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套
2012-12-18乔迁
乔 迁
田老根倒退着出了打谷场院。
田老根退走的脚步轻飘飘的,像走太空步,轻悄悄地提起,慢悠悠地落下,小心翼翼的,像是迈急了落重了就会踩到地雷上似的。田老根此时的样子如果被村里人看到,一定会让村里人惊异万分又忍不住发笑的,村里人谁看到过憨憨厚厚的庄稼汉田老根这样走过路呢?简直就是在进行着不伦不类的滑稽表演嘛!可田老根现在从打谷场院里往外退走,就是这么滑稽表演似的走的。虽然走得十分滑稽,可田老根的心情却不轻松,田老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把嗓子眼堵得死死的,以至于田老根憋闷得都透不过气来。提起来的心堵着嗓子眼还不算,它还不老实,像被抓住耳朵提起来的兔子直蹬腿,一挣一蹬,这使田老根的心坠得很难受,田老根想把它放下,却又放不下来。一股巨大的喜悦,不,是激动,一股巨大的激动正把田老根的心高高地托起,使劲地往上推举着。
田老根在打谷场院里意外惊喜地发现了七只沙半鸡儿!
田老根是吃过晚饭后从家里出来的。秋收完后,庄稼人便闲了下来,没有孩子上学的庄户人家便开始吃两顿饭了,吃过晚饭也就下午两三点钟,太阳离西山一竿子还高着呢。年轻人玩心盛,吃过饭就聚在一起耍开了,年岁大的玩心小,要么扫扫院子,要么靠在炕头看看电视。田老根五十多岁了,被划到年岁大的队伍之中。女儿前年嫁到邻村,儿子今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庄稼活干得不像样子,整天东摇西晃的,正张罗着过完年就外出打工去呢!田老根不爱看电视,电视里的节目不是嘻嘻哈哈的娱乐节目,就是爱得你死我活贼拉长的电视剧,看着就脑袋疼。不看电视,院子也不能总扫,睡觉,天又太早,田老根的心里便空落落的,像深秋一样,慌瑟瑟地刮着一丝凄凉。
田老根的老婆王菜花看不惯田老根没活干就阴沉沉冷飕飕的样子,田老根深秋一样凄冷的脸孔让王菜花身子都发冷,王菜花就对田老根说:“一闲下来就丢了魂似的,天生的劳累命,闹心就出去遛遛,别在我眼前晃,晃得我头都晕了。”田老根怔怔,看看王菜花,一晃,真出了家门。迈出家门的田老根脑子里也没有明确目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要往哪里去,田老根心里就一声长长的哀叹,遛吧,遛到哪儿算哪儿吧!田老根把主动权就交给了自己的两条腿,两条腿把他带哪就是哪儿。田老根没想到,他的两条腿一放任自流,不由自主地就把他带到了打谷场院。后来回到家田老根想,自己怎么就偏偏去了打谷场院呢?再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在整个忙忙碌碌的秋天里,他无数次地来到打谷场院,把从地里收割的带着果实的庄稼一点点地运到打谷场院,又把在打谷场院打下来的果实一点点地运回家。打谷场院不仅是脱打和晾晒粮食的场地,也是他收获劳动果实的见证,这里留下了他的汗水、欣慰与喜悦,怎么能够忘记得了呢!打谷场院已成了他生活中不由自主就会到达的一个十分熟识的地方。
打谷场院是村里人共有的场院,村里人要在这里把带着秸秆果壳的粮食脱净晒干,然后再一袋袋搬运回家。秋季里,打谷场院是最热闹的地方,一家家一户户欢聚在这里,欢声笑语地打粮晒粮,分享着各自的喜悦,这里成了最热闹的集市。可现在,打谷场院里一片凄凉,没有了欢声笑语,也没有了一垛垛粮食,只有深秋的冷风,把散落遗留下来的一些粮食皮壳吹得打着旋儿地跑来跑去。打谷场院已是有些日子没人来了。偌大的场院空落落的,几堆没有拉回村子的玉米秆凌乱地堆放着,像几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在秋风中发出瑟瑟的呜咽声。
田老根就站在打谷场院残落的气息中,呆愣了两个时辰。田老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站在打谷场院里傻愣愣地发呆,心里还麻乱不堪,杂乱得像他养的那匹马儿一样,冲劲儿很足地在他的体内蹿动着。田老根感觉有些累了,但回转的意识还很遥远,他环视了一下打谷场院,看中了一堆玉米秆,田老根决定在玉米秆堆上倚靠着歇息一会儿。
田老根走到玉米秆堆前,伸脚踹了两下,想把玉米秆堆踹得平整一些。就在田老根矮下身要往玉米秆堆上倚靠时,突然从玉米秆堆底下扑棱棱地钻出几只麻褐色的小东西来,哧溜溜地向远处跑去。田老根被突然间跑出来的几只小东西吓了一跳,后跳了一步,才看清跑出来的小东西是什么。田老根原以为是几只田鼠,仔细看清后,田老根的眼睛刷地灼亮起来,紧接着心里呼地热胀起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流直撞五脏六腑。田老根感觉自己身体在收缩,使劲地往一起团聚,似乎要团聚成一个圆球似的。田老根努力地呼出了一口气后,内心深处石破天惊地爆发出了一声惊呼:老天啊,这不是沙半鸡儿嘛!
沙半鸡儿并没因田老根的惊动而仓皇逃离打谷场院,它们从玉米秆堆里跑出来,慌乱地跑出了十几米远后,站在那晃动着灵活的小脑袋,望着闯入了已属于它们领地的庄稼人田老根。它们不会想到,这个惊动了它们的庄稼人,此时的内心比它们还要紧张和慌乱,惊喜地紧张慌乱着。好一会,田老根才平静了内心狂热的慌乱,开始查点沙半鸡儿的只数。点了三遍,田老根才将沙半鸡儿点清:七只。田老根心中又是一声惊呼:七只,整整七只啊!田老根的心头如惊雷般地滚过一阵惊喜。有多少年不见沙半鸡儿了呢?怕是有二十年了吧!二十年前村里最后一块草甸子被开垦成耕田后,好像就再也没有看见过沙半鸡儿,沙半鸡儿随着草甸子的消失也从人们的视野里一同消失了。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田老根竟意外地在打谷场院里发现了沙半鸡儿,还不止一只,竟然是七只。
七只沙半鸡儿已从惊慌中摆脱出来,它们发现不远处的田老根并没有对它们构成进一步威胁,而是像一尊雕塑一样矗立在那,纹丝不动。它们便开始活跃起来,在田老根的眼前跑动起来。望着跑动起来的沙半鸡儿,田老根决定立刻撤退。为了不让沙半鸡儿因他的撤退再次惊慌,田老根决定缓慢后退着离开打谷场院。
退到打谷场院边,田老根站住了,站住脚步的田老根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热汗,浑身上下热辣黏湿,像刚喝过两碗能麻翻人滚烫的麻辣汤。心口的憋闷让田老根不得不解开领扣,在解开领扣时田老根听到了咚的一声,那是他提着的心落下去的声音,接着,一口长足的气流呼地从口中喷了出来。随着一口长气的喷出,田老根一直绷紧的嘴角哧地一下松开了,笑意立刻爬上脸来,接着,笑就像波浪一样,一浪赶着一浪地堆满了田老根的整张脸,田老根布满褶皱黑红的一张脸就成了一朵盛开的葵花。
在后退着走出打谷场院的过程中,田老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闪离七只沙半鸡儿,生怕一错眼珠沙半鸡儿就会突然不见了。沙半鸡儿在他的后退中渐行渐小,停住脚步时,七只沙半鸡儿在他的眼里已成了七只滚动的小土豆,在场院里滚来滚去,滚得他眼珠子酸痛。原有的经验告诉田老根,这七只沙半鸡儿可能已经把打谷场院当做它们的安乐窝了。田老根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七只滚动的小土豆上挪开,看了看四周,秋风秋色中只有他田老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外的打谷场院前,除了他连只狗都没有。田老根宽心地笑笑,没有人知道这打谷场院里有了七只沙半鸡儿的。
虽然恋恋不舍,田老根还是毅然转身回走,他必须离开打谷场院了。田老根不想让人发现他在打谷场院这里流连忘返。发现他在打谷场院倒是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打谷场院里有了七只沙半鸡儿。
回转到村口时,田老根停住了脚步,踌躇不前。一股胆怯突然就爬进了他的身体里,像新媳妇怕见人似的胆怯使他迟疑着自己进村的脚步。田老根从村口往里望,心里忐忑不安地恐慌着,像在村外做了对不住村里人的亏心事,害怕看见村里人而遭到唾骂。妈的,不就是在打谷场院里发现了几只沙半鸡儿嘛!田老根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才七只沙半鸡儿,至于诚惶诚恐的嘛!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沙半鸡儿一群一群的,多得让人都懒得看一眼,随随便便在草甸子上立个木桩,放两只细狗一兜一撵,半天下来,撞死在木桩上的沙半鸡儿都够一家人嚼上两顿的。后来草甸子渐渐少了,沙半鸡儿也渐渐没了,抬眼望去就是一片黑油油的土地,可黑土地只长粮食,连一只沙半鸡儿也不长啊!田老根忍不住悲叹。听说现在有饲养沙半鸡儿的,专门卖给城里人,一只就四五十块钱,赶上两只家鸡值钱了,真是金贵得不得了。也难怪,物以稀为贵,啥东西稀少了就是宝啊!没想到的是,老天爷也给打谷场院送来了七只宝!更没想到的是,这宝就让他田老根发现了。田老根思绪万千,感叹一个连着一个。感叹了一会儿,田老根知道不能再站在村口感叹了,他必须进村,总不能一直在村口徘徊吧!如果被村里人发现他神情异常地在村口徘徊,打谷场院里的七只沙半鸡儿同样有被人发现的危险,田老根自己也说不准,他出村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他走向打谷场院。眼下,就是赶快进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
田老根立刻低下头,像一只被狗撵的鸡扑跄着进了村。进村没走多远,田老根便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村主任。田老根只顾低头猛走,这一撞力量就大了,撞得村主任差点闹个仰八叉,连着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直目愣眼地瞪着田老根说:“你牛耕地似的闷头往前撵啥呢?”
田老根撞了村主任,把自己也撞蒙了,像突然遭了惊吓似的半张着嘴直愣愣望着村主任。村主任一喊,田老根一哆嗦醒过来,醒过来的田老根脑子里一片慌乱,语无伦次地回答着村主任的问话:“啥,没。”
村主任看看神色慌张的田老根,伸头往田老根的身后望了望说:“你干啥去了?”
田老根身子便颤了一下,颤抖让田老根脑子清醒了几分,田老根慌忙地说道:“没干啥,遛遛。”说着便从村主任的身边蹭过去,急慌慌就走。
村主任侧了一下身,嘿嘿地笑着说:“你不是去村头王二寡妇家讨个二皮脸吧?”
田老根顾不得村主任的玩笑,已不像被狗撵的鸡了,像被狗撵的兔子似的噌噌往家逃窜。
田老根没再碰见其他村里人,天毕竟凉了,猫在屋里看电视打麻将已成了村里人的主要生活,没事不会往外面跑。村主任则不同的,村主任是村里的领导,自然很忙,自然要经常在外奔波,田老根撞上村主任也是自然的了。田老根跑回自家院子,惊慌的心才平静下来,伸手去推房门,手挨到房门时,心里突然又慌了起来,田老根才知道,现在自己不仅是害怕见到村里人,连自己的老婆儿子也是怕见了的。可到家又不能不进去,田老根咬咬牙,推开门进屋。田老根进屋的样子绝对像在外惹了祸的孩子,悄无声息低眉垂眼地。儿子田小根已从外面回来,正在眉飞色舞地和王菜花说着什么。田老根进来,兴高采烈说着话的母子俩并没有注意到田老根的异常,田老根一进门,田小根便兴奋地喊了一声爹。田老根听到了田小根的呼唤,头不抬眼不睁蚊子似的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但田小根没听见田老根蚊子似的回应,田小根以为田老根没听见自己招呼他呢,田小根就又大声地喊了一声爹。田小根刚喊完爹,田老根突然就炸了,嗷的一嗓子,冲着田小根没好气地嚷道:“我没聋。”田小根一愣,望着田老根不解地说:“你咋还火了呢?”田小根觉得田老根有些莫名其妙,田老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目光躲躲闪闪的。可田小根此刻正处在关乎自身大事的兴奋之中,兴奋使他没有过多地去想田老根苍白的脸色和躲闪的目光。田小根脸色红润地对田老根说道:“爹,我想跟你说个事。”
田老根一嗓子喊过便后悔了,火发得毫无理由,这极容易引起王菜花和田小根的猜疑,猜疑他出去这一会儿工夫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如果他们抓住他这股无名火来刨根问底,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守住打谷场院的秘密。田老根有些痛恨和害怕自己突然发火。田小根紧接着要跟他说个事让他悬提起来的心松了口气,他立刻回应说:“什么事?”
田小根说:“我对象刚才给我打电话来了,想让两家老人见见面,把事定下来。过了年我们好一同出去打工的。”
“让咱们俩和小根明天过去,亲事定下俩孩子结伴出去也好说的。”王菜花满脸笑地在一旁说道。
田小根谈对象的事田老根是知道的,对象不是本村的。如今田小根的对象提出让两家老人见面,把亲事确定下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这合情合理的事田小根和王菜花说完后,却没想到田老根拒绝了。田老根在田小根殷切兴奋的目光中,面对着王菜花笑盈盈的脸迟疑了一下,然后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句:“你和小根去吧,我……不去了。”
田小根和王菜花立刻惊讶得见了鬼似的,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俩人不约而同地追问了田老根一句:“你说你不去?”
田老根不自然但十分肯定地说道:“你们俩去吧,我不去了。”
王菜花惊讶的脸孔大惊失色,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往田老根身前跌撞过来慌慌地说道:“你说什么?你怎么能不去呢?你不去算怎么回事啊?”
田老根自知理亏,但田老根突然态度异常地坚决,他眼睛躲闪着王菜花和田小根,口气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说不去就不去,我病了,起不来炕。”说着,两脚跟一蹭,脱掉了鞋子,屁股一欠腿一抬上了炕,往被垛上一倚,像真病了似的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田小根是知道他爹田老根说一不二的倔脾气的,看着田老根脱鞋上炕躺下了,田小根的兴奋便呼地转成了怨气,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摔门出去了。田老根倔驴似的躺在炕上,田小根生气地跑了出去,王菜花手足无措,只能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躺在炕上闭着眼睛的田老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田小根怨气冲冲跑出去的脚步声,王菜花的长叹声他都听到了,但脚步的怨气和长叹并没有让他回心转意,虽然心里也深深地谴责自己,觉得愧对儿子,但却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很快,田老根心里的愧疚便被另一种东西挤了出来,那东西唧唧地鸣叫着赶跑了田老根心中所有的愧疚,占满了田老根心中所有的空间。田老根恍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决绝地拒绝了去会面,他之所以不去会面,是心有所牵啊!正是这跑满了心田唧唧鸣叫的东西让他放心不下摆脱不开,他是一刻也不想远离它们,害怕一远离就永远地再也见不到它们了。这唧唧鸣叫的东西,正是打谷场院里的沙半鸡儿啊!打谷场院里的沙半鸡儿在田老根的心里欢快地跑了起来,他们嬉戏的样子以及鸣叫声都深深地感染着田老根,田老根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沙半鸡儿,正在宽大的打谷场院里同那七只沙半鸡儿打闹着。
王菜花喂猪时狠狠地敲了猪两食瓢。王菜花给猪往食槽里倒食时,猪还是如往日那样哼哼着拱来拱去,王菜花突然就来了气,骂了句不好好吃瞎拱个什么,抬手就是两食瓢。猪遭了打,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看王菜花,不满地哼哼两声,便又不管不顾地拱起食来。王菜花轻叹一声,目光越过猪栏,望向西边的天空。落山的太阳还散发出火红的光芒,像是遥远的天边火山喷发一样。王菜花的眼睛被红光刺了一下,扔下食瓢进了屋。
田老根还在炕上一动不动躺着。王菜花爬上炕,爬到田老根的头顶上时,王菜花吓了一跳,她看见仰躺着的田老根眼睛睁得圆圆的,茫然地望着天棚,眨都不眨一下。王菜花不会想到两眼茫然的田老根整个人已经沉浸在打谷场院的幻想之中,此时的田老根就蹲在打谷场院里的玉米秆堆旁,注视着玉米秆堆里的七只沙半鸡儿,看着它们蜷缩着圆圆的小脑袋相互依偎着进入梦乡,他甚至听到了它们睡着后发出的微弱的呼噜声,像一首让人沉醉动听的小夜曲。
王菜花被田老根呆滞茫然的眼神吓蒙了,她慌忙地伸手拍了田老根一巴掌,惊乍乍地问道:“你咋的啦?丢了魂啦?”
田老根被王菜花一巴掌打回到炕上,一翻身从打谷场院回来了。
王菜花目光直视着田老根说:“你下午去哪了?”
田老根心中一惊,有些慌地说:“没去哪。”
王菜花眼圈一红,怨恨地说:“没去哪没去哪,没去哪你明天咋不去会面,你心里一定藏着事的。”
田老根见不得王菜花的眼泪,王菜花眼圈一红,田老根嘴便张开了,嘴张开嘎巴了两下,却没发出声。田老根觉得还是不能告诉王菜花他在打谷场院里发现了七只沙半鸡儿的事。发现了沙半鸡儿跟不去会面好像也没什么联系,绝对不能成为不去会面的理由。不仅王菜花无法理解,自己也感觉难以理解,可他的心里就是觉得不去会面好像跟发现了沙半鸡儿有着什么必然联系。
田老根一声叹息说:“啥事,能有啥事?你去就行了的。”
王菜花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田老根不说,她知道怎么问都是白问,但还是怨气十足地说了一句:“头一回会面你就不去,让人家咋想,咋看咱。人家还不以为你不同意呢!”
田老根一脸愧疚又无奈地垂下头,喉咙里嘟囔了一句:“就说我病得起不来炕了。”
窗外的红光悄悄地淡去了,黑暗慢慢笼罩了整个世界。在漆黑的世界里,躺在炕上的田老根半梦半醒,无论睡着还是醒着,田老根的世界里都飞跑着沙半鸡儿。
第二天,吃了早饭王菜花和田小根就走了。临走时,王菜花对没起来吃早饭,依旧躺在炕上的田老根嘱咐喂猪喂鸡的一些琐碎事。田老根哼哼着,难受似的应着。田老根是装给田小根看的。田小根一脸怨气,没说什么跟着王菜花走了。母子俩一走,田老根立刻从炕上起来,穿鞋下地,却一时不知做什么。田老根发觉自己手脚有些麻,并微微颤抖。在屋里转了三圈后,发麻的手脚好了些,脑子也清灵了。脑子一清灵,田老根呼地一下子清楚了自己要干什么,自己是想把那七只沙半鸡儿捕获呀!
田老根知道,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七只沙半鸡儿牢牢地留在打谷场院,不能让它们从打谷场院离去,要让它们对打谷场院恋恋不舍,把打谷场院作为它们有依有靠的安乐窝。现在还不是捕获它们的时候,如果现在急匆匆贸然地去抓捕它们,就可能使它们立刻离开打谷场院。田老根冷静地思考了一阵后,到粮仓里抓了几把麦子高粱装进兜里,他要去打谷场院撒粮食,这叫喂窝子。只要打谷场院有吃的,七只沙半鸡儿就不会离开。田老根还是熟悉沙半鸡儿习性的,它们与家鸡十分相似,在一个地方吃惯了嘴,撵都撵不走,窝子是很容易喂成的。
出了家门,田老根小心谨慎地向村外的打谷场院走去。田老根就像电影里常见的侦察员一样,或者说特务也是可以的,锐利的目光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人注意他。田老根走得很慢,除了左右张望,还不时地回头看上一眼,这时如果有人出现,田老根一定会立刻改变行进方向,他决不会把任何一点危险引向打谷场院。还好,一直走出村口,也没碰见一个人,田老根悬着的心松了下来。站在村口回头望了望,确信没有人看见和跟踪他后,田老根飞快地向打谷场院跑去。
田老根跑到打谷场院,怦怦跳动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一眼便瞧见一只沙半鸡儿从玉米秆堆中钻了出来,像是特意钻出来迎接他的到来似的,而且小脑袋左摆右晃地望着他,像是对他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田老根的心呼地就滚烫了,眼睛猛然潮湿,如果不努力控制怕是要流下泪来。玉米秆堆里传出哗哗的响声,这响声跑进田老根的耳朵里就成了热烈欢迎的掌声,田老根热血沸腾,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燃烧,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田老根把带来的小麦高粱慌忙地抛撒在打谷场院,然后逃命般地跑离了打谷场院。
一整天,田老根都心神不定,坐卧不安,心里惶惶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觉得好像是有事情该做,却又什么也没做。直到傍晚时分,王菜花和田小根去会面回来,进了院子的王菜花吼叫田老根:“猪叫得跟挨杀了似的,你喂了没有啊?”
田老根忽地惊醒了,别说猪没喂了,就连他自己早饭没吃晚饭也没做。田老根手忙脚乱地弄了猪食,拎到猪圈喂猪。王菜花站在院子里,冷眼瞧着田老根忙三火四地喂猪。猪吃上了食停止了刺耳的嚎叫,王菜花走到猪圈前,脸色阴沉地对田老根说道:“在村口碰见村主任了,他说你昨天去了王二寡妇家。”
田老根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王菜花看田老根愣怔着,以为田老根默认了。王菜花立刻火了,怒气冲天地说道:“我说你心里藏着事你还不承认,是不今天也去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田老根像突然抓了火红的烙铁,脸腾地红了,急吼道:“你胡说什么?”
王菜花眼泪就下来了,泪水冲刷着王菜花的火气,王菜花呜咽着说道:“大半辈子安安生生地过来了,这到老了还有花心了,儿子相亲你不去,竟在家搞这种事。”
田小根没进屋,站在不远处横眉冷竖地望着这里。
田老根急急地说道:“过了大半辈子,我是个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村主任那是开玩笑的,玩笑话你都分不清啊。”
田老根急急火火一说,王菜花的心就又踏实了,田老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是了解的。王菜花就抹了脸上的泪,说起会面来,王菜花说:“我说你发烧起不来炕,小根对象就要跟着来看看你,我和小根挡住了,来了,看你根本没病,还不恼死。”
田老根就歉意地望了一眼不远处鼓气的田小根,自责地叹息了一声。王菜花接着说道:“小根对象爹妈说,过两天你病好了再会一次面,你不到有些事情定不下来。”
田老根立刻又慌乱地说道:“过两天……怕是不行。”
王菜花急了:“怎么不行?我都说行了。你老推托着不去,不是让人心疑你不同意孩子们的事吗!”
田老根为难地说:“我不是不同意,过两天不行,再过一段日子吧。”
王菜花就又火了说:“不行不行,你究竟忙个啥?你说,你心里藏着啥事?”
田小根也走过来望着田老根说:“爹,你心里究竟有什么事,你说出来。”
田老根张张嘴,还是不能说出来。田老根满面愧色,对目光怒火般灼烫着他的王菜花和田小根说了一句:“容我个十天八天的,我一定去。”说完,低着头从王菜花和田小根俩人中间的缝隙挤过去,在母子俩愣怔中走回了屋子。
田老根连续不断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往打谷场院撒了一周的小麦高粱。每天撒下的小麦高粱都不多,七只沙半鸡儿会吃得有些甜嘴巴舌,会期盼明天又有小麦高粱出现在打谷场院。田老根每天去打谷场院撒小麦高粱时,发现前一天撒下的小麦高粱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而打谷场院的空地上沙半鸡儿的粪便渐渐地多了起来。田老根仔细地查看了沙半鸡儿的粪便,粪便干稠干稠的,其中还夹杂着没有完全消化的半碎的小麦高粱颗粒。田老根激动起来,他每天撒下的小麦高粱确确实实是进了沙半鸡儿的肚子,从小麦高粱被吃得一干二净的情形看,这七只沙半鸡儿已是把打谷场院当做它们有吃有喝有住的安乐窝了。田老根欣喜地告诉自己,窝子喂成了,该是捕捉沙半鸡儿的时候了。
田老根从马尾巴上挑长的拽了一缕下来,悄悄地钻进仓房,把马尾四根为一股,搓了十多个马尾套,又团了十多个鸡蛋大的泥球,把每一根马尾套粘捏在泥球上,泥球干了后,马尾套就会牢牢地拴在泥球上。搓着马尾套时,田老根的心情是激动的,激动得他的手都直颤,以至于搓成一个马尾套要一支烟的工夫。要知道,早些年一支烟的工夫他可以搓六七个马尾套的!虽然马尾套已经有些年头没搓了,可也不至于如此缓慢。如此缓慢是因为他不能专心致志地搓马尾套,搓两下就要抬头支棱着耳朵听一下,他害怕被王菜花和田小根发现。
晚饭过后,田老根开始行动了。田老根来到仓房把搓好的马尾套揣好,又抓了小麦高粱,出来,在窗外瞄了一眼屋里的王菜花和田小根,母子俩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连续剧呢。田老根便急忙溜出了家门。田老根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一样再一次成功地摆脱了任何可能的盯梢,来到了打谷场院。走进打谷场院时田老根的脚步是喜悦的,从脚底下有一种蚂蚁爬上来痒痒的感觉,还有一股说不出的,但又强烈得让他的心突突蹦跳得要飞出来的感觉。田老根抚了抚胸口,来到每天撒下小麦高粱的地方。田老根把兜里的马尾套掏出来,把连着泥球的马尾套摆成一个圆圈,泥球与泥球之间的空隙正好是个马尾圈套,一个泥球连着一个圈套,一个圈套挨着一个泥球,首尾相接连成一个大的圈套。圈套弄好后,田老根把揣来的小麦高粱撒在大圈套里的地面上,现在,沙半鸡儿再想吃到粮食就得到大圈套里来了,如果想到大圈套里吃小麦高粱,就必须从两个泥球之间的空隙往里钻,一钻必然入了马尾套。用这种方法来套沙半鸡儿是实用的,田老根年轻时用这个法子套过很多沙半鸡儿。
一股浓浓的胜利在望的气息笼罩了田老根的全部身心,田老根在弄好的圈套前遐想了一阵子,又蹲下身忍不住傻笑了一阵后,才在夕阳的余晖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打谷场院。
田老根回到家,王菜花和田小根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对田老根进来没有察觉似的。田老根对俩人的没察觉感到一丝失落,他走到屋地中间,他的身体挡住了王菜花和田小根的视线,王菜花和田小根就看到了田老根喜色的脸。田老根面容微笑,庄严地对王菜花和田小根宣布道:“后天,我去与亲家会面。”
田老根夜里做了梦,梦里全是沙半鸡儿,而且是沙半鸡儿被套住了拼命挣扎的情景。梦里的田老根就蹲在打谷场院里的圈套跟前,看着七只沙半鸡儿站在圈套外贪婪地望着圈套内的小麦高粱,转了两圈后终于禁不住诱惑,一只接一只傻乎乎地从两个泥球中间的空隙往里钻,马尾套就正好套在了沙半鸡儿的脖子上。田老根乐坏了,哈哈地大笑着,抓住套住的沙半鸡儿,抚摩着沙半鸡儿绒嘟嘟的羽毛。突然,田老根的手被沙半鸡儿狠狠啄了一下,一下子惊醒了,睡眼蒙胧就听身边的王菜花骂了一句:“你抓我头干什么?还让人睡不!”田老根就完全醒了。醒后的田老根再也睡不着了,在黑暗中回想着刚才的梦境,满心的喜悦,盼望天快些亮起来,好及早去打谷场院把七只沙半鸡拿回来,也好让一直对自己横眉冷竖的王菜花和田小根惊羡一下。
天空透出一丝灰蒙蒙的光亮时,田老根起来了,他实在是躺不住了。起来也不能去打谷场院,这个时辰沙半鸡儿一定还在玉米秆堆里酣睡着,还没有出来觅食,自然还不会被套住。田老根心里说不出的焦躁,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烟。渐渐浓烈的烟雾把王菜花呛醒了,王菜花咳嗽着翻身起来,望着在微弱晨光中烟雾笼罩着的田老根长叹一声:“你究竟着了什么魔啊?就不能说出来吗?”田老根不说,嘿嘿地笑,在烟雾里傻嘿嘿地笑,笑声很缥缈,有如来鬼来神了一般。王菜花一下蒙住了头。
好不容易熬到火红的太阳爬到一竿子高的地方,田老根熬不住了,趁王菜花和田小根不注意,鬼鬼祟祟地出了门,又鬼鬼祟祟地溜出村子,直奔打谷场院。田老根迈向打谷场院的脚步先是轻盈的,慢慢就沉重起来,离打谷场院越近越是沉重,最后两腿竟如坠了铅球般的沉重,每迈出一步都十分吃力,气短心虚得腿肚子直打颤。走到打谷场院边时,田老根已是一身汗水,身体感觉虚无,像是膨胀得要腾空而起似的。田老根狠劲儿闭了闭眼睛,神清气爽了一些,睁大眼睛目光极力地投射到了打谷场院中昨日下了圈套的地方。圈套处平平静静,没有昨夜梦里沙半鸡儿拼命挣扎的情景。
田老根心下一惊,一丝冰冷流遍全身。田老根踉跄着磕磕绊绊地连忙跑了过去。老天!田老根跑到设下圈套的地方一声惊叫,昨日傍晚摆下的圈套完整如初,连碰都没有碰过,可是,撒在圈套里的小麦高粱却不见了,一粒也没有了。圈套里的小麦高粱哪去了呢?这些日子只有他田老根来打谷场院,即便是有人来,发现了圈套,明白了圈套是捕捉什么的,也不可能把那一把粮食一个粒不剩地捡走啊!难道是被啥吃掉了?猫狗不吃的,老鼠也早进村了,即使是老鼠也不可能一点不碰圈套就把圈套里的小麦高粱吃得干干净净啊。田老根仔细查看圈套,根本不可能是老鼠吃的,地上干净得没有一点碎渣。那是什么能够不碰圈套把小麦高粱吃掉了呢?除了沙半鸡儿还有什么能把小麦高粱吃掉呢?一定是沙半鸡儿了。田老根不禁打了个冷战,如果是沙半鸡儿把圈套里的粮食吃掉了,那它们是怎么既没碰圈套也没被套住就吃掉了粮食呢?这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一丝不祥缓慢地爬上了田老根的心头,多日来持续高涨的热情像是缓缓进入冰窖之中,热量在一点一点地消退着。不远处的一堆玉米秆发出哗哗的响声,响声里伴随着沙半鸡儿唧唧的鸣叫。鸣叫是欢快的,是饱暖的鸣叫,不是饥寒交迫的鸣叫。田老根突然飞起一脚把圈套踢得四处飞散,转身跑离了打谷场院。
田老根一口气跑回家,他全然不顾王菜花和田小根了,在母子俩的四目睽睽之下扯了一缕马尾,坐在炕上不管不顾地搓起马尾套来。王菜花和田小根看着田老根搓马尾套,眼睛里的疑惑闪闪发亮,王菜花靠过来欢喜地问田老根:“要套啥?是鹌鹑吗?”田老根不说话,闷头吭哧吭哧地搓。王菜花从田老根呼呼喘息的气息中嗅到了气愤的味道,王菜花慌忙退后了。
田老根闷着头一口气搓了二十多个马尾套,搓好后没团泥球来粘捏,而是找了根粗壮青湿着的高粱秆,弯折成一个三角形,然后把搓好的马尾套一根根地拴上去,拴得细密而错落有致,一个个鹅蛋般大小的圈套纵横交错耸立在三角形的高粱秆上。田老根每往高粱秆上拴一个马尾套,心里就恨恨地叫嚷一声:“看你这回还往哪跑!看你这回还往哪跑!”马尾套拴好后,田老根找了件宽大的衣服套在身上,把拴着马尾套的高粱秆裹藏在衣服里,又抓了把小麦高粱悄悄地出了村子。
田老根走进打谷场院,把高粱秆做成的三角圈套放好,在三角圈套内中撒下了小麦高粱。沙半鸡儿想吃到三角圈套内的粮食就必须进到里面去,可高粱秆上的马尾套是它们无法逾越的一道障碍,无论蹦跳还是行走,高低错落的马尾套套不住脑袋也会套住腿脚,这叫双套,无论套住哪,都是跑不掉的。看着重新设下的圈套,田老根的心情又慢慢好起来,有些为自己重新摆下的称之为双套的圈套叫好,他觉得这七只沙半鸡儿离他是真的很近了。田老根探望了一眼沙半鸡儿所在之处,不远的一堆玉米秆里发出沙沙的响动,以及低弱的唧唧声,这响动让他倍感亲切与激动,沙沙响声在他听来,仿佛是在催促他快些离去,唧唧声仿佛在告诉他,它们急着要来吃他撒下的小麦高粱,要迫不及待地来钻他设下的圈套了。
于是,田老根迅速地起身离了打谷场院。身后的沙沙声和唧唧声像是让人急速撤退的鸣锣,而他田老根,就是一名战士,打谷场院是他的战场,他现在需要的是撤离战场。
抓肝挠心地挨到晚饭时节,村子上空的炊烟已是若隐若现地漂浮着,人们已经开始吃饭,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出来的。王菜花也做好了饭,她把做好的晚饭端进屋里,屋里除了全神贯注看着电视的田小根外,刚才还在屋的田老根已不见了踪影。王菜花问田小根:“你爹呢?”田小根张张嘴,他不知道田老根去了哪里,但他知道,田老根一定是去看他想套住的东西套住了没有。
田老根已经赶往打谷场院。田老根有意躲开王菜花和田小根的视线。他已经为不管不顾在王菜花和田小根面前搓马尾套而后悔了,那是他一时气愤的过失,他还是不想在没有捕获沙半鸡儿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现在,是他自己把秘密向王菜花和田小根揭开了一个角,他已经看到王菜花和田小根对他秘密暴露一角的喜悦,但他们还不知道他要套的竟是已多年不见的沙半鸡儿,他们还认为他套的是鹌鹑呢!如果他们知道他在套沙半鸡儿,他们还能这样无动于衷吗!
一定套住了。田老根在奔向打谷场院的路上这样对自己说道。他已经庄严地向王菜花和田小根宣布了明天去参加会面,他是准备让儿子拎着两只沙半鸡儿去参加会面的。想想,拎着已多年不见的沙半鸡儿去会面,该是多有脸面的事情啊!沙半鸡儿一共七只,让儿子拎两只参加会面,就还剩下了五只,田老根在心里盘算好了,送给村主任两只,来年再有退耕还林的好事,也说不定会给他几亩的。王老歪去年冬天套住了一只野兔,送给了村主任,今年退耕还林亩数落下来王老歪就弄了十亩,得了退耕还林补偿款不说,村里还给了几亩地。女儿要回来串门的,让女儿拿两只沙半鸡儿回去,这稀罕物女儿拿回婆家去,婆家人还能不高看一眼。最后一只呢,叫王菜花好好炖一炖,二十多年没吃了,沙半鸡儿的味道都记不得了……
站在打谷场院上,田老根的脚下软绵绵的,像踏在棉花堆上,又像是飘在云彩上。田老根的脑子里浑浑的,又近乎空白。脚边就是他上午设下的用高粱秆做的三角圈套,圈套像钉在地上似的摆放在他上午摆放的位置上,高粱秆上拴着的马尾套虽然有些凌乱,但都是完好的,完整的,看上去还闪耀着一种完美。可这完美却是有着天大的缺憾,圈套里撒下的小麦高粱不见了,又是干干净净的一粒也没有了,像是沉入了大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瞬间田老根几乎支撑不住,他听到自己的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悲哀的鸣叫,随着这一声鸣叫,他感觉天坍塌下来,一下子蹲坐在了地上。沙半鸡儿吃净了圈套里的小麦高粱,还戏剧性的在圈套里留下了几堆干硬的屎,似乎在证明着是它们把圈套里的粮食吃了。二十年前,田老根用双套来捕捉沙半鸡儿的机会都少,用泥球的那种圈套就足可以了。可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用了双套的结果却是捉鸡不成反蚀了米。田老根无法想象出沙半鸡儿是怎么不被套住却把圈套内的粮食吃掉的,难道二十年后的沙半鸡儿都成了神鸟不成?
田老根发疯地从打谷场院跑回家。王菜花在屋里感觉窗外人影一闪,正纳闷谁来了呢,又是人影一闪,她看到了田老根像兔子似的飞快地蹿出了自家的院子,转瞬间便没了踪影。王菜花惊得目瞪口呆。
田老根跑回家在仓房里抓了一把小麦高粱又飞快地跑回了打谷场院。气喘吁吁的田老根把小麦高粱撒在三角圈套中,重新梳理了一下马尾套。想了想,又把先前踢散了的泥球圈套收拢回来,在三角圈套一旁重新摆好泥球圈套,也撒下了小麦高粱。觉得可以了,田老根起身,走到最近的玉米秆堆,沙半鸡儿没在这堆玉米秆里,田老根钻了进去,蜷缩在玉米秆堆里,透过隐蔽的缝隙注视着重新设好的圈套。
夕阳红得像是熟透了的柿子,随时都有可能沉入大地。田老根蹲得两脚酸痛两腿发麻了,沙半鸡儿还没有出现在圈套前。再过一会儿,天就该黑下来了,田老根的心也如天空一样渐渐地暗下来。就在田老根准备放弃这次偷窥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唧唧的叫声,眨眼之间几只沙半鸡儿竟出现在了圈套前。田老根全身一振,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响动。田老根数了一下圈套前的沙半鸡儿,七只。还是这七只沙半鸡儿,打谷场院真的成了它们的家。
一只沙半鸡儿出溜到泥球圈套前,晃动着麻褐色的小脑袋往圈套里张望了几眼,圈套里有让它们欢喜的食物。田老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紧紧地盯住圈套前的沙半鸡儿。张望的沙半鸡儿唧唧地鸣叫了两声后,一伸头,尖尖的小嘴一下叼住了两个泥球之间的马尾套,身子往后一缩,马尾套就被牵离了两个泥球间的空隙,拐到了一边,其余的沙半鸡儿随即顺着没有了马尾套的空隙鱼贯而入,唧唧的欢快地啄食起圈套里的小麦高粱来。不一会儿,一只沙半鸡儿钻出来,叼住了马尾套,换下了在圈套外叼着马尾套的那只沙半鸡儿……
田老根看得双目呆直,嗓子眼处的心直翻个儿,天,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谁会相信这近乎于神话般神奇的一幕啊!
片刻,沙半鸡儿就啄净了泥球圈套内的粮食,从空隙又鱼贯而出。它们来到三角圈套前,两只沙半鸡儿上前,用尖嘴叼住了上下交错的两根马尾套,往后一扯,立刻又空现出了一个没有圈套的通道,沙半鸡儿一个连着一个又是鱼贯而入,唧唧的欢快地叫声响成一片。不一会儿,两只沙半鸡儿走出来,换下了牵着马尾套的两只沙半鸡儿……
躲在玉米秆堆里的田老根觉得一阵阵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又从头顶迂回到心脏,随着血液而遍布全身。真是犹如晴天白日里见到了大人唬小孩的鬼怪一样。这曾经笨拙得随时都能丧送性命的沙半鸡儿怎么变得如此聪明了呢?二十年的时光让它们进化得有着人类一般的思维,来破解人类给它们设下的圈套。这怎么可能呢?可这又怎么不可能呢,他田老根不是已经亲眼目睹了沙半鸡儿的聪明了吗!
王菜花被进门来的田老根吓了一跳,田老根一脸懊丧,双目赤红,脸色铁青。王菜花当然不知道也不能理解田老根此刻的心情。王菜花想问一问田老根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话到嘴边打住了,她知道田老根是不会跟她说的。王菜花就小心地问田老根道:“明个儿该去与亲家会面了吧!”
田老根就记起他的庄严宣布来,也想起他宣布时激动不已的心情,那时的心情与现在的心情成了讽刺鲜明的对比。一股悲喜交加的热泪竟然忍不住地夺眶而出,黯然滴落下来,田老根呜咽地说了一句:“再等等。”
王菜花被田老根突然涌落下来的泪水吓住了,心慌地说道:“你究竟弄啥呢?吃不好睡不好的,人跟丢了魂似的,你说出来,看我们能不能帮你啊!”田小根也被田老根的泪水震动了,他慌忙地跑过来,急切地说道:“爹,你说你究竟套啥呢?我来帮你套。”
田老根摇摇头,感激地望了王菜花和田小根一眼,一头栽倒在炕上。炕是温热的,也硬邦邦的,田老根在温热与坚硬中一声叹息,圈套已经失去了作用,要想得到这七只沙半鸡儿,只有用药了。一想到被药住了的沙半鸡儿,田老根的心忍不住地跳痛了一下。
第二天天刚刚弹出一丝青色,田老根就悄悄起来了。来到仓房,找到给果树杀虫用的敌敌畏,倒了一些在一个空罐头瓶内,捧了两把小麦高粱倒入,搅拌均匀后,在村子还沉默在黎明的寂静中拎去了打谷场院。
在打谷场院撒下拌着药的诱饵后,田老根便回转了。回来的路上田老根想起了早些年药雪鸟子的情景,那时沙半鸡儿笨得根本用不着下药的。倒是雪鸟子铺天盖地,下套也套不住几个,只有用药药。田老根常在雪后,在打谷场院里扫出一块黑地来,把拌好药的谷子撒上,不一会雪鸟子就会成群成群地扑下来,撵都撵不走。吃了拌药谷子的雪鸟子很快便被药得翻滚着飞不起来,田老根这时就用大扫帚连拍带扫,捕捉雪鸟子。每回下来,都能装一土篮子的,拿回家脱了毛去了内脏,烧着吃,煎着吃,剁碎了包饺子吃,够一家人饱饱吃几顿的。可现在连雪鸟子都少见了,前两天从头顶上飞过去一群,很小的一群,高高地向远方飞去,也不知哪里是它们停歇的驿站。
田小根起炕后就一直觑视着田老根。田老根起早去打谷场院撒拌药的小麦高粱时,田小根还在梦中。田老根昨晚的泪水震动了他,田老根昨晚“再等等”去参加会面的话也惊吓了他,他担心田老根究竟还能不能去会面了。田小根觉得自己应该帮助父亲田老根,帮助田老根尽快解除迷惑的绳索,他不能让田老根再无限推迟会面的日子了。一上午,田小根没离开家半步,确切地说是没让田老根的身影从他眼前消失过。田小根急切地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捆住了田老根的心,只有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才能够帮助田老根解除捆绑的绳索。
中午时分,田老根要去打谷场院。田老根偷望了一眼王菜花和田小根,他们根本就不在意他。田老根悄悄地走出房门。田老根一出门,田小根紧跟着蹿了出来,蹿出门的田小根被躲在门后的田老根喊住了,田老根猎人般目光威严地逼视着田小根。田小根无奈地退了回去,他的计谋被识破了。等田小根再次蹿出门时,田老根已经像是蒸发了似的没了踪影。
深秋的太阳缺少了火辣的热情,显得慵懒与黯淡。田老根站在打谷场院里却没有感受到深秋的这份凉意,他感受到了夏日里烈日炎炎下的炙热,而且毒辣的太阳下还没有一丝风吹拂,憋闷得他快要窒息了。清晨撒下的拌药的小麦高粱闪闪发光地躺在打谷场院的土地上,像是在招呼他,对他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让他一阵阵眩晕。沙半鸡儿一定看到了闪闪发光的小麦高粱,几泡还稀软的沙半鸡儿的屎就在毒饵的旁边,它们光临了这里,又秋毫未动地离开了。
田老根真的不敢想象了,难道沙半鸡儿还能够分辨出有毒无毒?即使是聪明的人类,也往往落入一个又一个圈套之中的呢,何况几只沙半鸡儿呢。难道沙半鸡儿为了不使自己灭亡而变得像人一样聪明,甚至比人还聪明,来保全它们在人类主宰的世界里渐渐稀少的数目。田老根不相信沙半鸡儿会变得比人聪明,再怎么说,鸟就是鸟,作为绝顶聪明的人类,还弄不住几只鸟吗!
田老根心底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他把有毒的小麦高粱收拢了一些撒到两个没有拆除的圈套之中。田老根要给沙半鸡儿制造错觉,他要给沙半鸡儿造成的错觉就是:如果撒在地上的粮食有毒,那么撒在圈套里的粮食就不可能有毒,它们怎么会想到圈套里的诱饵本身还是一个陷阱呢!田老根为自己突然的这个想法沾沾自喜。离开打谷场院时,田老根的身体又鼓起了希望。
田老根自认为如此绝顶聪明的做法又一次惨遭失败。晚饭后,田老根来到打谷场院,无语地面对了他的失败。七只沙半鸡儿仿佛对田老根的意图了如指掌,圈套内的粮食一粒也没吃,圈套外却满是新鲜的粪便,似乎在告诉他田老根,我们来过了,你的阴谋被我们戳穿了,你奈何不了我们的。田老根被戏弄的感觉登峰造极,他感觉到胸腔里有一团火像被吹风机鼓吹着熊熊地燃烧起来,他恨不得自己抓起一把圈套内的小麦高粱吞下去,来遏制不断燃烧的火气。
站在打谷场院里的田老根无言地愤怒着,同时也感到黔驴技穷的沮丧。田老根想不到的是,一直被他视做猎物的七只沙半鸡儿竟成了与他较量的对手,而他竟是这场较量的失败者,他失败的并不仅仅是损失了一把把粮食,重要的是他人类的自尊遭到了深切的嘲弄。
田老根游魂般地离开了打谷场院。
田老根回到自家院子,王菜花正在喂鸡,田老根失魂落魄的样子惊掉了端在王菜花手里的簸箕,簸箕里金黄的玉米粒落地后瞬间四处飞散。就在金黄的玉米粒飞散的瞬间,田老根的眼前猛然一亮,目光紧紧地抓住金黄的玉米粒,脸上一丝诡诡的笑渐渐地凝聚上来,逐渐云集了整张脸,诡笑之中蓄满了自信,目光之中闪烁着光芒,他挥舞着双手撵开来抢吃玉米粒的鸡,弯腰抓起一把,又抓起一把,紧紧地握着两把玉米,在王菜花惊诧的目光中飞离了家门。
田老根在打谷场院里撒下玉米粒时,心里是怀着一股恶气的,他把金灿灿的玉米粒撒在了有毒的小麦高粱之中。玉米粒沙半鸡儿吃不进去的,而吃不进去的玉米粒对沙半鸡儿该是多么大的诱惑啊!在这种极度的诱惑下,沙半鸡儿难道就不会饮鸩止渴来吃小麦高粱吗?如果我是沙半鸡儿,我想我是经不住如此诱惑的。田老根满怀希望地对自己说道。
沙半鸡儿真的没有经得住诱惑,沙半鸡儿却把田老根的希望打得七零八落。沙半鸡儿竟然吃掉了玉米粒,混在小麦高粱中无毒的玉米粒被沙半鸡儿挑吃得一干二净。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神话变成了意想不到的现实。
邪气!田老根站在打谷场院只想到了这两个字。望着剩下有毒的小麦高粱,田老根的希望之火慢慢地弱下去。就在希望的火焰即将灭掉之时,一股奇焰突然蹿了出来,并迅速地茁壮燃亮。田老根疑惑不解的思路在一瞬间也被燃起的火焰烧通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从古到今不可能的事情可能的还少吗!本来很容易套住的沙半鸡儿套不住了,玉米粒沙半鸡儿怎么就不能吃进去呢!
田老根把玉米粒的脐子抠下来,在凹处用刀尖挖空了,倒进一种被称做“扁毛霜”的粉末状毒药,再把脐子按上,看上去还是一个完整的玉米粒。这是早些年人们药野鸡常用的一种方法,十分灵验。田老根像制作工艺品似的一粒一粒地精心制作着,他专注的神情,把看着他制作有毒玉米粒的王菜花看得胆战心惊。
王菜花战战兢兢地问田老根:“是野鸡吗?”
田老根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阴冷。
王菜花就打了个哆嗦,惶恐地说道:“谁惹咱们也不能药人家的鸡啊!”
田小根在一旁眯着眼睛看着田老根制作毒玉米粒,田老根做好了玉米粒起身要走时,田小根站起身来往外走。田老根厉声冲田小根喊道:“你干啥去?”田小根一笑说:“我玩儿去呀!”开门走了。
田老根心情悲壮而又有些激昂地在打谷场院撒下了新制作的毒饵。他把两个圈套都摆弄好,圈套里除了有毒的小麦高粱,又有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的同样有毒的玉米粒。撒玉米粒时,田老根突然想起听过的评书里讲的迷魂阵,现在是三管齐下,恐怕神仙也得迷魂的,何况几只沙半鸡儿呢。
田老根进屋不一会儿,田小根回来了。进屋的田小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田老根,笑了。田老根心里就咣的一下,跳起来问田小根:“你去哪了?”田小根笑着说:“去你去的地方了!”田老根登时急了:“咋?你去打谷场院了?”田小根眼里立刻光芒闪烁地说道:“哪?打谷场院。”
田老根一下子呆愣了。田小根耍了个小小的手段就让他自己供出了藏有秘密的打谷场院。田小根在他的眼里立刻成了一只狡猾的沙半鸡儿。
田老根知道是必须把沙半鸡儿拿回来的时候了。
田老根感觉天真的塌下来了,在田老根的记忆中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这是第二次。沙半鸡儿没有吃玉米粒。田老根缓缓地蹲下身来,手颤抖地捏起一粒玉米,细细地端详着,根本看不出玉米粒里面藏有毒药啊!要不是他田老根自己制作的,他都不会相信玉米粒是埋藏了毒药的。难道,沙半鸡儿还真通了神灵不成?
田小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田老根的身旁,田小根的目光惊叹地望着面前的圈套,激动地说道:“爹,套的是鹌鹑吧!”
田老根摇摇头,痛苦地说道:“不,不是鹌鹑,是沙半鸡儿。”
田小根没见过沙半鸡儿,但他在课本里学过,知道是一种比鹌鹑要大一些的鸟。田小根望望田老根痛苦的面容,又看看田老根脚下的圈套,感受着田老根一次次失败的痛苦。田小根扶住田老根一只胳膊说:“爹,咱家不是有杆山炮吗,套不住药不住咱用山炮轰它。”
田老根眼前就轰的一声巨响,硝烟弥漫,沙半鸡儿血肉横飞,支零破碎……田老根打了个激灵,一甩胳膊冲田小根吼叫一声:“你敢?”
田小根一愣,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田小根哽咽着说道:“套也套不住,药也药不住,又不用山炮打,都这么多天了,还去不去会面啊?几只沙半鸡儿比我的亲事都重要吗?”
田老根心里就跑马般的乱了起来,他伸手扶住田小根的肩膀,悲怆地说道:“我再弄一次,最后一次,弄不住你来打……”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田老根的眼眶流了下来。
田老根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给沙半鸡儿制作了最后的陷阱。王菜花和田小根默默无语心情沉重地帮着田老根制作着有毒玉米粒。田老根找了几只玉米棒,把棒上的玉米粒挑下来一些,然后把制好的有毒玉米粒用力按在缺失玉米粒的地方,放在冷水里浸了一会,玉米粒就长在玉米棒上了。玉米棒晾干后,已经看不出哪个玉米粒是后按上去有毒的了。
傍晚时,田老根把玉米棒装好,毫无顾忌地向打谷场院走去。打谷场院有了七只沙半鸡儿,从现在起就不再是秘密了,也许明天就会有许多村里人扑向打谷场院,打谷场院也不可能再是七只沙半鸡儿平静的安乐窝了。即使他田老根不捕获它们,它们也将难逃村里人的捕杀。除非它们能够现在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个新的安静的家园。
田老根的脚步沉重起来,蹒跚着一步一步地走进打谷场院。田老根在打谷场院里站了很久很久后,把玉米棒掏出来,一甩手扔在了玉米秆堆上。
傍晚的村庄突然响起人们的惊呼声,人们看见村外的打谷场院火光冲天,火光之中七只凤凰展翅飞向长空。
注:沙半鸡儿,即沙鸡。也叫毛腿鸡。形状略似家鸽,嘴小,腿短,只有三趾。背部暗褐色,有黑色条纹,头部灰赤色微黄,胸部灰黑色。肉可以吃。沙半鸡儿为东北某地俗称,也为“杀半斤儿”,意喻杀死后去毛净重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