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觉
2012-12-18孙方友
孙方友
颍河乡党委书记宫泽园刚刚起床,就发现花圃前站着一对盲人。那是一男一女,各持一根“竹马”,坐在花圃低矮的围墙上。他们像是等候了许久,闲谈的话语中已少了陌生和胆怯,显得放肆又粗野。
男盲人说:“我闻到了红色刺玫瑰的香味儿,就像锦毛鼠白玉堂走进了怡春院!”
“去你的!”女盲人说,“这里的玫瑰可不全是红的,也有白色的!”
宫泽园一听很惊讶,禁不住朝花圃里看一眼。花圃里的玫瑰开得正艳,果真是有红也有白。那时候他就怀疑这对盲人不是全盲,很可能还“通点儿路”。他很奇怪这一对盲人一大早坐在乡政府后院里干什么,便走过去问:“这么早,你们来乡里找哪个?”
两个盲人同时一惊,翻动着眼中的“鱼白”,然后就不约而同地扭脸“望”着宫泽园,说:“俺们来找宫书记!”
宫泽园怔了片刻,最后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儿说吧?”
两位盲人一听是宫书记,颇有些措手不及的窘迫。男盲人急忙把屁股从花墙上欠下来,手扶着竹马自我介绍说:“嘿嘿,宫书记,咱们是一家子!我也姓宫,叫宫正,离这五里的北宫楼人。这个女人是我老婆,叫曹翠平。俺两口子自幼双目失明,原来是我拉她唱,在这一带多少有些名声。眼下家家有收音机电视机,唱小戏已没人听了,所以呢,我们又改行做金生意……”
“啥是金生意?”宫泽园不解地问。
“金生意是江湖话,说白了就是给人算卦!”盲人宫正解释说。
一听是两个算卦的残疾人,宫泽园的情绪低落了不少,好奇心也随之消失。但毕竟是“一家子”,而且姓宫的人远没别的姓氏浩荡,宫泽园从感觉中与盲人宫正亲近了不少,就关心地问:“你们是不是生活上有了困难?”
“没有困难!”宫正说,“自从改革开放以来,算卦业得到大力发展。人们压抑了多年的占卜心理得到解放,使我们的生意好得空前!无论是官是民,无论是躲计划生育的外出打工的,无不找我们指点迷津。”
“好啦好啦!”宫泽园万没想到连盲人也套话连篇,禁不住地问道:“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嘿嘿,书记过奖了!”宫正谦虚地笑笑,说:“俺是县易经协会的会员,是咱乡易经协会领导组组长,每回开例会,总得讲几句。俺没文化,就请人写了背了,所以就记在了心里,今儿个不慎给溜了出来,让书记见笑了!”
这一回宫泽园惊诧不小,瞪大了眼睛问:“什么?你们还在协会?”
“是呀!”宫正并不见惊慌,坦然地回答:“我和翠平都是县曲协会员,易协会员,还是县残联委员!”
宫泽园一听一家子有如此多的“头衔”,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心想差点儿坏了大事!什么“曲协”、“易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残联”。上次邻乡不知什么原因死了一个盲人,一千多盲人拥进地委上访,地委为此通报全区,说是残疾人的就业生活问题,一定要引起各级政府的重视,以防类似事件发生!
残疾人本身已经很痛苦,咱好胳膊好腿的,何必呢?宫泽园就觉得怠慢了两位盲人,急忙换了口气,把宫正夫妇让到了屋里。
“由于平常工作太忙,没能很好地支持你们的工作,请一家子多多包涵!”宫泽园给二人倒了茶水,又给宫正燃了烟说。
“哪里话?”宫正大度地笑笑,很亲近地说:“你我是一家子,一笔写不出两个‘宫’字!再说,咱姓宫的人少,出了你这个八品官,我只有在后面给你招呼着,哪能去无事生非!”
“不能光为给我面子,有什么困难可以说,我能解决的一定解决!”宫泽园觉得宫正是个明白人,更觉亲切起来。
“实不相瞒,”宫正吸一口烟说,“若换别人在这里当官,光大前年那件事儿就闹大了!”
宫泽园心中又禁不住“咯噔”了一下,虽然工作千头万绪,但大前年的那件事儿他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他刚来颍河不久,一天下乡走到郑埠口村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外地女人拦住了去路。那女人哭着说她是四川人,被人贩子卖到这里,丈夫是个盲人,求书记救她回四川。宫泽园先把那女人领到支书家,然后去找那盲人。那盲人四十多岁,弟兄三个,听说买来的女人要走,很蛮横,说是人是花三千元买的,走可以,但要有人赔钱。宫泽园说买人是犯法的,不追究你的法律责任已便宜了你,还要什么钱?不想就在宫泽园与那盲人谈判的时候,那盲人的两个弟弟已偷偷到支书家把那女人劫走藏了起来。宫泽园一听十分恼火,当即打电话要乡派出所来救人。乡派出所来到郑埠口,二话不说,一下把那盲人兄弟三个人全抓了起来,说是不交出那外地女人决不放人。大概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盲人破口大骂派出所所长,几个干警听不下去,打了那盲人。那盲人就势倒地,自己用手打出鼻血,然后把血抹得满脸都是,样子十分可怕。消息传出,很快来了许多盲人,团团围住了派出所所长和几个乡间警察……眼见事情要闹大,宫泽园着了慌,先派人把那盲人送到医院,然后劝退前来助威的盲人,几经周折,才算救出了那个外地女人,平息了一场恶性事件。
“那时候,我就在一旁站着,听人喊你宫书记,我就暗地助了你一把,让我们的人走了!”宫正说,“如果我们不走,光几百口子人的吃饭问题就够你作难的!如果你不管饭,我们就去上访!”
“一家子,反正事情已经过去,有句话说出来不怕你生气,你们那一次纯属无理取闹!”宫泽园笑着说,“如果劝阻不听,决不会让你们闹下去的!”
宫正果真不生气,也笑着说:“那个盲人是我的师兄,花了三千元钱买了个女人,你一句话就让人家放人,用钱买女人犯法,人人皆知,可怪谁?没人贩子从中帮忙去哪儿买?你们抓到人贩子,人家花几个钱又放了出来,这是啥理?一家子,话说出来也不怕你生气,理被有权有势的糟蹋完了,轮到我们盲人,路已经很窄,如果不抱团儿,就更没路可走!当然,我们也讲个‘度’,不准胡闹。比如那次,如果派出所的人不打我的师兄,我们决不会集合的。为抓个理,我的师兄才故意骂了人!”
一听宫正说得实在,宫泽园笑道:“实言讲,那一日你的师兄若不骂人,我还想等救出那个女人之后包他一些损失哩!”
“你错了!”宫正吸了一口烟说,“我的那位师兄根本不缺钱花,他占卜很有名声,从不出摊儿做生意,坐家里不动,一天就能收入个几十块!不瞒一家人说,不少当官的还偷偷找他问官运哩!”
“是么?真没想到,我的辖区里还藏有这种人才!”宫泽园笑道,“瞅机会,也让他给我算一卦?”
“那算巧,今儿个就是大师兄托我的面子来请你哩!”宫正显得很高兴,欠了欠身子说。
宫泽园一听这话,顿然警惕起来,问:“他请我干什么?”
“他买的那个女人又从四川回来了,想请你去喝喜酒!”
宫泽园惊诧万状,吃惊地问:“好不容易把她救出来,怎么又自投罗网?”
“嘿!你有所不知!”宫正喜滋滋地说,“那个女人是寡妇,出外打工时被人拐走。你把她救走以后,回到四川又找了个对象,年龄虽然相当,但家里穷。我的大师兄虽是盲人,可能挣钱。两下一比,她就又拐了回来!”
宫泽园简直如炸雷击顶,许久许久没说出话来。他愤然地抽着烟,内心纷乱如麻,说不清生活为什么如此复杂和不可解,净发生一些让人意料不及的事情。
许久不说话的曹翠平见书记不说话,猜出了宫泽园的难处,便插言道:“书记呀,还有一个更牵心的,是那四川女子当初怀上了我家大师兄的孩子,这回连孩子一齐带了回来!”
宫泽园又燃了一支烟,对宫正夫妇说:“论说,你们夫妇亲自登门请我,不为别的,就为咱们是一家子,我也应该给这个面子!只可惜我原来救过那女人,眼下她又回来了,你们大师兄请我,不是有意给我难堪吗?”
“不不不!”宫正一听这话,着急地站了起来,摆着手说:“一家子千万别误会,大师兄决没这个意思!再说,他敢吗?大师兄请你是真心感谢你,因为这一回那女人拿来了介绍信,要和大师兄先打结婚证然后拜花堂,求个明媒正娶!大师兄呢,光明正大地娶女人过日子,日后再不用提心吊胆,所以他要感谢你!”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宫泽园苦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们的诚意,回去转告你们的大师兄,我已领了情,只是脱不开身,不能前去祝贺!”
“哎,一家子,这是哪里话?”宫正正经地说:“我们请你并不是以私人名义,而是代表易协和残联请你的!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半辈子了才光明正大地找到了一个女人,这可是全托共产党的福!这件事情虽然以前有些弯弯儿,眼下能出现这种转机可算是我们残疾人的一件大喜事儿!在过去,一个瞎子结婚,做梦也不敢来请乡书记去吃喜酒呀!我们也想争回一个健全人的权利!你不光是健全人的书记,也是我们残疾人的书记呀!”
宫泽园犯愁地叹了一口气,真诚地说:“一家子,我并不是小瞧你们残疾人,也不在乎你的大师兄给我办难堪,我不去的原因是因为你们是算卦的!就是再开放,共产党也是反对封建迷信的!我做为一个乡党委书记,怎好去参加一个算卦先生的婚礼呢?”
宫正冷笑了一声,说:“一家子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句句在理!换句话说,若是一个大队支书请你去吃喜酒,你为了工作,肯定会给面子的!若我的大师兄是县委书记的儿子,你不仅去,可能还有厚礼,更不会去考究这书记是不是个贪官或他的瞎儿子是个干什么的!那好吧,我们既然请不动你,也不勉强,告辞!”
宫正性格很倔,说走就走了。竹马探路的声音响满了后院,终于摸到了走廊里。宫泽园觉得这个早晨极没意思,直到宫正夫妇走了好一时,他的情绪才恢复过来。他觉得现在的人越来越胆大,而且要求越来越过分了!一个算卦的盲人,竟来要求乡党委书记前去参加他的婚礼,这在前些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更说不清这种心态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只感到让人不适应!
几天以后,宫泽园见到了郑埠口村的支书,问起宫正大师兄的婚事,回答说一切顺利,而且婚礼很隆重,连县残联都派人来参加了婚礼。
宫泽园听后许久没说话。那支书见书记关心这件事儿,又主动介绍说:“令人奇怪的是,婚礼上除去新郎之外,没请一个盲人!我原以为瞎子结婚一定会有许多瞎子前去祝贺,没想到那里一片光明!”支书说完,自认为很风趣地笑了起来。
宫泽园没有笑,盲人结婚不请盲人是他没想到的!他虽然说不清内里的原因,但他知道这里面肯定会有什么向往或希望,直到那时候,他才突然悟出辜负了宫正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