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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语境、历史知识问题化与人性乌托邦——《无字》中历史叙事的策略与意义

2012-12-18董国超朱自强

中国文学研究 2012年3期
关键词:无字张洁乌托邦

董国超 朱自强

一、引言

加拿大学者琳达·哈琴在谈到后现代历史叙事时指出:“它(指后现代主义——引者注)重新确立了有意义甚至具有决定作用的历史语境,但在这一过程中,它又把整个历史知识概念问题化。”〔1〕(P122)哈琴对后现代主义历史叙事的看法,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历史叙述者对“历史语境”的真实再现并不是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具有选择性的。也就是说,叙述者要选择的是“有意义甚至具有决定作用的历史语境”。所谓“有意义、有决定作用”,显然是与叙述者对历史事件的解释意图相关;是叙述者的解释意图使某种“历史语境”具有了“有意义、有决定作用”的特性。其二。叙述者对历史语境能动性的选择的目的,是要挑战历史知识的权威性,使看起来无可置疑的“历史知识概念”,成为可质疑的问题。海登·怀特说:“研究过去的正当目的就是从解释学的角度‘理解’人类行为”。〔2〕(P158)对历史知识的质疑,是为了获得对“人类行为”新的“解释学”意义上的理解,这正是历史叙事的意义之所在。如果否定了历史叙事的这种“解释学”意义,也就否定了历史叙事的价值,使其成为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

哈琴的论述对我们分析、回答《无字》中的历史叙事展示的如下问题,很有助益:作品为什么在讲述以墨荷、叶莲子、吴为三个女性为主角的家族史的同时,要占用大量的篇幅展开对中国现代史的描写?如果说这只是为了“从历史的动荡与扭曲来分析那些本来应该可爱的男人的变形与冷酷”〔3〕(事实上,从作品内容来看,作者的主要意图恰好是要写出那些男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可爱”之处)的话,那么如此真切细致、明显带有戏仿和反讽意味地描述东北军与张学良、西安事变与延安的应对、延安边区生活与江南党的地下工作,是不是有些游离呢?女性家族史与中国现代史二者之间是何关系?作家为何要如是叙述?意义何在?

从叙事学的角度看,作品中的“叙事权威”〔4〕(P147)掌握在作者张洁手中,是作者在讲述女主人公吴为三代的历史。在讲述过程中,作者的声音和女主人公吴为的声音经常混合在一起,有时会让我们觉得张洁就是吴为,或者说作为叙述对象的吴为似乎在急于向叙述作者张洁争夺“叙事权威”。这时我们就会觉得作品的叙述节奏有些急促,叙述语气呈现出“复调”或曰“对话性”〔5〕(P78)。但是,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二者的声音本质上还是分离的,作者张洁始终站在一个叙述的制高点上,俯视与评价着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包括主人公吴为。作者始终掌控着叙述的话语权,引领读者走向特定的“历史语境”,并展示出这些特定的“历史语境”所蕴含的与已成定论的“历史知识”不一样的意义,就如同哈琴所说:“一边利用建立在过去事实基础上的历史知识,与此同时却又对其提出质疑”〔1〕(P127)。“人类怎么会有历史?钟情历史?矢志于历史的真实?他突然觉得十分好笑,这岂不是糟蹋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难怪有人一旦登上帝王的宝座,就要消灭历史。”〔6〕(P33-34)张洁借用作品中的人物胡秉宸之口,说明“历史知识”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而带有鲜明意识形态色彩的“历史知识”的真实性是可质疑的。因此,张洁在作品中“重新确立有意义甚至具有决定作用的历史语境”,并非仅仅是要为人物的活动提供一个鲜活的历史文化背景,以获得某种思想意蕴的厚重感,而是要建构一个新的认知框架,重新审视历史活动,一方面质疑与颠覆历史知识的权威性,一方面彰显自己的人性乌托邦思想(而并非像有的学者所说的要“告别乌托邦话语世界”〔7〕)。历史语境——历史问题化——人性乌托邦,构成了一个从话语到意义的完整的历史叙事策略。作者用这样一种叙事策略,连缀起纵横交织的复杂事件和众多人物,建构出这部具有史实性的文学巨著。

二、历史语境与历史知识问题化

作品带领读者进入的第一个“历史语境”,是在晚清时期的东北农村。在这个语境中出场的是吴为的姥姥墨荷家族和姥爷叶志清家族。

当下处于主流地位、带有鲜明意识形态色彩的“历史知识”对这个“历史语境”的描述是一系列二元对立的知识范畴:富人、穷人,地主、农民,剥削与被剥削等等。这些范畴厘定出不同的社会群体,并由此推导出一系列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理论表述,从而建构出那个时代的人际关系图景。在这个人际关系图景中,富人、地主、剥削者与穷人、农民、被剥削者的对立不仅具有政治经济学的意义,而且还具有伦理学的意义。也就是说,前者在经济上的优势是借助不道德的手段获得的,这就会使他们的人性异化,从而变得贪婪、冷酷和霸道,在社会伦理关系中代表的是恶的势力。而后者在经济上的劣势恰恰是由于他们的道德优势所致,因而他们的人性反而会变得更为单纯、高尚,更能体现善的力量。

作者张洁对这样的意识形态化的“历史知识”表示了质疑。墨荷是作品中着力刻画的人物之一,她善良、温柔,知书达理,体现出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而墨荷的丈夫叶志清则虚伪、狡诈,卑劣无耻,墨荷的善良与叶志清的丑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从出身上看:“墨荷出生在一溜大瓦房,热热闹闹、鸡鸭鹅狗你方叫罢我来叫的院子里。家里不但有大马车,还有长年的雇工。按照一九四九年以后的说法,必是地主无疑,而叶家大概就是贫农了。”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墨荷反而比出身于贫农的叶志清更具有道德优势,这是与意识形态化的“历史知识”相对立的。作品对墨荷父亲的描写,彻底颠覆了以往的地主形象:“他这样背着手踱来踱去、摇头晃脑、思前想后的时候,不像一个地主兼猎人,倒向一个豪放派的、正在吟诗作赋的文人。更不像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戏剧、小说、电影里的地主那样,獐头鼠目、心黑手辣、广收暴敛,除了租子六亲不认。”作品还对墨荷家和叶家从几个方面进行了对比:首先,墨荷家重视知识,不仅家内的摆饰充满书卷气,而且还“把两个儿子送到省城,上了洋学堂。”就连墨荷的名字“与文房四宝连带的‘墨盒’,不无谐音之趣”。而叶家的文化传承主要体现在叶志清的父亲身上,但是他也不过是一个在外、在家都备受奚落的“乡下的私塾先生”。至于叶志清则“不过是能写一点,会算一点,和她上过洋学堂的兄弟不可同日而语”。其次,墨荷的父亲豪爽、大气,“对鸡毛蒜皮、装腔作势极为不屑”。而叶家则与之相反既穷酸,又摆谱。再次,墨荷家正直、坦荡,而叶家则伪善、卑琐。墨荷秉承了家庭的正直、坦荡的风气,所以“最不能忍受、最让她难堪的是叶志清的吹牛”,这种“痛恨”也“殃及与吹牛有所关联或从吹牛派生出来的,比如说伪善、撒谎”。

作品对墨荷家的大家气派赞赏有加,而对叶志清家的小家子气则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作品认为这种大家气派,本质地讲是一种贵族气质,譬如墨荷的家乡就是“满族四大发祥地之一”,墨荷的父亲很可能是一个“满族的贵族”。这显然是出身于地主的墨荷要比出身于贫农的叶志清更具道德优势的历史文化原因之一。在张洁的笔下,贵族气质并不体现在锦衣玉食、香车宝马等物质生活层面,而是体现在高尚的情操、优雅的品位等精神层面上。譬如,吴为在早餐后洗刀叉“连叉齿中间的缝隙,也用洗洁布拉锯般地擦了很久。到了二十世纪末,除了英国的皇家御厨,或是已然寥若晨星却固守旧日品味的高档饭店,或是某个冥顽不化的贵族之家,还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的时候,擦洗叉齿中间的缝隙呢?”正是这些生活上的细节,显示出一个人的贵族气质。叶莲子“哪怕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也会在破桌子上铺块白布。白布虽破,却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那是一种品位。”即使生活在晚清末年的东北农村的普通妇女墨荷,在把饱满的榛子磕开,“双眼朦胧、两颊羞红地想象着一个意中的男人”的时候,那种脉脉情思恰如思念“白马王子”的“白雪公主”。

张洁的如上描写是要指出,大家气派或贵族气质是需要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之上的,缺少这种物质基础的较为长期的培育,高尚的情操和优雅的品位就难以形成。从这样的视角再去审视地主和农民的关系,我们就可能会得出更为客观公正的结论,会摈弃那些主观随意的、不负责任的、漫画式的道德评价。

作品带领读者进入的第二个“历史语境”是民国时期的政治舞台。在这个语境中出场的主要人物是吴为的父亲顾秋水和吴为的丈夫胡秉宸以及反抗国民党统治的革命者。

与这个“历史语境”相对应的“历史知识”是我们非常熟悉的那种“象征性”的革命叙事。“如果不对历史事件进行象征的描写,就无法再现它们的意义,这是因为‘历史性’本身既是一个现实又是一个秘密。”〔2〕(P163)描述历史的“象征”和历史本身的“秘密”,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这就使历史科学成为了一个开放的阐释空间,为历史叙述者的思想意识的介入留下了广阔的领地。于是,我们在现有的革命叙事中,读到了由共产党人为代表的正义力量与以国民党为代表的反动力量充满艰辛与悲壮的斗争故事。这个结合了“罗曼司”与“悲剧”①的历史叙事,既是对历史事实的历时性表述,又是对历史“秘密”成因的共时性解析,同时也是超时空的当下道德与审美判断。

张洁作为一个文学家并不认可这样的历史叙事。她在这场政治斗争中看到了更多的喜剧和讽刺的成分,于是,她用时而细腻、时而粗狂的笔墨,描绘了卷入动荡之秋的各色人物情感的纠缠、人性的抑扬与命运的浮沉,这幅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时代风云图是对“象征性”革命叙事的反讽。

顾秋水在这个风云变幻的舞台上,始终是个喜剧人物(当然,他在社会上扮演喜剧角色的同时,却为叶莲子制造了终生的悲剧)。他因“一架定乾坤”而参加东北军、在延安时期引起轰动的恋爱事件、移居香港时与阿苏的胡混,等等,无不带有喜剧色彩。他是那个时代特产的一个品种,杂合了绿林人物、社会混混、文化败类和政治投机商等多重角色的特质,也可以说,他是那个时代的写照,是那个历史时期各种社会力量碰撞、搅合、牵引、拉动制造出的中国版的“当代英雄”。

表面上看胡秉宸与顾秋水的人生经历有很大区别:他早年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后来又受党中央委托深入敌后做地下工作,并与中央高层领导有着密切联系,建国后身居高位,总的说来,似乎是一个成功的革命家的典范。但本质地讲,胡秉宸与顾秋水并无不同,他的革命经历也不无喜剧色彩。胡秉宸参加革命如同顾秋水“一架定乾坤”一样,纯属偶然,为了在这个偶然事件中保持脸面,胡秉宸选择了到延安“投笔从戎”。在延安同样与顾秋水一样经历了一次形式与性质几乎完全相同的失败的恋爱,参加革命之后也如同顾秋水一样与表姐绿云、与当时的同事白帆发生了很不干净的情爱故事。胡秉宸的高贵出身与顾秋水的底层身世,并没有改变他们在那个动荡岁月中的“殊途同归”。或者说是那个动荡的岁月的社会刮削器,抹平了他们因出身而造成的性格差异,造就了他们不无被动、不无感慨、不无不得已而为之的“殊途同归”。

与顾秋水、胡秉宸的身世所具有的喜剧色彩不同,胡秉宸的一个堂兄的经历则充满“讽刺”意味。这个堂兄是“黄埔一期的学生”,“南昌起义后被派往洪湖苏区”,但是后来“这位时任红三军参谋长的黄埔一期堂兄,被诬为‘改组派’,与万涛、潘家辰、柳直荀等三十多人”被残害致死。这个具有反讽性质的历史叙事,使我们对某些历史知识的合理性产生了疑问。它还引发读者做更深层的历史与哲学思考:历史的进步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但这个代价有时是不是太惨重了?对于个体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来说,这个代价的合理性如何评估?人类社会是否可以避免如此蔑视个体生命价值的悲剧再次发生?

当然,在那个时代也不乏真正意义上的悲剧,那就是东北军倒戈将领郭松龄因派系之争,被“早就怀有篡权野心的总参谋长杨宇霆”就地处决之事。郭松龄夫妇就义的场景闪烁着神圣、悲壮的色彩。郭松龄“无声的从容,是一个军人最为倾心的视死如归”;而燕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郭夫人慷慨赴难,“中弹后拼却最后一点力气,爬到郭松龄身旁牵住他的手,”在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时候,“突然又翻过身来,将面孔朝向天空”。郭松龄夫妇就义的场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张洁在这两个着墨不多的人物身上,阐释了自己的审美与道德理想。郭松龄夫妇、尤其是郭夫人身上所体现出的人性光辉和人格尊严,是张洁在那个历史时期的中国人身上所发现的最值得歌颂与赞美的人性品质,是没有被党派争斗异化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性美和人情美。

三、历史叙事与人性乌托邦

在《无字》第一部中,胡秉宸与顾秋水曾经有过一次面谈,顾秋水感叹自己一生“跑来跑去”为军阀卖命,胡秉宸对此曾暗自感慨:“他也好,这个老兵痞也好,究竟跑出了什么结果?不要说他们两个人,中国人两千多年来不也是这样跑来跑去,死去活来,也没有看到跑出或死出一个什么了不起的结果。”胡秉宸的感慨其实也是作者张洁的感慨(在作品中,张洁多次利用胡秉宸之口表达自己对历史、社会的看法)。张洁之所以在作品中对中国近百年来的历史提出质疑,就因为她在这段——或者再扩展至“中国人两千多年来”——的历史中,并没有找到她所认为的、真正值得肯定的东西。

张洁究竟要寻找什么呢?我以为答案应该是:完美的人性。张洁出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晚期,她的童年、少年、青年、直至中年时期,社会形势一直处在颠簸与动荡的情境中,解放前是对内对外的战争,解放后是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人与人之间一直处在剑拔弩张的对峙之中,人性中凶恶的一面被放大、彰显。父母以及自己感情生活的不幸,更加深了张洁对人性凶恶的认识,而张洁极为敏感的女性气质,无疑会加重对生活的残酷与艰辛的感受。她一直在生活的底层苦苦挣扎,直到中年,才凭借着文学创作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境况。但是以往那段崎岖、险恶的人生经历,已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在生活中得不到的,会在艺术创作中获得补偿,这是被诸多事实证明了的一条艺术规律。张洁也不例外,“文学对我日益不是一种消愁解闷的爱好,而是对种种尚未实现的理想的渴求”〔8〕(P283)。当她拿起笔,用文学形象建构自己的人生与审美理想时,对完美人性的呼唤就成为她作品的主旋律。对此,她曾经说:“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的不仅仅是中国的老百姓,也想着整个人类。我爱人类,关心着他们的命运和前途,我将尽终生的力量为人类而写作,因为我是从普通人当中走出来的。”〔9〕(P71)爱并关心着人类命运与前途,使张洁作品中钟爱的人物不仅仅属于改革开放后某个特定阶段的中国社会,而且还属于整个人类,这些人物体现着人类的优秀品质,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这使张洁的作品充满着理想主义色彩。当然,理想主义的人性必定难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因而,张洁会对现实生活中理想人性的反面——人性的丑陋更为敏感,她不仅容不得丑陋对完美的扼杀,甚至容不得完美被些许的伤害。这就使她对待现实有些苛刻,当然也会使她感觉到更多的痛苦。黄秋耘先生早在80年代初期,就称张洁是“痛苦的理想主义者”〔10〕。这是一个非常准确的命题。但尽管痛苦,张洁始终没有放弃对理想人性的追求,这种追求一直延展到《无字》之中。我们可以把这种追求称作“人性乌托邦”。

体现人性乌托邦的性格特质,主要具有以下几个特点:其一,人道主义精神。张洁对西方古典主义文学中的人道主义精神极为推崇,她说:“我终于会读儿童读物的时候,是从格林童话、克雷洛夫寓言、安徒生童话开始的。”〔11〕(P71)“要是我身上还有那么一点儿人性,要是我没做什么投机取巧、伤天害理、卖友求荣、诬陷别人的事——这是我多少引以为自豪的一小点——我以为那是和充满人情、人性、人道的古典文学的陶冶分不开的。”〔8〕(P282)在张洁的作品中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形象,也很容易找到,比如《拣麦穗》中卖灶糖的老汉,对缺少关爱的小女孩大雁的疼爱,发自内心,超乎功利,逾越亲情,放射出人道主义光辉。

其二,高雅的品位。品位是对高质量生活的追求,与物质财富的多寡并无直接关系,譬如前文提到的叶莲子,哪怕在生活最困顿的时候,也会在饭桌上铺上一块干净的桌布,就是一种品位,它表明叶莲子人性与情感的一种澄澈、精神境界所达到的某种高度,以及一种对现存物质生活境况的超越。高雅的品位也表现为一种良好的修养,《沉重的翅膀》中的莫征,身为教授的父母亲在十年动乱时期被迫害而死,自己也因为社会动荡误入歧途,成为问题青年。但是,莫征在小的时候却是另一番情景:“穿着一套浅蓝色的法兰绒衣服,黑黑的眼珠,像两颗滚动着的黑宝石。每次开饭以前,总是把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手,平放在桌子上让妈妈检查,然后有礼貌地用法文问道:‘我可以吃饭了吗?’”这样一种与现代文明生活更为接近的生活习惯,既是一种良好的修养,也是一种高雅的品位。品位还可以表现为一种独特的气质,胡秉宸觉得吴为的魅力在于“与众不同的灵秀之气”,即使在离婚后,他对吴为的独特气质还是赞赏有加:“你还是那样,并不特意布置,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有一种品位。”高雅的品位、良好的修养、卓尔不群的气质(或如前文所说的大家气派、贵族气质),这些美好的性格特质几乎可以在张洁作品中的每一个正面形象身上找到,是形成张洁作品独特风格的重要标志之一。

其三,人格的尊严。张洁的作品从第一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开始,就在表现、赞美这种人格的尊严:在“四人帮”横行时期,音乐学院的梁启明老师即使是在深山老林忍受绝症的折磨,也不肯卖友求荣,以获得回城就医的“恩典”。《沉重的翅膀》中的女理发师刘玉英,承担着家庭全部的生活重负,兢兢业业的工作,正是为了获得做人的尊严。《方舟》中的单身女人荆华、柳泉、梁倩,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尊严,宁愿在生活的底层苦苦挣扎。《无字》中东北军将领郭松林夫妇的英勇就义,更是这种人格尊严的辉煌展示。

以上三个方面是构成张洁所追求的完美人性或曰人性乌托邦的主要特质。在张洁的早期作品中,这些特质在主要人物身上得到了近乎完美的展示,但是在《无字》中主要人物似乎无力完美的展示这些特质了,尽管叶莲子、吴为乃至墨荷身上都部分的具有人性乌托邦的某些特质,但是,她们身上所具有的“奴性”,却是作者张洁所不能容忍的。她们身上的“奴性”烙印,是历史文化环境塑造的结果,因而,《无字》中的历史叙事才会出现对历史知识合理性的质疑。胡秉宸与顾秋水的“殊途同归”,更表明“两千多年来”的中国文化在塑造完美人性方面的缺憾。早在1993年张洁就曾感叹道:“既然没有一个优良的生存环境,就难以培养出一个优良的人种。……这个有着几千年文化传统的民族,绝不能因为‘僧多粥少’而沦落成贫穷、没有机会受教育、素质低、将困难转嫁世界的民族。”〔9〕(P218-219)《无字》中的历史叙事之所以要把历史知识问题化,正是要说明,只有认识到我们历史文化中的缺陷,才能够扬长避短,在未来的日子里,构建出可以比肩于世界任何民族的优秀人性品格。

在张洁所构想的人性乌托邦社会中,人性的纯净与高尚,会使得两性之间的关系融洽、和谐,以真正的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会使得家庭成为人生幸福的港湾。《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女作家钟雨与老干部的爱情悲剧不复存在,《沉重的翅膀》中的陈咏明和郁丽文式的完美婚姻,将成为常态化的婚姻形态。这种人性乌托邦是《无字》历史叙事的真正动力,是其历史叙事策略形成的内在机制。《无字》在否定性的历史叙事的同时,也有肯定性的因素,吴为的女儿禅月表征着张洁人性乌托邦的理想,禅月和她的美国丈夫相处得融洽和谐,“她生了许多孩子”,也享受到了许多的人生幸福。作品交代,禅月远走他乡原因很简单,“她是太自尊了,好像是对吴为太不自尊的纠正,有些矫枉过正。”自尊的禅月却只能在异国他乡获得了人生与爱情的双重幸福,这本身就是一个乌托邦式的隐喻。

四、结论

早在1981年,张洁就曾不无感慨地写道:“我将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人们无聊的时候,不妨读来解闷;怀恨我的人,也可以幸灾乐祸地骂声:活该!聪明的人也许会说这是多余;刻薄的人也许会演绎出一把利剑,将我一条条地切割。但我相信,多数人将会理解,他们将公证地判断我曾做过的一切。”〔8〕(P249)如果把这段话拿过来,看做20年后写作《无字》的“创作谈”,几乎没有丝毫不妥之处。由此可见,张洁的创作心态和追求并没有发生本质性的变化。对完美人性的展示与赞美,是她创作 不变的主题。如果拿《无字》与她的早期创作比较的话,早期创作是通过对现实生活中的肯定性因素的赞美,来表达她对完美人性的期盼;而《无字》则是对现实生活中否定性因素的批判,来表达同样的期盼。对完美人性的期盼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即“人性乌托邦”。人性乌托邦是张洁创作中一贯的审美追求,是其内在的创作动力来源之一。

从哲学的层面上看,乌托邦思想应该包括两方面的重要内容:其一,乌托邦思想是对现实的超越,它源自人的主观能动性,是构建于人们精神世界之中、对别一样生活的预期图景。因此,“乌托邦就是一种理想,是一种纯精神性的、对存在目标的形而上的假设,是一种不在场的存在。”〔12〕其二,并非所有对现实具有超越性的思想都叫乌托邦,乌托邦不仅具有超越性,而且还具有实践性。在日常用语中,人们会简单地把乌托邦等同于虚幻,其实不然。德国社会学家曼海姆说:“我们不应当把不符合或超越现实状况的每一种思想状态都看作是乌托邦的(在这种意义上,是‘脱离现实’)。只有转化为行动并部分或全部地动摇现存统治秩序的时候,它们才被看做是乌托邦的。”〔13〕(P182)曼海姆在此不仅强调了乌托邦思想可以“转化为行动”的实践性,更强调了乌托邦思想“动摇现存统治秩序”的革命性。

张洁的人性乌托邦也具有这种超越性和革命性。在改革开放初期,这种人性乌托邦对于摧毁四人帮时期的非人性和法西斯主义,具有拨乱反正的建设意义;如今这种人性乌托邦对于抵制物欲横流而造成的人性异化,则具有警示和批判意义。

〔注释〕

①海登·怀特在《后现代历史叙事》中,把历史叙事分为四种类型:罗曼司、喜剧、悲剧和讽刺。见于该著作第93页。

〔1〕琳达.哈琴.后现代主义史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3〕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M.巴赫金.巴赫金文论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5〕王蒙.极限写作与无边的现实主义〔J〕.读书,2002,6:49-56.

〔6〕张洁.无字〔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

〔7〕吕智敏.张洁:告别乌托邦的话语世界〔J〕.中国文化研究,2001,4:49-56.

〔8〕张洁.方舟〔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

〔9〕张洁.无字我心〔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

〔10〕黄秋耘.关于张洁作品的断想〔J〕.文艺报,1980,1:10-12.

〔11〕张洁.一个中国女人在欧洲〔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0.

〔12〕周均平.审美乌托邦研究刍论〔J〕.文学评论,2010,3:158-162.

〔13〕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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