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浴场
2012-12-18张一纤
张一纤
一
镇里要来外国人!
一天早上,孤都镇里突然冒出这么个惊人的消息。接着,如同伤寒杆菌爆发了一样,这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镇子。每个受到传染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激动,急不可耐地发烧,迫不及待地将病菌传染给下一个人。于是,镇子里的人像刚复活的苍蝇一样,没头没脑乱嗡嗡地飞来飞去,传递着“镇里要来外国人”的消息。于是,街道上、马路边、小巷里、大树下,甚至一些厕所的门口,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两人见面后,神秘兮兮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以严肃的语气说:“知道吧?镇里要来外国人。”另一个人也必定神情严肃地点点头,说:“嗯,是要来外国人。”前一个肯定地说:“真的。是要来外国人。”后一个也符合着肯定说:“真的。是要来外国人。”然后,两人再对视一眼,分道扬镳,各自去找下一个目标。就这样,“镇里要来外国人”的消息不停地被人们不厌其烦地传播。早饭时,消息终于传入了书记和镇长的耳朵。是政府食堂的大师傅老孙告诉他们的。
“哎呀,镇里要来外国人了。”老孙为书记和镇长端上饭菜后,在围裙上擦着手,装出无意的表情,说。
“哪里要来外国人?”书记拿起筷子,随口问。镇长也侧着头望着老孙。显然,他们没听到这个消息。
“怎么?你们不知道?”老孙诧异了,“外国人要来的事情,你们不知道?”
“外国人要来?来哪里?”书记问。
“要来我们这里。”老孙之所以在书记和镇长跟前提外国人要来的事,无非是想确认消息的真实程度,看看书记和镇长准备如何接待外国人,然后去向大家透露,满足一下政府工作人员的虚荣心,可没想到的是书记和镇长还真不知道这么回事。
“哎呀,镇里都吵翻天了,你们咋还不知道?”老孙真诚地焦急起来,“这个……”他不由得搓起了手,“唉……这个……咋能不知道呢?”
“什么?”这回是书记和镇长诧异了,他们互相对视半晌,问老孙,“你是说,外国人要来咱们镇子?”
“是。”老孙说,“是外国人要来咱们镇子。”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我们怎么不知道?”镇长说。
“对,哪里来的消息?”书记也问。
老孙听他们的声音严厉了起来,再看看他们阴了脸,确信书记和镇长确实不知道“镇里要来外国人”的事情,他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我听街上人说的,满街人都这么说……”他望望书记和镇长,两人的脸由阴沉转向了震惊,老孙赶忙补充说:“真的真的,人人都知道……连捡破烂的毛蛋,拾大粪的狗子……都知道……三岁娃都知道……”老孙所言不虚。事实就是这样。“镇里要来外国人”的消息被孤都人反复地传播,确实达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老孙就是在早上去厕所的时候,从拾大粪的狗子那里听到的这个消息。
“连捡破烂的、拾大粪的都知道?”书记问。
“对……”
“连三岁娃都知道?”镇长问。
“对,是这样。”
天哪,真是出了怪事!“镇里要来外国人”在孤都已是人尽皆知,而他们做为孤都的最高长官居然还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吗?书记和镇长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去!唤文书来!”书记啪地将筷子拍在饭桌上。三条腿的小圆桌惊慌地跳了起来,桌上的饭菜大移位了。书记和镇长面前的米汤碗兴奋过度,泼出了大半,差点就泼在镇长裤子上。镇长迅速移开腿,米汤滴滴答答地洒在地上。
“去!唤文书!”镇长也怒喝一声。
书记怒喝的时候,老孙身子颤了颤,缩下去一截,怔住了。镇长的怒喝惊醒了他,他赶忙挺直身子,一转身飞快地奔出门去。
“咄咄怪事!”书记愤愤不已。
“咄咄怪事!”镇长也愤愤不已。
文书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单瘦,文弱,挂着一幅眼镜,拘谨而且怯懦。
“镇里要来外国人,你知道吧?”书记问。
“知道。”文书小声说。
虽然有新面孔上榜,但是以往占据榜单的大户房地产行业依然有百人上榜,占比最高。榜单显示,房地产富豪占据了总富豪榜的1/4,上榜人数达百人,成为产生富豪最多的行业之一。排名前10位中有3位是从事房地产相关行业,分别为去年的首富、排名下降到第三的中国恒大董事局主席许家印,随后是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和排名第六的碧桂园董事局副主席杨惠妍。
书记和镇长又对视一眼。看来,他们的确是孤都镇里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知道?!”镇长颇然大怒,“知道怎么不上报!”
“这……”文书试图解释,可镇长实在是气坏了,不容他开口。“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渎职!对上级领导隐瞒重要情况,这就是渎职!渎职是要负责任的。假如造成了后果,还要负法律责任!你能承担得起吗?”镇长比文书大不了几岁,但发起火来老练、成熟。这得益于他在政府部门的历练。他做过一个副县长的秘书,经常被副县长训斥,长久的耳濡目染,自然也学到了训斥人的本领。“镇里要来外国人,这事还小吗?对咱们镇来说,这事比天还大!可你为什么不上报?!”镇长几乎没有停顿的训斥了文书二十多分钟,忽然瞥见书记,住了口。文书赶忙要做解释:“这个……没有……”但是没容他组织好语言,书记接着训斥起来:“这个什么?”书记年龄稍长,声音低沉,同样不乏严厉。“镇长批评得不对吗?文书的职责是什么?就是上传下达。可是你是怎么做的?还没有给我和镇长上报,就把消息泄露了出去,闹的满城风雨。这是什么行为?是泄密!泄密的话,是要受到党纪国法的处理的。”
“就是。”镇长说,“现在满镇子人都知道要来外国人的消息,可我们还不知道。局面弄得十分被动。你说该怎么办?”
“镇里要来外国人,这个消息很重要。”书记说,“你怎么就敢将它泄露出去呢?难道你能处理了这样的事情?”
“对。看来让你做文书是屈才了。”镇长说。
“对,看来我们两个是要让贤了。”书记说。
“这个……不是……那个……不是……”文书委屈极了,一会儿这个不是,一会儿那个不是地想申辩,但是书记和镇长你一通我一通地争着批评,如同疾风骤雨一样,根本没有他申辩的机会。文书只好闭了嘴,忍着眼泪的听他们批评。两个小时后,书记和镇长的火气泄了一点。文书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但他被训斥的头脑发昏,结结巴巴解释了十多分钟,书记和镇长才知道,镇里要来外国人的消息并非来自上级的通知,而是来自民间的流言。书记和镇长松了口气,挥挥手,让文书去了。而此时,年代久远、本身结构松散的小饭桌在书记和镇长轮番的拍打下,完全的散了架。桌上的饭菜也全洒了。一直躲在门外的老孙,此刻溜进来,收拾起饭桌。
“空穴来风!”书记恨恨地说。
“造谣滋事!”镇长也恨恨地说。
“闲散日子过得久了,唯恐天下不乱!”书记说。
“这个谣是谁造的?应该彻查到底,严肃处理!”镇长说。
“对。彻查到底,严肃处理!”书记说。
于是,文书又一次被召唤前来。书记和镇长询问,消息来自何处,又如何风起云涌?文书供出老孙,老孙供出拾大粪的狗子,狗子供出捡破烂的毛蛋,毛蛋供出扫大街的破老汉,破老汉供出打铁的恓惶赵,恓惶赵又供出杂货铺的歪脖刘……怎么都是些社会底层人物呢?书记和镇长查着查着失去了信心,越发觉得这是谣言。但是,晚上的时候,书记和镇长就不这样认为了,因为他们查到了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香飘四海饭庄的老板二寡妇。
怎么就是二寡妇呢?书记和镇长觉得不可思议。
二寡妇是镇里唯一的美人,书记和镇长一直这样认为。二寡妇个头高挑,皮肤嫩白,三十多岁的人了,脸上还没有一点皱纹,还嫩的能拧出水来,这和许多农村妇女相比,简直算是奇迹。更重要的是,她身体结构合理,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该翘的地方翘,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鞋底绑了棉花,十七八岁的女娃也望尘莫及。二寡妇还会打扮,能赶得上潮流。孤都距县城三十多公里,交通又不怎么便捷,消息也不怎么灵通,但是,假如县城上午流行穿短裙,那么最多到下午,二寡妇肯定会穿着短裙在镇子里晃荡;假如县城下午流行纹眉,那么最多到到第二天早上,人们就会看到二寡妇纹的眉。至于二寡妇如何得到了这些信息,又如何很快地赶上潮流,孤都镇里无人能知。这么一个自身条件不错,又不甘落伍的女人,自然是孤都镇里高傲的白鹤,也是镇子里人人向往的女神。真的。对镇子里的年轻人而言,能被二寡妇瞅上一眼,那就是莫大的荣幸;能和二寡妇说上几句话,那就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倘若能被二寡妇吆喝着干点杂活,那就是十世修来的机缘,年轻人恨不能提着鞋子拼了命地娶做牛做马。二寡妇抓住人们仰慕的心理,开了饭庄,自然是食客如云,生意兴隆,不足年余,收入逾万。收入逾万,这在大都市里不算什么,可是,在地处黄土高原腹地的孤都来说,就是天文数字,足可与大都市里的千万、亿万富翁相提并论。人们在提及二寡妇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她一跺脚,踩翻了整个镇子。
一个女神,一个富翁,一个聪慧的女人,怎么会散布“镇里要来外国人”这样毫无意义的谣言呢?书记和镇长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也觉得问题有些棘手,没办法严肃处理。因为,他们领教过二寡妇的厉害。
孤都地处渭北旱塬残塬区,像张烙饼,或者像个飞碟,四面环沟。主种小麦,没什么工矿企业,农民收入微薄,政府财政困难。政府干部经常领不到工资,所以也没心思上班。书记和镇长刚到孤都的那一年,政府基本处于关门状态。除过一个小文书守个电话外,其他干部要么做了生意,要么躲在家里,政府冷清的连山里的破庙也不如。书记和镇长决心改变这种颓废的面貌,要求干部按时上班。干部没什么条件,只是说,不发工资饭怎么吃?书记和镇长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二寡妇的饭庄。让干部去饭庄吃饭,年终结算。既解决了干部吃饭的问题,又不要当下付钱,一举两得,岂不美哉?去和二寡妇一商量,二寡妇慨然应允。就这样,干部上了班,政府正常化了,书记和镇长万分高兴。但是,年终时候,问题出现了。政府欠二寡妇一万多元。镇长大吃一惊,说:“怎么这么多?你肯定胡记账了!”
一句话说得二寡妇生了气,说:“放你的狗屁!你到镇里打听打听,我活了三十多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啥时候坑过人、蒙过人了?你们政府欠钱的事咱先不说,咱先把我的名誉的事说清!”要拉镇长去街上论理,看看哪一笔是胡记了。镇长慌了。真被二寡妇拉上了街,自己的脸就丢尽了。脸丢了,又怎么当这个镇长?镇长赶忙给二寡妇回话。可二寡妇是铁了心的要账,所以不依不饶,非要拉镇长上街。镇长无奈,只好随二寡妇出了门。但是,镇长就是镇长,路过厕所的时候,镇长突然地堆二寡妇说了声:“你先走,我去趟厕所。”不等二寡妇回过神来,拔腿冲进了厕所。进了厕所镇长才发现,书记早就蹲在厕所里,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
“惹不起吧?”书记说。
镇长恼着脸没说话。
“别生气了。”书记递上一支烟,说,“我算过了,你也会来这里,所以,我装了两包烟。”
“老奸巨猾。”镇长说着,接过了烟。
镇长拔腿一跑,二寡妇反应了过来。不过,她没生气,而是搬了个小凳,坐在了厕所门口。然后对厕所里喊:“你在厕所里待着,我给你站岗,咱看谁能耗过谁。”
蹲在厕所里的镇长和书记傻了眼。半晌后,书记对镇长说:“我有一招。”
镇长望望书记,说:“我也有一招。”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二寡妇开始以为只是闷住了镇长,时间不长久知道还闷住了书记。是镇长暴露了书记。镇长在厕所里蹲了小半天,蹲得小腿发酸,看看书记,依然稳如泰山。
“没蹲厕所的功夫,咋能当官?”书记小声说,“我这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
镇长忽然生了气。让自己一个背这个名声实在委屈,于是,镇长大声的问:“领导,咋办?”书记望望镇长,明白了他的用心,使劲的摆手不做声。镇长则做出焦急地神情再三询问。书记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小子,非要把我出卖了不可!”镇长笑了。
墙外的二寡妇也笑了,说:“以为闷住了一只王八,没想到闷住了两只。”书记说:“好了,别糟蹋人了。我们这就付你的帐。”两人出了厕所,将政府门口的一片树林作价,顶给了二寡妇。
现在,散布谣言的是二寡妇,怎么办呢?两人觉得得罪不起,只好不了了之。但是,第二天早上,书记和镇长又有了新的想法。因为,倘若是一般人造这样的谣,他们完全有理由不相信,可是这个谣是二寡妇造的,他们就不能不重视。毕竟二寡妇是孤都镇里消息最灵通的人,所以,两人商量再三,觉得还是问问二寡妇为好。于是,他们去了二寡妇的饭庄。
二寡妇倒是不计前嫌,见书记和镇长光临寒舍了,炒了两样菜,端上一壶酒,请两人小酌。两人也不推辞,喝了几杯,然后问二寡妇:“镇里要来外国人,是你说的吧?”
“是啊。”二寡妇没有否认。
“你怎么知道要来外国人呢?”书记问。
“牛二。牛二告诉我的。”二寡妇说。
“噗——”书记刚抿进一杯酒,这下全喷了出去。
牛二?牛二是什么人?十多年前,牛二还是十八九岁的青年的时候,批斗会正开的如火如荼。有一次,牛二去参加批斗会,无意中将“红宝书”坐到了屁股下面,结果受到了批判,头脑变得不正常起来。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居然掀起了轩然大波,书记和镇长觉得好笑之外,认为孤都人头脑出了毛病,至少是缺乏明辨事理的态度。他们决定终止对这件事情的调查。
“毫无意义。”书记说。
“无稽之谈。”镇长说。
他们告别了二寡妇。可是,他们出了门地时候,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地黑鸦鸦的人头。人群静寂无声。每个人脸上都显现着某种期待,目光里燃烧着某种火焰。显然,人们得知了书记和镇长拜访二寡妇的消息,赶来求证“镇里要来外国人”这个消息的可信度。书记和镇长忽然意识到,人们之所以不断传播“镇里要来外国人”的谣言,与镇子平淡无奇,人们还延续着千百年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不无关系。
“他们希望新奇。”书记说。
“他们希望变革。”镇长说。
“过得安稳了。”书记说。
“确切的说,是没有新鲜的内容。”镇长说。
“也许真需要外国人来。”书记说。
“那是新面孔,”镇长说,“和我们不一样的面孔。”
他们这样说着,不忍心掐灭人们的希望,所以,对“镇里要来外国人”的消息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悄然地回到了政府。
但是,恰恰因为他们不可置否的态度,造成了谣言的有一次狂热传播。人们不再是一个一个的传播,而是一片一片的传播。一大群人呼地飞入另一群人中,说:“知道吧?镇里要来外国人了。”另一群必定附合:“是的。书记和镇长都肯定了这件事情。”然后,这两群人哗地散开,各自飞向不同的方向继续传播。于是,整个孤都上空不断乱窜着一团又一团的黑云,并且呼啸着惊天动地的声音。书记和镇长彻夜难眠。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件事情。难道,这仅仅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吗?难道,仅仅是人们希望求新求异吗?它有没有别的含义呢?会不会对孤都起到推动作用呢?或者,它就是一个真实的消息呢?……他们决定调查牛二,看看他有什么样的社会背景,怎么会造出这样的谣。他们找来了老孙,一问,书记和镇长大吃一惊:牛二有个兄弟在省外事办,怪不得他能造外国人的谣,原来如此!书记和镇长觉得这个消息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又做了深入的调查,终于查清了牛二兄弟的身份,是省外事办的锅炉工。一个烧锅炉的,怎么会知道外国人要来孤都的消息呢?造谣,纯属造谣!书记和镇长这样认为,他们觉得孤都人头脑过于简单,眼界过于狭隘,居然把一个锅炉工当做了稀世飞禽,把一个锅炉工的谣言当做了皇上的圣旨。
“井里的蛤蟆,没见过大天广。”书记说。
“典型的农民意识。”镇长说。
“没出过什么大人物,过于标榜自己。”书记说,“出了个锅炉工,就认为自己了不起。”
“盲目自信,盲目期待。”镇长说,“说到底,是一种不健康的自恋心理。”
“是不自信的一种表现。”书记说,“怀疑自己是否存在。”
但是,老孙一句话改变了他们的认识。老孙说:“这个……你们看,我是咱们政府食堂的大师傅,没职没权的,还是临时雇用的,连正式工也不是,可是,咱们镇上的一些事情,我可能比副镇长还要知道的早,为啥呢?你们在这里吃饭的时候,商量一些事情,我就拾进耳朵里去了。当然,大多数事情我都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可是,关系到我们村地一些事情,或者关系到我的朋友、亲戚的一些事情,我肯定忘不了……”
“噢……”老孙这么一说,书记和镇长觉得不无道理。或许,牛二的兄弟就是这样拾到了“外国人要来的”消息,然后告诉了他的哥哥,那么,这件事就应当慎重对待了。
“有这种可能。”书记沉思良久,说。
“县上还没有得到通知?”镇长说。
“是我们提前得到了消息?”书记说。
“那我们就应该提前准备。”镇长说。
“对,以免弄个措手不及。”书记说。
“稳妥起见,咱们还是先见见牛二。”镇长说,“确证消息的可信度。”
“有这个必要。”书记说。
于是,书记和镇长让老孙准备一桌饭菜,请牛二前来。
“牛二还用得着请吗?”老孙有些诧异。
“非常时期要以非常之礼待之。”书记文绉绉地说。
老孙不大明白,但还是按照书记和镇长的安排,准备了饭菜,请来了牛二。
牛二四十多岁,头发蓬乱,脸上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因为长期的受人欺凌,精神又处在时而正常,时而癫狂的状态下,所以看上去极度猥琐,极度憔悴,苍老不堪,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又因为是见书记和镇长,心里多了几分胆怯,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打颤。
“我,我,我……没犯错……”说这话的时候,牛二差点哭了。他受过刺激,思维一直停留在十多年前,每每见到官长,总以为又要批斗自己,所以惊慌万状。
“别紧张,别紧张。”书记安抚他说,“我们没说你犯错,我们只是想请你吃饭。”
“啊,啊……”牛二点着头。
“来,坐下。”书记说。
牛二还是“啊啊”地点头,并不入座。
老孙急了,一把将他按得坐在椅子上,说:“领导让你坐下你就坐下。”
“领导……”牛二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望望老孙,忽而“嘿嘿”一笑。老孙意识到坏了。这牛二恐怕又要犯病,赶忙对书记和镇长说:“他,他不能受刺激,一受刺激就犯病……”
“哦?”书记和镇长吃了一惊,他们不知道牛二还有这个毛病。
“你们要问什么赶紧问。”老孙说。
“哦,哦。”书记应答着问牛二,“镇里要来外国人吗?”
牛二怔怔地望着书记,没有做声。
“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镇长问。
牛二瞅瞅书记,又瞅瞅镇长,最后目光落到了老孙身上,定定地不动了。老孙大惊失色,说:“你不是说,是你兄弟告诉你的吗?”
牛二还是定定的瞅着老孙。
“他,犯病了……”老孙说。
“犯病了?”书记和镇长没有反应过来。
“是犯病了。”老孙说,“他犯病就是这个样子……”老孙话还没有说完,牛二转过头,对书记和镇长说:“我兄弟……”然后,拍着手跳着唱了起来。“外国人呀么要来……咿呀咿呀呼嗨……是我兄弟……咿呀咿呀呼嗨……”拍着手跳着跳出门去,歌则一直响到很远的地方。书记和镇长面面相觑。
牛二想说什么?书记和镇长反复论证,认为这两句话应该是连在一块的,是“我兄弟说,外国人要来。”那么,新问题出现了。外国人为什么要来孤都呢?这么个破小镇,不在交通要道上,要矿产没矿产,要特产没特产,就靠小麦活着,遇上好的年份,还能大声说几句话;遇上不好的年份,连大声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而且,这个镇子还不大,从东到西不会超过五百米,南北更没法提起,最宽的北面也不过三排房屋。用镇长的话来说,就是“镇东放个屁,镇西也能听到响声;镇中放个屁,两头都能闻到臭气。”村民又长年备受日晒雨淋,皮肤粗糙,脸像霜杀过的茄子,黑乌黑乌。女人也一个模样,还因为长年劳作,腰身粗壮,走起路来和鸭子差不了多少。说句不好听的话,整个镇子除过二寡妇以外,连个像模像样的女人也找不出来。那么,外国人为什么要来孤都呢?书记和镇长就这个问题探讨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新的名词:投资。孤都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虽然四面临沟,镇子很小,女人不出色,但是,在这块原上,孤都还是很大的。大,就有所作为。比如,建太阳能或者风力发电站。再比如,建中、小型飞机场。当然,或许孤都的地下还埋藏着不为人知的宝藏;或许外国人本着国际主义精神,前来拯救这个苦难的小镇……想到这些以后,书记和镇长万分愧疚,觉得自己才是井底的蛤蟆,没有见过天地的宽广。
“外国人来自然有来的道理。”书记说。
“对。孤都肯定有吸引他们的地方。”镇长说。
然后,两人喟然长叹,为自己缺乏想象力而气恼,觉得自己还不如孤都的普通人。孤都人虽然没有冷静、理性地判别消息的真实性,就表现出了盲目的狂热和盲目的期待,但这恰恰说明,他们对孤都这块土地抱有希望。
“也许,我们过于理智。”镇长说,“从而影响了我们判别是非的能力。”
“我们没有对这块土地付出感情。”书记说。
这么着,两人更加愧疚了。孤都人民养活着他们,他们却对孤都人民和孤都这块土地漠然无视,真是狼心狗肺。他们自责着,觉得外国人的到来不仅是孤都千载难逢的机遇,孤都由此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孤都人的命运会由此改变,而且还是他们回报孤都人民和孤都这块土地的最佳机遇。
“至少,无须年复一年地耕种,收获,过着简单重复的日子。”书记说,“可能会像城里人一样,除过上班以外,还能跳舞、唱歌……过得很丰富。”
“对。这就是孤都人对来外国人表现出极大热情的原因所在。”镇长说,“他们希望见到新的、与孤都人所不同的、陌生的面孔,还希望他们会带来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其他东西……”
“那么,我们要全力以赴,抓住这个机遇,算是对孤都人民的负责。”书记说。
“对。要倾孤都之力,接待好外国人,使他们对孤都留下好的印象。”镇长说。
二
早上,书记和镇长一改常例,起床颇早。在院中,他们相视一笑,一块出了政府大门。东天一片鱼肚般亮白,接着的是崭新的蓝天。正是初夏,凉风习习,让人感到无比的清爽。书记和镇长沿着一条小路来到田野中。麦子一尺来高,通体闪着幽绿的光芒。轻风微抚,呼啸着大海一样的愤怒和壮阔。稍远些的地方,站着一株或者几株大树。天边是黑色的游蛇一样的山峦。此刻,它更像海岸线,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要来外国人了。”书记说。
“他会给这个古老而闭塞的小镇带来震撼。”镇长说。
“镇里的人祖祖辈辈生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耕耘、播种、收获、消费,最后埋骨在这块土地上。”书记说,“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没有丰富的生活内容,想一想就觉得是一种悲哀,一种残酷。”
“他们昨天见到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没有区别,他们明天重复的还是今天的生活。”镇长说,“毫无新的内容,想一想就觉得活着毫无意义。”
“他们的耕耘、播种、收获和消费,他们的痛苦、欢乐、希望和失望,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去关注。所以,他们期待第三者来到这里,看看他们是怎样生活。”书记说,“第三者才能证明他们的存在。不管第三者是肯定了他们,还是否定了他们,对他们来说,都有意义。至少,他们会觉得自己有存在的价值。”
“即就是不肯定也不否定,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喜怒哀乐也被外人所知。”镇长说,“这也就满足了他们的心理需求。”
“他们热衷于传播外国人要来的消息,其实希望有人证明他们的存在。”书记不无忧伤地说,“神就是这样产生的。当人们活得没劲头的时候,人们就开始造神。”
“神造的越多,说明活得越没劲头。”镇长也忧伤起来。
“现在,外国人要来了。”书记说。
“他们需要外国人来。”镇长说。
他们说着话,太阳冒出头来。像少女盈红的嘴唇,充满诱惑的想象。这个时候,书记和镇长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怎么接待外国人呢?就这么个小镇,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外国人看呢?书记和镇长开始为如何接待外国人而殚心竭虑。但是,他们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他们商量了三天三夜,商量的两人眼圈发青,头发蓬乱,精神萎靡也没商量出个什么结果。倒是因为不断的抽烟,不断的喝茶,引发了两人的胃痉挛。书记呕吐了五次,镇长呕吐了四次。两人被一块送进了医院。书记第五次呕吐完毕后脸色蜡黄,气息微弱,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
“真是丢人。”书记说,“从来没有遇到难事,这件事却令人难堪。这说明,我智慧有限。”
“不是那样。”镇长开导他说,“我们没见过外国人,倒要接待外国人,这是新情况。没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当然有难度了。”
“也许。”书记说,“但是,我们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能力,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应该相信群众,依靠群众。”镇长说,“集思广益。”
“开个会,研究研究。”书记说。
于是,他们召集了党委成员,在医院的病房里召开了“关于接待外国友人的研讨会”,主要议题是拿出一个接待外国人的可行性方案,。说白了就是搞一个别出心裁的创意,这个创意一定要为外国人留下深刻地印象。鉴于消息非上级正式通知,所以会议高度保密,外人一概不能接近病房,参会人员绝对不能向外界透露会议内容。会议开了一天两夜,会上提出了上百种方案,争论异常激烈,却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案。
怎么办?
党委成员集体决定,召开党委扩大会议,参会人员扩大到副科级以上干部。同样开了一天两夜,毫无结果。没办法的情况下,会议又做出决定,召开全体干部会议,参会人员扩大到党委、政府所有正式干部。因为人数增加了,病房已经不能满足需要,所以会议地点也移到了政府会议室。
不可否认,会议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没人知道政府开会的时间、地点和内容,但是,孤都人给予了政府高度的关注。“关于接待外国友人的研讨会”第三次会议终被他们嗅到了味道。于是,很多人聚集到了政府门口,希望侦探到会议的内容。捡破烂的毛蛋和拾大粪的狗子被他们委以重任,多次以捡破烂和拾大粪为名潜入政府大院,刺探情报,每每被老孙发现,并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里面在开会,闲人一概免进。”老孙耀武扬威地驱赶着毛蛋和狗子,两人就落荒而逃了。人们对老孙产生了厌恶。男人们一脸鄙夷,女人们则频频吐口水以示恶心。老孙不在乎人们怎么看他,高傲的仰着头,反剪着双手在院子里踱步。
会议进行了两天三夜,同样毫无结果。怎么就领到了一帮平庸之辈呢?书记和镇长十分悲痛。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孤都的事业不就毁在了这帮平庸之辈的手里?
“拿不出方案怎么接待外国人?”书记气恼地说,“接待不了外国人,孤都将于机遇失之交臂!”
“倘若机遇从我们手中失去,我们将有何面目再见孤都人民?”镇长说,“我们将成为孤都的罪人,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书记和镇长愁得吃不下饭去。
书记夫人这个时候来到了孤都。书记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书记夫人也一个月没有得到男人的爱抚,所以未及天黑,夫人就关了门,迫不及待的拉书记上了床。但书记一门心思在如何接待外国人的事情上,夫人百般爱抚也不能使书记回过神来。夫人锲而不舍的爱抚到了半夜,终于怒火中烧了,厉声喝问书记,是不是耕种了别人的土地。
“怎么会呢?”书记说,“主要是考虑如何接待外国人的事情。”
“外国人?”夫人诧异地说,“外国人要来孤都?”她一百个不相信,认为这是书记找的借口。“种了别人的地就是种了别人的地,别拿外国人来吓唬我。”
书记解释不清,只好勉为其难的上阵作战。刚做了没几下,书记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绝妙的创意。
“啊呀……”他叫了一声,“就这样……”一跃起身,打算去找镇长商议。可夫人正到了紧要时刻,死死拉住书记不放手。书记挣脱不了,甩了她一个耳光,夫人这才松了手,但一切都晚了,书记绝妙的创意跑的无影无踪。书记恼怒不堪,自此以后患上了可怕的病症,但若与女人相处,脑中必定一片空白。书记也因此而抱憾终身,倘若不是女人,他的创意必将在孤都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地一笔,必将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书记由此陷入了颓废。镇长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情绪很快波及整个孤都。孤都的晴空不再,老蒙着灰蒙蒙的云层。人们感到无比的压抑,莫名其妙的忧愁,也莫名其妙的焦躁。老孙更像是吃了火药,做饭的时候骂天骂地骂人,饭勺敲得铁锅震天地响。没人敢多看他一眼,生怕他将火气泻到自己身上,揍上自己几饭勺。整个孤都除过牛二以外,大概就剩下二寡妇无忧无虑了。她丝毫不顾及人们的情绪,依旧穿红挂绿,打扮的光彩照人。这让人们心生怨气,认为她在挑衅整个孤都的人。人们不再把她当做女神和富翁,而把她当做了敌人。二寡妇的院子里出现了死猫、死狗、死老鼠。她的饭庄门上出现了丑化她的漫画。她若果出门的话,经常会得到臭鸡蛋和烂白菜的照顾。二寡妇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孤都人,只好关门大吉,不再营业。即就如此,也没有起到好的效果,人们照样给她扔死猫死狗死老鼠。
孤都的坏情绪持续了半个多月。一天早上,政府干部意外地发现,老孙心情好了,见到每个人都笑容可掬,打饭的时候总是多加一勺,而且还哼起了秦腔。干部莫名其妙,老孙也不解释。
书记和镇长最后来到食堂,老孙殷情地端上饭菜。饭菜倒是可口,可书记和镇长没心情吃饭。老孙小心翼翼的赔笑着说了一句话:“有个人……或许用得着……”
“谁?”书记和镇长一下来了精神。
“二寡妇。”老孙说。
哎呀,怎么能把她忘了呢?书记和镇长豁然醒悟。是啊,就孤都而言,谁有她思想解放,意识新潮呢?谁有她兰心蕙质,聪明过人呢?书记和镇长饭也不吃了,说声:“走。”径直往二寡妇家去了。老孙望着书记和镇长的背影懊恼不迭,早知道他们有这样的忘我精神,就该等他们吃过饭再说。
二寡妇是个爱招摇的人,但是因为孤都人集体对她厌恶,使她不敢出门,从而陷入了烦乱。书记和镇长的造访使她感到无比的愉悦,忙向他们诉苦。
“这和天气有关。”书记说。
“在这种阴不阴,晴不晴的天气里,人们通常都会烦躁。”镇长说,“当然,他们也会讨厌心情舒畅的人,希望每个人都和他们一样烦乱焦躁。”
“这样,他们心理上就获得了平衡。”书记说。
然后,他们向二寡妇说明了来意。
“什么?”二寡妇吃惊不小。让一个农村妇女搞创意,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二寡妇认为这是书记和镇长在捉弄她。
“没有没有。”书记说,“我们工作久了,受到条条框框束缚多,头脑僵化,眼界不开阔,思想不解放,赶不上时代需要……”
“主要是缺乏想象力。”镇长说,“或者说是缺乏艺术天赋……”
书记和镇长诚恳的态度感动了二寡妇,她答应帮忙,但是她担心力不能胜。
“没关系。”书记说,“我们不勉强。”
“对。这不是工作任务。”镇长说。
“那好。我帮你们想想。”二寡妇说。
“这样最好。”书记说。
他们告别了二寡妇。回到政府后,书记有了新的担心。
“穿衣服新潮,聪明过人,可她毕竟没有出过国,没有见过外国人。”书记说。
“是。”镇长说,“穿衣服新潮是跟风,不算独创,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独创。”
“要独创首先要了解外国人,她了解外国人吗?”书记说。
“了解外国人?我们都不知道来的是哪个国家的人,怎么去了解呢?”镇长说。
“这是问题的根本所在。”书记说。
“要不,再问问牛二?”镇长说。
“没用。”书记说,“他兄弟是个烧锅炉的,可能就拾到这么一句话。”
想到这个问题,书记和镇长还是吃不下饭去,他们长吁短叹,夜不成寐。
书记和镇长请二寡妇为接待外国人搞创意的消息很快被老孙泄露了出去。于是,未及天黑,整个孤都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书记和镇长请二寡妇为接待外国人搞创意,这说明要来外国人的消息不是谣言。如果外国人要来的消息是谣言,那么书记和镇长为什么要请二寡妇搞创意呢?这样一推断后,孤都人无比的激动,认为孤都的未来不可估量。而孤都的这个未来现在就攥在二寡妇的手里。想想不久前他们还把二寡妇当做敌人的对待,好些人觉得对不住二寡妇了。二寡妇爱风骚,这是事实。可是,怎么就因为她的风骚而否定她这个人呢?这不是公正的态度。他们打算去向二寡妇道歉。另外一些人则是希望最先得到二寡妇的创意消息。两群人都聚集到了二寡妇门前。二寡妇门窗紧闭,看来是苦思冥想。人们对二寡妇肃然起敬。他们那样对待二寡妇,二寡妇没有计较,依然为孤都尽心尽力。就冲二寡妇这一点,人们觉得二寡妇胸怀确实宽广。由此也对二寡妇有了十二分的信心,认为二寡妇一定不负众望。果然,第二天黄昏,夕阳亮丽的辉光涂满孤都的时候,二寡妇打扮地齐齐整整走出门来,整个孤都为之一亮。人们知道,孤都迎来了新生。一些没出息的人忽然泪若雨下,而另一些易于激动的人则高呼二寡妇万岁。
二寡妇伟人一样的像人群招手致意,然后精神抖擞地向政府走去。
早有机灵人向书记和镇长做了汇报。书记和镇长赶忙去门口像迎接英雄一样将二寡妇迎进了书记办公室。
“什么?”书记和镇长迫不及待地问。
“沙滩浴场。”二寡妇目中闪着熠熠地神光。
“什么?”书记和镇长愣住了。二寡妇不做解释,只是微笑着望着他们。良久,书记回过神来,啪地一巴掌拍在二寡妇的左边屁股上。
“好!”他大声说。
镇长也回过神来,啪地一巴掌拍在二寡妇的右边屁股上。
“好!”他也这么大声说。
老孙刚好从书记办公室门前经过,看到书记和镇长轮番拍打二寡妇的屁股,惊讶地“呀”了一声,缩下头,仓皇地跑走了。
“咋会这样?”回到房子后,老孙惊魂未定。自此,老孙患上了神经性能动官能症,每晚都热衷于拍打妻子的屁股,否则难以入眠。最后则习惯成自然,只要见到女人,总不由自己地去拍打她的屁股,吆喝一声:“好!”
二寡妇的创意得到了书记和镇长的认可,但是,为了稳妥起见,他们召开了第四次“关于接待外国友人的研讨会”,主要讨论二寡妇的创意。会上,二寡妇就创意做了说明。
首先,孤都处旱塬之上,长年缺水。建一个沙滩浴场,让人在一片黄土中间忽见一湾清水,有别开生面之感,定能引人入胜。试想一下,外国人在黄土高原上生活上几天,看到的是黄土、黄土,肯定审美疲劳,忽见一湾清水,那会是什么感觉?——惊奇!这一下就给外国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其次,外国人有两大特点,好玩和讲卫生。沙滩浴场一旦建成,那么就可以配置游艇、放养大鱼,配备游泳和洗澡设施。外国人来后,既可以划船,又可以冲浪,还可以钓鱼,一举多得,足能满足外国人好玩的习性和讲卫生的习惯。第三,外国人走掉后,沙滩浴场是搬不走的,它留在了孤都。镇上可以以此为契机,发展旅游事业,带动餐饮、住宿、休闲、娱乐和其他服务性行业的发展,同时也可以发展渔业,一改孤都单一的生产方式,丰富孤都人的生活内容。第四,就孤都而言,千百年来一直靠天吃饭。风调雨顺的话,农作物还能保持增产。但若遇上不好的年份,农作物必定减产。沙滩浴场能够储存大量的水,倘若遇上干旱的年份,这些水就可以用来灌溉农田,为农业生产起到促进作用……二寡妇洋洋洒洒讲了三个多小时,与会者聚精会神地听了三个多小时。绝对没有逃会、打瞌睡、开小会的现象,甚至连打嗝、放屁、掏耳朵、钻鼻孔的行为也没有。书记和镇长十分惊奇。他们和其他人一样,莫不为二寡妇的风范所倾倒。
“真没想到,孤都还有这样的人才!”
“巾帼不让须眉!”
“以前只知道二寡妇会做饭,没想到二寡妇还会搞创意!”
“要不是来外国人,这样的人才就埋没了!”
“人才也要有机遇。外国人的到来,不仅给了孤都机遇,也给了二寡妇机遇。!”
……
二寡妇讲完后,得到的不光是热烈的掌声,还有盛赞,没有一个反对的声音。
“看来,大家认可这个创意。”书记说。
“安稳久了,就想变革。”镇长说。
“动动也好,”书记说,“凝聚人心。”
“长期不动,就有人骂娘。”镇长说。
书记和镇长当场决定,授予二寡妇“孤都总设计师”的称号,并聘请二寡妇为沙滩浴场工程总指挥。会场再一次响起暴风骤雨般地掌声。掌声持续了半个多钟头,好多人的手掌都拍肿了。掌声停下后,二寡妇赶忙推辞,说搞创意可以,总指挥工程不堪大任。她的推辞没有得到批准。没人相信她会不行。书记则说:“倘若推辞,就冷了孤都人的心。”镇长也说:“孤都人会对你心生怨恨,骂你不为孤都的发展尽力。”
二寡妇只好接受了聘请。老孙也因为荐才有功,受到了书记和镇长的口头表彰。老孙激动的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切菜时打了瞌睡,切伤了手指,付出了血的代价。
创意有了。二寡妇又说了她的初步设想,将位于孤都西南角的涝池改建成沙滩浴场。即:以涝池为底,扇形向外扩展,形成一个贝壳形的、由深渐浅的湖泊。
“大海就是这个样子。”二寡妇说。
“大海应该是这个样子。”书记说。
“对。大海有底。”镇长说。
但是,他们还是表示了担忧,是不是过于冒险:孤都的涝池南边是深沟,没办法南扩,只能北展。这意味着要毁掉涝池和近百亩麦田。二寡妇说,干事就要有干事的魄力,所谓不破不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破掉传统的生产方式,又怎么建立新的生产方式呢?书记和镇长想想,很有道理,同意了她的设想。为了稳妥起见,他们召开了第五次“关于接待外国友人的研讨会”,论证这个方案的可行性。这次研讨会范围较大,不仅是全政府的干部和孤都村干部,还邀请了一些老年人。
“要毁掉涝池?这不行!”老人们通不过了。
“为啥呢?”书记、镇长和二寡妇问。
“涝池可以祈雨。”老人们说,“你们的沙滩浴场不能祈雨。”
“什么?”书记和镇长不大明白。二寡妇向他们做了解释。
涝池是旱塬上特有的产物,一般是在地势低洼的地方挖一大坑,汇集雨水、雪水,待其沉淀后供牲畜饮用和村民洗衣服。当然,夏天的中午,一些小娃也会不顾羞耻地扒个精光,扑进涝池,狗刨式地扑腾一回。闹得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脸红红的不敢抬头。在旱塬上,涝池与村民生活息息相关,可以说,没有涝池,旱塬上的人就没办法生活,所以,涝池也被人们赋予了种种神奇地色彩。比如,可以祈雨。传说,孤都的涝池下面藏有一头神牛,月遁星多之夜,可以看到神牛拉磨磨面。神牛喜水,倘遇天旱,人们只要将涝池里的淤泥清除到磨盘大小的时候,必降大雨。老年人说,这是因为神牛被太阳晒到了,所以施法下雨了。再比如,可预知收成。每年谷雨早晨任何动物未饮水之前,年老有经验的人根据水面上的波纹,能推断出这一年哪种粮食可以获得好的收成,据说是百测百灵。
“哦。原来如此。”书记和镇长说。然后,他们向老人们说,浴场比涝池大很多倍,首先不会干掉。遇到了天旱,就可以用浴场的水灌溉麦田,根本无需祈雨。假如天真的干旱了,干到浴场也没水了的时候,浴场的根基是涝池,你们还可以去挖淤泥。老人们想想是这个理。
“涝池能预测收成。你们的沙滩浴场不能预测收成。”老人们又提出一个问题。
“怎么不能呢?”书记说,“浴场的面积更大,水更多,波纹的方向和多少看得更清楚。”
“再说,浴场建成后,大家都会转产,开食堂、商店、旅馆……不需要种庄稼了,又预测收成干什么?”镇长说。
“不需要种庄稼了?”老人们说,“不种庄稼我们吃什么?”
“你们和城里人一样,用钱买菜买面,想吃什么买什么。”书记说。
“我们的钱从哪里来?”老人们问。
“你们开了食堂、商店、旅馆……”镇长说,“旅游的人多了,你们还可以收他们的停车费。”
“还有环境污染费。”书记补充说。
“哦?”老人们惊奇极了,世界上还有不要干活就能挣钱的好事?
书记和镇长毫不犹豫的说:“不要干活就能挣钱,这就是智慧。只要我们选对了路子,不要干活就能挣钱!”
不要干活就能挣钱,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老人们没话可说了。
第五次“关于接待外国友人的研讨会”开得空前成功。虽然书记和镇长至始至终都没有肯定外国人要来的事情属实,但是,孤都人确信外国人要来了。假如外国人不来的话,为什么要开“关于接待外国友人的研讨会”呢?为什么要建沙滩浴场呢?接着,人们觉得自己的观念有了转变,再不是围绕土地思考,而是扩展到了土地以外的地方。于是,整个孤都像发情的毛驴高度地亢奋起来。人们在研讨会后,自发的组织了火炬游行,无数火炬从四面八方汇进孤都。孤都首先成为了一个火的海洋,继而如金蛇狂舞一般,无数条火红火红的蛇在镇子里乱窜,编制出各种精美的图案。书记、镇长、二寡妇看到了这一幕,觉得孤都人的确有天赋,在没有任何编导和指挥的情况下,把火炬游行搞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特别是书记和镇长,他们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压力。
人们狂欢了三天,又大睡了三天。第七天早晨,人们忘记了为什么狂欢,为什么大睡。牛二适时地出现在了街头。
“镇里呀么……要来呀么……外呀国人……”他疯疯癫癫地唱着。
人们恍然大悟。他们是为要来外国人而狂欢,为要来外国人而大睡。然后,人们关心起沙滩浴场的建造情况。
“我们应该取信于民。”书记说。
“不,是应该为孤都的未来做力所能及的事。”镇长说。
他们找来了二寡妇,决定启动了沙滩浴场工程。考虑到政府财力有限,雇不起大型机械,只能动用人力,书记和镇长很是为难。没想到的是,孤都人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风亮节和热情。他们不要报酬,自备工具,甚至不要政府管饭,书记和镇长颇为感动。
“不要报酬可以,但是,不能不管饭。”书记说。
“我们不能让他们白干。”镇长说。
于是,书记和镇长带领政府干部在涝池边上搭建起一排帐篷,当做临时休息场所和做饭的地方。孤都一帮年轻媳妇自愿地走进了帐篷,做起了伙夫。老孙自然而然地官升一级,做了男妇女主任,领导着一帮女人,为奋战在一线的村民做饭。老孙管得人多了,很快找到了做官的感觉,像书记和镇长一样,激动了就在某个年轻媳妇的屁股上拍上一巴掌,喊一声:“好!”被拍的媳妇常是一惊,回头骂声:“死鬼!吓死人了。”并不生气。后来,习惯成自然了,老孙再拍屁股的时候,年轻媳妇不惊了,倒是“哈哈哈”大笑一通。
二寡妇也去帐篷里喝水、休息,老孙总想拍拍书记和镇长拍过的屁股,但仅仅是想想,没敢付诸实践。一天下午,人们刚吃过饭,年轻媳妇们爬在锅台上洗锅。老孙趾高气扬地在一群媳妇中间穿行,忽然瞥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屁股。老孙觉得这个屁股从未拍过,随手拍了一下,喊声:“好!”被拍的女人豁地转过身,竟然是二寡妇,老孙愣住了。二寡妇看看老孙,毫不客气地甩给他一个耳光。老孙为此怔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老孙把满腔怨愤都撒到了其他女人身上,卖力而肆无忌惮地拍打她们的屁股。没到天黑,老孙的手腕肿了老高,去医院透视了一下,居然是骨折!老孙花掉了一个月的工资,打了二十天石膏。老孙十分懊恼,为了沙滩浴场,花掉了工资,断掉了手腕,委实不划算。
三
孤都绝对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每个人都精神振奋,热血沸腾,对沙滩浴场抱有希望,认为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创举,所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工程中去了。每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地时候,人们就赶到了工地,直到夜色降临方才离去。没有人迟到,也没有人早退。如果那个人迟到了,最先过意不去的是自己的良心。“啊,别人都在为孤都的改变尽心尽责,无私奉献,我怎么能迟到呢?”迟到的人常常会比别人迟下一会工,一定得把失去的时间挽回来。正因为每个人都这样严格的要求自己,所以工程进展神速。开工第十天的时候,涝池比原来大了一倍,书记和镇长略感意外。他们站在工地上,望着忙碌地人群,莫名的感喟。
“不可想象。”书记说。
“他们在创造奇迹。”镇长说。
“是我们在创造奇迹。”书记更正说,“孤都将因我们而改变。”
“对,”镇长说,“我们将会因为这个决策而进入孤都史册。”
“外国人来不来并不重要,”书记说,“重要的是给了我们希望和动力。”他表情复杂地望了一眼镇长,“或许,是政绩。”
“对我们而言,或许是政绩。”镇长说,“但是,对孤都、对他们,是希望和动力。”
“或许,是安慰。”书记说。
“假若外国人不来的话……”镇长说。
感喟到最后,他们就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很落寞地回政府去了。晚上,他们喝了一壶小酒。不多,但是他们醉了。
作为工程总指挥的二寡妇确实很负责。每天双手叉在腰间,在工地上四处巡视,结果被太阳晒的又黑又丑。书记和镇长担心长此以往会累垮了二寡妇,让人打制了一辆小推车,并派了二十名精壮小伙子,轮流推着二寡妇巡视。于是,人们常能看到二寡妇站在小推车上,以领袖人物的神态指点江山。
“快点干啊,外国人就要来了。”她这样给大家鼓劲。
因为不断的给人们鼓劲,不断的向人们讲解施工要领,二寡妇喊哑了嗓子。书记和镇长只好强令二寡妇休息。二寡妇躺到了,但是她的精神激励了更多人。每个人都憋足了干劲,每个人也都拼命的劳作,忘记了吃饭和睡觉。老孙被人们的忘我精神感动的热泪盈眶,又十分心痛。“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能行?”老孙说,“时间长了会累垮的。”他在这个时候起到了关键作用,将饭担到了工地上,强迫人们吃饭。
二寡妇躺倒后,书记和镇长担负起了她的职责,每天在工地上奔波。渐渐地,他们就真正投入进去了。
“我们已经和孤都融为一体了。”书记说。
“这比外国人要来更有意义,也更为神奇。”镇长说。
人们开始是因为外国人而激动、忘我,但渐渐地他们的认识高度提高了,他们在干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于是,整个孤都掀起了新的疯狂。
二寡妇休息了二十多天才恢复了正常,又出现在了工地上。
“快点干啊,外国人就要来了。”她又这样给大家鼓劲。
但是,人们已经忘记了外国人要来的事情,所以,她这样喊的时候,人们一脸茫然。
“外国人要来?哪儿来外国人?”他们互相询问。二寡妇生气了说:“我们这里要来外国人,我们就是为外国人修沙滩浴场。”
“哦——”人们恍然大悟。
三个月后,沙滩浴场基本成型,以涝池为基点,呈弧形向东西两面扩展,像个巨大的贝壳,或者说像个巨大的怀抱。北面向南则呈斜坡形越来越深,抵达涝池。剩下的就是小修小补,铺上沙子,间一些辅助设施了。
“要铺沙子。”书记说,“否则的话,怎么叫沙滩浴场?”
“一定要铺。”镇长说,“海边怎么能没有沙滩?”
他们决定,无论财力如何不济,也要为沙滩浴场铺上沙子。他们联系了一家沙场,以一次用沙,逐年付款的方式买到了沙子。又联系到数十辆卡车,为浴场拉沙。忙完这些事后,书记和镇长来到工地上。帐篷还没有拆走,老孙吆喝着女人们做饭。
“好好干啊,工程马上完工了,再干不了几天了。”因为多数人已经解散了,工地上没多少人了,所以老孙喊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失落:万人聚集干活的盛大场面一去不返了。女人们也很失落,被万人瞩目的场面也将一去不再了。
二寡妇被几个年轻人推着,嗓子嘶哑着喊:“再加一把劲,马上就竣工。”人们着了魔似地挥舞起了锨锹。书记和镇长颇感惊奇:为什么二寡妇有这样的能力呢?
又过了二十多天,工程彻底竣工。书记、镇长、二寡妇和孤都人站在浴场边,心潮澎湃,无比的兴奋,觉得这真是个奇迹。
“放水!”随着二寡妇一声令下,三台抽水机同时启动,深藏在地下的水源源不断的喷进了浴场。很是遗憾,对这么大的浴场来说,三台抽水机抽出的水无济于事。但是,人们坚信,水必将注满浴场。
“我们应该狂欢。”有人建议。
“为外国人狂欢吗?”二寡妇想起不久前地狂欢。
“不,为我们创造了奇迹。”人们说。
书记和镇长也希望庆祝一下。但是,为了稳妥,他们决定等注满水后再庆祝。
三天后,水还只有涝池底一点。水哪里去了?人们很是诧异。书记、镇长、二寡妇等人细细寻找了一番,在涝池南面的沟里发现了水的踪迹。原来,水渗到了地下,顺着深沟流走了。
“怎么会是这样?”书记和镇长懊恼不已。
孤都建造了一个沙滩浴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县上。县长得知后给予了高度关注。
“沙滩浴场?这是新事物。”县长说,“应该去看看。他们有创造精神和创新意识。”于是,向书记和镇长通知了。书记和镇长顿时慌了。
他们找来了几个老年人,问为什么涝池不渗水,浴场就渗水呢?老人们告诉他们,涝池底是用红胶泥打的底,当然不会渗水了。原来如此。书记、镇长和二寡妇恍然大悟。那么,浴场能不能也用同样的办法呢?他们望望浴场,显然不现实。浴场比涝池大了二十倍还多,从哪里弄那么多的红胶泥呢?而且,时间也不允许。怎么办?二寡妇想出了一个应急办法,用塑料膜先铺底,然后再铺沙子。这是个好办法。书记和镇长马上召集人将沙子挖开,铺上了塑料膜。再抽水,果然不渗了。书记决定放水。因为孤都只有三个机井,不够用。其他村地机井也为沙滩浴场供水,这个场面也很盛大。其他村地村民用架子车、拖拉机拉,用担担……络绎不绝。水供了半个月,终于注满了浴场。这一下,人们见到了大海。碧波荡漾,波光粼粼。小娃们迫不及待地脱光了衣服跳进水里游泳。
“这是大海。”有人说。
“对,是大海。”人们附和说。
书记和镇长去请县长。他们刚走不久,一团乌云堆在了天边。
“沙滩浴场怕不怕雨?”书记问。
“大概不怕。”镇长说,“那么大的浴场,装一点雨没关系。”
但是,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开始,人们还在兴奋。这一下浴场不缺水了。但接着人们就担心起来,这么大的雨,冲垮了浴场怎么办?因为,他们没有设计排洪渠。二寡妇冒雨去了浴场。已是浊浪滔天。二寡妇忽然起,原来南面漏水,赶忙去了南面,沟里如同大河一样涌涌滚滚。二寡妇想坏了,肯定下面漏水了。老孙也关心浴场,前来观看。二寡妇对他说,下面漏水了,你快去向书记、镇长汇报。老孙忙忙去了。二寡妇则下到沟里想办法堵漏。
书记和镇长到了县城,还没有见到县长,老孙的电话打来了,书记和镇长赶忙又往回赶。
这时,洞越来越大,水越来越猛。最后,“轰隆”一声,整个土崖都塌掉了。大水漫天卷地冲了过来,二寡妇惊叫了声“啊——”就被水卷走了。
书记和镇长赶回来时,只看到一片白地,什么都没有了。
“这里曾有个浴场。”书记说。
“是沙滩浴场。”镇长说。
“那是个奇迹。”书记说。
“是个奇迹。”镇长说。
孤都人一直相信他们见过了大海。多年以后,孤都人依然向后代这样讲述:“传说,孤都以有大海,有沙滩和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