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驴车
2012-12-18孔令贤
孔令贤
县城老城现已改造开辟为红色旅游景点,在那修旧如旧的里许街道上,触目可见经典语录、伟人浮雕、红太阳图案、样板戏造型,时间仿佛倒退了30年,瞬间返回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美则美矣,初来也有久违重逢的激动。然而进到沿街两行个挨个挤着的商店酒肆客栈看看,充斥其间的市场喧嚣、倾销骗局、货币大战,又会给你兴奋发热的一绺神经当头棒喝,叫你清醒此时非彼时,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大地已然进化到工业文明市场经济独占鳌头的时代,人为的红色再造也不能免俗,不过是变换面孔掏人们腰包罢了。
某日,街头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肆晃招牌成林,游人行人交织,赤色经典的刻板颜面遮不住光怪陆离的时尚华彩。正逢古庙会,新城一条街热闹着内外商贩的各色货摊,古戏台上有山西梆子表演;人满为患,殃及老城。堵车了,忽然发现,在几近一色的小汽车死海中,一辆驴车混杂其间,车上坐着穿戴整齐的女人和花枝招展的女孩,那驾辕的灰褐色毛驴大概好奇这异样场面,支棱起长耳朵瞪大滴溜溜的眼睛审视周围的异类,赶车汉子则悠闲自得,跷着二郎腿侧坐于车上。不知他哼歌了没有,也听不见吆喝牲口声,此起彼伏争相显威的喇叭轰鸣统治了一切。
不管路人作何感想,此时此景令我陡生莫名惆怅。想想隔世遗物在旷古新潮间游弋,宛若寒晨雪霁,最后一叶在参天大树上飘零,那么沧桑堪怜,遗韵可叹!
而它确乎真实存在。驴车及其主人就居住于我所在的老城一隅。
那是街东小巷深处一所院落,古朴的街门楼里木头大门连接着插板(一种可抽动的门槛)。房檐下串串红辣椒随风摇曳,屋墙根锨镢笸篮顺手摆放。平车在当院停靠,毛驴在畜圈嚼草,鸡们在院内外奔跑。秋冬时节,这里还会簇拥着龟缩于席囤内的玉茭穗和蜷卧在瓮缸里的黄豆粒,盈门阵阵粮食香气。
在这巷乃至整个老城,难得有如此浓厚的农家气息了。它的左邻右舍四面八方,外出打工者将巢窠留给老弱妇孺,坐地行商者在祖屋里运筹商业炒作,倾其积蓄买面包车者于含辛茹苦的发财梦中荒芜着家园。最差的也出租房屋,不惜寒碜自身却乐得赚清闲钱。而今城里地皮金贵,城镇化旋风将七里八乡的农民裹挟入县城,来者欲有居,这里的老房身价节节飙升,还供不应求。机灵的房地产开发商们早就觊觎这城中村寸土寸金之地,软硬兼施与民争利,在农家老屋废墟上建造他们攫取高额利润的大厦。那些不屑于从土地上讨生活的已经不是农民的农民们拨拉着房产增值的算盘,屈指掂量旧房换新楼孰轻孰重,做梦也在想着不几天便会过城里人甜甜的生活。而驴车主人对此似乎并没太多的兴趣。
这巷里20多户,只有3户种地。那两户仅三五亩,扯淡。有一次,他对我说。
你呢?我问。
15亩。别人不种的地,我都拾掇着种起来了。
听这执著坚定还颇有几分自豪的口气,想他心里一定很得意。是啊,15亩,在县城方圆足够个规模种植户了。
而在这巷里,在老城,对此事的看法却不尽一致。背地里嘲笑他没本事的有,都什么世道了还土里刨食;明着数落他不会脑筋急转弯的有,牲口还知道咧咧咑咑听吆喝呢,你却不看形势,不懂行情,一条道儿走到黑,人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改革开放打开了经济发展的大门,人的思想也在多元展观。
常在巷内外行走,司空见惯了农家院里的非农气氛,对那座院落便格外关注。不知那户人家何以对驴车情有独钟——那头毛驴膘肥体壮,毛泽光亮,笼头缀着红缨,围脖上拴皮条穗子,打扮得公主也似。平车也拾掇得干净利索,荆条编织的车围子,皮革制成的襻儿,小巧玲珑的鞍子,有模有样地摆放在车上。还有那车鞭子,皮条儿忽颤颤地舒展,鞭杆顶端缠一团红布条子,甩一下“叭叭”脆响。
在巷内遇驴车主人,他正牵着毛驴在户外散步。眼前是老城底下新城街道上交通人流的万千气象,驴则在狭窄的道边嗅嗅闻闻,寻寻觅觅,还不时抬头东张西望,品味人间风情。攀谈中说及驴的话题,我说在老城你这驴是稀罕物了。他说何尝只是老城,整个县城恐怕也难有第二头毛驴。我故意逗他,半夜里,不管在县城什么地方,只要听到驴叫唤,肯定是你这头驴了。而面前这个过早苍老了容颜的六旬汉子却把驴缰放得松松,两眼紧盯他那宝贝,不经意地说就喜欢个这。过后我在心里细细玩味,由是顿悟,人哪,就活个兴趣。兴趣是活力、创造力。桃梨树的兴趣在结果,因而有根深叶茂的欢悦;蜜蜂的兴趣在酿蜜,因而有飞来飞去的幸福。而他的兴趣在驴,在驴车,在土地,就活得滋润充实,不怕飞短流长时过境迁而义无反顾。
于是,故事便围绕驴车展开。
早春晴日,残雪余冰还在大街上铺陈,驴车便一早驶离小巷,满载的圈粪(厩肥)将车子堆成个小山。巷口,油条摊子飘散出油香,几家比邻饭店比赛着烹饪菜肴。随着有节奏的“踏踏”啼响和三两鞭声,特异的牲畜粪便气味在车后弥漫成一线。几个妆饰娇艳的年轻女子看不惯这商市奇景,捂着鼻翼推搡着急步而行。臂上刺有虎头花纹的小老板则大大咧咧,说现在种地谁还用这个,机播、化肥、除草剂,种上就甭管了,等着吃吧!仔细想想,当今是科学狂轰信息爆炸的时代,人都能够在宇宙走了,种地打粮不用土了;谁要是抱着老皇历不放,那就成了现实版的刘姥姥了。
驴车主人不曾读过《红楼梦》,未必知晓刘姥姥为何许人,但人间的心灵沟通并不会因时空间隔熟稔程度而有所改变。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土壤太厚重了,刘姥姥时代的一些观念做法穿越几百年风云,仍在左右当代人的思维。在驴车主人看来,种地必须养地,犹如平时精心伺候他的毛驴一样,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怎么能行?而要养地非农家肥不可。每年春天,驴车都要往地里运几趟茅粪和圈粪普施在地里,而后在耕地时翻到土壤里面。播种时还用圈粪作底肥,往犁沟里撒。茅粪来源不缺,如今农民种地大多丢弃农家肥,城市人正为“出口”产品无法处理犯愁呢!而圈粪积造,不仅要有牲口粪尿,还须适时往畜圈垫土和炉渣,牲畜槽里的剩草剩料也尽悉收集其中,然后由牲口反复踩踏;圈粪俗称驴足粪,简直把驴(或马骡牛)的消化、排泄、行走器官综合利用到了极致,功力大着呢!他乐此不疲。
那你不用化肥,怕花钱吗?曾经这样问他,他便将农家肥是长效肥适合做基肥,化肥是速效肥需在锄庄稼时做追肥用,以及两者的辩证关系讲给我听。看来他并不排斥科学,只是将种地作为一种事业,不想敷衍而已。但末了他又憨厚地一笑,故作神秘地告我,供咱自家吃粮的地块从不上化肥,还是使用农家肥打下的粮食吃着滋耐、放心!
春旱乃山乡常客,经冬历春雨雪稀少,呼呼的干风不时光顾,令半尺深的土壤里没有了潮湿。进出陋巷尚为农民身份的人们却无丝毫危机感,不屑于谈天说地,倒为告别土地的风险忧心忡忡。打工族津津乐道着养老保险的话题,别的人则羡慕着追逐着城市低保,梦想着有朝一日过上撑不死也饿不着的生活。唯有那驴车主人焦虑重重,看得出他在巷口抬头望天时局促不安的心情。直到布谷鸟叫时下了一场雨,才见他拂去愁颜,坐在巷对面商店台阶上舒眉展眼地抽烟。
两天后,那辆驴车又在大街上行走,车上载有犁、耢等播种工具和玉茭种子,还坐着几个衣着朴素的农妇。他不用机器吗?墒情差,应该趁土壤湿抢种才是,还是机播快当——也有关注此事者如我等这般私语。但见驴车行色匆匆,晨出暮归,留一路思考耐人寻味。
直至半个多月后幼苗破土而出,大地才将究竟还给众人。庄稼行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他懂得土地的秉性。旱天播种,同一地块的墒情很不均匀。用犁播种,人能按照墒情调控播种深度,保证种子与湿土亲密接触。而这样操作,速度自然比不得机播,但他有办法,也有人缘,通过传统的民间互助,同4个家有土地的妇女变工,一人掌犁,多人捏种子,倒也赢得了时间,不违农时。到该出苗时,他的地里齐刷刷的玉茭嫩芽,平铺在黄色背景间,煞是壮观。相邻地块却没如此幸运,犹如戏台上的花脸,青一片黄一片,不得不担水补种。看来快慢精疏不在形式而在内容,老祖宗传下的耕种技艺让他把土地做成了锦绣文章。
只是人和牲口劳累多多。他心疼他的宝贝毛驴曳车拉犁连轴转,这些天里特地将畜料由玉茭换成黄豆,喂草饮水也格外应时,夜里总要起来几次。那驴也通人性,见他到来总会仰起脖颈“咴咴”两声,还用嘴舔他的手,表示亲昵。
秋天,从十月金风徐起,巷口便开始演绎土地奉献的连续剧。先是成捆的黄豆,圆嘟嘟的颗粒还在豆荚里沉睡便急不可耐地粉墨登场;而后沉甸甸的谷穗长长的脖颈交织成团,金黄的玉茭穗子穿着两三层外衣,纷纷次第精彩亮相。驴车嘚嘚,一趟一趟欢快着将终年辛苦、满腔希冀、周身幸福运回家中。车轮碾过岁月,蹄声传递喜庆,与大街上的市声俗气争妍斗奇。
声言同土地“拜拜”的人们不重耕种却乐见其收获,见面总爱打问:今年收成怎样?每当此时,驴车主人辄挺胸昂首,嘴上说着还行还行,骄傲早上了眉头。而当毛驴拉动碌碡,家人举起腊哥(连枷),借助于老城广场将丰收具体化作珍珠般的粒粒粮颗,而后在小本子上写上总产7000斤的白底黑字时,他又会躺在炕上屈指筹划一年的生活,编织步步高的美梦。
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他曾说起种庄稼最怕连续遭灾,春旱伏旱秋旱秋涝,那种情况下打个三四千斤就不错了。庄稼人靠天吃饭,集体时期还不能完全抗灾,现在个人干,更没这个力量。看来困惑老祖宗的话题仍是当代人生存的桎梏,难怪他脸上写满无奈无助。
剧情延宕至孟冬时节再掀高潮。此间某日,巷口会堆积起整袋整袋的玉茭豆子等待发运而变身为人民币,这老城奇观往往引发寒风中的匆匆行人回眸一瞥。在这种农家生活最重要的商品交换中,当今有两个选项:粮贩子以利多诱惑,质量要求偏松但价格也低;国有粮站有严格的收购标准,价格相对稍高。权衡之后,他选择了后项。并非皆为卖给国家粮食的传统习惯使然,更有利益的考量。国家提高了粮食收购价,每斤九毛八分一呢,还有政府的种地补贴,拢共收入也不会少!他对人如此夸耀,有一种自在的满足。
左邻右舍却不以为意:辛苦一年赚个四五千元,倒不如土地让国家建设占用,一亩地补助600元,还图个清闲。公开的秘密令他们彼此间心照不宣:无论打工养车做买卖,一年不收入上万几万,傻子才干呢!干什么不比种地强?
明白人都在掂量轻重亏盈,而他心中有自个的小九九。驴车仍在巷内大模大样地出入,故事总在土地上有滋有味地演绎;那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大家风范倒令人景仰。
身处此情此景,我走进了红色记忆的深处。语录浮雕图案营造的特定氛围充填以驴车及其故事,那才是我们曾经的刻骨铭心的年华。
小城的夕照美丽而悲壮。当漫天红日收敛成一抹残阳,西边的山峦便集聚起金黄的精灵。那是涅槃的力量,因欲绝别母体而留恋徘徊,因要孕育新生命而执着鲜活,以至渐行渐远了仍与蓝天青山欲断还连,欲连已断,直到最终将一片血色留给苍茫大地,经久不息。而在此时,往往能看到驴车暮归,迎着夕阳,悲歌一曲。
啊,老城这最后的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