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田
2012-12-18陈洪金
陈洪金
1
一个村庄,当我离开,并且时间已经超过十六年,也没有回去过。那个村庄,被村里村外的我唤做新田,隐藏在深山里,头顶着它的天空,牵动着我在内心里对它的回望。十六年了,它从来没有被时光隐藏过,也没有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过。但是,在某个孤寂的时刻,白昼把我围困成一个紧张而圆润的粽子,深处的水分渐渐散去,我便会产生一种思念,小船一样,向着那个叫做新田的村庄在阳光里渡过去,试图抵达。是否真的已经抵达,我不知道。有时候,新田是一个简单的名词,水花四溅,枝叶摇晃,遍布石头;有时候,它是一些幻影,许多面孔、许多屋檐、许多陌生的语言迅速交叉出现,晃得我头晕目眩。等我从凝思中回过神来,继续去面对身边的人和事,那个村庄悄悄地在我的内心里消逝。时光的浪涛接连不断地扑打着路途和栖居,一天接一天,一月接一月,一年接一年,当我回首,身边的人们,他们有的正在成长,有的已经老去。看着他们的年轮越积越多,我又会与自己的生命经历对视,这时候,那个村庄又在我的内心里出现。我对自己说:新田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生命,它如掌纹,居住在我的掌心里,被淡淡的体温拥抱着,在我四处奔忙的时候,它是不存在的,当我思绪万千的时候,它便呈现出来,见证我曾经有过的沧桑。
2
那个秋天,一辆旧货车载满了蔬菜、农药、粮食、啤酒、作料和人,摇摇晃晃地在峡谷里向着深山里那个叫做新田的村庄进发。山路沿着峡谷的流向,往深山里延伸进去,峡谷的此岸和彼岸,稍稍平缓的山坡上,炽烈的阳光滚烫地照耀着正在不断走向成熟的玉米,玉米地里堆堆星星地点缀着怒放的向日葵。这样的情形对于村里人来说,早已习惯了千百年。
而对于一个刚刚离开城市的书本,奔向他陌生而奇异的路途的人来说,那便是一种崭新的感动。泥路上长满了石头和坑洼,车篷挤擦着道路两边的树枝,扬起来的粉尘弥漫在炎热的空气里,狂乱地往鼻孔里钻。它们又从鼻孔里飞出来,带着热腾腾的体温,阳光亮晃晃地照着那些细小的颗粒,布满了拥挤的人们紧紧地贴在一起的肩膀、后背、手掌、脚踝。旧货车仿佛是一支火把,在峡谷里崎岖蜿蜒的山路上艰难地飞奔,汗水的味道沿路滴洒。在这一群朴素的村人中间,我的沉默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
他们大声讲着陌生的少数民族语言,把我隔离在他们之外,仿佛我并不存在。炎热的峡谷里我确实是不存在的,在我初次进去之前,我不存在,在我离开之后,我也不存在。而那时候,我在晃来晃去的人群中疲于应付那滚烫的阳光对我肌肤的鞭打,汗水遍布了我的额头和胸膛、耳垂与腋窝、后颈与膝盖。它们伴随着知了在密叶里的欢唱,让我焦灼不安。那是我真正成为社会的人,自食其力的时候谋到的第一个职业。作为一名乡村教师,我正向着深深的峡谷里一所从未去过的学校而去,拿工资,养活自己。
峡谷用它那蒸笼一样的温度接纳我。当我从那辆货车里跳到地上,我的职业生涯,在这个叫做新田的村庄正式开始。在一位同事简陋的宿舍里,同样简陋的餐桌上摆着一些食物,还有酒。十六年之后,我已经不知道那天晚上餐桌上菜蔬的名称。但我记住了酒,它让我昏昏沉沉,浑身冒汗。我人生的一个新起点,就在这热汗里的晚餐中铺开了另一张雪白的纸。一种不安,逐渐淹没了我对一个陌生地带的新奇。
事实上,这种炎热始终在持续着。在那所学校,周末寂静地来临。学生们隐匿到远远近近的村庄里去,小小的校园里只剩下几个外地来的老师,守着一动不动的树木、操场、旗杆和柴火堆,关上宿舍的门,阅读或者午睡。午间的时光里,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浅浅地醒来,再昏昏沉沉地睡去。简陋的床铺收藏了体温,渐渐地让我和身体躺过的地方热不可耐。沉睡中转了个身,换一个地方,把身体贴到旁边凉意残存的地方去,片刻之后,身下的床铺又热起来,然后又翻一下身,重新躺回原来的地方。如此再三,沉睡中的身体,仿佛漂荡在蒸笼里,梦,散发出汗水的咸味。在睡梦里,我的眼睛仿佛是两扇半开半闭的门,热风吹动的窗帘、干燥而枯脆的玉米叶、有着阔大叶片和肥硕果实的木瓜树、隐藏在草丛中的知了、村人从窗前走过的脚步声、飞鸟掠过屋瓦的碎鸣声,变幻着身姿在我的目光与睡梦之间进进出出。有时候他们是白亮的阳光照晒着的实物,有时候,他们又是我梦里发烫的虚物。炎热的梦让我像一条落在炭灰里的蚯蚓一样不停地蠕动,书本滑落在床上,当我不停地转身,烫乎乎的身体一回回压在书本上,汗水便浸湿了那些文字。有时候,我正在一本薄薄的笔记本上写着一首诗,睡意涛声一样淹没了我的呼吸,我的汗水便模糊了刚刚写上去的字迹。在那个村庄里,我写下一首首诗,那些长长短短的诗句,大多是从汗水里流淌出来的,诗句中间,曾经多次被炎热和昏睡打断。许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看到那些用碳素钢笔写在笔记本上的诗句,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种燥热,从耳后的头发根部产生,似乎要流出汗粒来。炎热的阳光照着幽深的峡谷,狭窄的房间里收藏了太多的热,这时候,坡地上或许还会有风从远处的金沙江的浪涛上吹过来,在知了的鸣声里随波逐流地抵达村庄。
出了村庄,手拄一根还带着细圆叶片的橄榄枝,随意挥动着,往村庄下面的河谷里走去。这条峡谷被河水分开了,一边是高耸入云的群山,另一面还是高耸入云的群山。河水在深谷里响亮地流淌着,飞溅的浪花里飞溅着数不清的太阳,它们密密麻麻地叮满了裸露的手臂,薄薄的衣袖在瞬间被洞穿,肌肤经受着绵长的烫和灼痛。两岸,堆满了金黄色的稻田,稻叶发黄,发白,枯萎,沉重的稻穗正在干燥,水分在白亮的空气里向着山峰飞升。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那种稻穗的颜色。烈日照耀下熟透了的稻穗的颜色就是金子的颜色。那种颜色让我沉陷于一种迷幻的眩晕之中,汗水直流。坐在河口边的石头上,脚伸进清澈的河水里,脚心是清凉的,脸上却有汗水,蚯蚓一样爬过,从下巴处滴落。河边长着一种枝干光滑树叶椭圆的树,叶子间生长着一种核桃大小的果实,阳光滚烫的晴天让它们迅速成熟,河边的空气里汹涌澎湃地弥漫着那些果实沉闷而浓烈的甜味。这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3
也有天气变凉的时候。
比如某一天清晨,推开宿舍的门,便发现浓雾把对面山上所有的森林、泥土、浅谷和草坡都笼罩住了,门前的泥地上变得潮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味道,打湿的尘土匍匐在石缝里,陈旧的柱子缝隙里面窜出一些腐败的气息来,直往鼻孔里钻。难得有这样的时刻,便拿了一本书出来,往走廊边的长椅上一坐,埋头阅读那本很长时间没有再读过的破旧《诗经》。古老的词语让阅读舒缓而从容,它们成群结队地居住在泛黄的纸张里,仿佛一些闲散的隐者,告诉我,过往的生活应该跟植物和雨水在一起,把光阴一天一天地度过,无思无欲。寂静的校园里没有人,一只面孔灰暗的狗从学校门口悄悄地进来,它一边走动一边左右张望,偶尔在墙角处柴堆里嗅一嗅,随意地抬头望一望我手里的书本,往学校食堂与水池之间的窄巷里挤了进去,找到一堆潮湿的鸡毛,仔细地分拣里面污浊的鸡内脏,这个过程耗费了它太多的时间。
我的目光再没有回到《诗经》里去,于是往学校外面走去。在校门口,龙眼树上的一滴水从深密的枝叶里落到我的肩膀上。门外是一条短短的水泥地,雨水还在那里,没有完全渗透到地下去,阳光让它们闪耀着细碎而灼目的光。刚走不远便看狭窄的村道,两旁都是远远延伸出去的矮石墙,雨水让它们显得更加黝黑。这种被岁月打磨出来的黑,这时候正作为一种映衬,把一丛接一丛生长着的野波斯菊吸饱了水分的深绿的叶子和怒放着的暗红色的花朵肆无忌惮地抛洒到我的视线里来。黝黑、深绿和暗红,一路上升,渐渐地接近了村庄外面褚黄色的玉米地,再往上,是浅灰色的石崖,再往上,是湛蓝色的天空。在这样的村庄,各种自然物像的颜色如同我生命里避不开的宿命,经过雨水的浸润,让我不能对它们熟视无睹。一路走上去,气息渐渐粗重起来,手掌握住不断伸过来的树枝和草茎,减轻地面对体重的吸引。
快到山顶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那些被风吹过、被雨淋过的草叶,仿佛一个桀骜不驯的街头少年的头颅,蓬乱之中略显出一些纹理来。累了,躺下来,便看到天上的云朵缓缓地流溢、蠕动、消逝、呈现、交融。这样的情形往往会让人着迷,竟然在很长时间内忘记了橄榄树下还坐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少女。少女的脚下是一片斜斜的灌木丛,细碎的石子缝隙里,一些山茅草向着一簇野花围拢,粉红色的花瓣上,还栖着亮晶晶的雨滴。她的目光向着山坡滑下去,掠过散乱的屋群,落到谷底的河面上,再沿着对岸,向着河流对面的山坡爬上去,飘过密林,拂过黑漆漆的岩石丛,最近又抵达那些起起伏伏的被云雾笼罩着的山峰,视线便平直了。
这个过程,被我尽收眼底。我们在这个曾经陌生的村庄里同为乡村教师已经好久了,我知道她一直想离开这个偏僻的深谷野村。但是她却没有能够离开,一种愁绪始终凝结在她的内心里,仿佛一坨药泥,透着浓烈的苦味。然而村庄还是这个村庄,她是否能够离开,是否将要离开,对于这个村庄来说,没有多大意义。村庄在这个深谷里存在了数百年,所有的外来者,在时间的平面上,都只是过客。就连村庄里的人们,在时间的纵面上,也都只是过客。来来去去,村庄里的年轮,只随着那些道边的野花的生生殒殒,有着些许的改变。想想漫长的时光,心里便生出一些苍凉来,我们不能在这荒山野地里作太多的停留。于是,在树丛里、山崖边采了一些怒放着的野波斯菊,沿着左弯右绕的山路往回走。
回到村庄腹地,回到学校里清冷的宿舍里,把野波斯菊一束一束插进啤酒瓶里,摆放在房间的四角,重新拿起那本陈旧的《诗经》,默默地阅读,时光便从纸页之间的缝隙里溜走了。猛然间回过神来,所见者依旧是陋屋一间,旗杆一竖,操场一块,校门一座,教学楼一幢,孤男独女各一人。
4
苏子东坡先生在他的《前赤壁赋》里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他又在《后赤壁赋》里说:“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苏子独爱月下赤壁,大多因为孤月悬江的清寂和心在他处的不安。在新田村,一个年轻男子,一个年轻女子,怀着对彼此的爱,守着一所寂静的校园。
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风场跑过屋檐,便发出呼呼的声响来,断断续续,忽高忽低,仿佛谁在不远处低声叹息。这时候的爱情,虽然两个人始终厮守在一起,但是我们的故乡都在这个深谷之外的地方。于是,在对视的时候,眸子里都可以看到一些对故乡的思念和对未来的迷茫。从椅子边站起来,关上门,牵着手,人便不知不觉地离开了校园,来到院墙外。学校与村子之间是一片宽阔的空地,长着胡乱生长着南瓜的藤蔓、红薯秧、狗尾草、蒲公英。远远地就可以借着明晃晃的月光,看到那些叶子在夜风里摇动着。空地的西南角长着四五棵高大的木瓜树。在时时被江风吹拂着的村子里,木瓜树是一种很常见的植物。《诗经》里有一首名为《木瓜》的诗,里面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是一首对爱情的吟歌,我曾经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向着一个人,多次低声吟咏。而在这样的一个月夜,炎热渐渐退去,把一片清凉交还给了新田村,一轮圆月在高高的天顶上辉耀着高高的山顶,把河谷里的浪花照得一片雪白,把幽静的村庄照得一片雪白,我和心爱的人就坐在曾经在《诗经》里出现过的木瓜树下,沐浴月亮漂白的寂静。
这时候,群山静卧在月光的怀抱里,幽谷深藏在群山的怀抱里,新田村沉睡在幽谷的怀抱里,空地蜷缩在新田村的怀抱里,木瓜树的影子紧贴在空地的怀抱里,我的呼吸沉醉在木瓜树影子的怀抱里,爱人的肩膀斜靠在我呼吸的怀抱里。陌生的村庄里,陌生的新田人讲着一种让我们倍感陌生的语言。在这个月夜,他们都行走在各自的屋檐下、院落里、厅堂间,我和爱人的情怀河蚌一样敞开,没有谁会来打扰我们的独坐。皎洁的月光是一杯毒药,当我们坐在铺天盖地的月光里,满脸满怀都是月光,迷幻的情形随着独坐的时间越长而越来越明显。那个月夜,我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印象里只有爱人模糊的身影和清淡的香气,只有随风摇动的木瓜树,只有低迷破碎的虫鸣。而我的心仿佛一枚湖绿色的葫芦在月光里沉沉浮浮。在这里,新田村就像多年前失去联系的老亲戚,他们用村庄、村道、水、草色和坡地接纳我,让我把一颗心和随身携带的书籍存放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一个女子则用她的爱情之门向我敞开,让我的心住进去。见证了这些情愫的,则是这纷纷扬扬的月光。村庄虽然贫困,村里人却是朴素的,在这里,我学会了品味酒的深烈,也学会了在酒里沉醉。
那轮明月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沉到西山背后去了。十六年以后,我一个人独自坐在电脑面前,在键盘上敲打着一些零零碎碎的文字,却又时时回望那一轮已经沉坠的明月。我知道,我再也不会遇见那样明亮的月光了。我生命里的美好时光,就是在那个叫做新田的村庄里,由一个女子陪伴着。如今,那个女子已经成为我的妻子,她为我生下了一个女儿,如今她们坐在我家的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做着各自的事情。我对那一轮明月的怀念,她们知道吗?
5
还有一些踪迹是关于我在新田村里的独自行走。所有的脚印,我都留在那里了,谁也没有看见。当我如同一个幽灵,在那些散乱的瓦屋之间游荡着,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回返。新田村是一个半坡上的村庄,太多的石头杂乱无章地散布在斜斜的半坡上,村里人就地取材,因循着起伏不平的地势筑起了成百上千间房屋。岁月如同远处金沙江上吹来的风,在这个村子里穿行着,风在村子里留下来的轨迹,便是曲曲折折的村道。村道两边是千差万别的院墙、屋檐、牛圈、暗渠、草丛、畜粪堆、菜地等等。它在村庄里随意转拐,这村道的地面上便会杂乱地堆积着光斑和阴影。
一个人走在这样的村道里,除了跟着它随意地游荡,否则不到两分钟便会迷失方向。即使迷失方向也便罢了,那样的曲折,始终让我感觉到某个人,或者某个灵魂,一直紧跟在我的身后。当我回过头去,只看见空荡荡的村道,在身边留出一片虚无的空旷来,飞快地把我的脚印速度收藏起来,只留下我的心跳声,响亮地冲击着我的耳膜。再转过头来,前面还是空荡荡的村道,不知道它在几秒钟后向着哪个方向而去,我所能够看到的还是一片空旷。我一直在走,不缓,不急。越走,村道越纷乱,越走,村道越来越窄。
终于,两边的屋檐遮住了阳光,村道里显露出明显的阴冷、潮湿、陈腐来,墙脚的石缝里生长出一些暗绿色的苔藓,循着水迹向上漫出去。一道低矮的木门原本是虚掩着的,等我走近,里面猛然间闪出一个老妪来,她一脸灰暗,头发蓬乱而花白。待我仔细去看她,发现她手里捻着一串珠子,嘴里低声说着什么。我没有作声,只见她浑浊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再瞥了我一眼,然后定定地看着。我正要给她一个微笑,却发现她还是用那浑浊的眼神看着我,不动声色。于是,我依旧不作声,经过她的身边,走过去。我隐隐地感觉到,她还是站在那里,用她那浑浊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的后背顿时生出一丝凉意。巷道一直延伸了几十米才转向另一个方向,还是一片阴冷和幽暗,仿佛被一段时光遮盖了几千年的旧寺庙里的藏书楼。心存异样的思绪,我心不在焉地继续往前游走。
这时候,我感觉到我的灵魂像一只搭在肩膀上的轻飘飘的风筝,稍微走快一点,它也许就会滑落到我身后地泥地上。我的游荡在村道里一如既往,不疾,不徐。村道突然直指南方,大片大片的阳光如同洪流灌满了窄窄的村道,同时,我还看到一个老妪迎面向我走来。当我眯起双睛,渐渐看清了她的模样,竟然是同样的驼背、浑浊的眼神、蓬乱而花白的头发、晃动的念珠、低语、一瞥、一瞥、定定地看着我。经过她的身后,我飞一般地蹿了出去,抬起头来大致辨别了一下方位,向着东面山坡狂奔而去。村道仿佛潜藏着一些没有形状的魔幻者,几次把我堵回来,逼得我几次另外选择更窄的小径,拼命突围,终于摆脱了屋群挤压出来的巷道的营垒,来到村外的坡坎上。
阳光还是明亮地照耀着河谷岸上的新田村。除了河浪的水声沉闷而连绵不绝地传来,四野里一片寂静。这样的空旷让我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我的心跳一次一次地收紧,它让我的思维一片混沌,仿佛一潭冒着气泡的沼泽地,萤火虫一样的咒语四下乱窜,把我围困成无助的亡魂,既不能让我沉陷,也不会容我漂浮。于是我再次狂奔,我从半坡上奔路下来,并不按照原来的路径直接回到村子里,而是在那些狭窄的田埂上绕着村庄,跑一路,歇一路,最后气喘吁吁地回到学校,关上门,点燃一支烟,望着墙壁上我刚刚写下了几个笨拙的毛笔字,目光顺着那些笔画的走向,一遍一遍地游动,直到我的呼吸平静下来。这次经验让我感觉到,这个偏僻的深谷里的村庄,肯定有着许多魔力在我的视线之外,在我的听觉之外,在我的梦境之外。
6
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告诉了我一句谎言: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在我的内心深处,新田村始终居住在那里,被我生命里汩汩流淌的血液一遍一遍在冲洗着。当时光都已经渐渐老去,它还是居住在那里,用正午的太阳、河水的声响、倾斜的山坡、零乱的蹄痕、爱人曾经的吻、深夜里的噩梦、疼痛的重感冒、远山的雨讯,在我的身影早已走遍了千山万水的时候,提醒我它在那条幽深的峡谷里的所在。我知道,它一直存在,我踏进去之前,它存在着,我贴近它,它存在着,我匆匆离开的那天清晨,它存在着,即使我在某一天死去,它依旧会存在着。谁也不能把它抹去,哪怕是惊涛骇浪一样悄无声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