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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时空间、意义互动与文学公共性

2012-12-18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光谱话语意义

王 伟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踏进文学研究领域以来,南帆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特的学术风格。八十年代多种多样的“新观念”产生风行之时,他经常以严谨的姿态敏锐地指出其粗糙与缺漏;而九十年代学院派的“学术化”唱主角之日,他的研究又以思想及灵性延续了八十年代的优势。新世纪至今,笔耕不辍的南帆积累了一批重要的学术成果,它们共同将这种独特性演绎得更为繁复、全面与深入。

一、话语光谱

早在《文学的维度》——南帆四十岁时的代表作——中他就提出了“话语光谱”的概念,并有意识地把它作为方法论贯彻到各个章节。“光谱”是光学术语,意指电磁辐射依照波长的有序排列,并显示出各自的特征强度。可以看出,光谱在相互区分中形成了多种连续体,换言之,光谱既意味着重叠与交错,同时又意味着辨别与比较。“话语光谱”是一个隐喻,它当然保留了上述意味,而之所以创造这个术语,与文学理论中普遍主义与历史主义这两条线索的竞争息息相关。南帆对前者一劳永逸夯定文学的做法不感兴趣,他倾心于返回特定的历史语境对文学进行功能性的考察。受索绪尔的启发,南帆强调这一考察“必将联系到共时态的诸多社会话语系统”,这些系统构成了话语光谱,“相对于不同的场合、主题、事件、社会阶层,人们必须分别使用政治话语、商业话语、公共关系话语、感情话语、学术话语、礼仪话语,如此等等”。①南帆:《文学的维度》,第19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显然,话语光谱形成了一个宽广的语言背景,它一方面提供了文学所能驰骋的疆域,另一方面也蕴含了文学有可能从中突围的路线。正是在与话语光谱中的其他话语之间永无休止的相互补充、冲突、角力中,文学话语成就了自身。既然话语光谱是人类无以逃避的现实生活,那么,当考察包括文学话语在内的任何一种话语时,就应该摒弃主体崇拜或形式主义崇拜,前者把主体作为意义之源,而后者则沉迷于内部分析与外部分析截然对立的窠臼。实际上,结构主义的洞见使语言的重要性极度凸显,“话在说人”强调主体根本不可能自给自足,而是话语光谱的产物,受到种种隐蔽成规的规训。形式主义迷恋的语言十分重要,但话语光谱的考察则从这个出发点继续跋涉,探究文学话语与社会历史的隐秘纠葛。

考察话语光谱其实引进了话语分析,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它吸收了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思想,强调意义对语境的依赖性,涉及语言学、符号学、哲学、历史学、人类学等多个学科。就文学研究而言,“话语分析的初步结论是,某种话语特征的形成必须在一个更大的话语组织之中才能得到充分的解释”,因此,南帆认为话语分析是文学理论的焦点所在,它链接并融会了文学、语言及社会历史。①南帆:《文学理论:开放的研究》,《理论的紧张》,第110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南帆的话语分析从来都是有血有肉,显得十分饱满,因为他总是将分析落实到叙事、修辞、话语类型特征等诸多较为具体的层面。《文学的维度》之中,南帆就详细地探究了文学话语如何参与二十世纪中国的风风雨雨,它与话语光谱中的其他话语形式——日常话语、政治话语、历史话语等——有过怎样复杂的纠缠,文学话语如何积极颠覆或被迫捍卫其时的主流意识形态。通过对一批文学文本及文学思潮的评析,这部力作作出了自己精到的解析。

二、关系与结构

话语光谱中,多种话语彼此之间有着犬牙交错的关系,这些得以互相衡定自身的关系组构成一个共时的关系网络,一个保存现有关系的结构机制。那么,这个空间结构是否可变?如果不变,结构内部则是实体性的,一朝成型后则各种话语都能够从中提炼出自己梦寐以求的本质性公式。很大程度上可以说,结构主义走上了这条路:从俄国形式主义到布拉格学派再到法国结构主义,从雅各布逊、普洛普、格雷马斯到托多洛夫、热奈特,从专注形式的研究到一门新学问——叙事学的诞生,“文学性”研讨的骄人成果煊赫一时。尽管结构主义打破了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等对文学的神秘想象,但它想象一个超越时代的普遍结构。这种结构的刺眼缺陷是,脱离活生生的历史而拒绝面对变化。汲取了结构主义的关系式思想同时抛弃了固定不变的“结构”,南帆提出的“关系主义”重新将历史引渡到结构之中,“相对于固定的‘本质’,文学所置身的关系网络伸缩不定,时而汇集到这里,时而汇集到那里。这种变化恰恰暗示了历史的维度。历史的大部分内容即是不断变化的关系”。②南帆:《文学研究:本质主义,抑或关系主义》,《关系与结构》,第9页,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也即是说,关系主义热衷于进入某种特定的历史段落,在发现、描述、解释多种关系中确定文学的方位。关系项越多,文学的面目越清晰。每一种关系都可能或多或少地改变并修订文学的性质。一些关系可能因为意识形态的遮蔽隐而不彰,察觉这些关系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文学的再认识。因此,较之那种兢兢业业找到的文学本质,关系主义对文学的研究充满了复杂性与灵活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南帆认为文化研究堪称关系主义的范本。

打破既有关系结构的动力来自哪里?这肯定是单一话语内部无法有效阐释的问题,而必须探究话语光谱之中哪些关系项无以应对由量变而质变的历史与现实,又有哪些关系项脱颖而出且表现不俗。这是旧有结构破裂的根本原因。旧有结构破裂后,各种关系经历了怎样的起伏升降,新的关系加入怎样改变了话语光谱的排列,又形成了什么样的网络结构,它又如何调整了人们对文学话语的认识,如此等等,这些都是关系主义菜单中的必备条目。南帆的长篇论文《四重奏:文学、革命、知识分子与大众》对此给出了生动的范例,这可以视为一个小型的文学史文本。针对当前记流水账式的文学史写作这种虚假的繁荣状况,南帆还从理论上高屋建瓴地指出文学史写作应该“将众多文学事实从时序之中转换到共时的平面上来,然后在它们相互关系的网络内部发现特定的结构,或者在特定的结构内部分析各种文学事实的特征”。①南帆:《当代文学史写作:共时的结构》,《当代文学与文化批判书系·南帆卷》,第165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惟其如此,对文学史的命名、概括才不会陷入形形色色的“我执”中,才不会因为任意删削文学史料而使得之前之后的文学段落显得突兀,才会踏踏实实地沉入一大批关系而不是某一特征组成的结构中来理解文学的细密肌理,才会认认真真地关注话语场域的转换对文学话语所造成的影响。

结构的断裂或崩塌意味着其中一批关系的分化与重组,这与结构的稳定性并不矛盾。换言之,结构不是瞬息万变,相反,结构往往以强大的内聚力着力维护既有的诸多关系。环视现实,无论是我们的身体结构还是周围的物质结构、社会结构乃至深层的精神结构都异常坚固,正是这一点导致了结构可以跨越历史而拥有不变本质的假象。然而,“结构同样来自历史的规定”,②南帆:《文学的意义生产与接受:六个问题》,《文学批评手册:观念与实践》,第196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历史既可以使关系聚集而成结构,同样也可以势如破竹地将其瓦解。既如此,我们就容易理解结构相对稳定时,无论是文学话语跟话语光谱中的其它话语之间的关系,还是文学话语内部不同的文类之间的席位都波澜不惊。不难明白,关系主义引发的“相对主义”及“无政府主义”焦虑在此可以休矣。而结构被剧烈摇撼时,文学话语也就相应地跟着起连锁反应。晚清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一九二八年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换,一九四二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九八○年代文学的复苏,一九九○年代之后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等等,莫不如此。

三、本体论问题

南帆坦陈,选择关系主义而不是本质主义取决于文化不存在终极的本质这个认识:“如同历史目的的缺席,历史文化目的同样无法设置一个终极目标。按照雷蒙·威廉斯的看法,文化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生活方式的描述’。如果历史没有在某一个指定的位置上停下来,文化就不可能在终极的意义上完成自身。换言之,文化的理想状态即是充分地描述历史,历史对于文化不断传递的信息时刻瓦解了终极标准的设想”。③南帆:《文学经典、审美与文化权力博弈》,《学术月刊》2012年第1期,第99页。无论宗教、形而上学还是黑格尔式的“绝对理念”,它们都义无反顾地奔向诱人的终极性目的,相比之下,当文化不再仅是仰望星空而扎根大地时,当文化就是人类的生活方式时,就是人类与所处环境的互动时,文化的可变性就呼之欲出了。南帆指出,文化的这种状况决定了文化具有本土主义、多元主义与充满活力等特点。文学作为文化的一个门类,它自然也没有什么永远正确的标准定义,而总是要借助于话语光谱的多重坐标系并在多重关系的博弈中定位自身,从而发挥出自己独特的、不可或缺的作用。不应误解的是,没有终极目的的文化仍然拥有自己的短期目的或阶段性目的,换言之,人类可以在特定时期根据实际需求而设计出各式各样的规划并为之而奋斗,而且,这些目标都一直处于不断的调试中。问题是,如何衡量这种文化的好与坏?南帆认为只要它有助于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睦相处即是好的文化。这里隐含了双重比较:一是与文化的过去相比看看有否自我超越,二是与他者的文化相比来返观自身的缺陷并设法改进。不管怎么说,文化的好或坏、合理与不合理都是人类亲手所造,当作为结构内部的阶段性目的合理时,文学等其他话语常常乐于与之保持一致,文化的目的因此得以维持。当这个目的不合理时,文学往往联手其他话语对其进行蚕食或攻击并最终将其摧毁,于是,它们又开始了寻找下一个目标的崭新旅程。需要注意的是,彻底消除某种文化只是理想的形态,很多时候貌似文化的“超稳定结构”阴魂不散,有时候甚至还会改头换面或死灰复燃,因而,多样的新旧文化呈盘根错节之状,点点滴滴地渗透于男男女女的日常生活之中。有鉴于此,南帆尤为强调文学话语以美学立场发挥出解放的能量:“文学既纳入现实,同时又在价值尺度上背离现实;因此,文学是嵌于现实之中的‘他者’。无论文学可能包括多少现实的、自然的成分,文学话语内部始终存有这样的一个绝对命令:‘事物必须改变’。”①南帆:《文学的维度》,第25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这也是关系主义文学理论的美学维度。

否弃了文化的终极目标有利于人们在这个前提下正确处理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关系。在南帆看来,处于纵轴上的传统只是一种力量,它必须投射在横轴上,被横轴所接纳才能获得长久的活力。两相比较,纵轴倾向于守成而横轴青睐于创新。纵轴与横轴的交错中,南帆更为重视横轴,因为“与仅仅显示传统、规范的纵轴相比,与共时的文化气氛相互呼应的横轴更为重要:横轴方向的内容是主动的,纵轴只能在横轴的带动之下延伸”。②南帆:《文学经典、审美与文化权力博弈》,《学术月刊》2012年第1期,第92页。既然一切都必须交由共时的结构中多种关系的博弈进行裁决,那么,在南帆看来,把纵轴与横轴分别派给知识分子与大众的做法明显低估了结构内部的复杂性。南帆还批评那种以读经与建造中华文化城等等来复兴传统文化的行为——因为“每一种成功的文化,都是当时的人们应对、适应、改造、征服自己生活环境的产物”,③南帆:《文化的意义及其三种关系》,《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第5页。所以,使传统在横轴上与其他因素进行积极对话而非简单地背诵经典才是达到活化的有效途径,而且,每一时代都有自己的问题,传统文化只是提供了一个讨论的起点,不能指望它包治百病。

全球化愈演愈烈的当下,本土文化再也不可能关起门来自斟自饮,一概拒绝外来文化的涌入,而必须主动迎战现代社会,在对话与竞争中展示出自己的魅力。身为学者尤其是负责任的学者,需要抛弃简单的口号式表态——譬如,外来文化对本土文化构成了压迫关系,进一步深究前者何以会昂首阔步或迂回曲折地越过国境线,它契合或呼应了怎样的本土渴望,它是否完全覆盖了后者,如果没有的话,原因又是什么,它与本土文化的交融又催生出怎样的新型文化,等等。《冲突的文学》④南帆:《冲突的文学》,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一著中,南帆就沿着上述理路通过二十个专题的研究,展示出西方历时性的文学思潮如何在八十年代文学中共时式地繁衍,以及其间的冲突与龃龉。南帆这部八十年代的断代文学史充分证明了本土文化对外来文化的顽强抵抗,“本土文化具有的独特视域与排他性形成了结构的框架。西方文学的进入显然必须由这个结构甄别、重组乃至改造”。⑤南帆:《当代文学史写作:共时的结构》,《当代文学与文化批判书系·南帆卷》,第166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也即是说,是本土的文化结构挫败了域外文化长驱直入的势头,铺排出愈加繁杂的文化景观。南帆每每以自己的批评实践勾勒出外来文化本土化过程中滋生的复杂变异,譬如,“典型”概念的兴衰,现代主义传入中国后遭遇的追捧与抵抗,后现代主义在中国的模仿与复制等。凡此种种,当然都是中国文论、中国文化患上严重的“失语症”等判词所无可比拟的。

四、历史与日常生活

已经逝去的过往顷刻之间化为历史,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它将走向何方?有否有预设好的完美目的?在这个问题上的根本分歧带来的影响巨大,波及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黑格尔式的历史是精神在不息的时间之流中发展自身并实现“绝对精神”的过程,而与之神似的卢卡奇式“总体论”很长一段时间内主导了国人对历史与现实的想象。卢卡奇以正统马克思主义者自居,他信心十足地断言琐碎的历史细节只有纳入历史的总体才有意义,如果不能汇入历史潮流的话,便是染上了细节肥大症的沉疴。总体论的构想体现于社会历史、现实主义文学与典型人物之间毫厘不爽的逐级交接。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才能荣幸地把握住历史之舵?最革命的、最有前途的无产阶级理所当然地赢得了这项殊荣,他们将最终推翻资产阶级的压迫,携起手来幸福地徜徉于美丽的新世界。回顾历史,包括文学话语在内的话语光谱都曾经被整编到上述脉络之中,哪怕是个人意义的人本身也都被视为那一部宏大机器的小小螺丝钉。南帆认为它不单有逻辑上的瑕疵,还越来越被新兴的文化所击溃。就前者而言,典型、共性与阶级性的环环相扣必然陷入逻辑困境。当阶级性决定了典型的终极面貌时,一个阶级就只能惟某一典型马首是瞻,文学史就会被轻易地、荒唐地劈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怒目相向的两大阵营,而且,当阶级性成为典型的标尺时,那些无法被“总体论”容纳的面目各异的性格将不得不面临尴尬的命运。就后者来说,当今世界中的性别与民族维度清晰地浮现出来,阶级维度不得不与之分享推动历史的荣耀。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如果说,现代主义强烈地显示了社会历史的不可知之感,那么,后现代主义更多地从理论上阐明,总体论也已难以为继”。①南帆:《典型的谱系与总体论》,《关系与结构》,第156页,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于是,线性的、乐观的历史进步论、整体论很快就轰然倒地。

历史不再是从上而下,而是从下而上,历史正在变得日益碎片化,南帆提醒:“当务之急不是援引某种‘主义’给中国经验贴上一个显眼的标签,而是考虑魔术般的多维组合如何发生”。换言之,眼下亟需的不是发生学的研究,而是结构的研究:“结构分析的首要意图是,恢复多边互动的复杂图景。结构分析显示的多向可能表明,多种历史碎片的分解与聚合前景叵测。前所未有的重组可能意味了巨大的希望,也可能意味了巨大的危险”。②南帆:《经验、理论谱系与新型的可能》,《文艺争鸣》2011年第7期,第82-83、79页。也就是说,首先,总体论垮塌后,新的结构吸收了多元的复杂脉络,尽管难以逆料这些关系之间的嫁接将生长出什么,但至少不能把结构明快地简单化,因此,南帆责备“新左派”与“自由主义”针锋相对的论辩因陷入钟摆式的二元对立而把中国经验简化了,很多不能归入这个对立结构的因素都在他们的视野之外。其次,历史不再是亦步亦趋地去证明某个宏大叙事,不再有某个标准答案以供索取,而是男男女女亲手创造出来的,我们的命运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所以,如果我们有能力的话就会创造出好的历史,相反,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力的话就会饮下自酿的苦酒。并未远去的中国近现代历史充分说明了这点。“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一度是死对头,而今,当“冷战”的阴霾渐渐消散后,如何寻求两者之中最好部分的结合,而阻止两者之中最坏部分的沆瀣一气,成了考验学者思想爆发力的棘手问题。在南帆的期望中,与其持续地膜拜可疑的“历史规律”,不如真切关注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从黑格尔那种“绝对精神”式的抽象历史返回具体的日常——这更像是历史的实体。当然,所谓的返回不是以爬行主义的姿态陷入琐碎的故事,而是从日常之中吸收解放的能量。话语光谱重组一切积极因素同时启动“广谱”的批判,优化的历史结构或许可能逐渐形成。第三,各种各样的“大概念”逐渐丧失了解释的效力,回到丰饶的日常生活也即回到中国经验与中国问题,回到历史的底部,回到正在酝酿中的新型文化空间。“许多重要的变化正在身边发生,这一切陆陆续续地转化为日常生活的某种气氛、表象、感受、细节。无论是遭受的压抑还是反抗或者解放的形式,种种前所未有的新型可能活跃在日常生活之中。这时,理论话语必须摆脱大概念迷信,某种程度地退出宏大叙事,积极从事小叙事的探索,分析、阐释、评价各种具体的文化景象,探索不同的结论。”①南帆:《经验、理论谱系与新型的可能》,《文艺争鸣》2011年第7期,第82-83、79页。文学话语欣然认领了庞杂的日常生活,围绕压抑与解放的主题以纷繁的细节集聚能量,从而及时地呼应历史、发现历史的新变。第四,尽管“历史化”已得到众多学者的公认,但何谓历史仍是争论的焦点。譬如,杰姆逊《政治无意识》提出了三个同心圆的阐释模式,其中就将历史视为阐释的终极视域,但这个历史仍是总体性的。南帆所言的“历史化”针对的恰恰是这种普遍的本质,但他对历史化之后的难题有充分估计:“历史化确认多大范围相对固定的意义”,“相对普遍意义所能覆盖的范围多大——时间上可以延续多久,空间上可以扩展到哪里?何谓历史语境?边界何在?”②南帆、滕翠钦:《解放的能量——南帆教授访谈》,《学术月刊》2012年第1期,第160页。

五、意义生产

意义生产是南帆近年来较为关心的问题之一。我们不仅生活在物质世界中,而且生活在以加速度增长的意义世界之中。与人们熟稔的物质生产相比,意义生产形成了隐蔽的规约。跟马克思式的从物质到文化的一整套理论相比,虽然南帆并未否认经济最终的决定意义,但南帆在意义生产问题上走得更远:他强调现代社会中意义生产的分量日益膨胀、增大,意义生产对于人类生活的重要性在增强,而且,意义生产还越来越表现出明显的独立性。文学话语是意义生产的一种形式,南帆着重考察了它的特殊性。他重新解释了形象与虚构这两个文学话语的醒目特征。文学话语的形象与虚构不是画蛇添足,而是孜孜以求如何为这个世界增添意义。文学话语不是社会生活的简单翻版,“文学积极加入各种意义生产的时候,没有必要刻意地谋求衔接实在世界”,“对于文学来说,‘真实’的效果并不是显示临摹的完美,而是制造完整的意义象征”。③南帆:《意义生产、符号秩序与文学的突围》,《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3期,第4-5页。也可以说,文学话语的意义生产往往以能够打破现实的庸常为己任,以能够提供别样的意义而自豪。文学批评是文学话语意义再生产的一个特殊形式,它使文学话语在意义层面上持久地传递下去。当文学批评家不再只是沉浸于“印象主义”的等级鉴定,取而代之的是“学院派”批评的崛起,众多的理论资源加盟到阐释的队伍之中,意义生产的接力就此拉开。对文学话语的多维解读已经证实某个隐藏于深处的本质并不存在,坚守作品“本意”的传统阐释学闸门就此被打开,意义生产获得了极大的解放。然而,以为意义可以随心所欲地生产出来就不免有些杞人忧天,“以每一个体为单位的相对主义并未获得特许。阐释所依赖的理论体系、智慧、想象力和分析技术仍然是某个时代历史语境的产物”。①南帆:《批评与意义再生产》,《文学批评手册:观念与实践》,第223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所有的意义都必然是历史的产物,历史既开放了意义生产的空间,同时也设定了意义生产的界限。

通过与历史话语的详细比较,南帆还深入探究了文学话语意义生产的特殊性。他认为并不存在永恒不变的文学话语或历史话语,两者的疆界决定于漫长历史演变中的复杂互动。因为两者在话语光谱中比邻而居,所以,对它们展开比较式考察十分有益。对历史话语而言,政治权力的垂青曾经赋予它特殊的繁荣,但历史话语逐渐将视野扩大到整个社会。一旦历史话语的分析单位锁定整个社会,男男女女的日常生活将付诸阙如。长期以来,历史话语一直高高在上,文学话语则只有仰望的份儿——历史话语是文学效仿的最佳范本,文学的最高荣誉来自对历史的印证。而这种稳定的关系到了十九世纪末期被剧烈地撼动:随着现代性的多向铺展,文学话语不但得以重组并成功建构,而且确立了自己特殊的聚焦点。与历史话语相比,“文学话语提出了另一套叙述,文学话语注视的是世俗的‘人生’,并且转向了熙熙攘攘的日常生活”。②南帆:《历史话语与文学话语:重组的形式》,《天津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第103页。历史的大视野并未过时,但历史话语再也不能统治或垄断所有的叙述,文学话语即慷慨地收容了被历史抛开的边角料,从纷至沓来的无尽细节中、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的日常生活中发现、标识出那些无名的能量。

六、符号的角逐

特定的文化空间内,众多不同学科、不同门类、不同向度的意义之间可能协同作战,也可能分道扬镳,意义的冲突在所难免。这些冲突可以追溯到符号生产与权力、资本及各种利益集团的多样联系,追溯到符号生产的意识形态根源,追溯到文化领导权的激烈斗争。符号的角逐没有什么预定的结果,而是结构内部的新一轮平衡。因此,意义的众声喧哗还不够,重要的是认识到它们形成了相互制约、相互抗衡的关系。那么,文学话语携带着怎样的特殊资本参与到意义斗争或符号角逐中去,这肯定是文学研究者不能回避的要害。围绕意义生产,南帆强调赋予快感秩序是文学形式介入历史的特殊方式。文学念兹在兹的是日常生活,而形式常常被误解为与日常生活相背离,因此,应该注意的是文学形式的加入如何改变了日常生活。“文学形式处理生活的意义在于,聚焦核心,删削多余。真正的存在变成了一个有待发现的主题之后,文学形式乃解剖生活的利器。”③南帆:《文学类型:巩固与瓦解》,《当代文学与文化批判书系·南帆卷》,第98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就是说,文学形式可以对庸常的生活进行提炼,展示出新的意义可能性。当生活与美学的统一分裂后,当日常生活变得支离破碎后,形式的意义在于介入其中进行美学再发现。南帆认为快感是文学对于意义生产的独特贡献,是文学话语的识别标志,因为文学形式是解除压抑、压迫的秘密通道,它对压抑系统的破坏带来了巨大的快感。大多数时候,气势非凡的理论言辞在历史的变化节点处显得不够敏感,反倒是沉醉于个体日常生活的文学话语或直接或间接地标出了历史的拐点。“如果说个体是历史之中最为活跃的细部,那么,这里的种种征兆都将获得文学形式的记录。那些个体的特殊经验拱出地表,瓦解或者动摇现成的认识,迫使符号秩序的承认。这里包含了漫长的角逐,甚至是一场激烈的搏斗。许多时候,文学形式总是率先做出了肯定的表态。”①南帆:《文学形式:快感的编码与小叙事》,《文艺研究》2011年第1期,第16页。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不能因为文学关注一丈之内而对它肆意贬低,因为一丈之内的日常生活隐含了冲破桎梏的能量,琐碎的日常生活或隐或显地通向了公共领域。

《文学公共性:抒情、小说与后现代》一文中,南帆分析了不同时代文学公共性的表现差异。譬如,古代知识分子借助“兴”、“观”、“群”、“怨”等介入公共事务,即便是那些与公共生活看似遥远的镜花水月之文,实际上也因知识分子的撤离或缺席而证明了文学的公共性。而现代社会的来临重新定义了公共性,报刊等传播媒介造就了不同于传统士人的新型知识分子,他们以大众而非君主为诉求对象。不断开拓的公共空间使公众、日常生活及世俗氛围经由勃兴的小说浮出水面,一种新的文学公共性——文学对大众的启蒙——受到知识分子的拥戴。当卢卡奇式的典型观念盘踞文坛时,文学的公共性几乎被摧毁,而后现代的语境又一次重新定义了文学的公共性。尽管后现代是理论旅行的结果,但不能否认中国存在类似的精神症状,眼下急剧增加的反讽美学即是力证。南帆从文学史的流变指出“无厘头”的来龙去脉,但他认为纯粹的搞笑既搁置了真正的思想交锋,也屏蔽了日常生活。所以,他期待后现代文学不要在嬉戏打闹之中耗尽自己的聪明才智,而要将自己的另类形式与反抗主体带入日常生活的结构。如此一来,后现代文学公共性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

以上从六个层面总结了南帆近年来的文学思想及文学批评实践。它们具有内在的逻辑顺序:话语光谱跟历史紧密相连,而结构主义侧重结构、漠视历史,关系主义的出现则回归历史,又容纳了结构主义的全部想法,这是南帆的突破所在。抛弃固定不变的结构之后,必须回到具体的关系网络中,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具体协调,因此,黑格尔式的历史认识自然被淡化。符号的角逐不断生产出新的意义并成为新的能量,这是南帆仍对文学话语寄予希望的原因。南帆的上述思想建构了一个新的视域,传统研究的诸多分裂——内容与形式、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政治与审美等——在这里都消失了,二元对立成为同一问题的两个面向。在这个新视域内,六个命题之间构成了相互呼应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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