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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听歌

2012-12-18段正渠

延河 2012年4期
关键词:窑洞陕北

段正渠

十四年前的一个黄昏,无意中我听到一种奇异的歌声,这歌声对我而言意味深长。

那天黄昏,在偃师县城一座四层楼的楼顶上,我无聊地踱着方步。冬日的县城树木凋零,灰蒙蒙的一派肃杀。不远处,化肥厂的烟囱在暮色中浓烟翻滚。就在这时,那歌声悄然而至。歌以方言而唱,吐字诘屈聱口,嗓音沙哑明亮。我听不清歌中唱了些什么,只觉得曲调中弥漫着壮阔和悲凉。我不由地屏息凝神,一时间,竟听的痴了。

我一溜小跑来到广播站。于是,我知道了这就是陕北民歌。

几天后,我来到了陕北,并从此与陕北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榆林,我认识了三娃。

三娃本名王榆生,自是土生土长的榆林人。个子不高,又黑又瘦,胡子拉茬的嘴里满是烟熏火燎的黄牙。三娃先是学医,后来弄死了人,便改行画画。凭着自学,却画得非常出色。六七十平方的画室放满了画,看的人只有暗自惭愧。三娃还好唱酸曲儿,一起下乡,走一路,他能唱上一路,东拉西扯,直唱得我神魂颠倒。谁知几年后见到王向荣,王向荣却说,三娃唱的,还不行呢!

三娃人极是仗义,在陕北,成了我最好的兄弟。靠着三娃的指引,使我逐渐认识了陕北。

三娃给我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深夜,他下山去接他的婆姨秀娃。月光如水,清风习习。回来时,他总觉摸着不对劲,却又弄不清是为了什么。蓦然间,似乎看到前面有一人形,三尺来高,头顶直竖一个发辫。身材像孩子,但动作却全完成人模样,虽距自身只有四五尺远,且又月光明亮,但却如何也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有一团模糊。身上所穿似乎是红色的衣裳。更使人头皮发麻的是,虽然伸手可及,又在夜深人静之时,却听不到那人形的一丝声响,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只觉那人形似漂浮一样。三娃猛一激棱,撇下秀娃,大喊大叫着直扑上去,但无论你跑多快,他也便有多快,你一慢下来,他也便放慢,仍一直在前方四五尺距离。直追到城墙拐角处,一拐弯,前面却什么也没有了,空荡荡地,唯有满地霜样的月光。身后不远处,秀娃正惊惧着喘息着跑来。

对三娃的故事,我一直将信将疑,但有一点我是认同的,就是那神秘的感觉。自初识陕北一直到现在,陕北那苍茫的厚土,黝黑的歌声,那万古不变的静寂无不传达着一种神秘,以至于一想起陕北,眼前就老是漂浮着那神秘的一团模糊。

冬日的陕北高原,总浸泡在静寂之中。满目所见,惟有蓝天、白云和不尽的黄土峁梁了。就像正在奔腾踊跃的波浪突然凝固,层层叠叠,无终无尽,时起时伏,却又无声无息。山梁之上,断断续续地蜿蜒伸展着一溜隆起的黄土,就是是长城了。它沿着山脊,穿没于远处的山梁与沙地之间。大风天气,黄沙荡荡,莽莽苍苍之中,就如一条滚动的黄龙。大地浑然一色,单调的近于残酷,看上去除了贫瘠,剩下的就是高古一般的宁寂了。宁寂得使人胆怯,宁寂得使人忍不住想喊。

厚厚的黄土之中,生活着山一样平朴沉默的人。他们沉默寡言,甚至呆滞木讷,看见他们,老让人想起疲惫的骡子。见了生人,并不搭话,只远远地望着你瞧。熟悉一些,便让进窑洞,热炕烧起,烧酒倒上,亲热一如家人,显露出陕北人特有的古道热肠。

陕北的平和,陕北的宁静,不知为什么使人感伤。是因为它的与世无争么?是因为它的沉重的宁静么?

千里去陕北,为的是走村串户,瞧风景,听酸曲儿。

陕北民歌包括小调、小曲等,但最主要的则是信天游,陕北人把它们统统叫做酸曲曲儿。

信天游一般分为上下两句。歌者往往触景生情,脱口而出。歌词内容丰富,但唱的最多也最动人的却是男女之间的相思之情。

由三娃带引,我认识了民间歌手王向荣,我们成了朋友。王向荣原是府谷人,他一个揽羊娃出身,硬是在悬崖上将酸曲儿唱出了名。他说我现在站在舞台上唱歌仍像站在悬崖上一样。台下的听众对于王向荣就如同一群白羊。王向荣什么都能唱,聊得兴起,他可以唱上几天几夜,但我最喜欢的,却是那首《荞麦花》:

荞麦花,白格生生

三妹子长的实在喜人

毛花眼眼水格灵灵

呼儿咳呦

照的哥哥乱了心

……

这原本是一首情歌,后来几经改动,最后成了脍炙人口的《东方红》。

嗓音清亮,如私语,如诉说,美如梦境。

但如此优美的歌子并不多见,更多的酸曲儿则总是透着苍凉与忧伤。

安塞的贺玉堂如今已如王向荣一样,酸曲儿全国都唱响了。十几年前在安塞,中午喝了点酒,满身都是兴奋。一出门在街上撞见了美术爱好者云山虎。云山虎是当地人,一说想听歌,就领我们曲里拐弯来到贺玉堂家。

儿子正在炕上发着高烧,听建伟说要拜他为师,老贺撇下儿子就出来了。老贺边唱边讲,一会就来了十几段。老贺的嗓音极是明亮,金属一般。老贺讲:以前大病过一场,死里逃生,过来后嗓音比原来高了好多;一次在悬崖下放羊,山上掉下一块石头,把头盖骨砸成了九块,好过来之后,嗓音比原来又高了许多;又一次坐手扶车回家,车翻了,压断了六根肋骨,左边两根,右边四根,好过来之后,嗓音又高出许多。现在一唱高音,把麦克风都震坏了。贺玉堂有一曲《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唱的和孙志宽又是不同: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

我们见面容易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沟

拉不上个话儿招一招手

瞭见了村村哟了不见个人

我泪格蛋蛋泡在沙蒿蒿林

还有一首酸曲儿《过山梁》,很长,从正月一直唱到腊月,唱的人心酸,现抄录两段如下:

……

十月里过山梁

豌豆角角熟了谷穗黄

她背着谷穗从我身边过

长辫子甩在我脖子上

小伙子脸发烫

……

腊月里过山梁

西北风卷起雪花扬

猛地里一阵唢呐响

妹子你骑在毛驴上

小伙子我泪汪汪

……

小伙子单恋着他心上的姑娘,最后却眼见姑娘成了别人的新娘,那种可望不可得的失落心情,由贺玉堂声情并茂地唱出,显得异常的凄厉和感伤。

可能是听得入了迷,分手时建伟把拜师的事也给忘了。

古时的陕北有“华夷之交”的称谓,属蛮荒的边塞之地。战火不断,狼烟四起,从今天被风沙侵蚀的城垣中,从被时光蚀锈了的兵器中,依稀可以感受到往日的刀光剑影。想当年,战士们金戈铁马,四海为家,马背上有酒有曲儿有女人。那曲儿,自是凄厉悲壮的。

在贫瘠的环境中生存不易。为了生计,男人们外出闯荡,陕北人称为“走西口”。荒山长路似乎永无终止,对未来的担忧,对亲人的思念以及永远重复的单调景色,使他们终于憋不住内心的郁闷,仰望高原辽阔的天空,扯起狼一般的嗓子吼上几声,没词的叫“喊山”,有词的便成了所谓的“歌”。

独守空房的婆姨们,成熟的女子们,渴望着爱人和被人爱。她们惊惧于高原上空洞的日子,在崖畔上,在空荡的窑洞中,在化不开的漫漫长夜里,歌唱着,诉说自己的思念与渴望。用不断的歌声抚慰自己孤独的灵魂,刺激生的欲望,并希望黄土地上的峁峁梁梁,因了这撩拨人的歌声不在单调和寂寞。

陕北人好酒。从祖先那里继承了嗜酒的天性。他们不把酒叫酒,而叫“高粱子水”。酒曲中唱道:“烧酒本是高粱子水,三杯两杯喝不醉。”一跌入腊月,忙碌了一年的人就开始置办年货,别的都可以从简,唯有酒是不能打折扣的。大年三十儿一过,窗花对子贴了,婆姨娃娃花衣穿了,酒也足,肉也肥,心也安闲,于是,大门一关,百业俱废,酒事独兴。每日里便只管行令划拳,腾云驾雾。不胜酒力者,便以歌代酒。于是,深更半夜,空山绝谷间便不时飘荡起阵阵高亢的酸曲曲儿。

昔日的烽火台再不冒烟,城垣在伤痕累累里默默无语着。英雄远去,但歌却被后人一代一代地传唱着,一唱几百年。

十四年前的那个黄昏,如一个神秘的启示,让我十四年中一直满怀着激动一次一次地往陕北跑。而大沟张占禄家的不眠之夜,使我明晰并坚定了用画来表达陕北民歌的企图。十四年中我去过陕北七次,在陕北度过三个春节,走过不少地方,可以说听歌无数,而那夜,也可能第一次在陕北窑洞中听农民唱酸曲儿的缘故,我印象极深,甚至可以说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被震撼、征服、而且永也不会忘记的。自《山歌》开始,我画了《红崖圪岔山曲曲》,画了《亲嘴》、《二更半》,画了《东方红》、《走西口》、《出门人》、《天底下歌唱》……画我对陕北民歌的喜爱和理解。而灵感,大多来自于这夜的感受。

大沟沿麻黄梁而下。上午从榆林出发,走走停停,到大沟已是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沉的,眼见要下雪了。

大沟名副其实。本来平缓的山坡,突然间刀劈似地撕裂开来,形成一个吓人的峡谷。谷底一马平川,两侧土壁上一孔孔窑洞稀落落地排列着。

天色已晚,而食宿尚未着落,便再也无心欣赏周围的景色了。心里正自起急,这时,远见一孔窑洞前一个男人正呆呆地往这瞧。于是便硬着头皮过去打招呼。这人便是张占禄。

占禄木讷地叫人不好意思直视他。把客人让到炕上,他却窘地吭哧着蹲在灯影里。让上一支烟,冲你荷荷笑笑。

占禄的婆姨张罗着做饭。一会儿,门外开始有响动,不时听到一两句压低嗓子的说话声。慢慢地,有点乱哄哄的了。

一豆青灯在黑暗里闪烁着。刚放下饭碗,就怯生生闪进几个人来。一会儿又是几个。便喝酒。大家话很少,只是“忽吞”、“忽吞”地喝。喝着喝着,人们的脸上开始生动,再喝,眼里也有了光。七八碗下肚后,黑暗中已有人不住吃吃地笑。有人嚷嚷:“占禄,占禄,唱上一个。”占禄不作声,仍是荷荷笑笑。有人便又说:“火候不够。”再喝。这时,窑洞中已弥漫着浓烈的烟辣与酒香,占禄的话也变稠了,嗓门也高了,人也扑撒开了。他猛然往屋当间一站,脸色血红,挺直了身子唱了起来:

想你想你实想你

三天上吃不下一颗米

……

我呆了。眼眶中一下充满泪水。

于是,我第一次听到了真正的信天游。

与王向荣、贺玉堂这些较专职的歌手相比,占禄的嗓子显得粗野,但没了装饰,原汁原味,自具一种质朴和原始的本色美。

“歌”,字典中的解释为:能唱的文词。但我却无法把信天游叫做歌。“歌”用于酸曲曲儿太过文弱。我理解的“歌”,是悦耳的,委婉吟唱出来的,而酸曲曲儿则是情感的喷发和灵魂的诉说。当夜色渐深,酒在胃中开始燃烧,热血开始沸腾,平日里骡子一般麻木迟钝的人恢复了原有的血性。他们放纵着粗糙的嗓门,额上青筋暴如蚯蚓,面色憋涨成紫红,凄厉高亢的声音如劈开青天的利剑,和着世代的积郁奔突而出,在夜空中随风飘逸。

占禄一开头,就再也收不住,别的人也争先恐后大唱起来,一时间,窑洞中像开了锅一样。我摸黑在本上记下了满本的词句:

人跟前想你哈哈一笑

背地里想你泪蛋蛋抛

怀揣着羊肉手提刀

舍下性命和你交

半夜想起三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听见哥哥脚步响

一舌头舔破两层窗

你是哥的命蛋蛋

搂在怀里打颤颤

前沟里的糜子后沟里的谷

哪达儿想起哪达儿哭

叫一声哥哥你走呀

留下妹妹谁搂啊

听见哥哥唱着来

热身子扑到冷窗台

墙头上骑马还嫌低

面对面睡下还想你

……

深沉的情感被人鲜烈地戏谑着高唱,声调里却总透着凄苦。

对于歌,或者说对于音乐,我天生麻木,但酸曲曲儿却叫我刻骨铭心。

窗外,寒风呼啸。飞扬的雪花模糊了山影,淡了大地,一切笼罩在迷蒙之中。似乎世上仅存的,唯有这粗犷激越的歌声。

这种声音这种状态我寻找了多少年。就在占禄们高歌的瞬间,我明白了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什么所迷恋。

我看到了真实的人。

我懂得了该如何去歌唱。

那一次,占禄和另外几个老乡喝完了两箱“北方烧”,直唱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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