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切口
2012-12-18海东升
□海东升
家族叔叔来到他家的时候,山城正在外屋洗衣服,洗衣机轰隆轰隆的声音让他的烦躁暂时安静下来。
在这之前,山城是很少洗衣服的,整天的场合,有谓的无谓的应酬忙得他昏天黑地。看着色彩斑斓的衣裤在滚筒里被水蹂躏着,他感觉这正是他这几日的处境。
祸不单行是他眼下处境最恰当的概括:先是自己被停职反省,接着是妹夫的无声出走,这两件事,不论哪一个,都够他喝一壶的了。更何况这两件事像多米诺骨牌,面对着前面倒下来的危险,他还没来得及抽身就被重重地压在了下面。
水是灭火器。看着滚筒里的水渐渐变混,他的心也不那么泾渭分明了。
不过对叔叔的进门,他的心还是咯噔一下子,借钱?还是贷款?还是听说了自己家里的事表示慰问?他心里实在没谱。
沏上茶,点好烟,叔叔吧嗒两口,说你嬷嬷(蒙语:妈妈)没在家?
山城说上我妹妹那去了。
叔叔本来不会抽烟,他打小就是个闷葫芦,长大后竟得上让人不可理喻的咽喉炎,碰烟,也只是在不得已的场合。他咳嗽两声,本来就不时抽搭几下的鼻子,频率明显加快。把烟掐灭,按在烟灰缸里,喉结痉挛了几下,说,怎么说呢?
山城没接应,等着叔叔的下文。
叔叔停顿了片刻,鼻子哼哼几下,说,我不会拐弯抹角,还是照直崩吧。把你阿爸的坟挪了吧?
山城早有预感,自打阿爸的坟埋在叔叔的开荒地,不管怎么忙,怎么累,晚上一闭上眼,眼前总是一个土堆,压得他只要不睁开眼,就有窒息的感觉。挪坟是早晚的事,但山城没想到会这么快,原本着怎么也得三年吧,但现在还不到两年。
他没看叔叔,低头说,咋的也得到三年吧?
三年?叔叔好像有些吃惊,原本你婶子和我说等你嬷嬷三年,如今看你嬷嬷的体格,我都得走在她的前头。
山城听了叔叔的话,也是一惊。他很不乐意,尽管知道自己的这个家族叔叔打小就说话攮臭,可也没有这么咒人妈的。山城实在是难以接受。他撂下脸,闷着头抽烟。
叔叔央求他说,你还是挪了吧?
山城抬起阴沉得能淌出水来的脸,说,当年说好了的,咋能说变就变?
叔叔也有点激动,一抬干瘪的屁股,从炕沿出溜到地上,瞪大了眼睛说,那是你阿爸和俺家孩子他爷定的事,和我商量了吗?
山城想,和你商量?有你五八,没你四十,你说了也不算,商量得上吗?就答说,叔啊,你可别说了,你在家里啥地位,还用我说吗?过去你听我三爷的,现在听我婶子的,他们什么时候和你商量过事?
叔叔的情绪好像沉静下来许多,喝了一口茶水,忽然笑了,笑得山城心里直发毛。叔叔幸福地说,山城,你错了,这几年我在家里的地位也上来了。今年过年,你婶子说炒八个菜,可怎么也凑不够数,我脑子一转轴,说来个花生豆吧,你猜怎么着?你三爷和你婶子谁都没反驳。
山城把喝进半道的茶水一下子喷到地上,眼睛也呛得像抹进了辣椒面,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叔叔,真是哭笑不得。
记得当年阿爸要走的前几天就和山城商量,说你三爷说了,我没了就埋在他的开荒地里。当时山城和嬷嬷都不愿意,说祖坟那搁不下你呀?阿爸说你不上坟,你不知道那的事,坟圈子都让前街的汉人开荒种地了,你要想进坟茔地,还得跟人家说小话,这年头不给人家钱恐怕不好办事?再说了,后娘打我记事起就没好好待我,我死了还给她顶脚?你三爷说了,那荒地是他一镐一镐刨的,他的地他说了算。俺俩都看好了,山南一马平川,前边是边里的富贵山,后边是多少年不干的耀阳河,风水没的说。
那你是要另立祖坟了?嬷嬷问阿爸。阿爸说那是当然了。山城担心地问:我三爷年岁大了,要是叔叔不同意,不是白扯吗?阿爸不加考虑地说他一个带葫芦,说了也不算。带葫芦是东北的方言,说的是随娘改嫁过来的小子。三爷是喇嘛出身,按理说如果二爷在,轮不到他出家。按照满清的规矩,蒙系人家的二儿子都要到寺庙里去当喇嘛。可二爷小时候出天花扔了,三爷就成了老二,老二是必须要出家当喇嘛的,但三爷刚去几年,解放军就来了,三爷还俗回家,说人就费劲了,后来从边里说了个带男孩的女人当老婆。那男孩就是这个叔叔。叔叔就是命硬,三爷和那个女人一直没有生养,三爷就把人家的儿子拉巴成人,再娶妻生子。三爷脾气爆,在家说一不二,叔叔打小就怕他,什么事都不敢反驳,但叔叔的女人却敢和三爷对着干。阿爸没了的那天下午,山城去和叔叔商量三爷说的事情,叔叔说我给你婶子打个电话吧。那天婶子正陪着自己的闺女在山城老婆上班的县妇产医院生孩子。刚打的时候,接不通,叔叔说你先忙去吧,一会通了,我再给你信儿,你婶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一想那个时候婶子的同意怕是情不得已,那次生孩子,山城的老婆给她闺女省了多少钱啊!
想到这,山城也理解叔叔了,再不挪,叔叔就魔怔了。就对叔叔说,你容我几天,我和我嬷嬷再商量商量。
叔叔说过几天就是清明,你赶紧张罗吧,说着起身要走。山城尽管心里别扭,但想到叔叔一年也上不了镇里几回,就说吃了饭再走吧?
叔叔是个老实人,一脸抹不开地说,吃不下。我知道我来的不是时候。你加紧吧!
山城说你放心,这不是个小事,我得张罗张罗。
回到屋给妹子打电话,妹子一听就急了,我就知道是那个老婆子的主意。用不着了,这几年牛性了,阿扎(蒙语:哥哥),挪,我看着了,她也不会得好。妹子住的营子离老家雅漠营子近,对老家的事情比在县里镇里两头跑的山城清楚。
嬷嬷接过电话说挪就挪了吧,挪到山上省心。
挪坟那天是山城一个人去的。嬷嬷想去,山城没让,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闺女的事就够让她操心的了,再看到阿爸的棺材还不血压升高才怪呢。妹子也想来,山城更不会让她来,妹夫把新当选的村长的老婆拐跑了,这让她在左邻右屯既是扬眉吐气,又是灰心丧气。另外,孩子刚出满月,抛头露面也不太方便。山城尽管也走背字,但他是儿子,他不来就成不了事,再磕碜也要露面。
下了比亚迪,走进原来的老邻居夏叔的院子,和几年前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似乎比先前还要破败了许多。抬脸看看旁边自己出生的老宅子,好像起了一些变化,新主人把和夏叔之间的小墙垒得老高,以至于山城只能看见那个洋井管子焊成的电视天线杆子。山城有些伤感,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物件,一点也不存在了,被阿爸带走了,被嬷嬷带走了,也被山城和妹子带走了,他们分崩离析,凑不成完整的章节,印在各自的脑子里。
走进夏叔的屋子,外屋地一如山城记忆里的凌乱,灶台前还有柴草和炭灰,灶台尚有余温,看来夏叔和夏婶还刚刚吃早饭。
听到外屋地的声音,夏叔赶紧迎出来。进得屋来,夏婶果然还在炕上啃玉米饼子。夏婶要迎出来,山城忙走到炕沿边,往里推夏婶。
夏叔说你婶子牙没剩几个,吃饭就是磨蹭。
夏婶喕喕嘴里的东西,说老了。
山城仔细一看,夏婶塌陷的腮帮子明显增加了老态,就说婶你比我娘小几岁啊?
夏婶说你都忘了,我比你娘小半轮。
对啊!山城说你也六十多了?
夏婶说可不是,再过两年都奔七十了。山城一想也对啊,我都四十五了。太快了。夏婶说可不是,都是小崽子追的。
夏叔给山城沏上茶,坐到山城的边上,卷上一根老旱烟,山城忙掏出兜里的烟卷,说尽顾了和婶子说话了,夏叔你来这个?夏叔用手一推,说我抽不惯那个,没劲!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给你张罗人,这个时候人手不好找,都上外边挣钱去了,剩下的还都忙着张罗种地,好不容易套弄到四个人,你也都认识,三牤子、老邱、大咧嘴、李拉稀,都是半大老头子,将就着用吧。
山城说夏叔费心了,都怪当年我们家糊涂,要不哪有这罗乱事。
夏叔喷出一口蓝烟,说那也不怨你们,都是你三爷有私心,你阿爸跟我说过,你三爷说他没有自己的后,在你们家族里,就属你阿爸和他命苦,他们俩也最对心思,你三爷说你叔靠不住,等他没了的时候就埋在你阿爸的旁边,将来你们给你阿爸上坟的时候也能给他烧几张纸,要不他那老滑头,会让你阿爸进他的开荒地?
都是你婶的事儿。这几年因为这事,没少和你三爷打架,有一回两人急眼了,你婶一笤帚疙瘩把你三爷从炕上打到地上去了,你三爷看着你夏叔都哭了,老了,说了不算了。夏婶还没说完,夏叔就接茬说,你婶这几年变了,在街上溜达,小手一背,说话嗓门都比以前高了。走道的姿势都变了。
就是——夏婶一边下地捡碗筷,一边说,闺女在边里找了个好人家,听说条件也不错,又添了个大胖小子,人家儿子也大学毕业了,在武汉上班了,你看她那熊样,都不知道走道迈哪条腿了。
夏叔呲答夏婶,你们老娘们就是嫉妒心强,人家就不兴长点洋?按理说你家那俩老的可没少拉巴他们家。山城苦苦地笑了,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谁还会记得。
夏婶说生产队刚黄的那会儿,你叔家多困难啊!分牲口的时候,你婶手臭,毛都没摸着。你嬷嬷手气好,一下子抓到那个大青马,你们两家使唤,后来就合给了你叔,要不他的日子能起来?
你也没少给他弄钱,那无息贷款是啥人都能弄到的,没有你给他使劲,他儿子的大学都念不下来。丧良心呢,那几分地能打金豆咋的?
山城给夏叔续上水,说都别说了,现在想来,咱地里添个坟堆,种地不顺腿,心里也膈应。像咱们爷们这么长远的有几个,看着我招灾了,扔几块石头能咋的?
夏婶说你叔不争气,你三爷也说了不算了,你三奶不也和人家先方的拼骨去了吗?你婶挤不出好油,她那个边里亲家也没加好言。
山城无奈地一笑,说爱咋咋地吧。这年头,反正不碍别人的事最好。
正这档,山城的手机唱了,一看是家族的小老弟阿斯冷。小老弟问山城,三车土够不?山城没经验,回过脸来问夏叔,夏叔说差不多,不够山上有土,现跄都赶趟。山城就回话说,够了兄弟,你说好了给他们几个多少钱了吗?阿斯冷说,阿扎你真够呛,昨天看坟茔地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吗?拉土的事归我,那几个小子都是我的铁哥们,人情算我的,再说,他们几个你也认识,这几年也没少从你手里捞低息贷款,他们敢放个瘪屁,敢支楞毛,我不收拾他扁成的。山城的心里就有了几分感动,看来这个小老弟还真没忘了自己这个哥哥,没丧良心,他起码知道这几年的日子如果没山城的照应,也不会发势得这么快。就高兴地对阿斯冷说,那也得意思意思,不能白耽误人家半天工。阿斯冷那边不耐烦了,说阿扎,别磨叽了,你要真过意不去,就给他们一人一盒好烟,你那人家还缺那玩意?山城麻溜地回答,我都给你备着呢。那你就下山吧,剩下的都是夏叔他们的事了。阿斯冷着急地说别介——,我在这照应着,万一土不宽裕呢,哥几个再添把手,好早点完事。山城一想阿斯冷虽然年纪比自己小,办事还挺有经验的,就说兄弟,啥也别说了,你就在那等着,我们再等一会老邱,就立马上山。
老邱在夏叔打了两遍电话后,也扛着铁锹一瘸一拐地来了。夏叔一看人都到齐了,就说走吧,阿斯冷那个小犊子在山上等功夫长了,又该耍驴脾气了。山城边收拾东西,边要起身。夏婶却几步先于几个爷们到了外屋地,从东屋闲置的锅腔子里拎出一个大萝卜,对山城说拿着,一个萝卜一个坑,起坟都得用这个。山城说是吗?我们蒙系人可没这说道。夏婶执意要山城拿,说你个小犊子,啥蒙系汉系的,咱这规矩都乱套了,有点讲究不犯忌讳。夏叔也说,拿着吧,礼多人不怪,你婶子昨天下晚儿就给你准备下了。山城又有点嗓子发热,说谢了婶子。夏婶说谢啥,你岁数小,头回经历这事,我不是比你多吃了几年咸盐吗?别啰嗦了,都快九点了。
来到道边,山城拉开自己的车门,说上车——
老邱一拐一拐地走到车边,刚想迈腿,又收了回来,说不坐了,俺们这衣裳埋汰,把你这车糟践喽。山城执意让他们上,他们几个都在躲,说得了,俺们还是走吧,左右也不远,你开车先走吧。夏叔也说,你先走吧,我们老哥几个坐不惯轿车,赶驴车的命,还是扛着家伙事走吧。
挖虚祖的时候,山城冒汗了,原本记得就在棺材头北边两米的地方,可大咧嘴挖了都有膝盖深了,还是不见那个小木牌。山城的脑子蒙了,按照他们雅漠营子蒙系人的规矩,去世的人都不能在家里过夜,山城的阿爸是下午四点咽的气。那时是夏天,下午四点天还亮得很。按照这个地方的风俗,政府是允许土葬的,可阿爸说他是老大队书记,应该给大伙带个头,就留下话他要火化。这一去正赶上前边有两三份,等轮到他这都下晚黑八九点钟了。下葬是在十点钟,那天晚上还没有月亮,人们打着手电手忙脚乱。山城还是头一回遇到自己家的白事,脑袋胀胀的,感觉肩膀头上扛着个窝瓜,什么都拿不定主意。尽管山城在单位说了算,但在自己的家里,一直是阿爸和嬷嬷说了算。老阿爸心肌梗塞什么都没说就到那边去了,嬷嬷也没了章程,要不也不能留下今天的罗乱。急人的是刚刚接到单位的代理主任的电话,说县联社的头头已经打县城出发,两个小时后就到他们这宣布对山城的正式处理意见。山城犯难了,县里的顶头上司要来,你不能不到场吧?可虚祖找不到,坟墓就不能打开,真是闹死人了。
老邱对大咧嘴说,你再往边上阔阔。大咧嘴一抿脑袋上的汗粒,说我干不动了,除非你把你那盒好烟给我。老邱一瞪眼珠子,不介,你不也得一盒吗?咋还惦记我那几颗烟?我说你这人能不能敞亮一点。大咧嘴三下两下却从坑里上来了,说三牤子你来吧?三牤子一指李拉稀,说我俩还有那边的大活儿呢。你这么耍奸待会可咋拿人家的工钱?
山城紧紧鞋带,走到坑边上,说我来吧?老邱一看赶紧过来拉住山城,说不行不行,这哪是你干的活,还是我来吧。阿斯冷也扔掉手里的烟,说阿扎,我比划比划。老邱没拦他,和山城站在边上看。
夏叔说,坟可会走啊,去年我们家哥几个寻思把祖坟挪走,我们家的那个祖坟据说也是个虚祖,你想想我们老夏家是解放前打关里闯关东过来的,哪有祖宗,寻思祖坟里也就是一两件衣服哪不是,可坟头经过这么些年填土,老大了,挖了半天,就是不见棺木,我们就寻思里面也许啥都没有,后来一个有经验的老先生一指点,你猜怎么着,在坟头一米远的地方还真挖到了尸骨。
老邱说咱们这经常刮北风,土往南走,坟头就挪了,可老支书这才一年多,走也走不了多远啊,是不是埋浅了,让犁杖给豁出来了,给扔了?周围看着的人也都说没准儿。
阿斯冷往四周阔了阔,还是没见虚祖的牌位,跳上来凑到山城的耳朵根下,悄声地说,阿扎,说不定让咱叔给挖扔了?山城说不能吧?可心里还真的没底,记得嬷嬷让他去通知叔叔家的时候,叔叔的那个边里的亲家正在他们家干活,他曾经说过,立祖坟,那就是说,今后你们都得归拢到那了?那你三爷刨的这片地不就白费了。现在看来,阿斯冷说的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既然找不到了,也不能耽误正事,就对夏叔说,你看怎么办?夏叔说一边起棺木,一边研究牌位,我回去给你再寻摸一个,我写上不行吗?山城说咋不行呢,越快越好,我还有大事呢。夏叔说误不了。
老邱走到坟前,拿铁锹在馒头一样的土堆中间一切,往下拽着一划,说老书记,给你搬新家了,要上高楼了,你可别怨恨我们老哥几个啊,都是你兄弟不让你呆了,我们才给你搬家,你高兴吧?说着一指三牤子和李拉稀,看你们的了。三牤子嚓地一声,撅起一锹新土,李拉稀转到另一面,也用劲豁土。
一会就露出了蒙在盖板上的蓝塑料,山城的心一揪,生怕铁锹戳到阿爸的身上,但实际上盖板下边还有四边垒着的砖墙呢,砖墙里边才是那个小小的棺木,阿爸已经变成了一把灰,哪还知道冷热和触碰。盖板被李拉稀掀起来了,他正把它往三轮的车斗子里装。随着砖头的转移,一个雕着盘龙云卷的红褐色棺木在阳光下露出久违的脸庞。山城凑过去,油漆有几处被潮气腐蚀的痕迹,看来油漆的质量不是很好,要不才一年多,上面还蒙着塑料,怎么就要掉漆了。
老邱走到棺材头上,说老书记,你是咱们大队的功臣,没有你领着我们开荒种地,建砖厂,埋河套造地,就没有我们这些人家的丰衣足食,我们都忘不了你的情意,你会一直活在雅漠营子人的心里。三牤子和李拉稀一边倒弄砖头,一边点头说就是。老邱的眼里好像还蒙上了一层雾色,他觉得自己说的很好,也很煽情,他想看看大伙的表情,看看自己的说话效果。但他一抬头看见的是大咧嘴,大咧嘴的嘴角往下耷拉着,老邱就觉得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不满意,就说,不介,你对我这话有意见咋的?
大伙把眼睛都转向大咧嘴,大咧嘴笑了,努力地闭嘴,但他怎么努力也闭不严咧着的大嘴巴。他争辩说我说啥了,你就把矛头对准我?大伙一看也都偷着乐了。大咧嘴那嘴巴向下顺着,怎么看都好像瞧不起别人的样子,其实他长得就是那样。是老邱想故意整他。可谁知道大咧嘴却还真和老邱较劲了,你真要那么说,我还真和你想法不同,老支书是功臣不假,但他也是个罪人。大伙都直眼了,看看山城,又看看大咧嘴。老邱和阿斯冷都想制止他的胡说八道。山城却说,大伙让他说。大咧嘴走到老支书的棺材跟前,说山城,我这个人心直,不会藏着掖着,老支书活着的时候我就和他说过,你领着大伙开荒埋河,粮食是多了,可是咱们小时候打鸟摸鱼的地方没了,鸭子鹅没了玩水的地方,牛羊都没了吃草的地界。你们看看咱营子的树没了,草没了,水没了,是不是老支书的罪过。
老邱说你早上喝高了?小心老支书把你带走。你这人,是不是看山城不中了,才说这话?大咧嘴走到山城的跟前,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是喝了,我这是咋的了,一碰上老邱我就犯禁。山城,我说的都是废话,你可别当真。要不是刚才老邱诬赖我,我也不会冒傻气,你就当个屁把我放了。大伙都笑了。
山城刚才还是琢磨不定的脸露出一抹阳光,说叔,我不但不会怪你,我还很佩服你。我没想到你还会有哲学思想。看来我的一个高中政治老师说的没错,哲学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你说的没错,伟人还都三七开呢,更何况我阿爸一个土大队书记。现在看来,除了你说的,我还得加一条,那就是他思想落后,缺乏发展眼光。
大咧嘴说为啥?
山城说他要有发展眼光,就不会有今天我求你们干活了,这事让我也很尴尬。
大咧嘴不好意思了,用手擦了擦因为刚才激动说了那么些话汩汩而出的口水,瞪了老邱一眼,说都怨你,要知道你今个在这,我就不来了。
这时夏叔也着急忙慌地回来了,拿着一个小木牌让山城看,说中不中?山城看了看,说行了,财也装上了,咱们赶紧上山吧?
夏叔招呼阿斯冷,让云城赶紧绕车。
云城绕了一阵,发动机干哼哼不打火。阿斯冷说咱俩来,还是不着火。山城的心又堵了起来。老邱说你看看咋样?老支书是不愿意走啊!
山城问云城咋回事,云城说火花塞一直不好使,推着跑一阵就起来了。山城又问夏叔,夏叔说老邱,咱们老哥几个,再送老支书一程吧?
老邱几个都面露难色,说这上山的道可咋推啊?
山城跟阿斯冷小声地说,要不给他们几个再加点钱?
阿斯冷说,阿扎,你有钱,也不能惯这个脾气,过去这事都凭主人赏,都是一个营子里的人,都是互相帮忙,有点意思就够了。现在啥都要钱,这风一开就不好收拾了。你看我的,你不用吱声,我能整住他们几个。
就走到三轮车的后边,说都过来,大伙推一下,用把劲就上去了。老邱几个推托着,还是原地没动,阿斯冷豹子眼一瞪,说,咋的?我说话不好使啊?老邱他们都知道阿斯冷的驴脾气,平日里都避让着他,今个一看不推不行了,都蔫蔫地把干活的家伙扔到车上,加入到推车的队伍里。阿斯冷说谁也别耍奸,要不我大爷把你们都带走。听我的口令,一二——走——
三轮车顺着斜坡往北滑,车凭人劲,人借着车轱辘的惯力,悠悠地跑起来,发动机嗤嗤几声,竟哼哼地唱了起来,突突突地从后边冒出一股黑烟,把撒手的几个人都罩在了一片黑尘里,三轮车跑了起来。
随着夏叔和老邱的手进手出,北山坡的洼地里又垒出了一个新的墓室。
夏叔把盖板稳稳地盖上,又从阿斯冷手里扯过一大张蓝塑料,蒙在盖板上,说山城,你动手,往四角各添一锹土,然后,就没你的事了,大伙再填土。
山城接过大咧嘴递过来的一把铁锹,慢慢地,用心地往四角填土。这个举动一年多以前他曾在黑天里做过,现在想起来真是哭笑不得。怎么会这么快就重复了呢?山城明白却又糊涂。如果说那天夜里慌乱,今个在太阳下面,可就马虎不得了,这是给阿爸的房子垫地脚,要让这房子稳稳的,牢牢的,再不能有半点闪失了,谁都折腾不起。
随着山城最后一锹黑土稳稳地落到西北角上,夏叔一声吼起,四面八方都划过来一道道黑黑的土线,一个尖顶的土堆竖了起来。
山城在坟头一米远的地方安排了虚祖,跪到老人的新坟前,点着了烧纸,放声痛哭。他的眼泪里有为阿爸的,也有为自己的,是家里人的糊涂才惹来了今天的麻烦,山城觉得自己很无能,为什么在外面自己能呼风唤雨,在家里,在营子里就变得这么幼稚可笑。营子里的人会怎么看自己,看自己的家人?
火光烤着山城流泪的脸,他感觉有无数条热热的蚯蚓在火中翻滚。他不知道跪了多久,是夏叔把他拉起来,他才听清自己的手机在不停地唱着《和我一起看草原》。他用沾满纸灰的大手挡住耀眼的阳光,才看清是县联社主任的号码。联社主任问山城,你在哪里啊?山城说在老家有点要紧的事。社主任催着他,我在这等着啊,你快回来,我还有事呢。山城揣起手机,对夏叔说县里来人了,可能要给我一个正式的处分,剩下的事就麻烦夏叔了,说着把钱塞到夏叔的手里。又走到阿斯冷跟前说,兄弟,我有急事,你在这先照应着,这一百块钱给帮忙的弟兄们分分。阿斯冷往回挡山城,说阿扎你咋这样,我不说好了算我的人情吗?这算啥事?山城执意要给,阿斯冷从自己兜里抻出五十,说你实在要给,就给五十块钱油钱,说着,把钱塞给云城,云城也执意不要,但山城还是给他塞进衣服里。回过头来对着大伙一抱拳,一弯腰,说谢了各位爷们,本来打算请大伙吃顿饭,可又来事了,过后一定补上。我先走了,后会有期。夏叔说赶紧忙你的去吧,剩下的活有大伙盯着。山城,要是不行,就回咱们营子,和你夏叔我种地……
开车赶到信用社,联社主任一看山城灰头土脸的样子,说你这是咋了?咋经不起一点折腾。山城没好意思说老家的事。联社主任坐到会议室中间的位置上,对一个白面馒头一样的男人说,王科长你念吧。山城经过这几天的折磨也想清楚了,爱咋咋的吧!所以现在,当每一个字从白面馒头的小嘴里蹦出来的时候,他听得都真真切切。他实在不敢相信那个科长说的话,以至于人家都站起来了,他还坐在那里愣神。是联社主任的大手在他的眼前晃了几晃,他才有了知觉。他茫然地看看四周,人们都已经走光了,联社主任坐到他的对面,用白胖的手拍一下山城的肩膀,说回家换身衣裳,一会儿给你开欢送会。明天就到县里走马上任。我知道你冤得很,都是替我挡灾,县里让老百姓养牛,逼着我给你下令放贷款,咱们也不知道他们弄来的是染色的新西兰牛,老百姓不还贷款,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我也和县长书记沟通了,他们也觉得你冤,你就别再这呆了,和老婆分居也好几年吧?这回到西城营业所先当个坐台主任,明年他们的主任就到退休年龄了,到时候再给你扶正。山城站了起来,眼泪在原地打圈圈,他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主任。几年前,乡卫生院要黄的时候,是联社主任想办法把山城的老婆弄到了县妇产医院,现在又把自己弄到县里,让自己和老婆团圆,他觉得一生能碰上这样的伯乐,真是足矣。
匆忙开车跑到家,刚换上新的夹克,妹子的电话就打来了。妹子问山城,阿扎,你和夏叔是咋说的?
山城一听就蒙了,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回到了寒冬。他说,夏叔说定好了,一个人二十啊,怎么了?
妹子说,夏叔打来电话说,人家都不要。
山城说嫌多啊?
妹子说嫌少,人家说晌午饭都没吃上,还推了一路车,怎么也得给三十吧。
山城说那咋办?我这还有县里的客人,要不你先垫着跑一趟,我过后给你。
妹子说不用了,你忙你的事吧。嬷嬷拿着她自己的钱已经去了,嬷嬷说他们不是要三十吗,咱们给他一人五十,看他们还能咋的!
山城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这回是夏叔打来的,他着急忙慌地说,大闷头又起幺蛾子了,他说山是他承包的,怎么的也得给他意思意思吧,要不他就给你把坟刨开扔了。
山城腿一软,一下子歪在茶几前,他索性跪下去,朝着老家的方向把头探下去,咣咣磕了两个响头,连起来的力气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