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形上词”论分析
2012-12-18殷学国
殷学国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 521041)
饶宗颐“形上词”说一出,耸动古典文学研究界。然其说超拔高妙,解人难索。研读者虽众,而撰文论述者不多。纵有撰述,或止于知识描述,于其精蕴未克多究[1];或限于“内证”,细绎饶先生词作印证其“形上词”说[2]477;或仅及于“应用”,援引“形上词”说阐发其词作形上之思[3]60-83。而对饶宗颐“形上词”说的学术史意义论说不足,对“形上词”说所蕴藏的非一般范式、典型所能牢笼的独特的学术个性体认不足。而此两点正是本文所要致力之处。
一
饶宗颐《〈两晋诗论〉序》:“原夫诗之内在要素,盖有四焉:曰情曰性曰景曰事,情尽于悲,性适乎理,景穷于物色,事达乎史鉴。”[4]157此说虽为今日文学理论界的常识,但今日中国诗学研究恰恰未能发挥其中道理①走近常识,进而化理论为方法,由常识中的本然要素开拓出学术研究的应然维度,却未能为当下诗学研究界所深味。。诗有四要素,则诗学研究也应该包含四个维度,而不应该有所偏废。但中国传统诗学,重视情、景而漠视理、事要素,重言志缘情而轻忽叙事说理,表现于具体论述则喜言心物、情景关系。心物所言虽广,但于具体的诗学语境即是情景的代称和泛指。沿此路向则形成具有中国传统美学风神意味的意境理论,而王国维先生之境界说则是此种理论的最富有影响力的总结。作为传统诗学之殿军,王国维论词倡“境界说”,以“情”、“景”为文学“境界”二元质素②王国维《文学小言》:“文学中有二元质焉:曰情,曰景。”其《人间词话》云:“词以境界为最上”,“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王说诚能见中国诗学之特质,并予以高度概括和充分表彰,但偏至之深刻又足以遮蔽中国诗学其他方面的属性,如事与理要素。
有见于中国诗学之阃奥及诗论之偏失,当代学者起而纠偏救弊。吴世昌先生强调诗词作品中事的因素,总结出“人面桃花式”及“西窗剪烛式”两种叙事模式,概括出中国诗学“以叙事来抒情”的艺术技巧[5]。同样是补偏纠弊,吴世昌先生诗学研究重在言中国诗有而未明者,总结概括古典成法;饶宗颐先生则重在言中国诗所缺乏者,旨在开创中国诗学之新境。饶宗颐云:“中国诗歌说理的部分非常不发达。即使出现说理诗,也不受重视”[6],“中国诗歌中的形而上部分,实在太缺乏。”①中国诗学对于“理”的轻视似可追溯至沧浪“别材别趣”说。沧浪之说实为纠偏,然其流行又生轻学轻理之弊,而诗学研究者多述前人成说,遂致诗学说理维度缺失。这方面学术洞见一方面缘于其深厚的学术积淀,另一方面发端于其性情。重视理、重视超越世俗人生具体情事之上的形上之思及意味,自小即如一颗种子深藏饶宗颐心中。其少时即湛冥潜志,有极深的宗教体验,十六岁时所作咏《优昙花诗》②饶宗颐《优昙花诗》:“异域有奇卉,植兹园池旁。夜来孤月明,吐蕊白如霜。香气生寒水,素影含虚光。如何一夕凋,殂谢亦可伤。遂尔离尘垢,冥然返太苍。太苍安可穷,天道渺无极。衰荣理则常,幻化终难测。千载未足修,转瞬讵为逼。达人解其会,保此恒安息。浊醪且自陶,聊以永兹夕。”此诗前段得康乐山水诗之风神,后段近五柳古辞之况味。,借咏物而言荣悴无定之理,并进而表达释怀超脱之意趣,已经流露出重超越、重形上旨趣之性情趋向。钱钟书先生论唐宋诗风格之别云:“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而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7]570不惟诗作如此,谈学论术亦与性情有甚大关系。饶先生少年时性情中所显露出的形上意向,日后发展成为其诗词创作和文学研究的基本路向。
饶宗颐曾言:“杜甫诗中有理。……文章写于五十年代。那时,我已感悟到诗中的理。”[6]其《论杜甫夔州诗》云:
杜夔州诸作,多含理趣,……称为诗中理学。
杜则篇中有数句涉及理趣,谓其诗中含有理学则可,谓其诗为理学诗则不可。
杜不特说山水苞名理,即叙节侯记生活亦时时有理焉寓乎其中。惟所苞之理非玄理而为义理,余谓为诗之理学,职是故耳。
杜甫夔州诗多述日常情事,流露人生感怀。人生感怀之沉潜有悟即上升为理,理寓于日常情事的书写中并与个体性情相关即见理趣。而理学诗则以阐发先验之理为主,脱离日常情事和具体物事景象言说道理,诗中充塞玄言理语,了无意趣。“诗中理学”与“理学诗”之间不惟如钱钟书所云有理趣理语之别,而且有着佛家所谓现量比量之分。前者自自然风物、日常情事中感悟证得,类似释家现量;理学诗空泛而不接于人事自然,近于比量。饶先生将“诗中理学”和“理学诗”之别溯源至义理与玄理之异。所谓义理即由自然之物状、本然之心理及实然之存在状态而感发兴悟出应然之则或超然之道者,所谓玄理则由纯粹思辨抽绎出的先验之理。前者超越当下而不离日常存在,后者则属于纯粹思辨构造之抽象形式、与日常人生无涉。杜甫“诗中理学”,即诗而言谓之理趣,即理而言谓之义理,所言不一而所指则同。
日常情事,人皆能言。于诗中“叙节侯记生活”,亦诗人之能事,非独工部专擅。然于叙事言情外,别寓自然生意、人事穷通之意味者,于唐人中当推尊老杜。此即少陵夔州诗度越众流之所在,故饶先生《论杜甫夔州诗》又云:
理趣往往非人所想到,此其所以度越众流也。
故夔州之诗,非徒循其迹,而贵穷其理,非仅步其体,而贵通其变。学者欲扣向上一关,舍此奚由,是理也,放之四海百世而皆准。
诗中含有理趣自能超拔流俗,打通向上之关,而臻于形上之域。虽然理趣通于诗学形上之思,但二者毕竟不是一回事,存在着层阶之别。前者谓由具体当下场景自得之哲理意味,后者谓超越具体人事场景的普遍的思辨精神。虽然中国诗不乏理趣盎然的诗词作品,但就整体而言中国诗学缺乏形上之维,缺乏对精神的拷问及存在的沉思。与诗相较,由于囿于词体、本色等观念,词作中形上意味的匮乏则更为明显。饶宗颐曾言:“中国诗歌中的形而上部分,实在太缺乏。不但言情的词如此,而且言志的诗亦如此。这是一个严重缺陷。我之所以由西洋之形而上诗,尝试创作形上词,其目的就在于,弥补这一缺陷。”[6]有鉴于此,饶先生诗学研究重视理趣,诗词创作倡导形上旨意,其要义即在于为中国诗学补充形上之维。
二
饶宗颐先生关于理趣的论述,上承古典诗学之绪,下启“形上词”之论。不过,由诗学批评中的重理趣到诗词创作方面“形上词”词体观念的形成,由本然之体会到应然之构想,尚需向上直指之精神自觉为津筏。“向上一路”,不仅是饶先生表述此精神自觉之宣言,亦是其“形上词”说的逻辑中介。
饶宗颐《〈佛国集〉序》:“间附注语,用资考证;非敢谓密于学,但期拓于境,冀为诗界指出向上一路,以新天下耳目,工拙非所计耳。”①饶公自比词中东坡,以学入诗;虽然《佛国集》诸作多涉子、史、释家语,形上意味尚不浓厚,但其以开拓诗学新境而自期之殷可见一斑。见饶宗颐《清晖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06年版,53.“向上一路”本释家语②释家语录如《祖堂集》、《五灯会元》、《景德传灯录》,多言“向上一路”,以致成为宗门熟语。《祖堂集》卷七“夹山”条云:“三道宝阶,曲为今时,向上一路,请师速道,速道!”卷十一“齐云”条云:“向上一路,千圣不传。”,谓宗门之极处即彻悟之境。以之论诗与论词,则有二义。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所谓“向上一路”乃以诗法正宗而自居③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一”:“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聍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王灼《碧鸡漫志》所谓“向上一路”则是开创新境界之意④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东坡指出向上一路”条:“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饶先生此处取后一义。苏东坡以诗法、学问、禅理入词,开拓词学新境。饶先生自比词中东坡,以学入诗。《佛国集》诸作多涉子、史、释家语,虽然形上意味尚不浓厚,但其以开拓诗学新境而自期之殷可见一斑。
除以“向上一路”喻诗境之开拓,饶宗颐先生还主张化禅理为词心,以禅理接引词心向上。在《词与禅》一文中,其谓:“词亦可为儒者禅,与诗相儗,特欲缱绻蕴藉,不肯道破。难冷难温,此词心所以不同于诗心者欤!”[8]313以“儒者禅”喻诗与词,盖在强调诗教、词教功能相近。至于儒与禅的关系,饶先生在《潮人文化的传统与发扬》中有着更为明确的论述,“儒家伦理更与释氏之仁道交融为一体,在朝注重密宗,在野则盛行禅悟,人们在精神上由顿悟更得到‘向上’与‘超越’的安顿。”[4]374饶先生指出儒与禅皆具有通过“向上”“超越”之精神导引而达心灵安顿之用。饶公称词为“儒者禅”⑤“儒者禅”出自唐人尚颜《读齐己上人集》,“诗为儒者禅,此格的惟仙。古雅如周颂,清和甚舜弦。冰生听瀑句,香发早梅篇。想得吟成夜,文星照楚天。”不过,诗中“儒者禅”谓上人作诗而有儒者风范,非谓诗有修心之效。,表明其肯定词具有修持性情、安顿人心之功效。“缱绻蕴藉,不肯道破”似谓诗、词皆宜含蓄深婉而非直致无余,必有文字外之理致情趣教人颖悟,引人向上。然诗、词究属二体,词心“难冷难温”不同于诗心之或冷(偏至)或温(从容)。“难冷难温”一语出自近人陈仁先《菩萨蛮·梵香》:“学道不成仍不悔,此心难冷更难温。一丝还袅博山云。”[8]312-313陈氏以燃香喻向道之心。饶先生借用“难冷难温”似谓词心之要眇幽微,不离日常人事而有远致。饶先生对词心与禅理关系的具体论述,无论是安顿身心的价值,还是抒写远致创作观念,都与“向上一路”的超越承当有着甚大关系。与此相应的是“向上一路”的词学批评观。
饶先生评词论人常从“向上一路”着眼。能否做到“向上一路”即成为饶公诗学评价之重要尺度。其评价古代词人云:
虽以子野之发越,而骨力稍逊,未极高骞;小山之怨慕磊落,亦未能迥出慧心,开向上一途。(《詹无庵词集题辞》)
张先词藻采焕发,晏几道小令思深情长而表达爽利,均出色当行;但或因思理不足,或因未能达观觉悟,均不能高举直超,开出向上一途。文中“高骞”与“向上一途”意义相近,意谓开拓新词境。评古代词人如此,论前辈词人亦莫例外。
君所作则绝无其诨亵之病,而清劲跌宕过之。此一新境,正有待于开拓,惜君中道置废,未克施展其奇崛之句,张弛控送,如《东山乐府》之婉绝一世,为可悲也! (《詹无庵词集题辞》)
在创作方面,(夏承焘)仍未找到一条新的路线——能够‘指出向上一路’的路线。
同样是以“向上一路”绳人,对于前辈乡贤詹安泰,饶公惜其中道废置,所欲行与所已行不一,未能开拓出新词境;对于夏承焘,则责其因袭前人词法。
“向上一路”不惟关乎新词境的开拓,而且与词人之人生亦有甚大关系。诗词之为物,既能够涵养性情,又足以丧志。前者为诗教之常说①《礼记·经解》:“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温厚和平,诗教之正,亦词之根本也。”,后者为理学家之警言②朱子辑《近思录·为学》载伊川语录云:“《书》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王阳明《书顾维贤卷》:“程先生云:‘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好责志。’又云:‘凡为诗文亦丧志。’”。二者看似相左,然所指非一。诗教之涵养性情,乃读《诗》之效;诗词之丧志,就刻意写诗作文而言。综合二说,古人得出读诗养性而避免做诗丧志的结论③王阳明《忆昔答乔白岩因寄储柴墟三首》其二:“吟咏有性情,丧志非所宜。”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十:“谓常读诗者,既长识力,亦养性情;常作诗者,既妨正业,亦蹈浮滑。”。饶先生对写诗填词害道丧志之弊亦有深会,在《为黄嫣梨〈蒋春霖评传〉所作序》中点出:
盖徒沉溺于词之中,而不能自拔于词之外,靡有会于坡老所指向上一路,宜其侘傺早死,词有以促之。
水云楼主刻意为词,沉溺其中,而不能超拔其外;观其词,悲愁醉醒语十之八九见,晚岁之颓放可见一斑。如果说蒋鹿潭属于作词丧志的典型的话,那么,王国维先生则整个人生都陷于某种情结之中而未能直指向上。
王氏做人、做学问,乃至论词、填词,都只能局限于人间。即专论人间,困在人间,
永远未能打开心中死结。
由此见出,“向上一路”尚有提澌人心、救世之大用。关于此点,曾有学者撰文论及,兹不赘述[9]141。针对写诗填词害道丧志之弊,饶宗颐引入“向上一路”,药治此弊。
诗词对于培养人的精神(陶冶人的性情),其作用是积极的,这也就是所谓‘指出向上一路’。但是,如果掌握不好,诗词也有害人的一面。……我极力追求向上一路,主张以积极态度,培养人的精神。
饶先生此说约有三层义:诗词有助于树立人格涵养性情,是补药;作者主体不能卓立,则补药可能危害人体,是病;主体若能振拔向上,病即为药。其化病为药之识见既深契禅理④佛禅有“药病相治”、“药是病,病是药”之说,表达修行之障碍正是修行之进阶之意。,为大智慧之表见,又为中国诗学下一转语,别开生面。化病为药之词即先生所谓形上词。
三
如上所述,饶公幼时心灵即蕴有形而上之精神趋向,但自其学术进阶而言,对“理趣”的研求和对“向上一路”的追求在先,而“形上词”的倡导在后。若自概念的逻辑结构而言,则先在的“理趣”研求和“向上一路”的精神超越则蕴含于“形上词”概念内涵之中,是其应有之义。因此,“理”和“向上一路”既是“形上词”说的层阶,又是其内涵的重要构造。至于“形上词”内涵,饶宗颐先生云:
重视道,重视道理,这是形上诗的特征,也是形上词的特征。
故其(西方诗人)所作,有很高的哲理在,即形而上旨意在,能够指出向上一路。所谓形上词,就是用词体原型以再现形而上旨意的新词体。
夫子自道即是为形上词立法。“形而上者谓之道”①《周易·系辞》上。,“理,形而上者”②《朱子语类》卷一“理气上”:“然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所谓哲理即形而上之道,即形而上旨意。形上词以词体原型再现形而上旨意,即是以词的形式表达哲理体悟。词中的哲理表达能够使词作者获得精神超越;表达哲理的词则迥出他作之上,开出新境界。新词境和精神超越分属“形上词”于词体和哲理之二义。
饶宗颐曾言其“形上词”观念及创作受西方“形上诗”启发及影响。钱仲联先生也指出饶宗颐“汲取西哲妙谛及天竺俄罗斯诗人佳语以拓词境”,“至于词中摹绘异域风土,以及,犹其为诗之长技也”[10]454,点出其新词境与域外文化之关系。虽然其“形上词”观念不无西方文学经验的参照,但其内里是禅宗文化和中国诗学的底色。可以这么说,“形上词”观念系饶先生受东西方文化之共命慧深造自证的结果。不过,饶先生强调西方文学之参照,而不言中国诗学之影响,实有深意焉。
西洋说理诗,基础是神学。哲学家、宗教家、神学家,三者合为诗人。诗人心中,都有个神,即上帝。
中国人没有上帝,或信道,或信佛,或将祖宗当作神祭祀。所作说理诗,包括玄学诗,有的纯粹搬弄佛学道理,说理味道太浓,人们不愿看。
由于中国传统文学中的玄学诗、说理诗“淡乎寡味”,有理窟之谓,而饶公创立形上词的主要考虑即是纠说理诗之弊;因此,特意汲引远源以为类说,而不愿人们一提到“形上词”就联想到说理诗,将“形上词”误作说理词。
同样是说理,西方说理诗中的哲理与中国说理诗的谈玄,亦有大的分别。西方之理——不管其别名是上帝、神还是绝对理念——是世间之物及价值的逻辑起点和最后根据。就认识而言,是外在超验之理,但对于宗教徒而言,此外在超验之理则可通过情感之亲近、价值之认同,而转化为心理体验,提升其精神境界。因此,就科学而言,超验之理虚幻不实;就宗教而言,其则具有心理真实之属性,而不可抹杀。诗人将体验中的情绪、幻觉和闪念等付之诗笔,以此传达对超验之理的体认。中国传统所谓之理约有三端:从宇宙生成论而言,有理斯有气,理者形而上,气者形而下,其具有先天性,乃先验构造之理;若将先验之理视为当然之则即天理,并与人欲相对立,其则转化为仅具有抽象形式的超验之理,既不能获得外在的现实性,也失去内在体验的保证;从心理结构而言,理是性之则,情乃性之动,超越一己是非恩怨、贞信纯正之情就是理,此理因其超越个体而获得普遍性的承诺,又因其以个体心理经验为依托而具有生动丰富的现实存在形态。玄言诗之理是先验构造之理,理学家之理为超验之理,而所谓“理趣”则指内在超越之心理经验。诗人所写虽为外在景象,但此景象须转化为内在心理经验之物,在获得主体情性参与的条件下始生成形而上之品格。饶公虽然未曾明言形上词所再现哲理为何种,但就其为数不多的形上词作来看,似应包括内化的超验之理和内在超越之心理经验。超越、超验表明其具有神性或普遍性,而体验、经验则意味着其与个体性情息息相关。因此,形上词的创制关乎既性情和神性,又非个体私情所能苑囿。
在词的发展史上,由于视填词为‘小道’,为‘末技’,人们误以为,只有说男欢女爱、儿女私情,才是词的本色。这也是中国诗歌重情文而不重理文的一种体现。……词的世界,并非只能谈情说爱。所以,形上词的创造,已经超越本色。
将自己对于现实世界的观感,以及对于宇宙人生的思考,亦即自己的学问、思想,写入词中,以提高词的境界。
从词体角度而言,形上词已经超越传统本色词观念①在《为二十一世纪开拓新词境,创造新词体——饶宗颐形上词访谈录》中,饶宗颐:“在词的发展史上,由于视填词为‘小道’,为‘末技’,人们误以为,只有说男欢女爱、儿女私情,才是词的本色。这也是中国诗歌重情文而不重理文的一种体现。……词的世界,并非只能谈情说爱。所以,形上词的创造,已经超越本色。”;从词作内容而言,则贯通个体观感与对宇宙人生的思考。饶宗颐《晞周集》中《六丑·睡》、《蕙兰芳引·影》和《玉烛新·神》三阙传达出对人生哲理的感悟。施议对先生分析甚详,此处不予赘述。《栟榈词》中《念奴娇》“危栏百转”章,表面咏写火山,实则内含地水风火四大质素,喻说空幻。至于饶先生其他词作,如《水调歌头·将去星洲留别龚道运诸子》等,虽然也有一二庄、释或西哲话语,但并非从词境中透出哲理,有句而无篇,仅可视为理语而算不上形上词佳构。
形上词观念诚然高妙,但其所揭橥的理念尚难转化为具体的实践操作。除饶先生数首形上词作外,应者无几。饶公亦称其形上词为一种实验,“我就是想,以此做个实验,希望有人接着做。……我只是想出路数”[6],希望藉此为词、为中国文学开出新路。形上词的创制虽然仅属饶先生学术沧海一粟,但其中所透露出的学术精神和学术追求却充分体现其学术个性——师大乘法,究第一义。词虽为小道,但饶先生并未将其视为笔墨游戏、自遣之具,其填词犹狮子搏兔必打点全部生命以赴之②在《为二十一世纪开拓新词境,创造新词体——饶宗颐形上词访谈录》中,饶宗颐:“我并未将某一种学问例如填词,当余事看待。我觉得,每一件事,都是现实的存在,都能够成为研究对象。我以生命熔入,也就有所寄托。”;其次韵必取古代名家名篇,在与古人的对话和较长论短中,开张精神生命。此点亦是其反对在词里做考证、做学问的背后根源③在《为二十一世纪开拓新词境,创造新词体——饶宗颐形上词访谈录》中,饶宗颐:“我认为,所谓向上一路,是一条大路。我们要珍惜前人的遗产,要爱护词这一文体。这是中国所特有的文体。不要在词里做考证,要在词里开拓,为二十一世纪,创造新词体。”。
四
饶宗颐“形上词”论是导引我们接近其精神生命,窥见其文化气象的一条通道。作为学术界的共同财富,饶公“形上词”说,与王国维“境界”说分属二十世纪中国诗学之一头一尾,是继“境界”说之后的诗学理论新突破;不仅延续了古典体裁的生命,而且使其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丰富了古典体裁的表现力,赋予其现代意义。钱钟书《谈艺录》云:“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好性灵者,则论诗当言志;好于象外得悬解者,则谓诗当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学术本之性情而归于道。饶公诗学研究重理趣、倡形上词,诚为其“好”;其所见之道,虽借镜西学,然所论皆自本土文化出发,所主张者皆为本土文化应当之理想。因此,所谓“古典的创造性转化”当借鉴饶公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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