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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野生语言——由张炜论小说语言说起

2012-12-18潘华琴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野地张炜人类

潘华琴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①张炜:《九月寓言·融入野地》,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以下未注出处者均引自该篇文章。张炜的表述可能并不应该仅仅被看作个人写作姿态的宣告,或许,它应该代表了张炜个人乃至整个时代在反思人类存在完整性时的一种价值取向。城市,是人类现代性生存智慧的汇聚地,也是人类心灵和精神的囚禁地。在西美尔看来,当货币哲学和理智主义被奉为现代城市人的行为指南之后,城市不可避免地将它的居民变异为个性丧失、情感贫瘠、知觉能力迟钝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理智关系日益加强,情感却日趋淡漠;现代交通与通讯技术的发展前景似乎有望在瞬间将空间距离缩小为零,但对心灵与心灵之间的疏离却无可奈何。因此,逃离城市,就是逃离现代文明给人带来的精神贫瘠和心灵扭曲。

逃往何处?“故地处于大地的中央”,“故地指向野地的边缘”,自然,成为逃亡的目的地。但离家已久的我们是否还能回到这个故乡,是否还记得与树木交谈的话语,是否还能听懂森林给我们的安慰?当我们作如是想,回归自然就不再如旅游者以他者的姿态,坐上旅游大巴对自然指指点点那么便捷舒适了。回归自然的旅途,该是设法“融入野地”的尝试,其切口在语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一表达了游子归乡的经典诗句似乎在强调:“乡音未改”是重回故里的前提。但我们离乡太久,走得太远,那颗回归自然的热诚之心将遭遇怎样的冷却?“让人亲近、心头灼热的故地,我扑入你的怀抱就痴话连篇,说了半晌才发觉你仍是一个默默。真让人尴尬。”怀着落寞,长久地在故地踟蹰、寻觅,张炜终于找到了答案,“世俗的词儿看上去有斤有两,在自然万物听来却是一门拙劣的外语。使用这种词儿操作的人就不会有太大希望”。难道我们谙熟的日常语言竟成为我们回归自然的障碍?我们忘却的乡音,是否就是自然言说的语言?

日出日落、星移斗转、寒来暑往,山林的呼啸、虫鸟的鸣啾,自然有着自己的生命、质地和色彩,自然以自己的方式言说。但当启蒙理性赋予人类家长的地位,对自然加以管制和利用时,我们变得专制且无耐心,从不会认真聆听自然的诉说,更甚者,我们以理性为最高标准,排除了自然言说的可能性,剥夺了自然诉说的权利。我们根据自己的意愿重新为自然命名。卡洛斯·林奈(Carolus Linnaeus)所编的《自然的经济体系》对生物种类进行了明确的分类,建立了命名系统,但这是“静态的、具有等级分化特点的死语言。把王国的固定等级、门类、阶级、秩序、家族、种类、物种强加给了自然”。①鲁枢元主编:《自然与人文——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下),第 905、906、803 页,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依据人类的实用性尺度为语言命名,这种语言学上的人类中心论还表现在,我们的语言不愿意承认非人类的实施者。大多数人不愿意承认“那片森林在干什么”这个句子是可以被接受的;动植物被认为不可能成为“think”、“believe”,“know”等动词的施事者。语言理性特征的获得是对他者生命的抑制,就像生态女性主义敏锐地指出,人类中心主义的理性世界在蹂躏自然的同时也践踏了女性的存在尊严,同样,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正在根据自己的使用目的擅自利用并改变语言的性质,就像我们擅自利用并改变自然一样。

自然在日常语言中的失语是人类理性主义话语霸权的体现,相反,人类在自然面前的失语却让人处于精神无所归皈的窘境。

被篡改了特性的日常语言在面对自然的天性、人类精神和生命存在时遭遇着失语的尴尬。“我们融入荒原中的体验非我们的语言可以描述,更别说荒原自身了……我们的语言,不管是从情感角度还是精神角度看,都很局限,似乎无法承载荒原神奇的威力和能量。我们的语言无法模拟白鹭的歌声、雨滴撞击石碗的声音。”②鲁枢元主编:《自然与人文——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可能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之下,张炜才慨叹:仅以声音为标志的语言早已丧失魂魄,徒有其表;才开始领悟:语言的抽象化、概念化的理性特征正是阻碍了人类直面自然特性与人类本性的屏障。这些我们自小沿用下来的、装饰过分的、拖泥带水的套话“充满了令人厌恶的情感夸张却没有什么真情实感,不停地强调什么却让人在麻木中忽略它的本意”。③《张炜王光东谈话录》,第175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归乡之途演变成寻觅语言之途。

正如张炜在《融入野地》中所说:“我所追求的语言是能够通行四方、源发于山脉和土壤的东西,它活泼如生命,坚硬如顽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遗落在荒草间的碾盘,破碎的瓦砾,脚底下一条条地裂都以我们无法听懂的语言诉说着关于它、它周遭的一切。这种语言,张炜并未给它命名,但正是张炜希求的能带他“融入野地”的“野生语言”,“它就洒落在野地上,潜伏在万物间”。

野生语言保持了词语与感觉经验的直接关联,捍卫了人类经验与自然的内在统一。自然不在人身之外,而是人身居其中的巨大生命场域。人类语言的抽象化、概念化倾向其实是人类将自然以及非人类生命对象化之后抽身离去的距离造成的。在生态语言学家眼里,“野生语言”一词蕴含了所有语言与自然的同根性现象。就像美国生态批评家G.斯奈德(Gary Snyder)指出的,语言具有生物性、自然性,以及伴随着人类的使用所具备的半文化性。语言的理性与秩序不过是人类后天的矫枉过正,就像农人通过整饬农田所收获的瓜果,而除瓜果之外,农地里自然生长的野花野草才为农地增加了真正的生命活力。除了语言的理性之外,语言生命活力的真正体现可能就是如野花野草一般的自然存在的语言——野生语言。

野生语言的遗落,不仅是人与自然疏离的结果,更是我们丧失对自然的领悟能力的体现。丹纳说:“文明过度的特点是观念越来越强,形象越来越弱。”①丹纳:《艺术哲学》,第126、127页,傅雷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当日常的精神活动变为纯粹的推理,要想寻回自然万物的形象,那过程就像“剧烈的病态的抽搐,依靠一种混乱的危险的幻觉才能办到”。同样一个“树”字,那些未受现代理性禁锢,游走于自然万物间的人听了立刻会看到整棵的树:透明和摇曳的叶子形成的大圆盖,黝黑的枝条衬托着蔚蓝的天空,皱痕累累的树身隆起一条条粗大的筋络,树根深深地埋在泥里抵抗狂风暴雨,所有这一切历历如在目前。习惯于空调、汽车、书报与电视的我们已经丧失了直接感知自然事物的能力。“寒冬”与“酷暑”对我们而言只是两个抽象的符号,需要具体的温度计读数来验证我们对它的理解是否正确。从文明的汇聚地——城市——而来的张炜,身处自然,面对自然的言说时,也只能默然,自然与他相对无语。此时,他方回忆起,童年的快乐大多源于与自然畅通的交流与沟通,因为那时的他,还未从自然的母体剥离。张炜的遭遇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境况,只是他已觉悟,而我们仍惘然未知,他对这种境况的剖析可以看成是对我们的告诫:“语言和图画携来的讯息堆积如山,现代传递技术可以让人蹲在一隅遥视世界。谬误与真理掺半一起抛洒……它损伤的是人的感知器官……所以我们要寻找新的知觉方式,警惕自己的视听。”

“从某些意义上,自然讲述;从另一些意义上说,它不讲。从某些意义上说,我们是听众;从另一些意义上说,我们不是。”②〔芬兰〕Y·瑟潘马:《能说会写的大自然》,《人与自然:当代生态文明视野中的美学与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这种看似矛盾的表述,其实是具有生态智慧的清醒者用最朴素的方式描述脱离自然后的人类重新面对自然的矛盾心境。日常语言的规范化、标准化不仅意味着人类行为的统一化与情感的简约化,还见证着人类抽身退出自然之后的无根、无助感。

回归自然,就要以自然本身的方式来审视自然,既不要带上我们的联想,也不要让自然俯就从别处借来的模式。当学者从理论上如此倡导时,张炜从行动上试图“融入”自然,去听,去触摸,重新寻找人类与自然共生存的“天人合一”之境。但我们如何才能逃离“俗词儿”的禁锢,重新获得与自然对话的野生语言?

在野地踟蹰良久的张炜终于领悟到,劳动是重新获得野生语言,融入野地的唯一途径。“人在劳动中就忘记了世俗的词儿。那时人与土地以及周围的生命结为一体。要倾听它们的语言吗?这会儿真的掺入泥中,长成了绿色的茎叶。”而“劳动者一旦离开了劳动,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词儿。这就没有了交流的工具,与周遭的事物失去了联系”。在此,“劳动”不应该简单地解读为对土地的开发与利用,一种获取利益的手段,而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一种人类与土地建立关系的原初方式。在海德格尔看来,原初意义上的农夫的“技能”并不是对土地的一种“挑衅”,而是一种捐献(播种),一种接受(收获),一种年复一年的保管员的职责一样。③〔英〕乔治·斯坦纳:《海德格尔》,第187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在创造性的劳动中,劳作者的身体和情感向他周遭的环境敞开着,与自然一起分享生命的能量,用同一种语言,一种充满生命与泥土气息的“乡村野语”交流生命的喜悦与哀愁:初春新芽的嫩绿,秋季谷穗饱满的金黄,瓜果浓郁的芳香,漫漫冬日的寂寥。当我们用“打禾的季节”来替代“秋天”一词时,对四季更替已近乎麻木的城市中的我们,是否听到了自然为丰收而歌唱的喧闹之声?

“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找到了与自然沟通的方式,找到了将自然带出沉默进入现代人视听的词,也就找到了与自然共生存的途径。对张炜而言,以“劳动”的方式建立起来的人与自然的共生境况就是艺术生命力的发源地。“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劳动?它们共生共长吗?我在那个清晨叮咛自己:永远不要离开劳动——虽然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有过离去的念头。”艺术的职责就是借助融入自然后重新获得的“野生语言”,将人与自然的对话记录并传递出去。“艺术中凝结了大自然那么多的隐秘。自然中的全部都可以通过艺术之手的拨动而进入人的视野。”

由此看来,“融入野地”并不是退回野蛮荒芜之地的行为艺术,而是一种新的知觉方式,它以更直接、更质朴的方式接触、认知世间万物。“野生语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这种认知的表述,它并不是与日常语言相悖的、全新的语言系统,它是以新的知觉方式为前提的新的言说方式,专注于人类知觉对事物的敏感性、词语与感觉经验的直接关联以及人类经验与自然的内在统一。张炜的努力其实以一种新的方式阐释了文学艺术的职责与功能:文学语言作为一种“野生语言”,是对人类感性知觉的激活,是对人类情感的呵护,惟有此,人类才能得以保全自身生命的完整,并在此基础上体悟并尊重世界本身的整体性。因为文学,就像知觉器官早已迟钝的人类的另一种触须,以自己独特的言语方式,感知自然、体验自然,截获“野生语言”,让人与自然再次相遇、对话。

因此,在张炜的写作中,对自然的描述总萦绕着浪漫的柔情与甜蜜,它是与自然亲近之人的语言,灵动、深邃,对生命的尊严有着质朴而直接的坚守,如《古船》中的隋抱朴,《九月寓言》中的肥。与这种质朴但又富含情感的语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种话语方式,它粗鄙、偏执、冷漠且充满暴力,它是世俗之人所用的语言,如《古船》中的赵多多和《九月寓言》中的大脚肥肩。张炜的小说叙事一般都在这两种话语的纠结、缠绕中艰难地前行,充满着精神挣扎和身体对抗的激烈冲突。这种语言效果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先锋派追求的语言狂欢,而是“野生语言”与世俗语言的交战,其实是两种世界的相互抗争。无论抗争的结果如何,张炜真正想做的可能就是要剥离蒙在事物之上的一切世俗的遮蔽,让事物显现出自然澄明的状态。

这种“自然澄明的状态”可能就是张炜内心真正的“野地”,精神的故乡,是那个“文明之地,又干净又明朗的地方,绿树蓝天笑脸盈盈的地方”。①《张炜王光东谈话录》,第76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张炜的写作就是要摒除世俗世界中感觉的钝化、情感的冷漠,怀着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和想象,引导我们的目光越过粗俗的生活之表层,投向生命最素朴的存在。在他的作品中,像隋抱朴,像肥,总是以沉默将自己与外界世俗的喧嚣隔离,用自己的内心和身体的劳作建立起与自然的纽带,倾听内心的声音,同时倾听自然万物的声音。

在张炜的作品中,当人物自觉地远离世俗的纷杂之时,他的皈依之处就是自然,或者说他生存的周遭环境,用生态主义者布依尔的观点来讲,就是“地方”,一个有着鲜明的人与自然共生存的生态整体主义特征的概念。因此,对“地方”的描述就成为该人物存在完整性的关键所在。但布依尔也认为粗粝的日常语言很难表达我们对一个地方的感知,他说:“‘身系某地’(place-connectedness)的感觉赋予了以地方为基础的传统文化一种智慧和力量,这种感觉对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人而言是很难获得,至少是很难描述这种感觉的精微之处的。”①Lawrence Buell: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Literature,Culture,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and Beyond,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p.76.布依尔解决该问题的方法是提倡“地方写作”(place writing),即用艺术的语言传递书写者对地方的感知,从而引起他人的地方意识和环境警觉。对张炜而言,让一个人与他所皈依的自然合而为一的方法就是他的讲述故事的方式。在对历史的叙述中,张炜总是将叙述的焦点落在一个看似被历史遗弃的有限的空间上,就像《古船》中的洼狸镇,因为水路发达曾经成为连通四面八方的贸易枢纽之地,突然有一天河流断流而被外界遗忘;像《九月寓言》中平原上的小山村,因为地下的煤矿开采,在某一天突然塌陷,彻底从历史中消失了。因为张炜的叙述,它们的存在被带回到人们的视野,那些在有限的空间中兀自上演的恩怨情仇和天灾人祸,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人类生存状态的横断面,被张炜细细地把玩,如实地描绘。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有限的空间就成为张炜心中的“野地”,它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以独特的方式向聆听者诉说自己的故事,这些超越常规的言说方式常常使得小说的叙述语言显得恣意放任却充满激情,更使得作品中的“地方”带上了浓郁的浪漫氛围和强烈的象征色彩。尽管张炜本人一向认为他呈现的不过是世间的真相,并反对评论者将他的作品提升到象征的高度,但在一个人们已经普遍地感到“不知身在何处”的时代中,像隋抱朴那样端坐磨坊,用全身的知觉感知周遭一切存在的生活方式;像肥、赶鹦那样在墨黑的夜色中奔赴野地,与自然万物一起分享生命热力的生活方式,就只能是一种遥远的、浪漫的幻象,以象征的方式让世人产生瞬间的感动:生命原本如此。

所以,一个与自然贴近的作家,语言的灵感可能源于对自然的独特领悟,而非仅仅是语言形式上的“陌生化”,可能也只有他们才能真正体会散发出泥土气息的“乡村野语”的魅力。对自然,对故土的描述,也就不仅仅是一种语言修辞策略下的审美处理。

对张炜来说,为日常的语言注入自然的精气,成为他文学创作的内在动力。

一路上我不断地识字:如果说象形文字源于实物,它们之间要一一对应;那么现在是更多地指认实物的时候了……我甚至又一次探寻起词语的奥秘。我试过将音节和发声模拟野地上的事物,并同时传递出它的内在神采。如小鸟的“啾啾”,不仅拟声极准,“啾”字竟是让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们组成的。还有田野的气声、回响、深夜里游动的光。这些又该如何模拟出一个成词并汇入现代人的通解?……我在默默夜色里找准了声义及它们的切口,等于是按住了万物突突的脉搏。一种相依相伴的情感驱除了心理上的不安。我与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经历和承受。(《融入野地》)

在回归自然的语言之途中,张炜可能不仅为他自身找到了“精神之根”,找到了文学创造力的源头,他的书写可能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解自身存在完整性的参照系:万物与我一体的阔大生命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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