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小说中的杜甫故事
2012-12-18崔际银
崔际银
唐代文学创作繁荣,尤以诗歌为盛。诗人社会地位尊崇,成为唐代 (包括五代)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人物。杜甫,身为与李白齐名的著名诗人,更是频现于小说之中。
一、杜甫故事基本状况
唐人小说中与杜甫相关的故事,约有三十则左右。涉及小说集十四种。收录杜甫故事数量较多的是《太平广记》(共六则),分别选自《本事诗》、《明皇杂录》、《剧谈录》、《画断》、《唐摭言》、《唐阙史》。其他录有杜甫故事的小说集,计有:《鉴诫录》、《刘宾客佳话录》、《唐国史补》、《云溪友议》、《云仙杂记》、《酉阳杂俎》、《开天传信记》、《开元天宝遗事》。
唐人小说大致可分为“传奇”、“志怪”、“杂事”三类,杜甫故事在这些类别的小说中都有所分布。如《酉阳杂俎》和《剧谈录》,是以传奇和志怪为主的小说;更多的杜甫故事出现在《唐国史补》、《唐阙史》、《开天传信记》、《明皇杂录》、《开元天宝遗事》等杂史杂传(属杂事小说)之中。在这些故事中,绝大多数内容是写实的,这是由于杜甫在唐代实有其人、且是著名现实主义诗人之缘故。只有《云仙杂记》(卷一)中的《文星典吏》一则,颇具神异色彩。
杜甫的故事最早进入小说,是在中唐时期,李肇的《唐国史补》、韦绚《刘宾客佳话录》、郑处诲的《明皇杂录》、孟棨《本事诗》,都是本期作品;晚唐时期的作品有康骈《剧谈录》、高彦休《唐阙史》、范摅《云溪友议》;到了五代,则有王定保《唐摭言》、何光远《鉴诫录》、冯贽《云仙杂记》、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等,可见杜甫故事在中、晚唐及五代都有着较为广泛的流传。
唐代小说多侧面记述了有关杜甫的故事,塑造了杜甫的形象。就所涉内容而言,这些故事主要涉及杜甫的下述方面:
其一、生平经历。杜甫,是杜审言的孙子。“少贫不自振,客吴越齐赵间,举进士不第。天宝间,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在京城“待制”时,因长时间未能获得正式官职,杜甫曾不断向皇帝献赋呈颂,并且说明“承儒守官”的家世、自己的文学才能及困窘状况,希望得到关心:“先臣恕、预以来,承儒守官十一世,迨审言以文章显,臣赖绪业,自七岁属辞,且四十年。然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窃恐转死沟壑。伏惟天子哀怜之,若令执先世故事,则臣之述作,虽不足鼓吹六经,至沉郁顿挫,随时敏给,扬雄、枚皋,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忍弃之?”可惜,这一切努力与表白,都没有得到回应。安史之乱爆发后,“天子(玄宗)入蜀,甫避走三川。会严武节度剑南,往依焉。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至其家”。在严武的帮助下,杜甫的生活得到很大改善。但是,杜甫好酒易醉、论高不切等“褊躁傲诞”的个性时有显露:他去拜见严武, “或时不巾” (衣衫不整)。“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虽然如此,由于他在“安史之乱”期间的良好表现,以及始终如一的爱国忠君思想,人们还是对其予以了肯定:“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诗歌,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①杜甫晚年,“漂寓湘潭间,旅于衡州耒阳县,颇为令长所厌。甫投诗于宰,宰遂置牛炙白酒以遗。甫饮过多,一夕而卒”②。以上文字,将杜甫的家世背景、求仕经历、战乱遭遇、贫困生活以及死亡之因等情况,进行了较为详尽的记述。还有的叙写杜甫日常生活:“杜甫在蜀,日以七金,买黄儿米半篮,细子鱼一串,笼桶衫柿油巾皆蜀人奉养之粗者。” “杜甫寓蜀,每蚕熟,即与儿躬行而乞,曰:‘如或相悯,惠我一丝两丝’。”③这样的描述,提供了杜甫更加具体的人生状况。另外,名人特别容易被加上神异的成份,杜甫也是如此,“杜子美十余岁,梦人令采文于康水,觉而问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见鹅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谪,为唐世文章海,九云诰已降,可于豆垅下取。’甫依其言,果得一石,金字曰:‘诗王本在陈芳国,九夜扪之麟篆熟。声振扶桑享天福。’后因佩入葱市,归而飞火满室。有声曰:‘邂逅吾秽,令汝文而不贵’”④。将杜甫的成长加入仙异的成份,意在说明其“文而不贵”的人生状况。
其二、才艺诗情。杜甫是唐代著名诗人,对其他艺术也十分精通。其中,小说中记述了有关建筑、绘画方面的内容,如《老君庙》中写道:“东郡北邙山有玄元观,观南有老君庙。台殿高敞,下瞰伊洛,神仙泥塑之像,皆开元中杨惠之所制,奇巧精严,见者增敬。壁有吴道玄画五圣真容及《老子化胡经》事,丹青妙绝,古今无比。”接下来全文引录了杜甫诗《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见《全唐诗》卷二百二十四)。诗中记述了老君庙的方位:“配极玄都閟,凭高禁御长”;气势不凡的雄伟建筑:“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吴道子绘画的形象逼真: “森罗回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旗尽飞扬”;以及“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的冬日景色。表现出杜甫高超的描写刻画技能。杜甫的这首诗与小说开头对老君庙的叙述文字,使得人们对老君庙的认识更加真切深刻。杜甫还作有《戏题画山水图歌》,是有关画家王宰的。这首诗也被引入小说之中:“唐王宰者家于西蜀。贞元中,韦皋以客礼待之,画山水树石,出于象外,故杜甫赠歌云:‘十日画一松。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⑤借助于杜甫的歌咏,为王宰画艺增色不少。
其三、结交朋友。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是杜甫与李白,双方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孟棨《本事诗》 (高逸第三)、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二)之中,都提及或录入了李白《戏赠杜甫》一诗,其意主要表达的是双方的亲密关系。杜甫与郑虔十分交厚,郑虔“明皇时为文馆,故以广文号焉。编集之外,唯日嗜酒。暏嫔妃之贵,必致邦家之祸。故杜工部遗之歌,略曰:‘广文到官舍,置马堂阶下。醉则乘马归,颇遭官长骂。’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诸公往往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才名四十年,座客寒无毡。近者苏司业,时时与酒钱’”⑥。直到郑虔去世后,杜甫还曾“赋八哀诗,其一章诔虔也”⑦。可见杜甫与郑虔的生活,都是“官独冷”、 “饭不足”且无“酒钱”,双方可谓同病相怜。因此杜甫对郑虔的关心与感情,就显得更加真诚而深厚。还有的故事,既记述了杜甫与友人相处的情景,又表现其家庭及生活状况:“杜甫每朋友至,引见妻子。韦侍御见而退,使其妇送夜飞蝉,以助妆饰。”⑧朋友派自己的妻子,向杜甫之妻赠送首饰,可见杜甫经济状况之不佳。这方面的情况,可以与杜甫所作相关诗歌相互印证。
其四、声名影响。身为著名诗人,杜甫在当时 (唐世)已经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有人希望得到他作诗的真传:“张籍取杜甫诗一帙,焚取灰烬,副以膏蜜频饮之,曰:‘令吾肝肠从此改易’。”⑨张籍是中唐新乐府诗派的重要诗人,他对杜甫关注现实、爱国爱民的诗作,是十分推崇且刻意学习的。晚唐诗人杜牧,将杜甫与李白并称,作为诗坛的标杆:“杜紫微览赵渭南卷《早秋诗》云:‘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吟味不已,因目嘏为‘赵倚楼’。复有赠嘏诗曰:‘今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灞陵鲸海动,翰苑鹤天寒’。”⑩除了诗坛之外,杜诗在民间流传极广:“京兆韦氏子,举进士,门阅甚盛。尝纳妓于洛,颜色明秀,尤善音律。韦曾令写杜工部诗,得本甚舛,妓随笔改正,文理晓然,是以韦颇惑之。”11这位妓女可以“随笔改正”杜诗抄本中的舛误,可见其文才甚好且熟知杜诗;而此妓“尤善音律”,可见杜甫之诗已有入乐以供妓女演唱的篇目。另外,其夫对此妓的喜爱(惑之),源于她对杜诗的精通,可见这对夫妇都是杜诗爱好者。由于杜氏、特别是杜甫的诗名极盛,以致引起了人们的妒忌:“杜甫子宗武,以诗示阮兵曹。兵曹答以石斧一具,随使并诗还之。宗武曰:‘斧,父斤也。兵曹使我呈父加斤削也。’俄而阮闻之,曰: ‘误矣!欲子斫断其手。此手若存,天下诗名又在杜家矣’。”12这位阮兵曹要“斫断”杜甫之子宗武的“手”,这种“妒忌”当然只是玩笑,其实仍是表现了杜诗影响之大。直到杜甫去世很久之后,人们不但诵读其诗作,而且观瞻其遗迹:“咸通中,王建侍御吟诗寒碎,竟不显荣。乾符末,李洞秀才出意穷愁,不登名第。是知诗者陶人情性,定乎穷通。……何仆射《书事》云:‘果决生涯向洛中,西投知己误恩容。云遮剑阁三千里,水隔瞿塘十二峰。闷步文翁坊里月,闲寻杜甫宅前松。到头须卜林泉隐,自愧无能继卧龙’。”13从“闲寻杜甫宅前松”可知,此时杜甫的影响力已不单单是诗歌本身,而是包括了与他有关的许多方面。
二、杜甫故事的价值功用
唐人小说中记述杜甫的故事,体现着作者的思想状况、人生指向与审美追求,同时也具有极为鲜明的时代特征。因而,具有多方面的价值功能。
第一、助益修撰史书。为前朝编撰正史,是我国历代的传统。唐人小说,特别是杂事类小说,为《唐书》的编写,提供了不少素材。且看《旧唐书·杜甫传》:“(杜)甫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天宝末,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十五载,禄山陷京师,肃宗征兵灵武。甫自京师宵遁赴河西,谒肃宗于彭原郡,拜右拾遗。………上元二年冬,黄门侍郎、郑国公严武镇成都,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其傲诞如此。永泰元年夏,武卒,甫无所依。……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14《新唐书·杜甫传》基本保留了上述情节,另有些内容则更加详细:“(杜)甫,字子美,少贫不自振,客吴越、齐赵间。李邕奇其材,先往见之。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天宝十三载,玄宗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数上赋颂,因高自称道,且言: ‘先臣恕、预以来,承儒守官十一世,迨审言,以文章显中宗时。臣赖绪业,自七岁属辞,且四十年,然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窃恐转死沟壑,伏惟天子哀怜之。若令执先臣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足鼓吹《六经》,至沈郁顿挫,随时敏给,扬雄、枚皋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忍弃之?’会禄山乱,天子入蜀,甫避走三川。肃宗立,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为贼所得。至德二年,亡走凤翔,上谒,拜左拾遗。……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15
以上所录新、旧《唐书》中《杜甫传》的文字,与《唐摭言》中记述杜甫生平的《杜甫》相比,相关内容十分相似。特别是“杜甫醉酒骂严武”及晚年因“饱食牛肉而死”的情节,几乎照搬了小说的内容。我们虽不能确定两《唐书》的杜甫资料均来自于小说,但唐人小说属于修撰正史的重要参考,则是不争的事实。
第二、增进杜诗的传播。唐代,既是诗歌创作最为繁荣的时代,也是诗人诗作最受欢迎、最易传播的时代。一旦优秀诗歌出现,马上就会流传开来。传播的形式包括本人咏诵、纸帛抄录、岩壁题写、妓女歌唱等,当然也包括将诗歌及其作者编写成故事。在所有的传播形式中,故事可以超越阶级阶层、地域时空的限制,无疑是最为便利且具有可持续性的。包括杜甫在内的唐代诗人及诗作,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故事 (小说)的渠道进行传播、实现“不朽”的。例如,杜甫《江南逢李龟年》诗歌之本事,就被唐人在小说中多次载录: “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宅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则杜甫尝赠诗所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人逢君。’崔九堂:殿中监涤,中书令湜之弟也;”16“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窜辱,积尸满中原,士族随车驾也。伶官张野狐觱栗,雷海清琵琶,李龟年唱歌,公孙大娘舞剑。初,上自击羯鼓,而不好弹琴,言其不俊也。又宁王吹箫,薛王弹琵琶,皆至精妙,其为乐焉。唯李龟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诗赠之曰:‘歧王宅里寻常见,……’”17。透过这些小说故事,可以将相关人物事件全部了然,这对解读及传播《江南逢李龟年》诗,是很有帮助的。此外,杜甫的《莫相疑行》(见《全唐诗》卷二二○)、《献韦右丞》(见《全唐诗》卷二一六,题为《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等诗,也都全篇录入小说之中。其中“往时文彩动人主,今日饥寒趋路旁”、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生,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化淳。此意竟萧索,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年,旅食京华春。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幸”等诗句18,既再现了杜甫的生活状况与理想抱负的落差,同时也成为发人深思的警句名言,不断地被学者加以引用。
第三、丰富文学批评方式。我国古代的文学 (诗歌)批评,很早就已出现,并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专著 (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成为专门学问。单篇的批评文章更是比比皆是(如白居易《与元九书》),但在小说中进行“批评”的情况并不多见。唐人有关杜甫的小说,出现了批评的内容:“(李)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杜曰: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杜所赠二十韵,备叙其事。读其文,尽得其故迹。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19这段文字,指出了李白 (包括陈子昂)为何多古体而少近体;而李白“饭颗山头”一诗的“讥其拘束”,乃是对杜甫专注于格律诗的一种否定;同时还论及杜甫诗为“诗史”之特征。因此,这则小说具有不少有价值的“诗论”信息,可以视其为诗歌批评材料。由于杜甫的文篇诗作,他在玄宗开元年间就赢得了声名,属于“位卑而著名者”,与“李北海、王江宁、李馆陶、郑广文、元鲁山”等人齐名20。人们总是喜欢将文人与恃才傲物相联系,杜甫与当时的一批著名诗人,都没有逃脱这种评价: “天宝中,刘希夷、王昌龄、祖詠、张若虚、孟浩然、常建、李白、杜甫,虽有文名,俱流落不偶,恃才浮诞而然也。”21杜甫对诗歌语言的精细推敲是很有名的,评论者对此十分佩服:“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常讶杜员外:‘巨颡拆老拳。’ (按:见《义鹘行》诗)疑‘老拳’无据,及览《石勒传》:‘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饱卿毒手。’岂虛言哉!后辈业诗,即须有据,不可率尔道也”;“刘禹锡曰:‘茱萸二字,更三诗人道之,而有能否。’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细看’、王右丞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仿云:‘学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为优。”22
当然,小说并非文学批评著作,但认真挖掘其中的相关材料,可以丰富文学批评的理论宝库。同时,小说中的批评形式大多轻松活泼,也可视为对严肃文学批评风格的缓解,甚至可称为批评方式的一种创新。比如宋代大量出现的“诗话”,或许与唐人小说中的“批评”类文字,具有一定的因果关系。
第四、满足读者猎奇心理。“传奇”,是唐人小说的一个类别,也是最接近现代小说意义的小说。其他类别的唐人小说,也大都具有求奇的特征。在唐人小说的杜甫故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则是杜甫“醉酒骂严武”。其中最基本的情节是杜甫“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 (出自《唐摭言》,前文已引)。严武虽与杜甫为友,但又是有名的“杀人狂”,杜甫竟敢向他“挑衅”并且得到他的原谅。这样的故事,具有很大的延伸性,提供了充足的想象与深加工的空间,因此受到人们的关注。于是,就有了不同版本: “杜工部甫在蜀,醉后登严武之案,厉声问武曰: ‘公是严挺之儿否?’武色变,甫复曰: ‘仆乃杜审言儿。’武少解矣”23;“杜甫拾遗乘醉而言曰:‘不谓严定之有此儿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合座皆笑,以弥缝之。武曰:‘与公等饮馔谋欢,何至于祖考矣。’……武母恐害贤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峡,母则可谓贤也”24。这两节文字较为写实,其中应特别注意杜甫“乘醉而言”,若无此前提,杜甫的对严武不敬,定当招致严重后果。至于以下的相关记述,则值得推敲:“严武,少以强俊知名。蜀中坐衙,杜甫袒跣登其机案,武爱其才,终不害。然与章彝素善,再入蜀,谈笑杀之。乃卒,母喜曰:‘而今而后,吾知免官婢矣’”25!试想,杜甫虽与严武交厚,但无故而“袒跣登其机案”,就不太合乎情理。至于严武死后而其“母喜”的说法,也未必尽符实际。不过,杜甫与严武的故事受到多篇小说的重视,主要缘于人们对此故事的好奇心理。所谓“奇”者在于:严武以残酷嗜杀著称,而独厚待杜甫,可见双方情谊之深;杜甫本知严武性情,而敢于在其面前无状,亦见杜甫之桀骜不驯;至亲莫过母子,而其母竟然乐于其死。如此这般地情节设置,大大提高了小说的可读性与关注度。他如“李白《戏赠杜甫》”一诗在小说及《唐书》中的反复征引,也是编撰者自己“好奇”并迎合读者这一心理的反映。
在以上的文字中,我们大致排列介绍了唐五代小说中的杜甫故事,对其基本状况、价值意义作了简要的阐释分析。这对于进一步了解杜甫其人其诗、拓宽杜甫研究领域、开拓唐代小说研究向度等等,或许能够提供若干借鉴。
注释:
① 以上引文,皆见《太平广记》卷二六五《杜甫》,第2073页,中华书局1961年版。
② 郑处诲《明皇杂录》补遗,见《开元天宝遗事十种》第3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③ 冯贽《云仙杂记》卷一《笼桶衫柿油巾》、卷三《惠一丝两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版。
④ 冯贽《云仙杂记》卷一《文星典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 《太平广记》卷二一三《王宰》,第1630页,中华书局1961年版。
⑥ 范摅《云溪友议》卷中《葬书生》,载《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27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⑦ 王定保《唐摭言》卷四《师友》,见《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61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⑧ 冯贽《云仙杂记》卷四《夜飞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⑨ 冯贽《云仙杂记》卷七《焚杜甫诗饮以膏蜜》,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 王定保《唐摭言》卷七《知己》,见《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64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11 《太平广记》卷三五一《韦氏子》,第2780页,中华书局1961年版。
12 冯贽《云仙杂记》卷七《石斧欲斫断诗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 何光远《鉴诫录》卷九《分命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 《旧唐书》卷一九○ (下)《杜甫传》,第60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5 《新唐书》卷二○一《杜甫传》,第6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6 郑处诲《明皇杂录》卷下,见《开元天宝遗事十种》第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17 范摅《云溪友议》卷中《云中命》,载《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29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18 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二《自负》,载《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68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19 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载《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24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0 李肇《唐国史补》卷下,第5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
21 郑处诲《明皇杂录》补遗,见《开元天宝遗事十种》第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22 韦绚《刘宾客佳话录》,分别见于《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794、81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3 《太平广记》卷二六五《杜甫》,第2074页,中华书局1961年版。
24 范摅《云溪友议》卷上《严黄门》,载《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26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5 李肇《唐国史补》卷上,第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