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作家实力的又一证明:读简明的长篇小说《佛痒痒》
2012-12-17成曾樾
成曾樾
当下,我国的长篇小说创作异常活跃,数量之多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前不久,经推荐,有幸读到陕西作家简明的长篇新作《佛痒痒》(重庆出版社,2011年11月出版),很是兴奋,也很有感触,以为是近年来我国长篇小说创作的一大收获。故事是通过生活在秦岭北坡的宋、项、仁三个家族错综复杂的关系展开情节的,主人公仁天木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刚一出生就深深陷入三个家庭的命运罗网之中,从此,一切似乎都被命运的线索套牢。青年时,仁天木因失手杀人而锒铛入狱,从此宝贵的青春岁月便在狱中度过。狱中生活带给了主人公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世界与生活。其中的甜酸苦辣、起伏跌宕令人叹为观止。无须读到很长篇幅便会令你感到其中的那份深远与厚重,像是为读者寻找回一种久违的感觉,读起来让人感到亲切,为之激动。这部小说被出版者褒之为继《平凡世界》、《白鹿原》、《秦腔》等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之后的又一部力作,也许并不为过。它让我又一次领略了西部作家的雄厚创作实力与近乎“野心”的远大抱负。我个人认为,这也是一部迄今为止我所见到过的最详细、最生动、最震撼、最感人的关于监狱生活题材的文学作品,可以视作为西部作家实力的一次展示。
其实,用所谓的监狱题材抑或法制题材来概括这部小说应该说是不准确、也不全面的,如果用大家熟悉的公安题材来套它,更是有些显得矫情和牵强。因为,监狱生活与相关场景充其量不过是这部小说中大部分情节所发生的场所而已,群众(犯人)、政府(监管人员)在简明的笔下不再仅仅是一个概念,一种身份符号,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实体与思维实体。他们的表面印记与身份常常被一个个具体事件、一个个特殊的环境、一个个不同性格的个体所打破,相互间发生冲撞、颠倒、换位、甚至是混淆和杂糅,呈现出一种本质与人性的纠缠与交织,心灵的交流与挣扎,灵魂的分裂与弥合。这种人性的重组与特殊的关系排列使小说具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与独特的观测视角,它突破了以往那种在某种题材制约或束缚下的狭仄表现空间与固有模式,一步步将读者带入超越表象的深度阅读与深层感悟之中,使之领受到一种强大的精神震撼力与心灵冲击力。
书中的诸多带有实地体验性的讲述与描述无疑跨越了读者甚至是人性的忍耐极限,如“群众”与“群众”在极度寂寞与无聊的状态下,只能通过牢狱间尿与屎的肮脏的通道进行语言或是食品交流的方式,就是近乎残酷地考验着我们每一个读者的神经与心理。在挑战忍耐极限与精神崩溃的临界点上,对人的本能、本质、本性的深度表现与挖掘凸显出惊心动魄的折磨与残忍,折磨到让人心脉沸腾,残酷到让人身心战栗。这种煎熬式体验的重现似乎是作者怀着一副铁石心肠来构建和完成的,几乎令人不忍卒读。
其实,这种描述并非是作者的炫耀与展示,它只不过是真实地再现了那些渺小个体的生存方式与处境,在此之上才是作品浓烈的情感色彩与宏大的人文精神。它寄予了作者对底层人群、乃至另类人群的那种无处不在的精神抚摩与情感慰藉。我想这应该是作者在十多年前产生创作冲动时的一个最大初衷。
作家陈忠实在评价这部小说时说:“面对命运的悲剧与悲剧的命运,我们也许难以超越、难以自拔,但是,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在生命和死亡面前也一样。那个立场和态度就是“人道关怀”。这就是《佛痒痒》传达出来的信息。”这个概括是相当准确的。而这种信息只有在真正的大彻大悟后才会掂出它的分量,懂得它的珍贵。作者将所要传达的这一信息化作了一种理念、一个核心,通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过程的讲述,完成了一次文学意义上的成功表达。
丰盈的艺术表现力是本书的另一大亮点。这首先表现在语言的生动精准与独到,如:一群信佛的女人们认定“我”是被觉澄法师摸过头的孩子,于是争抢着给“我”喂奶,“母亲说我自己有奶水。但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被几只手拉出了母亲的怀抱。另外有人强烈要求抱孩子去她们家,以求吉祥。我的脸撞向陌生女人们的胸脯,被拉开,再撞上去。这个女人的乳房比母亲的大得多,高得多,在那上面弹来弹去的舒适感觉几乎成为我最早的记忆”。这是一段很能表现作者表述功力的文字,虽不长,但特色极为鲜活。“我就被几只手拉出了母亲的怀抱”,一场纷乱的情景在作者的笔下被赋予了一种镜头般的表现力。在纷乱中,镜头的画面快速拉近,放大到一个孩子和几只不知是谁的手,这些手凌乱地搅在一起,搏斗、纷争,而被她们争夺的孩子此刻竟是一副异常宁静烦扰样子,因为孩子在比母亲乳房还大的另一个女人的乳房上舒适地被弹来弹去。这个画面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悲剧,倒像是一场喜剧、闹剧。在女人们激烈的争夺与孩子舒适感中,作者将两种反差极大、原本互不相通的感受空间自然地串联在了一起,制造出了一种新的反差视觉与奇特的审美视觉。
此外,“在那上面弹来弹去的舒适感觉几乎成为我最早的记忆。”一句还完成了另外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即将书中那些从一个幼儿眼中观察到的一切,由一直是成人化的叙述重新回归到一个幼儿的视角与感觉上,以此拉近了叙述者与书中主人公的距离。
接下来的场景的描述极为精彩,这群女人间的激烈争抢孩子的“战斗”终于酿出了意外的苦果,“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倒在一个卧在主人家庭院边的石碾子上,她是仰面倒下的,她的后脑勺磕在石碾子的边缘上。重力的反弹炸开了她的棉袄大开襟,两个大开襟像蝴蝶一样展开了翅膀”。
“重力的反弹炸开了她的棉袄大开襟”,用了“炸开”,应是具有多重含义的,不但“炸”开了衣襟,而且“炸”出了一个事件,“炸”息了一场纷争,使故事得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拐点。这些描写语言都达到了准确中的生动、生动中的准确。“两个大开襟像蝴蝶一样展开了翅膀”,更是在瞬间完成了悲与美的对衬与置换,给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记忆,显示了作者出色的叙述能力与独到的想象力。
作品收放有致、含而不露,在一些人们通常以为会浓墨重笔、大肆渲染、赚人眼球之处反倒引而不发,含蓄简略得近乎苛刻、吝啬。如凶残血腥的杀人、男女间的做爱等诸多场面与情节,无不万般隐略,笑不露齿一般,正可谓只达其意,不见其形,使得作品的内质有了更加贴近纯粹的完美。
那些淡淡的近乎冷的幽默描述也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特点,但直呼其为冷幽默似乎又有些不大准确。如项家将大儿子慷慨地送给刚刚失去儿子的宋家那一段描写,便将这样一种既非冷也非热的幽默表现得淋漓尽致。宋家的男人宋朝阳赶着一辆驴车来接项家送给他的儿子,项家将三个儿子中的老大项明送给他,项智义的妻子俞金花对宋朝阳说:“就这个大儿子吧,你儿子比我大儿子还小吧?那你还赚了好几年光阴呢……俞金花送宋朝阳‘父子’出门,说,‘孩子改姓随你也行。’又对项明严厉地说:‘一定要给人家当好儿子!’宋朝阳没有回声,他机械地坐到驴车上,勉强地与俞金花和项智义点了一下头,毛驴就自己背着夕阳,寻路往回赶。毛驴显然是饿了,项家送儿子不搭草料。”儿子能送,草料不能送,这也许是项家的一项“基本原则”,这种近乎黑色幽默的“段子”在书里随处可见。但是这种黑色幽默是建立在真实可信的基础上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贫困年代,即便是喂牲口的草料也是宝贵的东西,因此,是不会轻易送给人的。而孩子是要张嘴吃饭的,把一张嘴送到一个能让他有饭吃的地方去又何乐而不为呢。这种中国式的荒诞也许与西方的荒诞迥然不同,因为它在当年的中国农民眼里简直就是朴素的“真理”。
《佛痒痒》在结构方式上并无任何离奇之处,作品的故事基本上是按照时间的顺序发展延伸,如果以作品中的主人公的我——仁天木——入狱前后为整个故事发展的一条重要分界线的话,那么,入狱前的章节仅占整部作品的四分之一篇幅(而且这四分之一里面还包括从主人公的出生到杀人获罪的漫长经历),而后面四分之三的章节全部为狱中场景,这种看似顺畅连贯的叙事结构其实在读起来时并不如预想的那样顺理成章、顺时成章,反倒给人以一种明显的阻断感,或曰:心理上的分割感。让人无法将主人公入狱前后的两部分有机地串接在一起,于是便有了一种头轻脚重之感。当然,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起到了加重阻隔感的作用,这就是叙事节奏。在入狱前后的两个部分中,作者显然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分别使用了两种不同节奏的叙事方式,于是这两种不同的叙事节奏在入狱前后两部分的衔接中起到了干扰甚至是破坏的作用。
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首先从结构上看,如果改用倒叙的方法,即将入狱前的那些情节用倒叙的手法分别穿插到以后的章节中去,即分而述之,效果是否会更好一些。比如,小说的开篇一上来可以就是狱中的场景,就是面临被狱头强迫他“看电影”(将头按入屎尿桶里)的危难关头,之后这种危难被化解掉,然后再适时引出主人公以前的身世和经历,这样既增加了作品的悬念,也使整部作品的结构更加浑圆、紧凑。
至于叙事节奏的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只要大胆地删繁就简,将其入狱前后的篇幅与容量的比例调整到基本同步的程度就可以了。当然,如果采用倒叙的手法,这种调整会显得更简洁更容易。
此外,作品中的出场人物众多稍显芜杂,特别是在小说临近尾声之时,还不断在有新的面孔冒出来,如项帅的女友冷杉、电视台记者李仓健、越狱犯童自可、剧组的邢质洁等,似一部大戏临近落幕之时,忽地又跑上来众多新鲜角色,令读者在接应不暇的同时不免疑惑,以为又有新的大戏开场。这给读者的记忆和认知造成了一种冲击和干扰。
小说的结尾一段无疑是精彩的一笔,字数不多,但简洁中蕴涵的力量却完全可以支撑起三十多万字累积起的分量,“佛足山换了新装。盖新房子用去许多砖瓦石灰和水泥,还有钢筋。佛的脚丫子要经历一个适应过程。它的皮肤、汗毛孔、毛细血管、末梢神经会把表面的变化和刺激物质造成的细微感觉传导给神经系统,神经系统再传向中枢、传向大脑。嗨,也许用不着那么麻烦,凭借本能的条件反射,佛足就会做出响应。佛老是在那儿笑,不会就是因为痒痒吧。”
作者除在书名和书中极少几处点到佛以外,似乎把“佛痒痒”的事遗忘掉了。直到读过全书看到结尾处这几句时,你才悟出作者的一种“有意”。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在佛足山下发生的、上演的,那些悲喜人生,那些大起大合,既然都逃不出人间的眼睛与审视,又何以逃脱出佛的视野呢?
佛足山的变迁是历史的变迁,也是社会的变迁和人的变迁,这种变迁最终还是由人世传递给佛的,痒在脚或是心都不再重要,佛在人世外,其痒自消;佛在人世中,其痒必痛。痒在佛心与痒在人心其实都是一回事。这种痛又都是一种痒,既痒又痛,循环往复,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人生轮回呢?这是我的一点感悟,不知与作者的原意沾不沾边?所以,佛痒、佛乐都不过是世间人心民意的折射而已。佛所要承担的无非是那些暂时还找不到归宿的难题与苦恼而已。这里的阐释无疑是化实为虚的一笔,使小说的结尾避开了平实与直露,应属一种聪明的写法吧。
最后再来说几句关于作者的话。作者简明1958年生于西安。曾下乡插队。后在报社和电视台做过记者,在做陕西电视台政法频道记者时,所在栏目《监狱故事》无疑为他的小说提供了很好的素材。《佛痒痒》是简明的第一个长篇,据说构思了很久,迟迟不敢轻易动笔,所谓厚积薄发之作。这种认真的态度、精心的创作和打磨精神令我很受感动。也使我联想起那些从陕西黄土高原上走出的一位位文学大家,他们视文学为生命,视苍生若神灵,生活之殷实、下笔之厚重,追求之高远,创作之勤奋,不禁令人肃然起敬,在读者中也是早有口碑的。简明的《佛痒痒》让我们看到了西部新一代作家的实力与抱负,是一件十分可喜的事。由此推想到当下的长篇小说创作,若作家们都能以简明的写作态度去对待的话,那么,我想,在每年近3000部的数量中,佳作一定会更多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