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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的存在主义解读

2012-12-17彭在钦杨经建

小说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戈多贾平凹意识

彭在钦,杨经建

存在之渊

《废都》可以被视为当代中国文学的“恶之花”。如同波特莱尔在《恶之花》中宣称的“透过粉饰,我会掘出地狱!”,诗作以平庸的、丑陋的、病态的意象体系取代了优美、纯净、和谐的意象体系并表现人类丑恶本质的存在状态,更重要的是,《恶之花》传达出一种“世纪末情绪”:“从波德莱尔开始,世纪末文学思潮全面展开。……世纪末思潮的确是一种不容忽视的文化现象。如前所述,作为资本主义文明处于危机阶段的产物,其本质上是一种危机文化,是一种文明没落的恐惧感,一种特定的具有颓废色彩的精神状态,一种时不我与的焦虑感。……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纪末思潮,不仅仅是一种时间概念或历史概念,而是指一种文化情绪、文明感受、个人境遇、生存体验,是一种形而上的文化现象。”①而作为危机文化的世纪末思潮正是存在主义生发的精神基点和思想能源。

在这样的思维逻辑上解读《废都》便不难发现,小说的创作者踯躅在世纪末的文化废墟上对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交汇所形成的生存景观进行“恶之花”般的审美体验,于“一种特定的具有颓废色彩的精神状态”中传达和表现世纪末人们“一种时不我与的焦虑感”。贾平凹曾说,地球是宇宙的废都,中国是地球的废都,西安是中国的废都。由此观之,“废都”意识可以视为存在主义的深渊意识。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里指出,“深渊”(Abgrund)一词原本指地基和基础,基础乃是某种植根和站立的地基。丧失了基础的世界时代悬于深渊中。“假定竟还有一种转变为这个贫困时代敞开着,那么这种转变也只有当世界从基础升起而发生转向之际才能到来。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人们必须经历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渊。但为此就必须有入于深渊的人们。……在终有一死的人中间,谁必得比其他人更早地并且完全不同地入乎深渊,经验到那深渊所注明的标志。”②而在贾平凹笔下“废都意识”即为20世纪末中国文学中被注明的深渊标志(这也就是为何后来他又写了《白夜》)。而《废都》中的几位“文化名人”尤其是庄之蝶就深切意识到了时代的“深渊”状态,不过,作者并没有让庄之蝶们对存在达到真正的澄明彻悟的高度,他们因此只能苟活在世界黑夜时代。庄之蝶之所以纵身于情天欲海是企求用本能欲望来填充个体生命的虚空和挽救存在的“颓废”或精神阳痿之势。海德格尔宣称,现时代的一个本质性理解即是弃神:不仅上帝和诸神被当作虚构出的人格神而取缔,而且上帝和诸神所代表的超感性世界,至善、神性、信仰也被科学、理性的实证、经验的形而下法则所逐一消灭。20世纪末的中国原本就是个无神论世界,人们完全从对精神世界的价值构想中跳将出来,以物欲化的眼光打量一切、算计一切、谋求一切。《废都》亦深陷价值本体论的虚无和缺失之中,“西京”人无论把世界当成构建的图像还是拆解为废墟,皆是以物欲化立场将其观察、规制、毁弃。大家都忙于动作,终止了思考,只好把思索人的退化问题留给那头奶牛,把思索阴阳两界的神秘现象交给行将就木的牛老太太。西京城呈现出的就是这样的物欲膨胀、精神荒凉的废墟。《废都》因而宣泄了一种末世的狂欢——一种成熟到了腐烂地步的文明,像“酱缸”一样败坏了所有身处其中的人。而逞能纵欲的庄之蝶们并没有在精神贫困时代寻找到一条通达生命本真存在的自由之途,而只能由文人变成“名人”,由“名人”变成“闲人”,又由“闲人”变成“废人”,最终身心淘虚得连出走都没有了可能。

在精神贫困、诗意匮乏的时代人们在物欲化追求中迷失自我并加快加深了对本真之域的遁离和遗忘。“于是,这贫困时代甚至连自身的贫困也体会不到。这种无能为力便是时代最彻底的贫困,贫困者的贫困由此沉入了暗冥。”③《废都》中诸多诡秘怪诞现象——诸如奇异的四色花、天上的四个太阳、会哲理思考的奶牛、通阴阳两界能见人识鬼的庄之蝶的岳母以及流贯全书的隐语符码等,都分别营造了以“废”(废城、废道、废时、废人、废魂)为主旨的文本氛围,暗示了现代人被外物所占有而精神流离失所的现实状况。即使是主人公庄之蝶,其庄生梦蝶一场空的精神苦旅也是一个意象味极浓的象征和隐喻。

生存之相

《废都》正是在一种荒诞乃至虚无的存在状态中企图通过对世纪末症候的掘发,来重新打量、追询生命的意义,进而表现出一种对本体性存在的怀疑意识:个体性存在的无方向性与无根性。

实际上,《废都》之“废”其根本原因在于“人”之“废”。如前所述,庄之蝶这个人基本上是红火热闹立于浮名之上、有名无实的。正如庄之蝶有一次在太阳下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影子并惊骇不已。庄之蝶不是不想保持自己的本性、个性,做到我是我,不是物;我是我,不是他;我是我,不是“名”,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此在”的本真性存在不能被遮蔽并沉沦于“共在”中。严格地说,庄之蝶其实是只有欲望没有精神目标的知识分子形象。在此,精神性的要求被一种更为实际的日常生存所替代。贾平凹将叙事放在日常化的生活层面津津乐道于各种世态风情,其中凸显的是对“废都”式生存情境的描摹与概括。

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将人的存在方式分为两种:“自在的存在”与“自为的存在”。前者为“是其所是”,后者则“是其所不是”,两者永远不会相同一。这种不可能性又为个体获得本真存在提供了可能性:一方面“自为的存在”不能离开“自在”独立地存在,没有“自在”的“自为”将流于抽象。另一方面,“自在”的“在”仅仅“是”,至于“是什么”这是“自为”或意识所赋予的——“自在”只有依赖人的意识才能得以说明,才能成为有意义的真实性的存在。进而,萨特把“自为”当作人的基本存在;把它作为哲学的出发点,并由此推导出外部客观世界的存在。正是在此基础上萨特断言“自为”是绝对自由的,不受任何东西,包括自身的束缚,它不断否定、创造着自己,发展着自己,正因为人是完全自由地造就他自己,人的本质就是自由的。抑或,人处在客观环境中就要做出不断的选择,人没有选择环境的自由,却有如何做出自己的选择的自由,并且人要承担自由选择之后的结果,这就是萨特“自由选择”的原则。萨特声称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因为承担不了这种令人苦恼而焦虑的自由,因而陷入“自欺”——人是自由的,但人为了逃避自由、逃避责任,拒绝证实不合理的现实且否认自己能改变现状的言行,即为自欺。

显然,《废都》从“废人”的角度揭示了人的存在体验,尤其是对“自欺”的存在状态进行了艺术省思,喻示了人的真正灭顶之灾不是外在压力,而是存在者的自欺——放弃自己的自由与责任。事实上,存在主义让人在一个“沉沦”的世界里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和自由,个体在人世间的本然处境是绝对的孤独无助,“此在”融身于其中的实在世界无法为他的生存提供坚实的根基和意义根据,而种种社会习俗只能令人沦为非本真的存在者,孤独个体想要获致本然的自我或本真的存在,只有对其生存负有全责,独自担当生命的全部问题。存在主义最核心的问题也在于:让自由地存在接受生存之荒谬的考验,让无所依靠而只有回溯到自身选择的个体勇敢的面对周围世界的悖谬。任何对荒谬的认同都不能只当作忍耐,在忍耐中必须见证人类的自由。而自由正是反抗或者说责任的前提,只有人的自由在荒诞前被勇敢地见证,人的选择所承诺的意义才成为可能。

由此观之,庄之蝶缺乏的正是“选择”的担当和“自由”的意志。庄之蝶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泼烦”,而庄之蝶的“泼烦”,又并非是由哪一桩具体的事引起的烦恼,而是庄之蝶的一种根本性的精神状貌,是一种存在性焦虑。在这样一种生命存在的焦虑中,他的自我迷失、无着无落,他的背负传统、无力超越,他的灵魂无寄、困于外物,所有这些都把他推到了丧失个体性存在的本体性状态中。

当作者在小说中不断展开对于这类生命自戕者与生存沉沦者的书写,不断展示独立、觉醒的生命一个个被逼向生存困境、价值危机之中时,其实是在咀嚼着他自身的价值危机,咀嚼着他自身的虚无体验——庄之蝶的自戕、自毁也在曝露着贾平凹内心对于人的生存荒谬性的迷惑。在此,不妨比照一下《等待戈多》。《等待戈多》中的两个流浪汉之所以觉得生存是荒谬的,是因为他们生存的终极目的成为了问题:他们在剧中出场的终极目的是等待戈多,但戈多真的存在吗?这是他们时刻在向自己和整个宇宙提出的问题。正是这个终极追问使他们意识到自己处境的荒诞性。也许,在对戈多完全无知的情况下等待戈多是一件冒险的事情,等待者很有可能会为此浪费一生。然而对于剧作中的两个流浪汉来说,这是他们唯一有希望的生存方式,因为只有戈多才能给他们的生活以目标和意义,才能从根本上拯救他们。由此可看出西方人一个本质性的生命冲动(或生存情结),即超越自己作为个体存在的有限性,与上帝或类似于上帝的存在建立起联系。

问题在于,庄之蝶心目中的“戈多”不是没有当然也永远不会来。其中一个重要的表征是,作为“西京”城的一个家喻户晓的作家庄之蝶却除了一些应酬文字也不知道他曾经写过什么,人们只知道他一直力图写一部作品,他一直在为此焦虑,最后他终于要去写了,但这部作品将是什么样子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能深刻地咀嚼着因无法获得的个人身份感所带来的绝望和渴望:“他终于悟到,他其实是‘名’的仆役。……结果他没有了自己的‘时间性’,也没有了自己的‘空间性’,找不到自己了。但正像唐宛儿说的,他又是个需要不停地寻找新刺激的人,既然作为生命存在的形式的创作已不存在,怎么办呢?只好到性欲狂潮中去发现自己的生命和力量。这可说是生存性烦恼。”④

问题更在于,在这种典型的存在主义式构思中贾平凹不是将自我内在的精神空间安置在人类存在的整体性境域之中而是集中在个体生命的欲望表演、情感体验的隐秘冒险,以及生存经验的猎奇式复述上。它们看似在强调个人生命的独特性、奇异性,却是以粗鄙化、平庸化的方式瓦解个体生命的精神深度。所以它们完成的只是对存在的一种暧昧乃至失望的言说和命名,由此而显露的本真生存状态和本然存在状况也仅仅是充满缺憾的“此在”——一种沉沦未明的存在。它无力穿越世界之夜黑暗的遮蔽而达到一种存在的澄明。即,它缺乏诸如波特莱尔们的那种对丑恶生存现状的悲亢的抗争,抗争是为了本真“此在”的祛蔽与澄明;也没有“等待戈多”的决绝和意志,因为“戈多”本身就是一个缺乏明确意义的意义所在。它所需要的主要是一种对于世界的重新开始的指盼。

生命之悲

已有人指出,20世纪末最具世纪末颓废倾向的作家是贾平凹。诚如贾氏在《高老庄?后记》中所云:“世纪末的情绪笼罩着这个世界,于我正偏偏在中年。中年是人生最身心憔悴的阶段”。问题的关键在于,20世纪中国的世纪末是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体制转换作为时代转折、文化转型的主题话语。所谓“数字化生存”正在成为决定人类祸福的力量,它开始改写人的观念。正是这样的“改朝换代”感给当代中国人带来来心灵深处刻骨铭心的震撼,它使人联想到《废都》里以“四大文化名人”为代表的在情天欲海里挣扎、在名利场上亡命的“西京人”,那种“末世感”比任何人都来得强烈。贾氏因此在《废都·后记》里如此说:“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给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惟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

无疑,《废都》中传达出的正是一种生命的悲剧意识。这种生命的悲剧意识透过一种病态的梦幻般的文字体现在小说中人情世相的各个方面,并通过多种方式宣泄出来。如果付之于声,则是庄之蝶如痴如醉地听埙声,作品从头至尾十几处写了周敏在城墙上吹埙的埙声,“它吹动的是人生的悲凉”,“废都里的人不悲壮,也不凄凉,只是悲凉”。⑤如泣如诉的声调和荒漠萧瑟的境界,和庄之蝶乃至贾平凹的人生苍凉感不谋而合。如果付之于笔端,最突出地体现在他为龚靖元、钟唯贤写的挽联,他为龚靖元题写的挽联颇有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无限伤感:“生比你迟,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风哭你哭我生死无界;兄在阴间,弟在阳世,哪里黄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阴阳难分。”极度的悲伤使他刚写完就昏了过去,并且自此之后连病多日不起。如果付之于象,便是庄之蝶常有的幻境与梦境,诸般对自己悲剧结局的预料,自我丧失之感,穷途末路之感,都集中体现在这些幻境和梦象之中。

相对而言,存在主义最深切地认识到生命存在的悲剧。依雅斯贝尔斯之见:“生命会腐朽。意识到这件事本身就是悲剧:每一次毁灭及导致毁灭的痛苦都来自一个统摄的基本实在。”⑥在存在主义视域中,生命的悲剧意义体现为一种无缘无故的荒诞与虚无:你不要想解除它,它根本就没有原因,也无法解除,荒诞与虚无就是痛苦存在的本身。问题恰恰在于,找回生命的悲剧意识不一定能给予人世俗意义上的幸福,但拒绝正视生命具有悲剧意识的人,在人格和精神上必然不幸。这就是生命存在的不可克服的悲剧性。

《废都》写历史存在的幽晦性和人类生活的自欺性所导致的虚空化生命存在状态,它既为特定背景中的人物所拥有、所体悟,更为作者所拥有、所洞察。也许,只有当创作主体对生命有如此透彻的感悟时,他创造出来的人物才可能处在如此状态中。海德格尔说存在是存在自身意义的历史性显现过程,他希图由“此在”这个特殊的存在者通达存在。只是当“此在”被抽空了信仰的维度同时又缺乏一定的拯救和超越精神时,“此在”蜕化为“遮蔽”与“祛蔽”之间既不能趋向一极又无法两全的尴尬存在,最终它指向的是“自在的生存”的实存状态。

诚如其言,“从这部小说对庄之蝶悲剧性命运与结局的描写中,你可以看出作者陷入‘无物之阵’之中左冲右突而找不到生存出口的幻灭心态。”⑦诸如小说中孟云房的算命、测字及牛报应故事等都隐含了作者对于生命存在的悲剧眼光:人生诸多的灾难和际遇不可避免,因为命运一一这一冥冥之中的神奇力量控制着一切,谁也逃不出它的手掌心。尽管人在生活中苦苦挣扎,但许多问题无法解决,失败和挫折不可避免。及至小说的结尾,庄之蝶决定走出“废都”——寻求精神解脱的新途径,但是在他即将离开“车站”的一刹那——“车站”在这里有种深刻的象征意味,有车有路,却无法走出——“双目翻白,嘴歪在一边了”,庄之蝶得了中风。在这一具有深邃寓意的细节中,贾平凹把庄之蝶最后一丝希望都给彻底得无情地掐灭了。原因也许在于,对于庄之蝶而言,他是自觉地以人格颓败和精神变卖挥霍掉生命本真存在,从而把自己蜕变成“他人的地狱”,首先受“地狱”煎熬的却是他自己。

实质上,《废都》中所有的人都陷入难以解脱的“存在与虚无”的生命困境中。贾平凹通过对人走不出生命意义之“废”以及当代人似乎难以解脱的“存在与虚无”的生命困境的描述,赋予了《废都》某种形而上的意义。在这里,不再有狭义的生命的定义,只有难以预测的“此在”(生命)揭示虚无而无聊的“存在”。正是“存在”大于“此在”的生存境况促使人们在一种苦涩和困顿中品味和寻求生命现实存在的合理性。

完全可以说,庄之蝶们的生命存在是一种庸常性而不是高贵性生存,经验性而不是体验性存在。因为它对终极问题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存在对于存在者来说同样是暧昧不明——人只能被动地接受存在。于是人存在的被动性决定了人类的命运是从挫败开始:从对生的困惑到对死的恐惧,生死之间是一条狭长的幽暗地带,人介于存在与虚无(即非存在)之间惶惑于生死两头,每个人皆不由自主地从中不知所然地走过。与此同时,人作为对终极问题无法回答的存在被困于“问题”而堕入“问题”的无底深渊,由于身陷“沉沦”使“此在”丧失了对事情本真的认识,个体生命内部的无法遏止的本能性欲求甚至把对苦难的承受和对死亡的领会作为一种既是必然性存在又是可能性的生存,“这种自以为是把一种安定带入此在;从这种安定来看,一切都在最好的安排之中,一切大门都敞开着。”⑧乃至可以说,这才是一种深彻沁骨的生命悲剧意识。

注释:

①肖同庆:《世纪末思潮与中国现代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12、14、15-16页。

②③[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274-275页。

④雷达:《心灵的挣扎——〈废都〉辨析》,《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

⑤贾平凹、王新民:《〈废都〉创作问答》,《文学报》1993年8月5日。

⑥[德]亚斯贝尔斯:《悲剧的超越》,亦春译,工人出版社1986年出版。第101页。

⑦吴秀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第246页。

⑧[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译,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2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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