏我与它的对峙的可笑,不乏对螳螂不知死活的不屑。
螳螂受到嘲笑是情理中的事。当时我只需用书本一拍,它立马就一命呜呼,任它怎么武功高强飞扬跋扈。古语有云,“螳臂挡车”,说的就是这类不自量力的家伙。可我终究没有拍下去,说句实在话,我有点喜欢上这个小家伙。
眼前的这家伙,半尺有余的个子,碧绿得相当晶莹,收拢着翅膀,两只镰刀似的前臂劈砍着,突兀的眼球炯炯地仰视着我。看那架势,仿佛在说,大丈夫虽身处险境也不当退缩。好你个家伙!
大多数情况,动物见了人会躲,见了比它强大的就溜。螳螂是个例外,人们于是从自身的角度把它定义为不自量力丧失理智的家伙。从另一个角度,似乎也说明了人是一种趋利避害的动物,由此人开始论起得失利害,慢慢地自私起来,而血性也就慢慢地消失。于是,先发制物地嘲笑起与人不相为伍的螳螂,让自己心安理得地理智下去。当然,这远远不够,人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侮蔑螳螂,漂白自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对螳螂又一有利罪证。这小动物目光短浅,这小动物也同人一样利欲熏心,人们在笑够了之后,更是让这小动物下场相当可悲,——怎么死的都不清不楚。这样一说,即便不能证明人的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至少也会达到开脱自己抹黑对方的功效。人于是沾沾自喜,而螳螂却不会说话,只有那永远张扬着它长臂表达着自己自始至终的孤愤和不屈。
知书达理的人有这样的偏见,实属正常。无独有偶,我家乡的父老乡亲对螳螂更是深恶痛绝。
大人常说,螳螂不是好东西,牛吃了它,就会腹胀而死。每每见了它们必除之而后快,比对待一个通缉犯严厉得多。现在想来这可能又是讹传惹的祸。牛吃了螳螂会死,没听说羊吃了它有事。再者,牛天天吃草哪能不天天吃到螳螂,然而,牛天天腹胀而死的却是不多见。另外,牛腹胀而死,从病理上说,消化不良,草料发酵引发的居多,跟吃上一小口飞虫的肉应够不上直接关系。有人说,牛吃臭地瓜会死,这我倒相信。又是一个有成见的传言。然而,这样的传言还会流传很久。螳螂自己不会说话,被吃了本身就是悲哀,死后无人翻案也就算了,还要子子孙孙永远背着黑锅。真是些可怜的小生灵。
看着眼前这只小生灵,我迟迟没有下手。我被震撼了,为它那饱受冤屈而又永远高骄的灵魂。它爬上了我的书本,我轻轻一抖,它展翅飞到了前方的原野。真希望它飞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不要出现在偏执的人类的视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