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贽的“童心说”看朱元璋的诗歌创作*
2012-12-18邹祖尧
邹祖尧
(滁州城市职业学院教研处,安徽滁州233100)
从李贽的“童心说”看朱元璋的诗歌创作*
邹祖尧
(滁州城市职业学院教研处,安徽滁州233100)
李贽“童心说”的基本观点,与朱元璋一生诗歌创作的轨迹,简直若合一契。朱元璋的诗歌创作,明显地呈现出泾渭分明的阶段性现象,而这一泾渭分明的阶段性现象,与“童心说”中所谓“童心”丧失过程的几个阶段恰恰正相吻合。完全可以这么说,朱元璋诗歌创作的演变过程,就是对李贽“童心说”理论先期的具体实践。
童心说;童心;朱元璋;诗歌创作
李贽一生著作颇丰,《童心说》是其经典篇章之一,篇中提出的“童心说”是其最为著名的文艺观点。此说影响巨大,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童心说”的基本观点:“童心”是与生俱来的,是本有的,是创作“天下之至文”的内在基础,是一切文学作品的根本。“童心”者何?《童心说》有云:“夫童心者,真心也……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简言之,“童心”即人之“真心”和“本心”,此心未受社会习俗、社会意识的濡染,因而至真至纯。(1)李贽同时指出,人之“童心”并不能永葆,终将一步一步“胡然(突然)而遽失也”,而“胡然”“遽失”的根本原因乃是“道理闻见”四字,而“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换言之,李贽以为,人之读书越多,“道理闻见”便越多,而道理闻见越多,人之“童心”便越少,久而久之,人之“童心”便逐渐丧失殆尽了。
需要强调的是,李贽并非一概反对“多读书”,他反对的是“多读书”而“障其童心矣”。《童心说》有云:“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概言之,在李贽看来,读书多少与“童心”是否丧失之间亦并无必然联系,关键在于读书之后“童心”是否依然“自在”。李贽认为,一旦“童心”被读书所障,“则政事无根柢……文辞不能达”,“真人”便会变为“假人”,终至“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
李贽是明朝后期具有资产阶级启蒙意识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其提出“童心说”的主要目的,乃是批驳自明初以来逐渐占据文艺思想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然而,若纵观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平生诗歌创作的整个流程,便会发现这么一个有趣的现象:李贽所谓“童心说”的基本观点及“童心”逐渐丧失的过程,与朱元璋一生诗歌创作的轨迹,简直若合一契。
草根出身的朱元璋,除却为后人留下了绵延三百年之久的大明王朝,还为后人留下了超过百万字的各类著述。就现存诗歌而论,仅《明太祖文集》中所载朱元璋的诗歌便将近一百三十首,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之体无一阙如,还有一首五排和两首骚体诗,略可谓众体兼备也;郊庙歌辞、征战生涯、述志咏怀、赐赠唱和、写景咏物等内容无所不包,亦可谓题材广泛也。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朱元璋的诗歌创作明显地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阶段性现象,即朱元璋此一阶段所创作出的诗歌,与彼一阶段所创作出的诗歌,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和呈现出的艺术风格,几乎是泾渭分明,而这一泾渭分明的阶段性现象,与李贽“童心说”中所涉及到的“童心”丧失的几个阶段恰恰正相吻合。完全可以这么说,朱元璋诗歌创作的演变过程,就是对李贽“童心说”理论先期的具体实践。
一
《童心说》中有关“童心”逐步丧失的过程大略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其第一个阶段是:“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此语虽是“童心”逐渐丧失的一个阶段,但也并非断言在此阶段中人之“童心”必然会有所丧失。它至少含有两个层面的意思:一,人之读书起始,“有闻见从耳目而入”,人之“童心”便有可能会丧失;二,“从耳目而入”的“闻见”如果并未“以为主于其内”,则人之“童心”犹在,反之,则“童心”难免会有所丧失。此番情形与朱元璋诗歌创作的第一阶段情形基本一致。
朱元璋,元末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人,因家境贫寒,少时只读过几天私塾,十七岁时,因为天灾人祸,家人相继离世,为生存计,只得入寺为僧,不久便云游四方,后又返回寺庙,二十五岁那年弃寺投奔占据濠州城的郭子兴义军,从此开始了统一天下的步伐,终于四十一岁在南京称帝,建立了大明王朝,享国祚三十年,七十一岁驾崩于南京。从上不难看出,参军前的朱元璋几乎目不识丁,与“多读书识义理”六字了无干涉。然也正因为如此,此时的朱元璋若想吟出技巧娴熟、兴味盎然的诗歌来,亦着实不易。何哉?缺少相应的“读书”储备也。正如钟嵘在《诗品》中所云:“学诗非博学莫办,博学须多读书,读书非为诗也,然为诗不可不读书,不读书则诗识不丰,诗情不高,诗味不永,诗识不厚,属辞不雅。”也就是说,虽然李贽以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但毋庸讳言,如若失却了“读书”的支撑,虽“童心”粲然,亦实难为文为诗也。是故朱元璋在参军前的诗歌作品现存寥寥,且粗糙率性,几可忽略不计。
朱元璋于濠州参军后始真正进入了诗歌创作阶段。从参军后至南京登基前,是为朱元璋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阶段。这期间,朱元璋开始与儒士及儒学耳濡目染了,尤其是二十八岁那年,朱元璋自和州渡江南进,下采石、取太平,终于在江南拥有了一块根据地之后,朱元璋和文人儒士的关系便越发紧密了。每下一处、每取一地,朱元璋都设法使当地饱学之士尽皆来其帐下听用,其读书积累日渐丰富。《全明诗》有云:“(朱元璋)虽自幼失学,然起兵后接遇文士,留意学问,渐能识古今,通文辞。”所云亦大体不谬。只不过,彼时的朱元璋,虽“有闻见从耳目而入”,但“本心”宛存、“童心”宛在,并未“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童心”既在,又有相应的“读书”作为支撑,故而朱元璋诗作中较为优秀的篇章大都写于这一阶段。如广为传颂的《咏菊》诗: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2)
又如《早行》一诗:
忙着征衣快着鞭,回头月挂柳梢边。
两三点露不成雨,七八个星犹在天。
茅店鸡声人过语,竹篱犬吠客惊眠。
等闲推出扶桑日,社稷山河在眼前。
《咏菊》一诗显然脱胎于黄巢的《不第后赋菊》诗。黄巢诗云:“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就文采而言,朱诗不如黄诗;然就豪气来说,黄诗则略逊朱诗。《早行》一诗,亦显然带有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一词的痕迹。辛弃疾词曰:“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茆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惟辛词清新婉约、朱诗豪气冲天罢了。而“豪气”(粗豪)二字,略可作为朱元璋这一时期诗歌风格的最大特点。[1]再如《野卧》一诗云:
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晨伴我眠。
夜间不敢长伸脚,恐踏山河社稷穿。
信手拈来,信口成章,真可谓“自古英雄尽解诗”了。显而易见,这一时期的朱元璋,虽然连连征战,却又几乎整日与文人儒士耳鬓厮磨,加之天资聪颖、勤奋努力,“读书”日多、积累日丰,“本心”既葆,“童心”未泯,其诗便自然日臻精致了。例如《赐都督佥事杨文广征南》一诗云: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悬秋水吕虔刀。
马鸣甲胄乾坤肃,风动旌旗日月高。
世上麒麟终有种,穴中蝼蚁更何逃。
大标铜柱归来日,庭院春深庆百劳。该诗虽是赠别之作,但作者“豪气”昭然若揭。诗作对仗工稳、格律严整,且还不露痕迹地运用了典故,俨然诗人之诗也。恰如鲁迅所言:“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即会心者,即无不有诗人之诗也。”再看一首名为《咏雪竹》的小诗,诗云: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
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豪气”依旧,理趣天成。依笔者看来,该诗不仅是朱元璋诗作中的名篇,也应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咏物佳作。或问:究竟是何种原因致使朱元璋这一时期的诗歌佳作频现也?无他,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而非“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也。简言之,这一时期的朱元璋,“童心”自葆、“本心”未失,故而书读得越多,诗歌便写得越好。正如清代大学者刘熙载所言:“人尚本色,诗文书画亦莫不然。”“本色”者何?亦“童心”之谓也。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童心”亦确然是创作“天下之至文”的内在基础,是一切文学作品的根本。
二
《童心说》有云:“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这便是“童心”逐渐丧失过程中的第二个阶段。此阶段与第一个阶段的涵义不尽相同。它亦大致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一,读书日久,“有道理从闻见而入”,人之“童心”必然会随着“道理”的侵入而有所丧失;二,“从闻见而入”的“道理”如果并未完全“以为主于其内”,则人之“童心”虽然会有所丧失,亦自然会有所葆存,反之,则“童心”全无。这种情形与朱元璋诗歌创作的第二阶段情形可谓高度吻合。
先看一首名为《金鸡报晓》的小诗,诗云:
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
三声唤出扶桑日,扫尽残星与晓月。
据载,该诗写于朱元璋登基称帝之日,朱元璋突然听到一声嘹亮的鸡鸣,以为祥瑞,一时诗兴大发,当即口占此诗,群臣听了第一句,觉得出语太俗,滑稽可笑,却又不敢笑出声,只好忍着往下听,听得了第二句,有大臣实在忍不住了,便扭过脸去掩口偷笑,然而,众大臣在听了最后两句之后,尽皆瞠目结舌、竞相叫好。或以为,此诗与据说是郑板桥写的一首《雪花》诗很相类。郑诗云:“一片二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芦花都不见。”殊不知,二者虽然同为雅俗诗,但旨趣却大不相同,郑诗充其量表现了一种机智而已,而朱诗却不仅机智,且“豪气”彰显,亦颇具唐人绝句中“起、承、转、合”之妙,同时,该诗也很能说明朱元璋在登基之初“本心”尚在、“童心”犹存之实。
朱元璋诗歌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即其于南京登基称帝之初。那个时候,大明帝国草创,天下尚未一统,四周战事频繁,君臣关系融洽。具体一点说,从登基称帝之后至大肆屠戮开国功臣及天下文人之前,当为朱元璋诗歌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中,朱元璋一边劳于国家大事一边依旧勤于读书,读书积累比之登基之前更加丰富。虽然,朱元璋并未完全“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但“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其“童心”亦不免有所丢失。是故这一阶段朱元璋的诗歌创作,与第一个阶段的诗歌创作相比,无论是艺术风格还是艺术水准,都显有相类之处,亦显有相异之处。且以《咏虹霓》一诗为例:
谁把青红线两条,和云和雨系天腰。
玉皇昨夜銮舆出,万里长空架玉桥。
此诗乃是朱元璋某日微行于南京城内遇雨,雨霁彩虹突然惊现于眼前,朱元璋一时诗兴大发,当即口占前两句,然口占两句之后,却一时苦不得续,时旁有一士人从容应声续曰:“玉皇昨夜銮舆出,万里长空架玉桥。”朱元璋闻言大喜,着即下诏重用此士人。据明正德年间举人董谷所撰《碧里杂存》中载,此为朱元璋续诗士人即彭友信,攸县人,因岁贡入京,获此奇遇,一时荣光无比。设若稍加分析便不难看出,《咏虹霓》一诗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诗歌总体格调依然“豪气”四射,二是士人彭友信所续、亦即博得朱元璋“大喜”的那两句诗,不免透露出些许“皇气”(皇家气派)来。要之,乃此时的朱元璋,尽管“童心”尚未“胡然而遽失也”,然毕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原先丰满自葆的“童心”无疑受到了“道理”的巨大冲击而变得有些支离破碎也。此“道理”者何?“皇气”之莫大诱惑也。
与《咏虹霓》堪称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一首名为《咏燕子矶》的小诗。据载,朱元璋当皇帝之初,多次微服外出巡视。这一日,朱元璋微服巡视时在南京郊外偶遇参加进士考的一帮举子候船。此地景色十分壮观,万里长江波涛翻滚,雄伟钟山虎踞龙盘。不远处,燕子矶横亘在目,秀丽而又伟岸。有一举子看得兴起脱口吟道:“燕子矶兮一秤砣。”众举子一致称赞道:“起句气势磅礴,只此一句便足见兄台胸襟之博大!”朱元璋听了却不禁冷笑一声。一举人连忙上前诘问道:“先生何故发笑?”朱元璋从容回道:“起句气魄虽大,只恐难以为继耳。”果不其然,那举子吟完起句之后良久无以为继,朱元璋见状大笑道:“待我试续一二。”于是《咏燕子矶》一诗便由此诞生了。诗曰:
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杆又如何?
天边弯月是钩挂,称我江山有几多!
该诗“豪气”依然,“皇气”亦依然。就朱元璋及其诗歌创作而言,“豪气”依然,说明“最初一念之本心”虽然有所丢失,但“童心”一时犹存余脉,并未丢失殆尽;而“皇气”依然,却又表明这一阶段的朱元璋,虽然读书、学识的积累远超战争年代,然已经开始步入“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之境地也。“反障之”者何?“童心”也。换言之,朱元璋的“童心”此时业已被“皇气”有所“障之”了。《童心说》有云:“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童心说》又云:“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故而这一阶段的朱元璋虽然还能写出些许貌似战争年代那般的“豪气”之诗来,但这等“豪气”之诗的数量却一如他胸臆中的“童心”般逐渐减少。清人张问陶在其《论诗十二绝句》中说得好:“名心退尽道心生,如梦如仙句偶成。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人情”者,人性也,“真心”也,“本心”也,“童心”也。朱元璋此时“名心”渐生、“童心”渐少,好诗(“豪气”之诗)自然也就寥若晨星了。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童心”亦确乎为创作“天下之至文”的内在基础,是一切文学作品的根本。
三
《童心说》有云:“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此乃“童心”逐渐丧失过程中的第三个阶段。如果说,在“童心”逐步丧失过程的第一个阶段和第二个阶段中,“童心”的丧失与否还具有或然的因素,则在此阶段中,“童心”的丧失就是一种必然了。换言之,在李贽看来,人之读书越多,懂得的道理也就越多,懂得的道理越多,也就“知美名之可好也”,也“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遂“务欲以扬之”“好”,“务欲以掩之”“丑”,亦即自觉地把因读书而“日以益广”的“所知所觉”完全“以为主于其内”,“童心”至此便彻底丧失殆尽了。此番情形与朱元璋诗歌创作的第三阶段情形完全契合。
先看一首小诗:
皇帝一十八年冬,百官筵宴正阳宫。
大明日出照天下,五湖四海春融融。
此诗本无题,出自明代学者皇甫录的《皇明纪略》,《纪略》有云:“高皇(朱元璋)将宴群臣,预题一诗,令武臣习之。至日,群臣应制作诗,而武臣特首倡云:‘皇帝一十八年冬……五湖四海春融融。’群臣知上意也,皆谢不能。”该诗貌似雍容平和、圆浑大度,实则皆为平庸之语,昔日那般干云“豪气”全然顿失,惟剩丝丝“皇气”耳,亦庶几毫无艺术水准可言矣。要之,乃四周干戈已然平息,大明江山已然稳固,朱元璋的读书积累越来越丰富耳。《明史》有云:“帝(朱元璋)天授智勇,统一方夏,纬武经文,为汉、唐、宋诸君所未及。”[2]所云虽不无虚夸,然就“经文”而言,似也自有道理。被朱元璋称为“明朝开国第一文臣”的宋濂曾有云:“天纵圣能,形诸篇翰,挥洒之际,不待凝神而思若渊泉,有长江大河一泻万里之势!”被朱元璋称为“吾之子房也”的刘基曾有云:“皇帝……万几之暇,作为文章,举笔立就,莫不雄深宏伟,言雅而旨远。”洪武年间大才子解缙亦有云:“圣(朱元璋)情尤喜为诗歌,睿思英发,雷轰电触,玉音沛然,数十百言,一息无滞。”只可惜,此时的朱元璋,虽然读书的积累越来越丰富,然“知美名之可好也”,也“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换言之,朱元璋“纵多读书……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童心”既障,“真心”便不存,“本心”便不在,朱元璋便也只能“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矣。于是乎,为朱明王朝万世万代永固计,朱元璋“务欲以扬之”“好”,“务欲以掩之”“丑”,一边夜以继日地发奋读书、一边迫不及待地对着开国功臣和天下文人举起了屠刀,[3]其诗歌创作便亦在功臣和文人的鲜血中步入了第三个阶段。
朱元璋这一时期创作的诗歌数量最多,然半为赐赠唱和之作,就整体而言,风格最弱,水准最低,“豪气”不存,几剩“皇气”二字也。
“皇气”之诗,在朱元璋第三阶段的诗歌创作中可谓比比皆是。如《钟山云》一诗有曰:
踞蟠千古肇豪英,王气葱葱五色精。
岩虎镇山风偃草,潭龙嘘气水明星。
天开万载兴王处,地辟千秋永朕京。
咸以六朝兴替阅,前祯祯后后嘉祯。
观该诗名目,当是一首写景抒情之诗,然卒读完毕,却有不忍卒读之慨,除却中间两联强行对仗之外,满纸“皇气”扑面而来,真不知该诗还有何处可观也。呜呼!这一时期的朱元璋,“读书”越来越多,“义理”亦越识越多,却“反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童心”既尽丧,便也只能写出这般毫无风格、毫无水准可言的诗歌了。再如《春水满泗泽》一诗云:
阳舒阴畅泽盈流,不卜应当大有秋。
春雨花红林木盛,晓晴岩紫气岚浮。
江皋钓艇蓑翁乐,云谷山人鹤仗悠。
麦已蟠科烟禁日,呢喃燕语祝皇猷。
春水四溢之景,本是自然之奇观和自然之美景,然朱元璋却从这一奇观美景之中味出了一种“皇猷”的威严,使得春水四溢变为“皇气”四溢也。又如《遣使为大祀牺牲北至齐鲁》一诗云:
钦天惟恐不精诚,命尔赍符驰驿行。
淮海济州连地阔,江河徐邑旷川平。
智人一目胸怀爽,霸业千年帝道兴。
俗异语殊南北辨,由来混一大嘉祯。
遣使送别,朱元璋居然也没有淡忘了对“霸业”和“皇气”的讴歌。此“皇气”者何?无虑酸儒之气、虚饰之气也,亦“假文”之谓也。“豪气”不再,“皇气”兴之;“纯真”顿失,“假文”继之,朱元璋之为诗,前后变化亦大矣哉!何哉也?盖“童心”明灭使之然也。龚自珍在《书汤海秋诗集后》中有云:“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意谓有其人必有其诗,观其诗可观其人。或问:何得以“诗与人为一”乎?无他耳,惟永葆“童心”“自在”也。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童心”亦无愧为创作“天下之至文”的内在基础,是一切文学作品的根本。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李贽“童心说”中所谓的“童心”,与孟子所谓的“赤子之心”和老子所谓的“孩提之心”是有着明显分别的。“赤子之心”是一种理想状态,“孩提之心”则处于混沌状态,二者皆与“私心”背道而驰;而“童心”不然,“童心”不仅不排斥“私心”,且还与“私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贽在《藏书·德业儒臣后论》中有云:“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也。”概言之,在李贽看来,不仅“童心”是人之“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其“私心”亦为人之“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且“私心”位于前,而“童心”随于后,若无“私心”存在,也就绝无“童心”可言了。虽然李贽此论明显带有明末资本主义思想的萌芽性质,而若将此论放诸“童心说”中来考量,则不难得出这么一种结论:“童心说”中所谓的“障其童心”的“道理闻见”,其实就是“私心”的一种后天的外化形式。换言之,“道理闻见”日多,其“私心”亦日多,其“童心”便日少;“道理闻见”越多,“私心”便越强,“童心”便越弱;待“私心”终至极度膨胀之日,便是“童心”渐次丧失殆尽之时。这与“童心说”中“童心”逐渐丢失的三个阶段不亦正相吻合也?若从这一角度来析解朱元璋的其人其诗便不难发现,朱元璋其诗由“豪气”逐渐沦为“皇气”,正是其人之“私心”日渐膨胀、过度泛滥以致“童心”最终被完全淹没的结果。“童心”既没,惟剩“私心”一念耳,于是朱元璋“政事无根柢”,大明功臣尽皆遭戮,大明文人次第见杀;于是朱元璋“文辞不能达”,再也写不出往昔的那般“豪气”之诗了。若是,从李贽“童心说”的视野来分析朱元璋的诗歌创作历程,则不仅具有相当的文学批评意义,同时也具有一定的社会历史意义了。
注释:
(1)文中所引《童心说》,本自《古代文论名篇选读》一书(韩湖初、陈良运主编,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96页、397页);书中对《童心说》的“评述”,诸如“童心至真至纯”(第400页)、“童心不排斥私心”(第401页)等等,本文亦多有借鉴。
(2)文中所引朱元璋诗歌作品,除《野卧》(转引自张德信《朱元璋诗文刍论》一文,载《北方论丛》1996年第4期,第63页)、《金鸡报晓》和《咏燕子矶》(此二首诗转引自2009年7月3日《南京日报》,报上所载,摘于《文华金陵·第五章·名篇佳作咏金陵》,邹雷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三首外,其余均引自《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明太祖文集卷十九、二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1]史礼心.经世治国诗尚粗豪[J].北方工业大学学报,1993,(4).
[2]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55.
[3]吴晗.朱元璋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295.
(责任编辑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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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2
A
1001-862X(2012)03-0176-005
滁州市2011年度首届社科基金项目“朱元璋诗歌创作研究”(A20110013)
邹祖尧(1963-),男,安徽滁州人,滁州城市职业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