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经
2012-12-18梅花雪
梅花雪
1
平原靠城的地方有一个村叫张四贵村,张四贵村有一个焦忠良,嫁到同村韩寡妇家倒插门,老婆叫个仙桃。张四贵村没有一户张姓,张姓当年立站下地方,光绪一十三年大水灾,民国九年闹鼠疫,民国一十八年闹旱灾,三场灾难,张姓人逼走他乡,后来渐渐来了杂姓,搬砖的,溜瓦的,木匠石匠毡匠小货郎一些杂姓,村子还叫张四贵。
仙桃不姓韩,却姓林,叫林仙桃。当年日本人扫荡进平原,韩寡妇跑反,一出门让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孩子。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闹咧嘴就笑,眼珠子黑丢丢地看韩寡妇,白脸脸,笑靥靥,把个韩寡妇看得肚里冰糖能化成水,抱起来就往山里跑。转天日本人退走才回村,韩寡妇用米糊糊把女孩子一口一口喂大。韩寡妇后来跟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在新政权扯了结婚证,仙桃就姓了林。
仙桃长大了,十六七岁便出落得喜人,引得村里后生有事没事爬梯子往房上站,就为看她一眼。村里有一个刮野鬼的门俊山,有事没事来林满仓家里,眼珠子不停看仙桃,韩寡妇就觉晓了三分,这仙桃原来是刮野鬼的门俊山的女儿。门俊山当年出门跑反,竟然把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丢下不管。要说门俊山也可怜,老婆生仙桃时打了血盆子,死了,一个男人领着闺女怎么过活?但门俊山就是个刮野鬼的,不务正业,让新政权当二流子改造了十多回。韩寡妇知道,门俊山是想认回这个闺女去。只是开不了口,哪有那脸!
韩寡妇拣日子对仙桃说,你是门俊山的闺女。
仙桃一听就愣了,哭怯怯说:“妈,不是!”却去拽爹的胳膊。爹抚住仙桃的头发,说:咱闺女不是捡的,是爹妈亲生的,不用听你娘嚼蛆。林满仓对仙桃好,待他像亲闺女。但亲闺女却知道她不是他的亲生,娘跟积极分子林满仓在新政权扯结婚,仙桃已经四五岁了。
韩寡妇却说:闺女大了,放她一个活身子,是谁的就是谁的,闺女,你就是门俊山的闺女。然后把当年如何跑反,出门给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仙桃眼睛黑丢丢看着她笑,用米糊糊一口一口喂大,跟积极分子林满仓到新政权扯了结婚证,仙桃姓了林,西皮流水转二黄,史记说罢论汉书般说给仙桃,仙桃也不拽爹的胳膊了,站在当地看韩寡妇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韩寡妇说:仙桃,你知道了,我,你,你爹,三个人三个方向走进一屋里,咱跟这张四贵村子一样,是碎砖烂瓦砌成的一家人。
仙桃说:娘,你就是我的亲娘,爹,你就是我的亲爹,咱要青砖细瓦把这家立起来哩!
韩寡妇笑了,看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咱这闺女倒不缺志气。
从此后,凡门俊山上门,仙桃没个好脸,转身让他看个后背,村里远远看见,以前还认他是个叔叔,现在见了他连个外人都不如,绕着走过去了。
门俊山没有见到好脸子,心也灰不塌塌的,心里咒那韩寡妇心毒,但又说不出毒在哪里,人家把原原委委都交代清楚了,毒什么毒来,倒是自己理亏七分。光杆儿一人也没把日子放在心上,把日子过得像房顶上的荒草。一九六二年,门俊山饿得不行,跑到地里饱饱吃了一顿苜蓿,那苜蓿后胀,在肚里头会一苗一苗站起来,门俊山让活活撑死了。
不过,这已经是后来的事。后来,林仙桃知道亲爹饿得活活被撑死,扶住门框子哭了个不待哭,吓得丈夫焦忠良抱着已经满两岁的招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个时候,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已经下世,刚刚看到仙桃说的那个青砖细瓦的人家立起来就走了。门俊山这一走,仙桃自己要盖的青砖细瓦的房子还给谁看?仙桃是哭她自己哩。
2
张四贵村南三里,是韩信岭,韩信岭翻下去又五里,汾河渡口有个村子,叫四渡村。四渡村阖村净姓韩,是韩寡妇的娘家。韩寡妇的娘家有个侄子,时不时渡过汾河,翻过韩信岭来看姑姑。
一九五三年之前,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渐渐地翻了身。怎么翻的身?村里土改分下地,家家户户能吃饱,村里吴尚仁原来是个赶脚人,不作务土地,十亩地荒在那里,村里开会斗争他,斗争完照样去赶脚,内蒙陕西甘肃绕世界转,最后村里做主让林满仓买下吴尚仁的十亩田;村里还有个郎式善,原来是个司药的,土改时药柜掌柜让斗争死掉了,郎式善回村里来种分下的地,郎式善会拉药斗子,不会种地,打下的粮食能拿戥子称,十亩田荒在那里,到冬天背起褡裢出门要饭,专门给新社会丢人,村里开会斗争他,最后村里做主,林满仓买下郎式善的十亩田,恰好县里成立药材合作社,郎式善招干成了公家人,一拍屁股进城去了;村里还有个三没底据,大家只知道他姓张,不知道他叫啥,叫他没底据,是说他做起事来有一搭没一搭,到处骗吃骗喝,十亩地荒在那里,村里开会斗争他,最后村里做主,林满仓买下三没底据的十亩田。这样,林满仓有了四十亩地,果然青砖细瓦过起好日子来,养着两头牛、两头骡子,还拴起一挂车,春耕秋收得雇短工,不久还雇下一个长工。新政权表彰了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说他是发家致富的好榜样。
韩家侄儿在这种情况下经常渡过汾河,走五里翻过韩信岭,再走三里来看姑姑。一来二去,姑姑韩寡妇就有意思让这个侄儿子前来顶门立户,和仙桃到新政权扯个结婚证。仙桃和这个表哥倒也说得着,也是那个意思。韩寡妇的哥哥呢,家里孩子多,经常翻过韩信岭来走动,也就是寻求帮助的,到哪一头吧,姑表亲,谁家和谁家?当然也是那个意思,单等两个孩子成了人。
一九五四年,村里干部叫积极分子林满仓去开会,林满仓走的时候还硬铮铮地一个汉子,回来成了个软棉花团。原来,村里动员林满仓入社,要他走共产主义道路,具体怎么个走法?就是把自家名下的四十亩地和两头牛、两头骡子连同一挂车都交到社里去,自己不留一根线在家里。领导上说:满仓同志,我们不能不拉你一把,眼看你一个贫雇农积极分子,堕落成个新富农啦!
韩寡妇说:咱就是富农嘛,就是翻身了嘛有啥不好?
一句话吓坏了积极分子林满仓,这话太没轻没重了,没见啥吧,没见当年在河滩里石头砸烂的那些富农脑袋?遂将四十亩田、两头牛、两头骡子、一挂车拉到村公所,林满仓带头入社,吴尚仁、张三没底据也入社啦,不过除了光杆儿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带。四十亩田、两头牛、两头骡子和一挂车入了社,韩信岭那边五里地四渡村的哥哥着人来说媒,说要把仙桃嫁过韩信岭。不是说要让侄儿来顶门立户吗?怎么就变了卦?韩寡妇一跳三尺高,要走三里翻过韩信岭,再走五里渡过汾河,到四渡村问哥哥一个究竟!
仙桃劝娘,娘啊,这哪里是强求的?猪肉终是贴不在羊身上,即便我那哥来家里顶门立户,谁知道他肚里是啥肠子。况这世上,哪里有侄儿子把姑姑当祖宗供奉的?当年武则天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乖乖把江山归回大唐李姓吗?
平原地方,古风淳淳,说书唱戏,给人比喻。仙桃在看戏听书中知道不少典故。
这门亲事也就放下了。但仙桃很快就到新政权扯了结婚证,结婚的对象正是焦忠良。那已经是一九五五年的事。
焦忠良是个好后生,仁仁义义,周周正正,逢人不笑不说话。在县上贸易局做司机,后来就不跑车啦,专门在办公室里坐桌子。一九五〇年代,贸易局还没有显示出后来物资匮乏时代的优势,焦忠良跟当农民的村里人没甚两样。村子张四贵就在城边上,他经常回家来,家里需要个担水劳力。焦忠良哪儿都好,就有一样不好,亲娘生他的时候落下病根,两岁半,他还在娘奶头上拽着,娘就咽气了。爹是县上领导的警卫员,孩子还在老婆奶头上拽着,老婆就咽了气,组织上很关心他,遂给说了一场大媒,也就是说,焦忠良遭逢下一个后娘。后娘很快生下弟弟和妹妹,其实后娘吧,也挺好,没大毛病,成天夸焦忠良:我们那忠良,周周正正,高高大大,仁仁义义——可惜啊,这么好一个娃,单有一个唾血毛病。
娃娃唾血,在一九五〇年代那是个等死的病,后娘这样来夸焦忠良,出了二十岁,谁谁家的闺女也不嫁个唾血的,婚事遂给耽搁了。二十岁不娶嫁,在村里人看来是有毛病的。
这时候,韩寡妇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被侄儿气得大病一场,乍一看像个八十的;积极分子林满仓入了社,心疼别人打自己的牛,打自己的骡子,常跟人吵架,是最后那一挂车被拉得散了架,终于把老汉给放倒了,乍一看也像个八十的。
这时候,媒说到家里,说的正是焦忠良。韩寡妇一听:唾血的?唉!一口叹在那里,再没有第二句。林满仓这时候有些犯痴,以为老婆说自己唾血呢,一个劲往自己脯子上看。仙桃却直直看定媒婆,说要跟焦忠良见上一面。
焦忠良喜不自胜,喜得像过年一样,穿上能遮膝盖的贸易局四兜服装,梳了个中缝缝头来见仙桃,仙桃将他让在旁屋里,倒了碗水看着地,不说话。
焦忠良说:我真的没有唾血的病!
仙桃说:我知道。
焦忠良说:你咋知道?
仙桃说:唾血的人脸上写着呢,这病我见过。
焦忠良说:那就是说,你愿意啦?
仙桃说:我愿意。
焦忠良幸福得几乎晕过去,上来就拉仙桃的手,仙桃让他拉了;拉着手就把嘴拱上来,仙桃让他拱了;拱着拱着就来扯仙桃的裤带,连焦忠良都感到这个过程有些没有过渡,但仙桃突然抬起眼,手捂在裤带那里,直直看定焦忠良,看得焦忠良心上有些发虚。仙桃说:你得答应我: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
仙桃松开手:你扯罢。
焦忠良却像是刚在一百亩新耕地里跑了三个来回,浑身没劲,一下子松开手。
焦忠良嫁给仙桃,这个家又青砖细瓦把日子过了起来,焦忠良上班,仙桃在家里操持,韩寡妇不再想三里外韩信岭,韩信岭外五里的四渡村,挣扎着起来啦!积极分子林满仓也不再想那两头牛和两头骡子,像更痴了一层。
林满仓是三年之后死去的,死的时候像是有些着急,因为仙桃三年了没见动静,连个孩子也没生出来,莫非真的招回个唾血货?就在那一年,出了大事情。
话说那一年,村里开冬学,年轻人都在那里扫盲。焦忠良下班之后还不见仙桃的影子,心里有些发火。结婚三年的仙桃,突然间出脱得更让人不放心了,村里的后生闲汉眼珠子就在她身上打转哩,连公社的干部都愿意跟仙桃拉呱两句,说着说着就拉住个手,拉住个手就不放啦。焦忠良有些着急,让仙桃罢了冬学,仙桃偏不干,就给焦忠良讲道理,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写字你看分明,什么字认得清?“学习”,学习二字我认得清。没想到焦忠良底子里有警卫员的骨血,一脚板子蹋上来:我让你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
仙桃已然这一年怀了孕,一句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流了产,孩子跌在茅子边,已经成了形,是个男娃。仙桃当下晕死过去。
接着积极分子林满仓下世了。接着又是几年,仙桃再没怀成娃,苦汤辣水喝下有一瓮,怀一个掉一个,怀一个掉一个,怀一个又掉一个,一连掉了三个,好歹坐不住胎。
那一年冬天,仙桃扶着门框出门来,满天大雪,她要上茅子去。刚迈了一步,让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闹,咧开嘴给她笑,眼珠子黑丢丢地看定她,白脸脸,笑靥靥,把仙桃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土城矿选煤厂通过对生产系统介质回收环节进行检测,增加回收设备,达到了降低介质消耗的目的。扫选磁选工艺的成功应用,值得其他选煤厂借鉴。
这就是后来的招弟。韩寡妇看仙桃抱孩子回来,说:这是咱家的个命!
3
招弟抱进家里,仙桃刚开始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哪里能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平原上的张四贵村靠着城,绕城墙往西二里地,还有一个靠城的村叫满洲营,和张四贵村属于一个行政村,农业合作社后属于一个合作社,公社化之后属于一个大队的两个小队。满州营有一户人家,叫张三没底据。张三没底据祖上是做生意的,翻过韩信岭,在霍州、临汾、运城都有生意,牵牵连连再往西三百里,西安、兰州甚至迪化都有张家的分号。日本人进占汾河川,国民军一个劲往西撤,兵祸相连,张家的生意一下子败了,人口星散,七死八活,剩下张三没底据,靠卖祖上的房产度日,到土改的一九四七年,张三没底据就成了一个赤贫贫农啦。
张三没底据有一个女儿叫菊花,嫁的男人是剧社一个拉胡琴的,是看戏看上这拉胡琴的,没娶也没嫁就过在一起。拉胡琴的胡琴拉得好,让军区给看上啦,就披红挂绿参了军。虽说是个拉胡琴的,但也是军人,平常不得回家,一年方能熬一个探亲假。在这种情况下,兵役局一个小干事叫菊花勾搭上了。兵役局小干事十七八,正是不知死活的年纪。三没底据知道兵役局小干事跟菊花过在一起后,就找小干事谈了一次话。三没底据干其他没底据,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知道深浅的,一句话把小干事吓得脸都白了。三没底据告诉小干事:新政权,规矩大,两样东西动不得。一样是公粮的米,一样是军人的×!你活够啦?
小干事在兵役局,哪里不知道这深浅?吓得调到其他兵役局,好歹躲开这大是大非。但已经迟了,菊花已经怀了孕,直挺直挺遮都遮不住。那时候卫生所不给人打胎,谁要打胎就判有期徒刑。何况,到卫生所打一回胎,岂不是自作广告?只能等着十月怀胎生下来。拉胡琴的正好这年冬天熬了个探亲假,打封信回来要在家里要住一个月,说是革命工作是有张有弛,一年没回家,现在也该张弛一下啦。三没底据掐指算了算,这张弛起来尚有张弛,到拉胡琴的回来,菊花也就生下了。菊花生了孩子还没十天,拉胡琴的回来了。拉胡琴的怎么也算个文艺兵,浪漫得不得了,看见山要抒情,看见水也要抒情,一副风花雪月的样子,那一年冬天,见外面下了大雪,啊啊啊啊激动得像个孩子,拉起菊花到外面要赏雪,菊花还在月子地,但哪里敢说自己在月子地?大冷天被拉胡琴的拽在雪地里跑了半天,呛下一肚子风。月子地呛下一肚子风,回来就病下了,脸黄得像纸上敷着一层蜡。吓得拉胡琴的延请先生来号脉,先生不知就里,号了脉道,开下方子说是纤小的个病,外感伤寒,经脉阻滞,一副汤药的个事。药吃下去第二天,菊花就把命交在拉胡琴的怀里。
这是另一码事情,按下它。
仙桃抱回这孩子,疑疑惑惑这孩子就是张三没底据女儿菊花的那个孩子,果然不几天就看见张三没底据从城西头的满洲营来到张四贵探头探脑,眼珠子往仙桃家这边看。仙桃就有心不要这个孩子。
韩寡妇倒笑了,说仙桃啊,要下吧,这娃将来长得能赶上你漂亮呢。仙桃说娘你糊涂了,这娃还没长出个模样来你咋就知道能生得漂亮?韩寡妇说:要说祖祖辈辈有钱人家,能娶那丑差的?那种人家的漂亮是几辈子人骨血里带来的。仙桃想想,也是。
韩寡妇说:不仅是漂亮,这种娃还聪明呢!仙桃又不明白了,说:娘啊你糊涂了,这娃还不会咿咿呀呀呢,哪里能看出聪明不聪明?韩寡妇丢了仙桃一眼:你个糊涂蛋,人家娘老子就聪明嘛!仙桃更不明白了,怔怔地看韩寡妇,韩寡妇轻轻打了仙桃一掌:你个糊涂蛋,人家娘老子不聪明能干下这事?仙桃噢了一声,想想,也是。
焦忠良结婚六七年了,就因为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出星星一脚板子蹋没了自己的孩子,接连二三怀不成。耽误的是子孙后代的大事啊!下班回家,知道大雪地老天爷送来一个娃,虽说是个女娃,还是喜得不得了,抱起来就亲一口,说:叫爸爸叫爸爸。孩子哪里会叫?但给了他一个笑,像春天一样的笑容,焦忠良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仙桃怀一个掉一个,怀一个掉一个,怀一个又掉一个,一连掉了三个,好歹坐不住胎,输了胆子,怕了那苦汤辣水,再不提怀娃的事情,下了决定一心一意去养这个孩子。
这就是招弟的来历。招弟六岁上,焦忠良和仙桃又要了一个男娃,男娃正是出村三里翻过韩信岭,下了韩信岭再走五里渡过汾河的四渡村韩家表哥的孩子。那一年韩寡妇七十多了,本来是托本家哥替仙桃打听一个男孩子,当初给招弟叫下个招弟,为的是这女孩子能招来一个男孩子,韩寡妇记在了心上,谁知道,本家哥送来的是自家的孙子。那一年往南三里翻过韩信岭,下韩信岭三里沿汾河再向南走五里,渡口边的四渡村年成不好,偏偏老韩家娶的媳妇子能生养,一跷腿,一个,一跷腿,一个,一跷腿,又是一个,一连生下他五个儿子,这是第六个,本家哥哥就将这老韩老六送到仙桃家。
仙桃见送来个小子,小模样长得周正,喜欢得不行,对韩寡妇说,人是生得越多越会生,娘啊,你看看。韩寡妇是贵贱不看;焦忠良原来还有心让仙桃再生一个,谁知道招弟进门之后,好歹揣怀不上了,焦忠良也不好说什么,干脆也喜欢得不行。
但韩寡妇却喜欢不起来。韩寡妇八岁上就让爹给童养出来,爹担个担子,一头装着八岁的韩寡妇,一头装着一疙瘩青石,出四渡村沿汾河走五里,翻过韩信岭再走三里把她送给张四贵韩家,然后担回去二斗麦子,十块大洋,要说韩信岭这边的韩家和韩信岭那边的韩家还是本家,但一个童养媳妇子那熬的是什么日月?好容易熬到一十六岁要圆房,男人才刚满十岁。圆房的那一天办了席,媳妇子等不得男人回屋掀头盖,放下身段撩门帘出来,却见新女婿在院里的青石沿台上睡着了。圆房当夜,十岁的男人像水龙王附体,在新褥子上尿了四泡。韩寡妇十九上守了寡,守寡的原因是男人没了。男人在城里新学堂上学,有一天,放学时人没回来,回来的是一张土匪传单,说让准备四百大洋前去赎人。韩家本来就是老实本身的庄户人,哪里来的四百大洋?但土匪认定韩家有钱,没钱的人家能把孩子送到新学堂?一个没钱,一个要钱,两厢僵持了几天,最后在汾河滩上找到自家男人的尸首。
韩寡妇说起自家的爹,说起韩信岭那边的四渡村,恨得咬牙切齿。尤其是本家哥送来孙子之后,仙桃给起了一个名字叫林家韩,韩寡妇更不高兴。但那时候韩寡妇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好说怎么样?歹说又怎么样?只是说:我一辈子欠你韩家的!
说的是韩信岭那边的韩家。
不管怎么说,这老林家有儿又有女,至少表面上还是一副青砖细瓦的样子。焦忠良的贸易局早就改称为经济委员会,领导上让焦忠良入党了,提拔了,做了经济委员会的副主任,林仙桃被安排到糖业烟酒公司做了售货员。焦忠良说,售货员工作很重要,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是国民经济的命脉呢,靠谁?靠的就是一线的八大员,售货员是八大员中的一大员。
说这话的背景是,两口子准备给男孩子林家韩起名字,那时候林家韩已经五岁了,要上学,还没有名字,初步定下名字就叫“家韩”,为的是给孩子一个纪念,不要忘了奶奶韩寡妇的恩情。焦忠良兴致很高,说下八大员这番话,接着说:家韩好,家韩嘛,显得我们家有历史有渊源,就叫焦家韩吧!
林仙桃突然说:你放啥屁?
林仙桃突然又说:你放啥屁?
其实焦忠良连一个屁也没放,让骂得愣在那里。突然明白了,讪笑说:当然,当然当然。叫林家韩,林家韩。其实吧,焦忠良因为小时候让后娘说下个唾血,到现在也记得这仇,跟家里没什么来往,倒不乎姓谁不姓谁。我倒姓焦,可还让说下个唾血,不姓焦又如何?
有一天,林仙桃下班回了家,一进院子就愣住了。只见已经八十的韩寡妇和也快八十的张三没底据坐在院里说话,八十的韩寡妇拉着招弟的一只手,张三没底据拉着林招弟的另一只手。张三没底据在那里眼泪涟涟地唉声叹气。张三没底据自从女儿那样死掉之后,十几年心上过不去那劲,见人就想起那段伤心事,不用说是个哭,若见人高兴,还是个哭。一天处于两种状态,一种状态是哭,一种状态是准备哭。现在见了亲孙女,能不哭?林仙桃进门听下韩寡妇一句话:我们这碎砖烂瓦砌的一家人,不容易啊!林仙桃又听下张三没底据的另一句话:我连个碎砖头都打碎啦!
晚上,林仙桃把林招弟叫到身边,让她坐下。林招弟说,妈,我站着吧。
焦忠良看娘俩个一本正经,不知道林仙桃这是要干什么。林仙桃对林招弟说:招弟啊,你不是爸妈亲生的。
焦忠良大惊,连忙把招弟拉过来:你胡说啥你胡说!
林仙桃却说:该让闺女知道了,给她一个活身子,该是谁的孩子就是谁的孩子。林仙桃准备把如何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扶门框子让包袱绊了一脚,用米糊糊一口一口喂大,给她取名林招弟,西皮流水转二黄,论罢史记说汉书般给林招弟挑明。准备说,先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林招弟却说:妈,我知道。奶奶早就告诉我了。但我知道轻重,没有爸妈,我还能在这个世上活下来?生不亲养亲,爸,妈,你们就是我的亲爸亲妈。
林仙桃还没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到劲,却让闺女一番话愣得一塌糊涂。招弟这孩子听话,放学之后就回家干活,看弟弟,尤其是林仙桃做了八大员之一大员之后,家里的饭几乎就是招弟做的,但谁看不出来这孩子心重?孩子越懂事,林仙桃越不放心,越不放心,心里莫名其妙就感到一种威胁存在。
招弟说完,问林仙桃:妈,还有话吗?你是不是想说我那没骨头的亲爸亲妈?
焦忠良慌了,说:招弟,不说了不说了,都是别人瞎说的,你是老天爷送到咱家的仙女。
林仙桃也慌了,抚招弟的后背,说:妈是怕,怕你不跟妈一条心呢。
4
一九六〇年过去是一九六一年、六二年,然后转眼到一九六五年、六六年,六六年过去是六七年六八年六九年,一直到一九七八年,这时间悄悄地流动着,里面不知道装下多少事情。招弟和家韩姐弟两个往大里长。韩寡妇那一年殁了,早上还吃油条,刚刚在凳子上坐着,忽然就出溜在地下,临装殓的时候还软绵绵的有热气。是喜丧。韩寡妇得年八十八。焦忠良做着经济委员会副主任,林仙桃做着八大员之一大员,即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困难的时候,家里吃饼干还挑是天津产的还是上海产的,一家人过得青砖细瓦,水流渠畅。
一九七八年,林招弟考上了大学,在县里轰动得不得了,拿到通知书,林招弟还在灶台上涮碗呢。家韩拿着通知书进门兴奋地喊:姐,通知书。招弟歪头看一眼,说:噢!放那吧。
招弟念书走了。张四贵村出村三里,是县城的汽车站,汽车载着招弟出城往北,一百里,是介休县,介休县的张兰镇出古董;往北一百二十里,是平遥县,平遥县的城圈子上能跑下两辆大卡车;再往北一百三十里,是祁县,祁县人说话谁都听不懂,说吃上一碗面,偏偏说成吃蛇一尾密;再往北一百里,是太谷县,太谷那头有孔祥熙的大宅院;过了太谷再往北进了榆次城,榆次起头就有了油漆马路;榆次往北八十里,便是省城太原,太原究竟是太原,大得没边没沿,逛逛海子边,抽根顺风烟,听听丁果仙,那是大城市大地方啦。那就是招弟念大学的地方。仙桃听焦忠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往北数,听着都脑仁子疼,想一想,这一个省究竟是一个省,不然不会这么大,几百里几百里地往出走。她感到心像被一爪子掏空了。
她想起一九六〇年那个大雪天,她扶着门框要出门,忽然让一个包袱绊了一下子,一看是个孩子,那个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闹,咧开嘴给她笑,眼珠子黑丢丢地看定她,白脸脸,笑靥靥,把仙桃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林仙桃扶着门框出得门来,是秋天,树叶被风摇得哗啦啦响出稠密异常的声音,离下大雪还得一个季节。也没让一个包袱绊一下,低头看,几只鸽子在地上啄自己的影子。肚里也不急,没必要上茅子。
仙桃想,招弟这一走还能回来吗?仙桃忽然笑起来,焦忠良问她笑啥?她没有说,她想起当初她如何知道了张三没底据女儿菊花,还有兵役局小干事与招弟的关系,如何又知道张三没底据女儿菊花如何和拉胡琴的在大雪天出外赏雪死在拉胡琴的怀里,如何韩寡妇断定招弟将来不仅漂亮而且聪明的话。人老成精,世上的事都让她看了个清楚。
招弟考上大学着实让仙桃适应了一阵子,她哪里想到自己这碎砖烂瓦砌就的一家人,会出一个大学生?招弟一天一天生得漂亮倒是一天一天看到的,仙桃又是喜欢,又是说不出的不是滋味,焦忠良说:你看看咱闺女,四里八乡数咱闺女漂亮呢。仙桃不以为然,嘴里挤出一句话:一副祸国殃民的样子。
一九七八年过去后,很快就到了一九八二年,一九八二年招弟毕业分配回县里,很快就在县法院上了班,做的是法官。上班头一个月,领下工资交给仙桃,仙桃做了大大一桌饭要庆贺。
那一天,出下大事情。
一家人做了大大桌饭,招弟下班回家来,惊喜地哇了一声,包还在胳膊上挎着就用手捏放在桌上的菜。这动作当然很招人疼了,仙桃笑眉笑脸看闺女捏盘里的菜,看她把菜放进嘴里,然后给她扮鬼脸。仙桃说:多大的人了,越活越往小里长啦。焦忠良下班赶回来,顺手还带着一瓶茅台酒。要说一九八〇年代,茅台酒也不贵,小半个月的工资,在经济委员会副主任焦忠良说来,是纤小个事,只是货不易得。家韩在高中上学,还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回来。招弟帮仙桃在灶台上忙,焦忠良一遍一遍擦洗酒杯。今年儿子家韩要参加高考,看样子也差不到哪里去。仙桃说:就是碎砖烂瓦到了咱家也能成龙变虎哩。
到家韩该放学回来的时候,有人敲门,仙桃拉开门一看,是高中的教导主任,高中教导主任后头还跟着家韩的班主任,班主任后头是家韩班的班长,班长后头,是学校的医生,还带着一副担架。
林家韩在那一天下午出事了。学校举办运动会,参加四百米跑的家韩一场跑下来,突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很快就不行了。
先晕倒的不是仙桃,而是焦忠良,焦忠良噢了一声就倒在地下。校医赶快过来掐人中,而仙桃像石雕一样站在那里,招弟呢,过去抱住妈妈,仙桃像是很愤怒,一下子将她甩开,自己仍然像石雕一样站在那里,招弟在那一瞬间,看见仙桃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眼光凶巴巴的,像一把刀子。
家韩出事之前,林招弟本来有一件事情要跟家里商量的,家韩这一出事,话就不能出口了,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青砖细瓦的一个家,乱了。焦忠良本来刚刚五十出头,受不下这击打,一颗头白了半个,有气无力,腿杆子越来越细,走路是越来越吃力,像个七十的。家里买米买面的事都由招弟一个人来做。仙桃起先还显得坚强,后来也渐渐撑不住,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要长,也是五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像个六十的。
一九八二年过去是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三年全中国的机构都在改革,焦忠良的经济委员会副主任也不做了,叫做退居二线,仙桃的八大员之一大员也不做了,提前退了休。
仙桃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去想林家韩。从小,这孩子就乖觉,不淘不闹,这种孩子仿佛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干什么都顺着别人。母亲韩寡妇因为怨恨娘家,对这个孩子并不好,言言语语指着孩子的鼻子说:我欠你们韩家的!
指的是韩信岭那边四渡村的韩家。
想一想,林家韩从小身体就没打好底子。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家里吃饼干都挑是天津产的还是上海产的,见得多,林家韩对这些似乎没什么兴趣,经常给同学去吃,天津产的甜,上海产的脆。从小没有被天津产的或者上海产的饼干喂实身体,不然哪会一场四百米跑就要了小命?
一九八三年的一个冬天,仙桃扶着门框出门去,她是要上茅子,一开门,雪晃得睁不开眼,腿下让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个孩子,那个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闹,咧开嘴给她笑,眼珠子黑丢丢地看定她,白脸脸,笑靥靥,把仙桃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仙桃自家韩去世之后,第一次笑了,伸手要把孩子抱起来,却听见林招弟喊她,她翻身醒了,却原来是个梦。林招弟说妈啊,好怕人的,你睡着忽然哈哈笑呢!
母女俩就说那个梦。招弟也说她做了相同的梦。只不过,梦里是一个春天,招弟出门来,满世界杨花飞,柳絮飘,太阳从树缝边照过来,照得林招弟眼睛有些不适应,忽然腿下让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个孩子,那个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闹,咧开嘴给她笑,眼珠子黑丢丢地看定她,白脸脸,笑靥靥,把林招弟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母女俩都愣了,咋会做同样的梦?说着梦,就又想起家韩,想起家韩,母女俩抱住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罢,仙桃对招弟说:你问问那个北路猴,他到底想怎么办!
招弟说:啥北路猴?
仙桃说:北路猴孙照华,你不用瞒我,我都知道。
招弟恍然想起,这事情,曾经跟弟弟家韩说起过;在家韩去世的那一天,是准备跟家里要说起。
5
出太原五十里,是阳曲县,阳曲县说是太原属地,地面却焦苦;出阳曲再六十里,有一古关叫石岭关,过石岭关要硬骨石,冬天风冷,尿尿都得拿一根棍子不停地敲击,不然会连人带尿冻在那石岭关上;过了石岭关,就是所谓北路。石岭关下有一个忻州,毛驴生的眼睛都会说话;忻州往北六十里,是崞县地界,阖县的人都会储存水果,半个中国卖水果的都是崞县人;出崞县走四十里,就是古代州,代州府有一个雁门关,风大起来,磨扇都能刮得放起风筝;雁门关下有一个县叫山阴县,山阴县古称马邑,是演义里的金沙滩所在,山阴县西边有一座草垛山,草垛山下有一个小村子叫驾遇造,驾遇造本是慈禧太后当年西逃的时候待过的地方。做过司机的焦忠良当年送支前物资跑过这条线,绕了好大一个弯子才把北路猴在的地方说清楚,说得仙桃脑仁子都疼,想一想,这一个省究竟是一个省,不然不会这么大,几百里几百里地往出走。她感到心像被一爪子掏空了。
驾遇造有一户人家姓孙,生的儿子叫孙照华,孙照华和林招弟是大学的同学,毕业之后分配在山阴县法院做法官。
北路猴孙照华生的是北路相,威武而稳重,多余话一句也不说,在学校的时候,林招弟与孙照华恋了爱。两个人恋了爱,让同学们感慨不已。林招弟岂止长得祸国殃民,简直勾魂夺命。要说孙照华的家境,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一户地道的农民人家,下头两个妹妹,就在他们念大学期间,一个跟人跑了,一个没跟人跑,在外边住了一段时间,自己抱一个孩子回到驾遇造。他们居然恋了爱,所有同学都觉得稀罕。招弟他们那一届同学,是中国“文化大革命”之后恢复高考后第二届学生,最老的有“文革”前的“老三届”高中生,最大的三十六七岁,还拖家带口,招弟和照华两个是应届参考,年纪最小,才刚刚十六岁,中间能差二十岁,隔年隔辈,七老八少,两个小娃常被大同学逼着叫叔叔大爷。他们恋了爱,虽说学校还管得严,但班上同学谁都不看好这一对,权当小孩子过家家玩呢。
这已经是一九八〇年的事情了。
话说到了一九八二年,两人毕了业,两个县里都有指标,不回去没有办法,两人还没有想清楚两个人的结局,接着就是这场家庭变故。如何这孙照华感动了林招弟,如何林招弟一眼就相中了孙照华,如何两个人托老班长递纸条子看电影去约会,如何两个人好得偷偷摸摸刺激又冒险,又如何林招弟送孙照华饭票,如何孙照华有一次居然忘情地叫了一声林招弟“姐姐”,一九八二年林家韩猝死之后,其实两个人分开才不到一个月,这段情事已然像古书里另外一桩故事,如同他们不清楚去脉一样不清楚来龙。
一九八二年的中国内陆,柏油马路全省南北贯通,还要等上两年;高速公路一截一截向北向南延伸,则要等上十二年;铁路一程可到达山阴县,还要等上五年;电话进入普通人家还要等上十年,互联网进入视野,则要等上二十年。联系哪里有那么方便?只能是写信,几乎是一天一封信,信越是稠,林招弟觉得孙照华离她越是远了。
孙照华知道林家韩家去世,是在林家韩去世一周之后,林招弟断然给他拍了一个电报,说断然,是断然要结束关系。一个字二毛钱,事后想一想,二毛钱一个字,字字是把刀,捅在孙照华的心上,刀刀都是地方。这中间,如何如何,林招弟不能回想,像是从地狱里绕了一圈子,但最终还是结束了。他们见面,是在二十多年之后一次会议上,其时孙照华已经做了某中院的副院长。后话,按下。
一九八三年那个冬天,林仙桃让林招弟说说北路猴,说说北路猴孙照华,林招弟像是猛然想起来还有那么回事,那段情事像走失了一年多的孩子一样走到面前,林招弟顿时泪泗横流,拽心扯肺一声长嚎,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丢掉了什么。
林仙桃的担心显然多余了,觉悟了是自己在逼自己的闺女,心里势必感到歉疚,把闺女揽在怀里,母女俩痛痛快快哭了第二回。这时候,林仙桃想起去世的韩寡妇,那老太太一辈子无风无水,但一辈子无风无水的老太太在自己心里就像一尊镇压一切的神,想想,自己还是跟老太太差下一截子,镇不住个事。
北路猴孙照华事情就过去了。说话到了一九八四年。日子难了它就过得慢,得一天一天过,一年一年过,天天有故事,年年都是坎。一九八四年,林招弟要结婚。
一九八四年的一天,林招弟回来给焦忠良和林仙桃说,爸,妈,我要结婚啦!
焦忠良先是没表情,惊奇地抬起眼睛,有了表情倒更没表情,谁谁都看清楚他眼前是一片虚空,一片茫然的。那表情很有些当年张三没底据的意思,林招弟实在担心父亲真的像张三没底据那样,悲伤而泣,喜极而泣。林仙桃则惊得嘴都合不上,半晌才说:闺女——你可不敢委屈自己啊!
林仙桃太知道自己这个闺女了,知道自己的闺女林招弟是个心重的孩子,心重的女人对自己特别狠。前经济委员会副主任焦忠良这时候翻过劲来,说:你这没有序言没有后记,就写成一本书?
焦忠良现在被聘到县志编办做顾问,俨然文化人的样子。
林仙桃说:闺女大了终是要嫁的,你是活身子,想嫁到哪嫁到哪儿吧!
却不是嫁,而是娶。上门女婿叫师其祥,是法院食堂的一个厨子。
林仙桃大惊,接着大憾,接着大哭,抱住林招弟:闺女啊,这是咱家的命啊!娘知道,你终究跟娘是一条心的。
6
林招弟见到孙照华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二〇〇五年,孙照华做了中院副院长。
本来,那一次会议林招弟不必来参加,但她来了,为的就是见一见孙照华。原来就觉得跟孙照华断然分手是正确的,第一眼看到他,更觉得这是正确的。
女婿师其祥,是法院的厨子,但他同时是林招弟的高中同学。林招弟一九七八年考上大学,师其祥没考上,考了个头一年,又考了个第二年,又考了个第三年,去考第四年,他爹问他说:今年感觉如何?师其祥的父亲是一名小学校长,家风民主,由着孩子们自己。师其祥说:你先看你生下那儿没?却来问我。小学校长他爹倒不以为忤,说:就这一年吧,考上念,考不上趁早学一门手艺自己养活自己。实际上小学校长他爹太知道自己生没生下那儿,已经为师其祥安排下去处。就在高考的头一天,小学校长他爹接到法院学生的电话通知,让师其祥到法院来上班,厨房里正缺一个帮手。而师其祥最后一年参加高考,比前三次更加顺利,刚考了一门语文就知道考不上,遂到法院厨房里当了厨子。当了厨子的师其祥很快就打开了局面,一上厨案,小脑瓜聪明得不得了,煎炒烹炸一个溜,红案白案样样来得,做出来的饭是没有人不夸的。
师其祥是这么个情况。
上班头一天,林招弟远远看见在厨房里干活的师其祥,说:师其祥!
师其祥说:林招弟!
兀自脸红了!手在衣襟上抹了抹,要跟林招弟握一个手,但没伸出去。憨不叽叽一个笑:看看你,再看看我,嘿嘿。
林招弟说:我咋啦你咋啦?
师其祥说:你是大学生,我补了四年补到厨房里来啦。
林招弟说:说明啥?说明咱基础扎实不是?
一九八四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下班之后师其祥被办公室主任叫到办公室,说林招弟找他有话说。师其祥知道这一年来林召弟心情不大好,但还是翻不过劲儿来。办公室主任说:后生,好事来哩!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将他推出去。
师其祥没有想到林招弟是要和他处朋友,惊得他是半晌合不上嘴,脸红得能掐出血来。但师其祥说:林招弟,你这是糟蹋自己呢,我一个六年高中生;你一个大学生,你一个法官,我一个厨子,就是写《世说新语》也拉不到一起啊。
林招弟说:其祥,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我这主意定了,就看你的意思了。
师其祥上了六年高中老师也没有这样表扬过他,但是林招弟的表扬还真把优点说到自己心上啦,可从林招弟嘴里头说出来,师其祥心里就没有底了,高中同学满共两年,师其祥连正眼都没敢看人家一眼。其祥说:我怎么善良单纯了?
林招弟说:你会脸红。现在会脸红的男人是越来越少了!
师其祥幸福得几乎晕过去,上来就拉招弟的手,招弟让他拉了;拉着手就把嘴拱上来,招弟让他拱了;拱着拱着就来扯招弟的裤带,连师其祥都感到这个过程有些没有过渡,但林招弟突然抬起眼,手捂在裤带那里,直直看定师其祥,看得师其祥心上有些发虚。招弟说:你得答应我: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
师其祥当然明白招弟的意思,她家的情况都知道,但这样直接说出来,师其祥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手扯着招弟的裤带,也直直看定招弟,半晌才说:当然,当然当然。
招弟松开手:你扯罢。
师其祥却像是刚在一百亩新耕地里跑了三个来回,浑身没劲,一下子松开手。
师其祥与林招弟在民政局扯了结婚证,在照相馆照了相,婚礼没有延着旧礼办,县志编办顾问焦忠良与小学校长家合办了喜筵,小学校长家一向家风民主,而且自家的儿媳妇是远近闻名的大美女,又是大学生,大法官,不属于下嫁,却着实是上娶,成就了县城里十年不衰的佳话。
那时候,林仙桃仍然住在张四贵村,说是村,其实已经显示出城市化进程的端倪,张四贵、满洲营以及近城村落的界线已经没有了,连成了一片,接进了自来水,接进了暖气,四邻房屋几经改造,茅子径直修进屋子里头。
结婚当晚,师其祥一个举动感动了林仙桃,其时,师其祥还带着婚礼上的疲惫,胸前一朵大红花茁壮鲜艳,越发显出新女婿的疲惫,但师其祥说:娘啊,咱家的茅子在哪里?
林仙桃不明白,说:在屋里头啊!
师其祥说:噢?娘啊,那怎么办?
林仙桃说:你要干啥?
师其祥说:今天要有今天的规矩,上门女婿是要提尿盆回家的。这可怎么办?
林仙桃说:罢啦,咱这就是碎砖烂瓦垒砌的一家人,还循那个旧礼?罢啦!
其实林仙桃已经感动了,这女婿找对了。女婿师其祥说:不提尿盆盆,要不,给二老洗个脚罢。林仙桃和焦忠良嘴说不用不用,但看师其祥麻溜出去端热水,四只蹄子晃在床边还真的等他来洗脚。那一夜那四只脚洗得真是舒服极了,到半夜里林仙桃忽然找后账,当年这焦忠良是既没有提尿盆盆,也没有给娘老子洗一回脚。焦忠良不屑,呸呸呸!你再把你那裤带捂紧,我还不待理呢。林仙桃一脚板子将焦忠良踹下地,说踢你个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
二十多年之后,林招弟再一次见到孙照华,心里还是涌起一股爱意来。什么东西丢了,才知道什么东西怎么给它命名,这不是爱是啥?
她不能想眼前的这个威武依旧的男人会在那一夜到处找着提尿盆盆,然后端盆热水来给娘老子洗脚。说不可想象,还不如说她根本舍不得。
要说,林招弟对师其祥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不爱吧,可爱法不一样。爱是需要天地的,有多大的天地,爱能够生出多粗多壮的根脉!
开会当晚,林招弟到了孙照华的房间,孙照华并不激动,让她坐下。没想到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显得苍老不堪,鬓边开始出了白发,他二十多年来操了多少心?两个人沉默地坐在那里,死活找不回当年感觉,剩下的也许只是怀念。孙照华说:招弟,你真是委屈自己了。
林招弟想哭,但没哭出来。孙照华接着说:我知道,隔那么远,我永远无法融进你的生活里,你的生活是你的命。让林招弟称奇的是,孙照华接下来像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那样将她的人生复述了一遍。怎么张三没底据有一女儿叫菊花,菊花嫁了剧社拉胡琴的,拉胡琴的让军区给看上招了兵,后来菊花和兵役局一个小干事过在了一搭,这样就有了林招弟的出生,那拉胡琴的其实早就风言风语听说妻子与兵役局一个小干事的事,请假回来一看究竟,明知道老婆在月子地又不敢说在月子地,拉着菊花到野地里去赏雪,月子地的菊花在雪地里灌了一肚子冷风,延请来先生却说纤小个病,一副汤药喝下去就把命交在拉胡琴的怀里头。然后怎么林家两代人都是女人顶门,韩寡妇怎么一出门脚被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孩子,林仙桃怎么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出星星断了生育,也是一出门脚被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孩子。编年史,断代史,总之一部血泪史。
林招弟大骇,说:你怎么知道?我并没有告诉你啊?你,你,你怎么知道那拉胡琴的是故意把自己老婆害死的?
孙照华有些疲惫,说:你不要忘了我们是干什么工作。那老小子后来转业到了我们县,一九八三年可好犯了事,让抓了,审他的时候自己说的。
绕了这么一大圈,居然有这么一件事把两个人又勾绊起来了。
孙照华言道:几个孩子了?
林招弟说:一个,不不,是两个。
孙照华说:莫非也是一出门脚让一个包袱绊了一下?
林招弟才看见当年孙照华的影子,看来,这个男人心里还是装着自己的,一拳打上去:你死吧你!
7
一九八四年三月,正月刚过林招弟和师其祥到民政局扯了结婚证,到照相馆照了相,年底,就生了个男孩子。户口办下来,师其祥惊奇地发现,户口本上儿子的名字叫做师家声。师其祥说:招弟,你看你看这怎么回事?
林招弟说:这是咱娘的主意。
什么主意,林招弟却不说。
但是儿子出生之后,林招弟却明显发现母亲不一样了,经常莫名其妙发脾气,甚至有时候责怪她和师其祥不往家里交工资,要跟他们算伙食费,越来越不可理喻。那时候,小学校长也正好退休迁回城里住,儿子的幼儿园又离爷爷奶奶家近,中午就直接由爷爷奶奶接了不回家。林招弟发现,只要师家声在跟前转悠,林仙桃的眼神就不对,有一回竟然伸出双手一边家韩家韩地叫,一边就要抱过去,真吓坏了林招弟,娘这是有癔症了。师家声上学去,有一回听见林仙桃在家里哭。娘这是想弟弟了。
终于有一天,下班回家之后,林招弟发现了另外一个孩子,是父亲焦忠良从外头抱回来的。要说这孩子家也不远,还是张四贵村的老户,知根知底的。林仙桃说:这是你弟弟!
招弟说不出话来。病根子还在这里!
林仙桃说:这是你弟弟,叫焦继韩吧你看怎么样?
招弟更说不出话来。想起当初给儿子取名字,林仙桃把她叫到一边,林仙桃对她说:我看出来了,那师其祥也是个有心计的人,你现在能用大学生的架子将他架起来,保不齐日后生故事。让他入赘是棒子打他,让孩子跟他姓是喂他甜棒棒哩!恩威并施,才能一世平安。
林仙桃说:让孩子姓师吧,咱这林家阴气重,养不住男人。要强挣命这一辈子,女人怎么可以不向命低头呢?
二十多年后,林招弟来找孙照华,为的正是这个焦继韩。
现在二十刚出头的焦继韩因为吸毒给抓了。吸毒之前是跟一个比他大二十几岁的女人混在一起染上了毒瘾。染上毒瘾之前焦继韩当过一年兵,成天跟班长打架,差点把班长的蛋给抓烂,叫除名回家了。在当兵除名回家之前,初中毕业的焦继韩到山东济南府一家武术学校学武术,学满一年,单学会抓人下裆。在学会武术之前,当然是初中学生,初中学生的焦继韩把头染成一只花里胡哨的墩布,在电脑上建了个QQ群,约介休、平遥、祁县的半大小子前来打群架。打群架之前的小学生焦继韩被林仙桃宠着,吃的穿的跟师家声要争个高下。再往前他就是个孩子。
绕了这么一大圈,把孙照华给绕懵了,说找我干什么?
原来,因吸毒关起来的焦继韩,被关押的地方就在孙照华法院所在的地方,放人倒不必,吸毒毕竟是恶习,是犯罪,怎么着也该有个照应。林招弟说:我是欠下人家的啦!
焦继韩被抓起来,林仙桃已经七十多岁,父亲焦忠良听说儿子被抓起来,突然有了个唾血毛病,胸腔里丝丝吼吼如装了一台风车。林仙桃让林招弟找关系把儿子放出来,焦忠良吼吼地也让林招弟找关系把儿子放出来。这时候,林招弟有些想那个叫做韩寡妇的奶奶,奶奶那时候知道个轻重,林仙桃和焦忠良两个老了老了却怎么反倒不知道轻重?林仙桃的格局和那韩寡妇差得太多了。
孙照华说,若不是为这个弟弟你还不来见我吗?
招弟说:是,肯定不会来见你。二十多年来,我和同学们谁都没再见面。我希望大家都忘掉我。
孙照华明白了,点点头,算是答应她。
夜影子深下一层,孙照华站起来走到林招弟面前,两人像剪影一样映在墙上。孙照华说:今晚,留下吧。
招弟摇摇头:啥年纪了还!今天,孩子他爸开车一起过来,顺便看看上大学的儿子,一会儿就来接我呢。
孙照华长舒一口气,看天花板,说:那你走吧。保重。
招弟说:照华,你知道吗?我多想留下来,留下来是想和你一起迎来一个早晨,早晨一出门,雪晃得睁不开眼,脚让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个孩子,那个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闹,咧开嘴给人笑,眼珠子黑丢丢地看定你,白脸脸,笑靥靥,能把你肚里的冰糖化成水。
招弟说:那应该还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