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 芦——《葫芦湾传奇》系列

田东照

陈有生没忘记往怀里揣一个窝头。一个窝头一碗水，午饭就有了。妻子问：“你拿上干粮了？”他拍拍肚子表示拿上了，然后走出家门，到镇上干活去了。

庄稼人瓮里有粮，手头无钱，吃盐用碱，还有生火的炭，点灯的油，这些零碎花销都得靠粜少则几斗多则一两石粮食才能应付过去。陈有生坚持不卖粮，他的办法是利用两个农忙之间的空当，到码头上揽活干个十天半月，日常零碎花销也就够了。这一天他刚刚来到码头，就有货船到了。那掌舵的老艄不是别人，正是本村的张二保，就是在马知县公正断案中，赢得了一场官司的那一位。他双手捧着一个狗娃子，对陈有生说：“有生，你今天别干活了，给你个宝贝。你妈说过想有只狗，抱回去喂着吧。”陈有生问：“你从哪里弄来的？”张二保说：“河里漂下来的，我跳下河把它救上来。你看眼珠子亮亮的，肯定是一只好狗。”另一船工说：“河里水深浪急，它不知从哪里漂来，居然没死，这真奇了，养着吧，一定是一只好狗。”

陈有生不假思索，伸手将狗娃接过来。喂一只狗，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岂知有些小事却是天大的大事。他这伸手一接，可非同小可，使他从此跟狗结下不解之缘，从此开始有了一系列狗的故事，狗成名狗，他成名人，并因此改变了他一家人的命运。当然这是后话，他不会想到这里去。他想的是快点回家，狗娃一定饿极了，时间长了会饿死的。他还想，天下人养狗，都是哪家母狗下了崽子，抓一个回来喂上，家家如此，绝无例外。可他这狗娃不同，是黄河从上游不知什么地方送下来的，来历很不一般，和人说起来，也有个说头，挺有趣的。

陈家从此有狗了。狗娃长得很快，仅几个月就成了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狗，陈有生的儿子小方每天同它玩，同时也调教它。墙上挂着一个葫芦，小方指指葫芦说：“你上去把它拿下来。”它居然能领会小主人的意思，朝墙壁看了看，就跳到一个砖垛上去，然后再一跳，一爪就把葫芦打下来。这是狗娃智慧的第一次显露，全家人都对它另眼看待，喜爱有加。狗娃对葫芦情有独钟，它用嘴拨弄葫芦，然后一嘴掀到远处，又扑上去抓住，一口将葫芦衔走。小方想考它，用妈妈的围裙将葫芦包起来，并埋在秸草堆里，但它在院里嗅了一圈，把葫芦从秸草堆里刨出来了，还衔了围裙给母亲送过去。母亲激动得快要哭了，这哪是小狗，简直就是小方的弟弟呀！

因为小狗爱玩葫芦，小方就喊小狗葫芦。小方又想，起名字是慎重的事，应跟大人商量才对。一天，在大门外小方向父亲提出给小狗起名字的事，父亲陈有生说：“你不是喊它葫芦吗？”小方说：“狗和人一样，应当有名有姓，名字叫狗的话，葫芦就是姓了。可听人说，书里说到狗时，不说狗，说犬，到底叫葫芦狗好还是葫芦犬好？”正在这时，宋家的私塾先生走过来，父亲就说：“这个我说不好，你快请教先生吧。”小方就把狗好还是犬好的话说了，先生笑笑说：“小小年纪，就懂得咬文嚼字，好好，大了必有出息。狗者犬也，犬者狗也，狗犬一样，雅俗不同也。”怕他们听不懂，又解释道：“狗就是犬，犬就是狗，二者是一样的，只不过说犬雅点，说狗俗点。”陈有生问：“雅点好吧？”先生说：“自然，自然。”打这以后，小狗就确定了正式姓名，叫葫芦犬，可是在呼叫时，不想拗口，就只喊葫芦，用小方的话说，把名省掉，如同人们喊老李老王一样。另外这样喊也与众不同，别人家呼狗是千家一调，千狗一词，都是“喔——喔——”地叫。叫唤哪个狗？只能由狗自个辨别是不是主人的声音。也出现辨别有误，几只狗一起跑来的情况。唯有陈有生一家在呼叫狗时，同呼叫孩子一样：“葫芦——葫芦——”既特别，也不会有错，葫芦一听很快就跑回来了。

两年后葫芦长成一条健壮的大狗。浑身墨黑，除了两眼上面那两个圆圆的白点之外，再找不到一根杂毛。且腿长腰圆，头大嘴短，如狮虎般雄健，只要它往那里一站，喉咙里哼上一声，不管本村还是外村的狗，没有一只不夹着尾巴逃跑的。人们公认它是这一带的狗王。

打这以后，全家人跟葫芦的关系更亲密了。在家里，小方母亲当它是小方的弟弟，常指派它干点什么。比如小方在外面玩，该叫他回来吃饭，她就指着院门外对它说：“葫芦快去，叫你哥哥回来吃饭！”它居然能听懂，跑出去把小方叫回来了。小方说，它去了就咬住衣襟拽，他就明白是要他回家。在家里它是小帮手，出门又是大保镖。小方母亲每年总要回娘家两三回。可她患有一种嗜睡的毛病，常常在回娘家路上要坐下歇一会，一坐下头朝地塄上一靠就睡着了。有一次，她半躺半坐睡着了，一匹狼从附近树林里露出头来，大有扑过来之势。幸亏对面山峁上干活的人一片呐喊，才把狼吓跑。打这以后，她只能让丈夫陪着回去。可丈夫忙，她只能不回去。有了葫芦以后，带着它，只管上路，无忧无虑了。

闲暇时，小方常常双手捧着葫芦的头，细细观赏那两个神秘的假眼。神秘感是韩老五赋予的。韩老五多奇谈怪论，也算村里的一大人物。有一次他瞧着葫芦说：“古人说，神仙有天目，天目就是神眼，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东西。狗也一样，有凡狗，有神狗，我看这葫芦就有点气度不凡，那两个白圆点很可能就是神眼天目。”这话全家人是当笑话听的，因为韩老五有过笑柄还在人们手里握着呢。村西王家有大牛、二牛、三牛、四牛四个儿子。韩老五曾断言说：“王家有四牛，只有老四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理由呢，四牛前额印堂稍上处有一如豆红痣，他说那是天目，能看到世人看不到的事情，这能不成大事？那时四牛两岁。到五岁时，爹妈发现这孩子有点智力低下。到十二岁时，己证实是个十足的傻子。十五岁那年，因不懂得避雨，雷雨天竟朝坡上跑，被滚坡水下来冲到黄河里去了。这本来是对韩老五“天目论”的最辛辣讽刺，可老人家不知是不记事呢，还是不在乎，现在又说葫芦有天目，大人们听了会是一种什么态度，可想而知。只有小方瞧着那两个白圆点时，还是生出许多遐想。

然而世上的事也真难说，两年以后发生的事，使人们对韩老五刮目相看，没有人再敢对他讽刺挖苦了。连四牛的天目问题也予以平反：韩老五说得并不错，是那四牛有天目，没天命，如能顺利长大成人，天目一开，还会傻吗？

所谓两年以后发生的事，是指瓜田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陈有生家种了两亩西瓜，快成熟的时候，需要有人去照看。陈有生考虑父亲年岁大了，决定自己去。还想了个办法，在四棵树之间，用绳索绑扎成吊床，供晚上睡觉用。父亲老根说：“放着一眼砖窑不用，绑甚吊床？那不是自找麻烦？”陈有生说：“那旧窑裂了缝，谁敢住！”老根说：“那窑就是看瓜住的，几十年了就那样，没事。”陈有生听了父亲的话，抱了一卷铺盖去了。

夜里看瓜，当然得带葫芦去。小方就双手捧着葫芦的头说：“你得看好瓜，不要让人偷了，还得看好爹爹，别让野物把爹爹咬了。”葫芦好像听懂小方的话，每天夜里忠于职守，绝不离开旧窑门外。只是有一天夜里，它突然变得烦躁不安，跑来跑去，狂吠不止。害得陈有生几次起来巡查，都没有发现什么。以后就不理了。可是葫芦依然狂吠，最后竟把头伸进窑里叫，叫得窑里回声四起，嗡嗡隆隆震响。陈有生不安起来：这狗是不是疯了？邻村有位老汉就是让自家的疯狗咬伤丧命的。陈有生不能不理了，忙起来举着木棍追打它。从窑门口追打到瓜田，又从瓜田追打到外面的路上。待返回瓜田时，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似风呼雨啸，实际上无风无雨，接着脚下的地剧烈摇动，陈有生摔倒了。与此同时，一声巨响，他刚才住的那砖窑轰然倒塌。陈有生伏在地上，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明白刚才是发生了地震，也明白葫芦狂叫的原因。这时葫芦走过来挨着他卧下，一下一下舔他的手背。陈有生搂住葫芦的头说：“葫芦，爹肉眼凡胎，看不到地震窑塌，还以为你疯了，拿棍子打你，爹对不住你。”葫芦一下一下舔着他的手背，好像在安慰它的主人。

在那次地震中，好多窑房不牢固的人家都损失惨重，而陈有生身居危窑却安然无恙，全村人都知道是葫芦救了他一命。韩老五有话说了：“我早就说它有天目嘛，它预先能看见那旧窑倒塌，可自家人还在里面睡着，它能不着急？”这一回，全村所有人都认为韩老五并非奇谈怪论，葫芦的确是神狗，有天目，能预先看见人所无法知晓的事情。

要是没有赵子儒，韩老五的话也就是定论了。可偏偏赵子儒出来唱反调，说地震是一种大范围的地壳活动，因此在震前会有一种信息释放出来，葫芦是一只特殊敏感的狗，它首先感受到了，就表现得乱跑乱叫，烦躁不安。赵子儒何许人也？他乃青隆镇人氏，是光绪三十四年由英国人李提摩太和山西巡抚岑春煊共同创办的山西大学堂的毕业生。当时的一位大学生，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因而他的“信息释放论”一出，就冲淡了“天目论”的神秘色彩，人们信服的天平一下子就倒向赵子儒一边。

赵子儒一锤定音，这事就算有了结论，谁知此后不久，事情却变得一波三折起来。事情起于河那面息镇古庙会。隔河两岸虽属两省境地，可互相通婚结亲的人不少。单葫芦湾就有七家在息镇有亲戚。每年六月六是河神爷的生日，河岸边的息镇就要唱大戏，热闹得很。葫芦湾这七家都要去走亲戚赶会，而且是相约成行，同去同回。这一天六家的人陆续来到陈有生家。六家的人到齐后就启程上路。小方带葫芦送行。可是到了渡口，正要上船，葫芦突然跑到陈有生前面叫唤两声，进而竖立起来，两只前爪顶到主人的前胸，作出推主人后退的样子。没能推得动，就改变方式，咬住袄后襟拉拽。小方喊道：“爹，葫芦不让你走！”有一人拍拍葫芦脑袋说：“你不让你爹去？怎么，你又嗅出甚么信息来了？”又一人说：“葫芦不让去，那今年就别去了。会不会又有甚事发生？”陈有生也犹豫了，说：“它来这么一下，弄得人心里膈应，那算了，我不去了。你们咋办？”六人异口同声说：“它不让你去，我们也不敢去了，回吧回吧。”七人便笑着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议论葫芦刚才的举动，分析猜测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有的说，息镇街上有三座高牌楼，会不会有哪座牌楼突然倒塌？有的说，息镇有不少高墙，墙塌了也会砸坏人的。有的说，人多，拥挤，会不会有惊马奔跑、人员踩踏事件？还有的说，会不会同瓜田一样，又有地震发生？大伙猜来猜去，都是源于瓜田事件的经验，想到的全是与建筑物倒塌有关的事情。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当他们各自回到家里时，传来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渡口发生翻船事件，一船人全扣到河里去了。原因是：那时没有统一的天气预报发布，因此下游根本不知道上游的天气情况，更没有电话及时通知下游，因此都是按本地此时此刻的天气情况安排行船。结果船离岸划到河中间时，上游的洪水突然呼啸而至，翻滚而来，船被恶浪吞没，一船三十多人无一生还。陈有生是在十字街上同人说话时听到此消息的。他跑步回家，气喘吁吁地告诉父亲。老根一听，说道：“哎呀，好悬！幸亏葫芦阻拦才捡了条命。”有生说：“不是一条命，是七条命哪！小方，葫芦呢？”小方忙到大门口，将葫芦叫回来。小方母亲激动得哭了，她掰了块窝头给葫芦吃，同时摸着它的头说：“你两次救了你爹的命，该咋报答你啊？”

正在这时，跟有生同去的六人也都跑来了，他们从家里拿了一些现有吃食，如窝头、烧山药蛋、剩油糕，还有端一小盆豆粥的，来感谢葫芦。有两人没带吃食，其中一位说：“我今天家里没吃食，明天给你补上。”另一位说：“也不用说甚补不补了，咱这一辈子不敢忘葫芦的救命之恩，只要吃点好饭，总得让它也尝一尝。”葫芦在众人面前并不居功自傲，趾高气扬，它只是吃着人们给的食物，吃完了就到外面去了，找了一块阴凉地方，舒舒服服躺下来休息。

“狗知船翻”的故事很快传开来，整个青隆镇都轰动了。人们对这事的惊讶远远超过瓜田事件，一条狗怎么能知道渡船要翻？人们急于知道其中的奥秘，就想起请教赵子儒。可赵家人说，赵子儒过年时才能回来。好像要故意考验赵子儒，还在人们等着赵子儒回来的时候，葫芦又给赵子儒出了一道“狗扑祛病”的新题。旧题加新题，一起等赵子儒回来解答。

这“狗扑祛病”其实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老根跟村东头的老庆是结拜弟兄，两人一有空就凑一起聊天。老庆出入老根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连葫芦都表现得十分友好，一见老汉来了，就摇着尾巴欢迎，甚至还用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前天老庆到青隆镇赶集回来就病倒了。先是觉得腰腿疼，睡了一夜醒来，疼痛加剧，且出现浮肿，小腿一指头扎一个坑，半天起不来，脚面肿得像馒头，袜子都穿不上。老庆对老伴说：“我今年逢九，看来是过不去了。”老伴说：“你不用惊惊咋咋吓人了，有病吃几剂药就好了。”老庆说：“你看看我这脚和小腿肿成甚了？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这兆头不妙哇！”老伴吓哭了，说：“不要老躺着，没病也能躺出病来。我扶你到院里走动走动。”老庆说：“不用你扶，把那根拐棍拿来，买下几年了还没用过，现在不用不行了。”老伴拿来拐棍，他拄着挪了两步说：“我去跟老根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以后怕连床也起不了啦。”

老庆是挪着脚步费了很大劲才来到老根家的。一进院门，葫芦汪汪叫着呼一下扑过来，把老庆给扑倒在地，然后围着老庆转圈儿。老庆躺在地上说：“葫芦你怎么不认识我啦？人家说你是救命狗，救了七八个人的命了，可今天你却是要我的命呀！我已经是这样了，还吃得住再摔一跤吗？”这时老根听见狗叫，又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忙走出来，一看是老庆，就说：“哎呀老伙计，你真返老还童了，躺着跟葫芦玩呀？”老庆说：“哪是我跟它玩，是它认错人了，把我扑倒的。”老根笑道：“它咋会不认得你呢。快起来吧。”说着走过来，伸手拉他。拉了一下，他坐起来了，再拉一下，他站起来了，拍了拍身上的土，两人一起朝屋里走。走到门口，老庆突然“咳呀”一声，又转身在院里走了一圈，喊道：“哎呀老根，我腰腿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他的腰腿果然不疼了，进屋跟老朋友说了一会话，回家时拐棍是横着拿在手里的，走路同以往一模一样。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腿脚已消肿。第三天他就同儿子一起上地锄苗去了。他的病没吃药，没扎针，就是在葫芦一扑之下好了的。这事曾遭村人质疑：“你会不会是编故事呀？”老庆二话不说，一把拽了对方，要上葫芦观发誓去。在葫芦湾，敢上葫芦观发誓，那就没人会怀疑了。那么接下来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一条狗，怎么能把病扑掉呢？这又是个离奇事件，也等着赵子儒回来解释呢。

赵子儒是过了小年腊月二十四回来的。有很多人给他讲“狗知翻船”和“狗扑祛病”的事，要他解答。这一回把赵子儒给难住了。如果说地震是大范围的地壳活动，能释放出一种什么信息的话，这翻船、祛病之事是范围极小的个别事件，小到一条船、一个人，这就很难说释放什么信息了。他觉得这事太离奇，就有点怀疑会不会是编造出来的。于是不辞辛苦就到葫芦湾走了一趟，对坐船的七人和被狗扑倒的老庆及他们的家人一一访谈，然后说：“所传无假，确有其事。这事太离奇太离奇了，我解释不了。但我不相信神狗天目的说法。”又说：“自然界有许多谜是人类一时解不开的死谜。葫芦湾的这些事就属于这种死谜。”

赵子儒败下阵来，胜利就留给一字不识的泥腿子韩老五。韩老五用拐杖咚咚戳着地说：“他赵子儒解释不了？我能解释！窑塌、翻船都是葫芦天目预先看见的。至于老庆的病，他是中了邪，是鬼邪附身，葫芦的天目能看见鬼邪，它扑咬的不是老庆，是鬼邪，把鬼邪吓跑了，病不就好了？”

韩老五不战而胜，葫芦的神狗地位已在众人心目中确立。那些受益的人家，逢年过节，总要给葫芦拿点好吃食过来。葫芦走在街上，不管谁遇上了，总要跟它打招呼，而且还为身上没带点吃食而遗憾不已。葫芦要是进了哪家的院子，孩子们像欢迎贵宾似的喊叫：“妈，葫芦来了！葫芦来了！”这时女主人就出来了，总得找点食物给它吃。狗活到这个份上，也算可以了。

然而更让人称奇的是，葫芦居然能成就一番事业，让日子本来过得紧紧巴巴的陈有生一家，成了村里数得着的富户。这首先得益于葫芦名声远扬。名声就是财富，青隆镇的商业精英们深谙此理。但他们深谙的是人事，并不知道狗亦如此。其次是得益于一位特殊的财东慧眼识犬，为它展示神奇提供一个平台。

这就涉及到晋北的一个有名的大商号天星魁。东家是谁隐而不告，人们只称北老财。这北老财思维独特，不搞坐商搞行商，总部设在包头，是北上南下的行商中转站。是山西商人在口外最早也是最大的一家。他们的运输工具是有着五百峰骆驼的浩大驼队，将内地的烟、茶、丝绸、布匹贩至内蒙、外蒙以至俄国，再从那里收购皮、毛、绒等货返回内地销售。一年四季的往返中，银子一笔一笔进账。在这个商业运输队里，有三多，即骆驼多，羊多，狗多。前两多好理解，狗多却令人大惑不解。然而这正是这北老财的独特之处，也是他的高明之举。狗可照看羊群，狗可守卫驼队，看照货物。精明的北老财算过一笔账，一路上羊、骆驼及货物所受的损失，比养一群狗的费用要多得多，于是就决定组建一支狗队，于是就有了“北老财重视招募人才，也重视物色狗才”的说法。于是一位神秘人物就来到葫芦湾，自称是汾州府派下来专门了解关于葫芦犬的传闻。住了三天，走访了六十三人，第四天就上陈有生家来了。见了陈有生父子俩，直奔主题，想了解葫芦犬的情况，父子俩就将葫芦人人称奇的故事全讲了。神秘人听了，同村里人讲得完全一致，就离开狗拉起家常，问日子过得怎么样，陈有生说：“此地多旱灾，风调雨顺，粮食富富有余，小灾减产，那就得一顿的粮分两顿三顿吃，搅糠拌菜度日。要是遇大灾，赤地千里，颗粒不收，那就……”那人止住陈有生的话，说：“有个生意，你只要做了，不管灾情有多大，保你一家衣食无忧，过上富裕的日子。”老根忙摇头道：“不成不成，三岁娃都晓得做生意要有本钱，咱没本钱，有本钱也不会做。”神秘人指指陈有生说：“你带上你的葫芦犬就够了，不用一文钱，你就可以每月挣工钱，领薪水。”老根依然摇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有也轮不到我们头上。”神秘人说：“你用不着担心，你去了看，如果我说下的都兑现不了，你一扭头回来不就行了。”陈有生说：“回来？没那么容易。没盘费，人和狗恐怕都得饿死在路上。”神秘人说：“这你放心，东家早有安排。”说着从褡裢里取出五百大洋：“这是五百块，三百作先期安家费，二百你带上，你要觉得上当受骗了，扭头就走，返程有吃有喝，顺便串一回世路，有甚不好？”

结果可想而知，一家人愣了片刻，终于接受了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第二天，陈有生就带着葫芦上路了。到了包头总部一看，商队已建立起一支狗队，三十只，以后还要逐渐扩大。狗队专门有一人负责,陈有生的任务首先是带好葫芦，然后协助那人做狗队的管理、喂养、训练。在此当中，葫芦起了重要作用，陈有生带着葫芦，葫芦带领狗队去干某一件事，这样做一二回，陈有生就可撒手，让狗自己去干。只经过一年时间，狗队发展到五十只，而且承担了重要任务。几百峰骆驼在行进中，首尾相距几里地，通信联络就由狗来承担，快速及时，准确无误；到了晚上，骆驼进场，狗亦进场，保护驼队，照看货物。商队返回草原时，羊很便宜，掌柜的就要来个顺乎牵羊，买几群羊回内地卖，保护羊群更是非狗莫属。

狗队威名远扬，贼寇闻风丧胆，商队被抢劫的事再无发生过。贼寇不敢来了，狼却不甘心，有七八匹狼深夜袭来。葫芦敏锐，首先感知，狼群还在一二里之外，它就汪汪一叫首先冲出去，所有的狗都跟着冲出去。狼群一看黑压压一片，深知寡不敌众，扭头逃跑了。这样的事有过三次，都以狼群败逃而告胜。

三年后，外蒙以至俄国的商业渠道全被打通，商队生意更加兴盛起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年的春天，风特大，飞沙在空中横行半月之久才停下来，使茫茫大漠几乎变了一个样，原来驼队踏出的路荡然无存，远处的沙丘也移了位。连蒙人向导也发愁了，几支驼队都龟缩在一个小镇不敢上路。这时人们听到一阵阵驼铃声，出去一看，是北财主的驼队毅然向戈壁挺进。人们既感佩服，也很担心，万一在大漠中迷路，后果不堪设想。北财主不是不知前行艰难，可商人诚信为本，他怕俄国客户等待过久，不能不走。当他们走了五六天进入戈壁腹地时，又一场大风暴席卷而来，霎时间天昏地喑，日月无光。以往前进，是靠星星点点的几处小绿洲的涓涓细流补充水，驼队才能穿越沙漠，到达遥远的库伦。但如今，路径全无，绿洲难寻，方知彻底迷路。且饮水用完，只好停顿下来。谁都明白，没有水就动不了，他们已陷入进不能进，退也退不了，只能坐以待毙，葬身沙漠的绝境了。这天晚上，人心大乱，有的跪求老天救命，有的向遥远的亲人哭诉，一时间哭声四起，震天撼地。

这时葫芦有些异常，在人们中间跑来跑去，最后咬住陈有生的衣襟拉着他走。陈有生就跟着它跑。别人也意识到什么，赶紧跟着跑，有人还拿了工具。大约在二里之外的地方，葫芦停下来，嗅了一会，就用前爪刨起来。拿工具的人忙推开它用锹挖。挖到四尺处，见了湿土，挖到六尺时，一股泉水冒出来。人们愣住了，本来每个人的一条腿都已迈进鬼门关了，可没想到被葫芦一下子又拽回人间来，愣而转喜，喜极而泣，先是一片哭声，继而又转为喊声，围着葫芦大声欢呼，有人喂它吃食，有人趴下去亲吻它的鼻子。掌柜的兴奋难抑，在地上转了两圈，一挥手喊道：“这个救命泉，是葫芦为我们找到的，我们命它为葫芦泉。”

这天晚上，风停了，天气晴朗，星斗满天，蒙人向导以星定位，他观星片刻，惊呼道：“哎呀！这是离库伦最近的一条直线，以前因没水无人敢走。现在能走了，比原来的路线起码省六七天的路程。”

商队返回包头总部时，北财主作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将他的行商生意分为三份，东家一份，从业店员一份，狗一份。狗份又分三份，所有狗的喂养、调教、管理占一份，葫芦独占两份。陈有生除在店员份里拿一份工钱外，葫芦可观的薪水也归他所有。他这就发财了，常有银子通过票号汇回青隆镇去。

葫芦泉的发现使北财主的生意出现鼎盛期，持续了十年。这十年当中，中国发生改朝换代，由清朝进入民国。外国也不平静，俄国爆发十月革命，外蒙也蠢蠢欲动，策划独立，那里的生意不好做了，北财主就把商队撤回包头，改行商为坐号经营。商队不存，狗队亦散，将狗送人喂养。唯独葫芦犬，北老财想长期留到商号。陈有生说：“出来十多年了，家里人都想念它。我带它回去走一走。要是家里人同意它留在这里，我再把它送过来。”

可没想到，在回家的头天晚上，陈有生早早睡了，早上起来时，葫芦不见了。全号撒开人手找了，而且找了五天都没找到。都说一定是遇上散兵游勇给打死了，不用再找了。陈有生一路哭着回到家。家里人一听葫芦失踪，都失声痛哭，特别是陈有生的老母亲，几乎哭得背过气去。左邻右舍的人也都跑过来打问情况，深表同情。他们赞同商号员工们的说法，葫芦一定是被散兵游勇们打死了。韩老五摇摇头，拐杖使劲戳戳地说：“这是三岁娃的说法。葫芦能预知人的凶事，自个的事倒一无所知，故意往兵士的枪口上撞去？”顿顿又说：“这狗是神狗，是葫芦道人放下来的，时限到了，神狗归天，也就是说，葫芦道人又把它收回去了。”

这一回，葫芦在大漠创造的奇迹及其神秘失踪的事，在葫芦湾又掀起轩然大波。老年人、庄稼人都对韩老五的说法深信不疑，可有点文化的人，特别是见多识广的生意人，包括宋家老三这样在青隆镇都举足轻重的人，却是站在赵子儒一边，他们解释不了，但也不同意韩老五的说法。两军再次相遇，谁都不能取胜，只好各守其营，形成旷日持久的对垒，只等死迷变成活迷时，再分胜负。

不管哪种说法，都难以消除陈家人对葫芦的思念。陈家这几年有了钱，将宅院翻修一新，并在院门左侧盖了狗屋，有门有窗，标标准准两间房，原准备让葫芦回来住的。陈有生母亲这天晚上就梦见这狗屋了：她听见狗屋里有动静，推开门一看，见葫芦蹲在里面。梦醒后，怀疑葫芦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就穿衣出去，推开狗屋门一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为此又哭了一场，后半夜就未能再入眠。

母亲的梦启发了陈有生。他记得汾州府下来的画师要画什么长卷，把他的葫芦也画进去了。他找到画师选了一幅蹲像，又花了五十两银子找工匠塑了一个二尺高的葫芦蹲姿像，放在狗屋正面墙下的方桌上，寄托着一家人对葫芦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