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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 “复活”到 “丰收”——杜甫在现代新诗中的走向

2012-12-18蒋林欣

杜甫研究学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冯至余光中复活

蒋林欣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杜甫无疑是我们中华民族最伟大的诗人,他那丰厚的诗学遗产和高尚的人格魅力,绝唱千秋,泽被后世,历代诗人莫不追步,学杜之风蔚然盛行,咏杜之诗层出不穷,影响流播宇内四海。新文学革命宣告了古典文学的终结,文学史上那些曾经辉煌灿烂的巨星也随之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成为“博物馆里的藏品”。杜甫也未能幸免,他不再被新文学家尊为“诗圣”,不再是新文学书写的母题,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都被遗忘了。然而,杜甫是无法遗忘的,他那紧紧植根于苍莽大地的丰姿,他那为现实人间而歌的精神成就了他的不朽,他总是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刻被现代人深深地想起。检阅卷帙浩繁的现代新诗,我们可以看到杜甫虽有过长期的遗忘和缺席,但他还是“复活”了,逐步走向“壮美”,走向华丽的“丰收”,在那些朝拜他的诗人的笔端,在那些祭献给他的诗篇里,分明有他走过的足迹。

一、青春叛逆:“遗忘”与“缺席”

历经几番硝烟四起的论战和呕心沥血的尝试,新文学终于诞生,新诗也破茧成蝶,一时涌现出俞平伯、康白情、郭沫若、汪静之等一大批新诗人。他们意气风发地探索新诗,兴味盎然地创作新诗,满怀期望地把青春与才情献给新诗,但他们的诗中都没有杜甫的身影。曾被陈独秀、钱玄同、胡适等屡屡提起的杜甫,曾以自身丰富的资源参与了新文学建构的杜甫,此时并没有走进新文学,没有走进新诗,没有成为新诗吟咏的对象。查找《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1917-1927)、《中国新诗总系》(1917-1927)、《中国新诗总系》 (1927-1937),以及众多单部诗集,不难发现,杜甫长期处于遗忘与缺席的状态。

胡适无数次地说到杜甫的好处,欣赏他诙谐幽默的“打油诗”,称赞他开一代诗风的“问题诗”,《尝试集》也确有杜甫“问题诗”与“打油诗”的风味,但终究没有提到杜甫,更没有写给杜甫的诗。其中缘由显而易见,胡适正处于声名鹊起、少年得志的人生之阶,显然不到写杜的年龄,也没有写杜的心境,他对杜甫的推崇主要是从理性的角度重新审视传统文学,从中吸收养分以建设新文学,但在个体生存体验和生命感悟方面并没有臻于杜甫的境界。其时,新诗的主调是青春期的激越、缠绵与惆怅,是青年的苦闷与个人的哀愁。诗人们热烈地唱着《伊的眼》、《妹妹你是水》、《教我如何不想她》之类的恋歌,先觉者鲁迅在做《梦》,名士周作人在写《小河》,英雄郭沫若在狂呼“我是一条天狗呀!”,才子徐志摩在玩味“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谁会想到老气横秋、沉郁悲痛的杜甫?至多有几分李白的仙气与王维的禅意。颠沛流离的杜甫当然不属于青春,一生罕有情诗的杜甫也不属于爱情,青年与杜甫之间是双向的隔膜。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被誉为新诗的“黄金时代”的第二个十年依然没有杜甫,这可是一个容易想起杜甫的年代。国土沦丧,国危旦夕,时势需要“国防文学”,需要“大众文学”,许多具有写实特色的诗歌流派和诗人应运而生,例如以太阳社为中心的无产阶级诗人群,以穆木天、蒲风为代表的“中国诗歌会”诗人群,他们为底层人民的苦难而怒吼而悲吟。臧克家有《难民》、《逃荒》、《罪恶的黑手》,无疑师承了杜甫“三吏”、“三别”的传统,但他并没有在诗中写到杜甫。艾青有《我爱这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像杜甫一样忧国忧民,但他也没有为杜甫写诗。尤其是穆木天,诗集《流亡者之歌》是血泪的产儿,有暴露,有悲愤,有“‘可怜的落侣雁’般地悲凄”的“流亡者的悲哀”,他说:“我总是热望着,像杜甫反映了唐代的社会生活似的,把东北这几年来的民间的艰难困苦的情形,在诗里,高唱出来。”①他的愿望基本实现,但他没有在诗里把杜甫高唱出来。

为什么新诗人对于杜甫如此吝惜他们的笔墨?其深层的原因在于新文学本身的青春叛逆的精神特质。毋庸讳言,五四激进的反传统在很大程度上的确造成了文化的断层,新旧文学之间有着难以愈合的裂痕。新文学家奉行的是文学进化论,文学要随时而进化,诗人要写新诗表现他们的时代,表现他们实在的生活。新诗人专注于现代日常生活和审美经验,专注于现在与将来,拒绝回望过去,与传统保持距离,甚至以叛逆的姿态拒绝传统,杜甫所代表的旧诗所表征的世界完全失效。新诗借镜的主要是西方话语,诗人们敬仰的“英雄”已被异域名人取代,如对中国的土地爱得如此深沉的艾青没有写杜甫,却把“芦笛”献给了阿波里内尔,穆木天在流亡的黄浦江舟中忆起的不是杜甫,而是“青年的高尔基”与“青年的勒芮”。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本土被遗忘是一种必然,此时缺席的不仅仅是杜甫,屈原、李白、苏轼等大诗人也不见踪影,几乎所有古代的思想家、文学家集体失踪。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革命与抗战的洪流里,传统仅被视为建构民族认同的资源之一,传统本身并非归所。因而在这个沧海横流的年代,新诗人不是没有想起杜甫,他们曾与杜甫相遇,但又遗憾地擦肩而过。

二、感时忧国:“序幕”与“复活”

在新诗青春叛逆期的遗忘与缺席中,杜甫又是从何时何处开始“复活”的呢?是谁的手指叩开了那座尘封的古墓?那就是出版于1923年的闻一多的诗集《红烛》。总“序诗”《红烛》取自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后的每一“篇”都分别引用一句旧诗作为“小序”,李白、黄庭坚、陆游、王维等均在列。这是现代诗人第一次对古典传统的深情回眸,是一次将旧诗融入新诗的尝试。在“孤雁篇”,闻一多赫然引用杜甫《野望》的诗句“天涯涕泪一身遥”,这就成了杜甫重返现代新诗的“序幕”,标志着现代诗人独特的人生体验与时隔千载的杜甫开始对接。

虽然闻一多并没在诗中吟咏杜甫,仅以“题词”的形式表达了与杜甫相似的情绪体验,但这就如同电影的“序幕”,“题词”在诗歌文本中的存在本身就具有独特的意义。在符号学的言说话语里,标题、题词、序言等这些“往往落在文本边缘上”的伴随性的副文本,常常会对符号文本的接收起着重要作用②。“题词”就是这样一种副文本,既在文本内,又在文本外,是文本与外部世界的连接部分,与标题一起为文本定调,直接影响到读者的阅读。在这里,题词“天涯涕泪一身遥”与标题“孤雁篇”共同为诗歌文本《孤雁》及收入本篇的《我是一个流囚》、《太阳吟》等定调,并明确地告诉读者,诗人那“孤雁”般的情绪类似杜甫当年的情绪。闻一多此时孑然漂泊在异国他乡,诗里满是游子思乡的情怀与对祖国母亲的眷恋,他悲叹自己是“孤寂的流落者”、“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反复抒发“失路的游魂”的“零落的悲哀”,“不幸的失群的孤客”流落到“水国底绝塞”,泣诉无边的酸楚。这种人生体验与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流寓成都时,因海内战火横飞、大地满目疮痍、诸弟远隔天涯、诗人孤身飘零、忧国思亲的心情无比沉痛而作的《野望》诗“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何其相似?

闻一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回望古人古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与杜甫的经验对接,主要是因为他那凝聚了“五四”时期“感时忧国”精神的人生体验。闻一多出身书香门第,青年留学美国,学贯中西,卓然大家。像很多留学青年一样,他饱受了弱国子民所遭遇的歧视和屈辱,这些痛苦的经历造就了他深入骨髓的“感时忧国”精神。但闻一多不同于刘鹗、鲁迅、沈从文等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痛骂国人,无情地揭露国内的黑暗和腐败,把一线希望寄托在异邦,也不同于郁达夫把自身遭受的苦痛归咎于祖国的贫弱,满纸沉沦的哀怨③,他的感时忧国是对祖国超越情绪的理智的爱,他在异国想起“庄严灿烂的祖国”,在诗里赞美“如花的祖国”,“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④,他要点亮“红烛”,燃烧生命,烧破世人的梦,烧沸世人的血,救出他们的灵魂,捣破他们的监狱,这是一种英雄式的、战斗的“感时忧国”精神。

正是这一精神使得闻一多特立独行,得风气之先又“逆流而动”:别人提倡诗体解放,他就赞美律诗;别人讲西方思潮,他又讲传统文化;别人写情诗,他就在写乡愁;抗战还没开始,他就成了“几乎唯一的爱国诗人”。他所特有的少年老成、忧愤沉郁的个性气质都与杜甫声息相通,被有的研究者称为“新诗史上的杜甫”⑤。他溯游在传统文化之河,《红烛》处处弥散着传统的气息,如剑匣、香篆、红豆、红荷之魂、鲛人明珠等古典意象异彩纷呈,其雄浑铿锵的《七子之歌》典出《诗经·邶风·凯风》。他热爱学术,正值青春年华就钻进“故纸堆”研究唐诗,特别是杜甫,“我们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纵了,太夸妄了,太杳小了,太龌龊了。因此我不能忘记杜甫”⑥。他称杜甫为“文学与良心兼备”的大诗人⑦,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⑧,以“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心情,为诗圣绘了一幅精致的小照——未完成的《杜甫》传:“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沈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⑨。闻一多在他的新诗中虽然只给了杜甫一个“序幕”,但他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阅读杜甫,研究杜甫,书写《杜甫》,把诗人最美妙的语言献给杜甫,谁也不能否认,这是对杜甫最好的礼赞。

三、生命哲思:“沉潜”与“壮美”

闻一多在《红烛》里给了杜甫“复活”的契机,但那仅仅是惊鸿一瞥,甚至还说不上昙花一现,在喧嚣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杜甫依然是缺席的,穆木天曾经从他的墓前走过,却无缘留下诗行唤醒沉睡的诗圣。直到冯至的《十四行集》,在生命哲思的沉潜中,杜甫才穿过漫漫长夜在现代新诗里有了一个壮美的开篇。

冯至在少年时就与《杜诗》“发生了绝大的爱情”⑩,在《北游》时期的人生体验中也曾闪过杜甫的影子。冯至大学毕业到哈尔滨谋生,在冰冷而灰暗的陌生城市里孤单寂寞地行走,“油一般地在水上浮着,魂一般地在人群里跑着”,在雪大风寒的夜里,独立街心,反思自我的前进与沉沦,写完长诗《北游》,不禁想起杜甫“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11。但他这时的情绪还很狭窄,是典型的五四青年的苦闷与哀愁,并不懂得杜甫,“和他很疏远,总觉得他的诗与我无缘”12。“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在他诗情最为飞扬的时候,并没有写杜甫。抗战爆发后,冯至跋山涉水一路辗转,在人生的中途开始认识杜甫,“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诗中尽血泪,十年佯作太平人”(《赣中绝句》),“早年感慨恕中晚,壮年流离爱少陵”(《杂诗九首》)。冯至一到昆明就立即想起杜甫的《成都府》:“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在流亡的岁月里,冯至才到了读杜的年龄,有了解杜的心境,杜甫一天比一天亲切,杜诗越来越博大。

经历了流亡的仓惶凄楚,冯至寓居在远离尘嚣、富有田园风味的昆明郊区,虽然外面的世界战火依然,但他已进入沉潜的状态。他在山中来回散步,沉思着人、生命、死亡、永恒……,“有些体验,永久在我的脑里再现;有些人物,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们给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它们留下一些感谢的纪念呢?”13他为那些与他的生命发生深切关联的每件事物都写出一首诗,历史上不朽的精神、无名的村童农妇、远方的千古名城、山坡上的飞虫小草都进入他的《十四行集》,这是他沉默多年、灵光再现的奇葩,《杜甫》就是这朵奇葩上最为雄奇、壮美的一瓣: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铄发光

像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象。

在《十四行集》里,冯至歌咏了五位中外文化史上的名人:蔡元培、杜甫、鲁迅、歌德和梵诃,他们无不崇高,无不壮美,无不是为了绝望之希望而奋斗,这是一场与伟大灵魂和不朽精神的对话。这五人中,两个属于西方世界,两个属于现代中国,只有杜甫是那“重生”的古人。可见杜甫对于冯至生命体验的重要,也只有冯至在新诗中给了杜甫如此壮美、如此绚烂的一页!在这首诗里,杜甫无疑还是四处流落、穷困潦倒的,“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这是多么惨烈的人间悲剧,多么沉痛的人生苦难!然而,在那绝望的边上站立的又是多么顽强的生命意志,多么崇高的担当精神!杜甫在困苦中没有沉沦,“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他要“不断地唱着哀歌”,把哀歌献给战场上死伤的健儿,献给天边陨落的明星,献给远方隐没的骏马,把自己的一生都作为“祭享”献给那些挽救人间危亡的英勇而悲壮的力量。因为崇高,因为壮美,杜甫的贫穷也在“闪铄发光”,如同“圣者的烂衣裳”,有着“无穷的神的力量”,就像蔡元培“永久保持了一种异样的光彩”,就像鲁迅“那一觉永不曾凋谢”,永远光华四射。

冯至说,一个过去的诗人的再生,或是由于“同”,或是由于“异”, “同”若寻友,“异”若求师,前者是时代精神与过去某某诗人起了共鸣,后者是一个时代正缺乏某某诗人的精神,需要他来补充,但无论“同”还是“异”,我们两方面都需要杜甫,需要他像朋友那样替我们陈述痛苦,更需要他像老师那样教我们执著14,杜甫就是冯至及其时代的良师益友。冯至在抗战流亡的人生体验中,在对生命哲思的沉潜中,“读他的诗,理解他的为人,全心全意地钦佩他”15,为他赋诗,为他立传。后来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很多人又忘记了杜甫,但冯至没有忘,他继续写着杜甫,继续说着杜甫,杜甫“像一些美丽的野花野草,千百年自然地生长在山间”,隐在万山丛中却早已深入诗人的灵魂,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四、文化乡愁:“招魂”与“丰收”

杜甫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复活”,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有了“壮美”的开篇,但这之后几成广陵散绝,除了冯至,其他的诗人很少有新诗写杜甫。建国后,有了新的时代主潮和新的文艺规范,“十七年”的政治抒情诗和新民歌不需要杜甫“文革十年”的荒芜更不需要杜甫,即使有一两年人们大谈特谈杜甫也仅仅是从阶级立场的利用与曲解。但近半个世纪以来,他在港、台、澳及海外华文文学文化大乡愁的书写中走向了华丽的“丰收”,如杨牧《秋祭杜甫》 (1974),余光中《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1979)、《不忍开灯的缘故》(1984)、《草堂祭杜甫》组诗(2006),叶维廉《杜甫草堂二折》(2004)等。

由于历史和现实的诸多原因,从明末清初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一大批文人作家被迫远离故土和大陆,与故国文化隔绝,处于离散、漂泊、无根的状态,“寻根”也就成了他们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反映到文学创作中就是内蕴丰富的“乡愁”书写,这些“乡愁”有着时间的、空间的、历史的、文化的沧桑感。其中最为荡气回肠的是那股汇聚了国家的、民族的、文化的大乡愁,从于右任的《望大陆》到余光中的《当我死时》,都呈现出一种宏阔的气势和悲壮的情怀。在这股文化大乡愁的书写潮流里,余光中无疑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年轻时余光中主张西化,“笔尖所沾,不是希颇克灵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酿的也无非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16,所写的乡愁也是“那混凝着异乡人的泪和母亲的骨灰的尘埃”,人到中年,浪子回头, “忧患伤心,感慨始深,那支笔才懂得伸回去,伸回那块大陆,去蘸汨罗的悲涛,易水的寒波,去歌楚臣,哀汉将”17,探索历史文化,为故国文化招魂,为李白、杜甫、苏轼等人造像, 《乡愁》、 《白玉苦瓜》、《乡愁四韵》、《隔水观音》、《湘逝》等诗作,内蕴日渐深厚,极力抒发了无根一代的悲患情怀和归依母体的文化精神诉求。

余光中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文化孺慕的心情,在追寻历史归属感的路上不断为杜甫“造像”。他的几首咏杜诗写于不同的年代,前后跨越近三十年的时光,但他所造的“杜甫像”基本相似:漂泊的杜甫、望乡的杜甫与不朽的杜甫。

杜甫暮年老弱贫穷依然漂泊的惨景几乎是咏杜诗不可或缺的内容。《湘逝》里的洞庭、夔府、江陵、公安、岳阳、耒阳、汉阳、襄阳……,这一长串的地名,都是杜甫一生漂泊流离的足迹;在《不忍开灯的缘故》里,杜甫是站在回音的江峡,“后顾成都,前望荆楚”的五旬过半的远客;《草堂祭杜甫》写到:“乱山丛中只一线盘旋/历仄穿险送你来成都”,等等,都是杜甫漂泊的侧影。在这些诗中,白发苍苍的杜甫,又总是立在风里望乡,望京华,如“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浅浅一盏竹叶青“炙暖此时向北的心情”,涛声、猿声、砧声、笳声,“与乡心隐隐地相应”,白发望乡愁,是杜甫又一幅侧影。然而,“一身风瘫和肺气”的杜甫知道“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北方是回不去了, “惟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有一天,会抵达西北那片雨云下/梦里少年的长安”。余光中曾在散文中引用莎士比亚的诗:“大理石,或是帝王镀金的墓碑/都不能比我宏伟的诗句更长寿”,他那“艺术比政局耐久的信念”的灵感显然来自莎士比亚,并相信杜甫也是这样, “当所有的宫殿都倒下/惟有草堂巍立在眼前/草堂,才是朝圣的宫殿”,杜甫的诗句会穿越胡马的铁蹄,乘风破浪代替诗人回乡,杜甫的格律可以修补安禄山踏碎的山河,杜甫的草堂将成为朝圣的宫殿,这位由“安史之乱最憔悴的乱民”而成就的“历史最辉煌的诗圣”将以他的诗篇永垂不朽,这是不朽的杜甫的侧影。

余光中说:“整个民族的记忆,等于在对镜自鉴”18,他在为杜甫造像的时候,常常在古今对照中寄寓了自我情怀,“《湘逝》最后的五六句,写的虽然是杜甫,其中却也有自己的心愿”,这是“一种心境,一种情不自禁的文化孺慕,一种历史归属感”19,杜甫不朽的诗句可以替诗人回乡,那么他用诗歌为中国文化造像,是否也会不朽?是否也会像杜诗一样代替自己回乡,回到故国文化的母体中去?这是余光中诗心的寄托。《不忍开灯的缘故》也是这样,五旬过半的杜甫“正如此际我惊心的年龄”,“后顾成都,前望荆楚”的杜甫亦如诗人“天地悠悠只一头白发/凛对千古的风霜”,诗人与杜甫相互交叠错落,既是写杜甫的漂泊望乡,又是写自己暮年回归、探寻故国文化的那种漂泊望乡的心境。在《秋祭杜甫》的结尾,诗人祈求诗圣的神谕:“在你无所不化的洪炉里/我怎能炼一丸新丹”,这种将古今置于同一平台进行对话的方式,这种“在场”感强烈的承接与认同的表述,是余光中新旧一体血脉意识与精神补缀历史断代的用心的体现20。就是在执著地为中国文化招魂与造像的基调中,中国文学里最先写“乡愁”的杜甫21与最善写乡愁的余光中成了肝胆相照的千古知音。

杜甫在现代新诗中有过长期的、多次的遗忘与缺席,但传统文化总有它存在的土壤,杜甫也终究是无法遗忘的,总有他从“复活”到“壮美”到“丰收”的契机,只要现代诗人的人生体验与杜甫发生共鸣,只要他们怀有回望历史的心境,只要我们的时代需要杜甫精神,杜甫就会重生,就会成为新诗朝圣的对象。杜甫的魂灵,飘荡在二十世纪的天空,静静地凝视着波谲云诡的人间,从未离开。

注释:

① 穆木天.我的诗歌创作生活之回顾——诗集《流亡者之歌》代序〔J〕.《现代》第4卷第4期,1934年2月1日.

②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p142-143.

③ 夏志清.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A〕.中国现代小说史〔M〕.2005,p357-371.

④ 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A〕.闻一多全集(2)〔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p121.

⑤ 吕 进,等.闻一多:新诗史上的杜甫〔J〕.西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0,(1).

⑥ 闻一多.杜甫〔A〕.闻一多全集 (6)〔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p73.

⑦ 郑临川,等.笳吹弦诵传薪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108.

⑧ 闻一多.杜甫〔A〕.闻一多全集 (6)〔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p78.

⑨ 闻一多.杜甫〔A〕.闻一多全集 (6)〔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p78.

⑩ 冯至.致杨晦〔A〕.冯至全集 (12)〔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19.

11 冯至.北游及其他·序〔A〕.冯至全集 (1)〔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124.

12 15 冯 至.所有的漂泊都将是归来——张错诗集《漂泊》序〔A〕.冯至全集 (5)〔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164.

13 冯至.十四行集·序〔A〕.冯至全集 (1)〔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214.

14 冯至.杜甫和我们的时代〔A〕.冯至全集(4)〔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 106-110.

16 17 18 余光中.白玉苦瓜·自序〔A〕.余光中集(2)〔M〕.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p246.

19 余光中.隔水观音·后记〔A〕.余光中集(2)〔M〕.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p547.

20 张叹凤.中国乡愁文学研究〔M〕.巴蜀书社,2011,p275-276.

21 张叹凤.论杜甫是中国乡愁诗人的鼻祖〔J〕.四川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6),p76-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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