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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皇西巡南京歌》与 《成都府》比较——成都历史记忆的寻找

2012-12-18刘晓凤

杜甫研究学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蜀中杜甫成都

刘晓凤

成都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三千多年城址不迁,两千多年城名不变。约公元前四世纪,蜀国开明王朝迁都成都。“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又次后有王曰杜宇,始称帝,号曰望帝……后传位其相开明……开明尚自梦郭移,乃徙治成都”(《尚书牧誓》)①。扬雄《蜀本纪》云:“蜀王据有巴蜀之地,本治广都樊乡,徙居成都。”②秦惠文王二十七年 (公元前316)张仪灭蜀,设成都县。公元前311年张仪、张若兴仿京城咸阳建制兴筑成都、郫城 (今郫县)和临邛 (今邛崃市)三城城垣。到汉代, “金城石郭,兼匝中区,既崇且丽,实号成都” (左思《蜀都赋》)。

唐代,成都是与长安、扬州、敦煌齐名繁华的大都市,当时有“扬一益二”之称。生态环境优良,商业经济和城市建设发达,文化高度繁荣。

在历史的长河中很多文人墨客都对成都不吝笔墨,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左思等大家都有佳作名篇传世,也因为成都出了大文学家司马相如和哲学家扬雄,又有扬马名都之称。

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都曾在成都居留,创作了很多吟咏成都的佳作,李白的《上皇西巡南京歌》组诗和杜甫的五言古诗《成都府》是其中的代表作品。细致解读,深入分析,两诗有很多共同之处,而且能互相补充,与史料互为参照,对了解唐代成都的自然、生态、历史、文化、艺术及社会发展现状有着重要、直接的参考价值,有利于深入认识成都历史文化发展脉络,也许对成都今天的文化传承和发展有所借鉴和启示。

以下将试做分析。

李白的《上皇西巡南京歌》是描写成都的组诗,共十首,全诗如下:

其一:胡尘轻拂建章台,圣主西巡蜀道来。

剑壁门高五千尺,石为楼阁九天开。

其二: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其三:华阳春树号新丰,行入新都若旧宫。

柳色未饶秦地绿,花光不减上阳红。

其四: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

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

其五:万国同风共一时,锦江何谢曲江池。

石镜更明天上月,后宫亲得照蛾眉。

其六: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

北地虽夸上林苑,南京还有散花楼。

其七:锦水东流绕锦城,星桥北挂象天星。

四海此中朝圣主,峨眉山下列仙庭。

其八:秦开蜀道置金牛,汉水元通星汉流。

天子一行遗圣迹,锦城长作帝王州。

其九: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

万国烟花随玉辇,西来添作锦江春。

其十:剑阁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

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

诗标题醒目,即指明玄宗幸蜀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人物、事件、诗歌体裁皆备。此组诗十首,作于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底,玄宗东归之后。《新唐书·本纪第五》:“玄宗天宝十五载 (756)七月庚辰,次蜀郡以避安史之乱,至德二载(757)十二月自蜀郡归京,居于兴庆宫。”③

诗歌的体裁为“歌”,“歌”是“放情长言,杂而无方”④。此诗写玄宗避难蜀中事,其仓皇狼狈可想而知,却不着一字,只是铺陈成都之盛之美。诗人对成都的名胜古迹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整组诗极尽铺张之能事,将成都的富庶繁华写得花团锦簇。

其一,写上皇西巡缘由和剑阁天险。安史叛军威胁都城长安,故有圣主西巡蜀道之事。 “轻拂”,表明诗人态度,对圣主玄宗弃京西巡不以为然。剑门,“《旧唐书》:剑州剑门县界大剑山,即梁山也,其北三十里有小剑山。大剑山有阁道三十里。 《一统志》:大剑山,在保宁府剑州北二十五里,蜀所恃为外门户。其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嵌,如门之壁,如剑之植,故又名剑门山。”⑤剑门高耸,崖石嶙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蜀道难》),一入剑门安全可保。

其二,写成都的建筑、风光之美。成都的房屋皆可入画,风光胜过长安。

其三至其九,共七首,主要铺写玄宗西巡盛况、成都的便利交通、悠久的历史及石镜、散花楼、星桥等丰富的历史文化遗存。天回,扬雄《蜀记》以杜宇自天而降,号曰“天隳”。及玄宗幸蜀返跸之后,土人呼曰“天回”,今之天回镇也。玉垒,山名。《杜诗详注》卷十三引《杜臆》:“玉垒山在灌县 (今四川都江堰市)西,唐贞观间设关于其下,乃吐蕃往来之冲。”杜甫《登楼》诗有“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句⑥。石镜,是成都著名古迹。《华阳国志》载:“武都有一丈夫化为女子,美而艳,蜀王纳为妃;无几物故。蜀王哀念之,乃遣五丁之武都担土为妃做冢,盖地数亩,高七尺,上有石镜。”⑦《太平寰宇记》: “蜀王妃冢上有一石,厚五寸,径五尺,莹澈,号曰‘石镜’”。⑧杜甫也有题石镜诗:“蜀王将此镜,送死置空山。冥漠怜香骨,提携近玉颜。众妃无复叹,千骑亦虚还。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散花楼, 《舆地纪胜》:“散花楼,隋开皇建,乃天女散花之处。”⑨李白也曾作《登锦城散花楼》诗抒发登临散花楼情怀。蜀地江多,故桥也多,如有名的万里桥等。星桥,《蜀中名胜记》引扬雄《蜀记》云:“星桥上应七星也,李冰所造。”⑩“秦开蜀道置金牛”,《史记》:“秦欲伐蜀而不知道,乃作五石牛,以金置尾下,言能粪金,以遗蜀。蜀王负力而贪,使五丁开道引之。秦因使张仪、司马错寻路灭蜀。”11

最后一首,写上皇去蜀东归。“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兼及政治形势。

整组诗气势恢宏,情感复杂,内容丰富。诗人对成都的赞美直截了当,全方位展示成都的历史文化遗存、名胜古迹,隐含了诗人对故乡的殷殷怀念和对玄宗的讽刺。李白对玄宗有着复杂微妙的情感,因被玄宗赏识,诗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放言“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而最终夙愿未伸,失望离京。

两年后,唐肃宗乾元二年 (759),诗人杜甫一家为避安史之乱也来到了成都。历经千辛万苦初到目的地,诗人百感交集,写下脍炙人口的五言古诗《成都府》。诗曰: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诗题即《成都府》,专写成都。 《旧唐书》:“蜀郡有成都县,唐为成都府”,“成都府在京师西南二千三百七十九里,去京都三千二百一十六里。”12唐肃宗乾元二年 (759)十二月一日,诗人举家从同谷出发,作有《发同谷县》,诗下原注:“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自陇右赴成都纪行。”13历尽艰难,途中写下了《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石柜阁》、 《桔柏渡》、 《剑门》、《鹿头山》、《成都府》十首纪行诗。这首《成都府》就是杜甫由同谷到成都途中所写的十首纪行组诗的最后一篇。

全诗自然古朴,含蓄委婉,语言平实,看似舒缓平和的字里行间又涌动着诗人起伏不定的情感,亦喜亦忧,曲折有致。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写诗人一家到成都,是太阳偏西日暮时分。“翳翳”,朦胧的样子;“桑榆”,“《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14诗人初到成都时已近傍晚,此时诗人四十八岁,也正是人生之桑榆。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眼前山水与故乡迥异。“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成都人物“新”,感叹游子不归,“新”意为“新”奇、新鲜,也蕴含了新的希望。“忽”字写出了成都给诗人的特异感受,用得极妙。“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但见岷江流水东去,自己只能作长年飘泊的游子。“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写到成都城市布局。“曾城”即太城、少城及州城。城中房屋华美高大,树木因气候温和而冬季也苍翠。“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喧然”,人口密集,市井热闹,时常有音乐声飘来,是成都安定升平的氛围。这都让诗人欣喜。紧接着又一转,“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锦城虽美,终非故土。“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鸟雀天黑,犹各自归巢,而故乡所在之中原,关山阻隔。最后诗人自我安慰,“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古往今来,作客他乡者众,我何必这么悲苦哀伤呢,这是自我宽慰之辞,而羁旅之愁,思乡之苦不曾稍减。

整首诗写诗人对成都的第一印象。诗人观察细致入微,语言高度凝练概括。成都的山川、人物、衣饰、语言、风俗都一一进入诗人视野,这与中原迥异的一切,给诗人以强大的冲击,也带给他新的生活希望。

李、杜两诗创作的时间、地点不同,诗歌体裁、主旨各异。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是诗仙在离蜀千里之外的异乡,闻得玄宗弃都西行避乱消息,有感而追作。歌,是诗体,也有歌颂之意。本是对明皇幸蜀此举不以为然,偏偏要“歌”。综观整组诗歌,对西巡之事具体细节所涉极少,因未亲身经历,更因诗人意不在此。诗人所“歌”的是成都的历史文化遗存、自然风光,思乡情绪弥漫。《成都府》则是诗圣历经艰难险阻,到达目的地之后的复杂情感的表露,是对成都的印象描述,诗人观察细致,语言概括凝炼,对成都的赞美和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交织。这两首作品都是在“安史之乱”重要历史发展背景下完成的,诗歌虽一为十首组诗,一为五言古体;一为年近花甲的游子对故乡饱含深情的怀念,一为历尽艰难险阻心怀忐忑的逃难者对避难地的第一印象;一不吝笔墨,极力铺陈,一情感跌宕起伏,却表达节制……但两诗同对成都的着力描写,成都的自然生态、成都的交通情况、成都的繁华富庶,在诗句中次第呈现,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成都的赞美颂扬,蕴含的浓浓的思乡情、家国恨,深沉真切,打动人心。

一首好诗的标准之一是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两诗都是具有丰富内涵的好诗。对于《上皇西巡南京歌》,历来有很多评价。唐汝询视之为讽刺诗,曰:“太白虽为尊者讳,然亡国之耻正在言表。”15翁方纲指责它“殊与风雅之旨不类”,“若反言之,则不必;若正言之,则不宜”,“若此之类,何以立诗教乎?”16“述当时事,何等明白,可作诗史”17。对《成都府》,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引杨德周语评之曰: “此诗寄兴含情,悲凉激壮,正复有俯仰六合之意。”18杨伦《杜诗镜铨》引李子德的话认为诗歌是“诗史”,包含羁旅行役,山川夷险,岁月喧凉,交游违合。19虽然各家对两诗主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细致解读,认真品味,还是能发现两诗相似的文化内涵: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对成都赞美有加及人类永恒的思乡主题。

时代背景

“安史之乱”是唐代社会的重要转折,也是整个封建社会的转折。两诗都是在“安史之乱”这样的重大社会背景下产生的名作。天宝十四载 (755),安史之乱爆发,大唐盛世局面从此一去不返。社会动荡,人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饱经战乱之苦。连唐玄宗也不得不离京西来蜀中避乱,可以想见普遍百姓的生活。诗人杜甫一家是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中的一个代表,他们的遭遇是整个动荡社会的一个缩影。

可以说,“安史之乱”与成都的历史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对成都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首先,是影响了成都建制。唐肃宗至德二载 (757),因为成都为唐玄宗幸蜀驻跸之地,升为成都府,建号南京,直到上元元年 (760)罢京号。另一方面,“安史之乱”中有大批中原人士入蜀,为成都带来中原文化因素,极大地促进了成都经济和文化的繁荣发展。

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安史之乱”,诗人杜甫选择了成都作为避难之所,从此成都历史、巴蜀历史乃至中国文化史驶向另一轨迹,诗人的个人生命和成都乃至中国的文化史都因此而变得非同凡响。寓居成都时期,在诗人高超的诗歌艺术成就、高尚人格和思想境界形成过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到成都时,诗人四十八岁,人生中的酸甜苦辣,都已经品尝,诗人的诗艺和思想趋于成熟。在草堂,诗人疲惫的身心得到休息,美丽的自然风光和闲适的生活氛围,和谐的自然与和谐的人文环境都给诗人心灵极大的抚慰,并激发了诗人的创作才情。可以说成都成就了诗圣、情圣杜甫。

赞美成都

唐代的成都是繁华的大都市,农业、手工业、商业发达,成都的织锦技艺名扬海内外,蜀锦名满天下,是上贡珍品。成都城市布局合理,交通便利,文化艺术繁荣,生态环境优良。两诗不约而同对成都的美丽、繁华、富庶,发出赞叹。

时过境迁,经过千年的沧桑巨变,要想了解唐代时期成都的风貌,需要借助史料的记载。对成都面貌的一种形象化展示的吟咏成都的诗歌也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上皇西巡南京歌》和《成都府》是不能绕过的重要作品。两诗中的成都形象可以与史书记载互相印证和补充,帮助我们我们勾勒当时成都的各个方面的状况。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风景皆可以入画。春天是“草树云山如锦绣”,“花光不减上阳红”,柳色花光,气候和暖,水绿天青,无限春光不让长安。即使到了季冬也是树木苍翠,这给初到的诗人杜甫以极新奇和深刻的印象,这是与中原全然不同的,也是都城长安不能比的。“窗含西岭千秋雪”,杜甫在草堂,透过自家的窗户就可以望到西岭雪山的千年积雪,空气质量优质可见一斑,人与自然真正和谐。

当时成都经济发达,人口众多,水路交通便利。 “曾城填华屋”,城是曾城,城市规模大,建筑华美,城中人口万户,人民生活富庶。李白说“万户千门”,杜甫也说“城中十万户”;丝织业发达,蜀锦闻名天下,濯锦清江繁忙热闹;人民生活富足。当时杜甫初到成都,眼前是满城华丽房屋,规划整齐,让曾经在京城流连的杜甫惊异不已。成都江水环绕,景色宜人。锦江沿岸春色优美,植被茂盛,空气洁净,故能出产质量上乘的织锦。李白说“云帆龙舸下扬州”,杜甫则言“门泊东吴万里船”,草堂门前的浣花溪停泊着很多南下东吴的船舶,物品流通和文化交流方便。城中繁华,“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锦城丝管日纷纷”,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是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的大好气象。城中文化古迹众多,且保护完好,如石镜、散花楼、星桥……

当时成都处于良性循环发展阶段。江水绕城,处处草树云山,物产丰富,人口密集,市井热闹,交通便利,货品流通快捷,城市经济繁荣,在雄厚的经济前提下,诗歌、音乐、建筑、舞蹈等艺术不断发展,原有的古迹能够得到妥善修缮维护。随着经济交流,人口流动,外来文化不断涌入,与本土文化融合,形成新质的成都文化。文化的极大发展又反过来推动促进经济繁荣,形成一种良性循环发展的局面。

思乡主题

故乡是一个人的生地,也是死后的归所。尤其是对漂泊异乡的游子,故乡是世界上最美、最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上皇西巡南京歌》与《成都府》都是游子思乡情绪的袒露。因为真诚深厚的乡情是人类共同的情感,所以特别容易引发共鸣,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再读二诗仍倍感亲切可爱。

清代王琦注引严羽《沧浪诗话》评《上皇西巡南京歌》组诗云:“十首皆于萧条奔寄中作壮丽语。是为得体。举秦蜀形势,不忘故乡,是为用意。”20李白出生蜀中,青少年时代他便游成都,览琴台,瞻拜扬雄故宅,登散花楼,蜀中名山大川都留下了诗人的足迹,有《白头吟》、《登锦城散花楼》等名篇传世。蜀中生活,打下了李白人生发展的坚实基础。李白仗剑去国之后,对故乡的思念从未中断。“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正是桃花源,依然锦江色”(《荆门浮舟望蜀江》);“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妇孺皆知的《静夜思》、《春夜洛城闻笛》也是诗人思念故乡蜀中的作品。尤其是晚年在安徽宣城作《宣城见杜鹃》,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因为见杜鹃想故乡,甚是感伤、悲戚。《上皇西巡南京歌》的基调与大多数的思乡诗作不同,整组诗情绪饱满,满是欢欣自豪。作此诗时李白已近花甲,而依然作客异乡,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可想而知。诗人不直言思乡却在诗中全方位、多层次铺陈成都盛景。王国维《人间词话》:“以哀景写乐景,以乐景写哀景,倍增其哀乐。”21掩卷深思,热闹繁华难掩诗人对故乡的思念,有家难归的惆怅伤感却越加深沉。

杜甫为避乱离开家乡,历经艰辛,置身于“山川异”、“人民新”的成都,触景生情,对千里之外的故乡中原的想念是自然而然的事。《成都府》既有初到异地的欣喜,有思故乡而未卜的惆怅。杨伦引朱注:“盛称都会,愈见故乡可怀,即所谓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也”。22“征衣” “游子” “中原” “羁旅”,不言思念,而思念尽见。杜甫的思乡诗作很多,这些诗,思乡与忧国爱民情怀交织融合。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之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也有思念成都草堂的诗作,如“成都乱罢气萧索,浣花草堂亦何有”(《从事行赠严二别驾》),《寄题江外草堂》、《怀锦水居止》更对草堂满怀眷恋,将成都视为第二故乡。

蜀中名山大川众多,青城天下幽,峨眉天下秀,自古山水之美闻名天下。

明代钟惺认为山水本身不能自为名胜,要有历史,有诗文,有古迹,有文物,才能成为名胜。他在《蜀中名胜记》原序中说:“一切高深可以为山水,而山水反不能自为胜;一切山水可以高深,而山水之胜反不能自为名。有待而名胜者也,曰事曰诗曰文之三者,山水之眼也,而蜀为甚。”23蜀中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山川与历史文化完美融合。无论是玄宗西行,还是杜甫寓居都为原有蜀中山水增加了文化意味,并带来新质文化元素。成都文化是蜀中文化的典型代表。对成都文化的发展来说,两首诗的作用非常重要。

李白之前已经写过多篇赞美成都的佳作,《上皇西巡南京歌》组诗是诗人对成都的全面细致的描绘。李白云“天子一行遗圣迹”,玄宗西巡确为成都留下不少新的遗迹。玄宗在成都前后居留约四百五十天,游成都南郊老君山、修觉山,并经蜀州游青城,留下很多遗迹。《蜀中名胜记》引前代《志》云:“(新津县)南一里,修觉山,神秀禅师庐于此。唐明皇驻跸,为题修觉山三字,刻于寺前山崖。”24明代钟惺《修觉山记》:“明皇书,嵌佛殿左侧石壁上,字方广三四尺,一字各专一石,飞翥沉着,且甚完好。予入蜀所见唐碑独此耳。”25新津修觉寺,原名四安寺,因玄宗题修觉山而更名“修觉寺”。今天成都的天回镇之名也是因玄宗避乱得名。

《明皇杂录》: “天宝十五载 (756)八月,唐明皇逃蜀,越秦岭入褒斜道,霖雨兼旬,于栈道中听到铃声与雨声相应,明皇想念贵妃,遂采雨铃之声,作雨霖铃曲。”26这是词牌雨霖铃由来最常见的一种说法。对成都原有古迹名胜,玄宗也有丰富之功。曹学佺《蜀中名胜记》载:唐明皇幸蜀,从行妃子,亦有葬此山 (武当山)者。《古今集记》云: “望妃楼,在子城西北隅。明皇以妃墓在武当山,为此楼以望之矣。”27明皇从行妃子葬在武担山,想是因石镜故事,才有此举,又为表思念,在现城西北角建望妃楼,这就丰富发展了历史悠久的武当山石镜遗迹的文化内涵,也为后人增加了新的古迹。

《成都府》是杜甫与成都结缘的开始,在成都寓居期间,诗人集中创作了很多描写草堂和成都风物的诗篇,达两百四十多首,成都草堂及成都周边的山水、古迹、名胜几乎一一入诗。这些诗歌都是描写成都的杰作,是中国诗歌宝库中的精品,也是成都历史文化发展的见证。他们成为成都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与其他描写、吟咏成都的诗篇一起成为成都历史文化发展的重要线索。杜甫诗歌对成都石犀、石笋古迹的描绘,可以与史料中蜀中大石文化的记载互相印证。李长祥云:“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28少陵诗歌与蜀中山水相得益彰。

杜甫留下的这座草堂,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圣地”,是人们提到杜甫时,可以忽略其生地和死地,却总也忘不了的地方。经过一千多年的岁月洗礼,杜甫草堂巍然屹立,并从当初的几间茅屋逐渐扩充成为今天的规模。成都杜甫草堂早已超越了诗人故居的意义,而成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成为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成都杜甫草堂也成为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传统文化传承的光辉典范。

总结

“自古文人例到蜀”,成都繁华富庶,包容豁达,她的独特魅力吸引了历代文人。唐代成都云集李白、杜甫、王勃、卢照邻、高适、岑参、薛涛、李商隐、雍陶等著名诗人,宋代黄庭坚、陆游及范成大,明代杨慎,清代张问陶,近现代郭沫若、巴金、李劼人、沙汀、艾芜等,这些名字与成都历史紧密相连,而成都也因为有了这些闪光的名字而更加具有魅力。

重读前人诗作,除了欣赏诗歌本身的艺术魅力,更应该了解诗歌蕴含的历史文化内涵,并从中认识一座魅力城市的历史,从历史中汲取养料,获得前行的力量。

文化的力量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在岁月的长河中凝聚了无数人们的智慧和深情。历史是时代的记忆,是这个时代中人的记忆。说到底,历史是人的历史,是人的记忆。记忆是我们的贴身衣裳,带着我们自己独一无二的味道,她那么熟悉,以致于常被忽略。追寻着这味道,做一次时光旅行,回到最初的纯真,试着了解认识自己,会是奇妙的经历。一座城市的记忆也大抵如此,她是这座城市中人民的共同记忆,我们要有意识去了解认识,要尊重,要敬畏,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成都是幸运的,成都记忆里有很多很多这样精炼、优美的琅琅上口的诗歌。那些美丽的诗句,诗中那些美好的事物,都承载了成都这座古城的记忆。那些动人的情感和我们每个人都有关。让孩子从小就能了解自己城市的历史文化,诵读无疑是一种生动也易操作的一种方式。

今天,成都的经典诵读活动已经启动,这也正是寻找城市记忆的尝试,其显著的成效也证明了诵读方式的可行性。所以今后,经典诵读活动可进一步推广乃至普及。诵读内容,除了四书五经,诵读可以更有成都特色,那就是增加像诗仙、诗圣这两首诗一样的与成都城市历史有关的诗歌、韵文,这样的诵读会更有意义。至于诵读地点,成都杜甫草堂是最恰当的选择,因为成都杜甫草堂是中国文学上的圣地,是诗圣杜甫的故居,是中国诗歌的中心。

个人浅见,请方家指正。

注释:

①②⑤⑦⑧⑨⑩11 12 24 25 27 (明 )曹 学 佺 . 蜀中名胜记〔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

③ (宋)欧阳修.新唐书本纪第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④ (明)徐师曾.诗体明辨

⑥13 14 18 28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 〔M〕 北京:中华书局,1979.724-727.

15 (明)唐汝询著.王振汉校注.唐诗解〔M〕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

16 (清)翁方纲.石洲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7 (清)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M〕长春:吉林出版社,1970.

19 22 (清)杨伦.杜诗镜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0 (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1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23 (明)钟惺.《蜀中名胜记》序//(明)曹学佺.蜀中名胜记〔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

26 (唐)郑处诲.明皇杂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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