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回忆录*
2012-12-17施燕平
施燕平
一、初进上海文坛
在我刚步入文坛的最初几年,虽然还谈不上莺歌燕舞,确是风和日丽,值得回味。尽管激烈的“反右”斗争尚未完全结束,还时有刀光剑影,但毕竟已近尾声。整个机关里除了《萌芽》,还有《文艺月报》、《收获》三个编辑部,一个文学研究室(后改名为文学研究所),再加上人数不多的行政人员和一个资料室。天天上班的总共不过六七十人。这是一个和睦的集体,洋溢着一股融洽的气氛,从刊物主编到一般编辑,从党组领导、知名作家到办公室的打字员、通讯员、食堂炊事员,人际关系轻松,对机关上层领导,如作协主席、秘书长、党组书记、刊物主编,从未以职务、官名相称,彼此称为同志。连受人尊敬的党外人士巴金主席,绝少有人呼他巴主席或巴先生,这样显得太生分了,而是称为巴金同志。在一般工作人员之间,往往直呼其名,或者对年龄较大的,在姓氏后或姓氏前加个“老”字,如魏金枝,大家就称呼他魏老,对《萌芽》编辑、诗人皮作玖,就叫他老皮,亲切而随和。一九五九年底,举办了一个辞旧迎新的文娱晚会。《文艺月报》的茹志鹃、郭卓,均是部队文工团转业而来,她们负责编导的节目特别精彩,让一向比较严肃的刊物执行编委叶以群,化装成《采茶扑蝶》中疯疯癫癫的小姑娘,头上扎了两根冲天炮似的小辫子,手里举着鸡毛掸子,蹦蹦跳跳,一出场就引得哄堂大笑。
这里我还要补充一段终身难忘的经历。那是在“大跃进”年代,文艺界掀起了一股师父带徒弟的热潮。时为作协组联室负责人的沙金受到启发,把这种做法引进了作协,计划安排几位著名作家,像师父带徒弟一般,分别负责带领一个青年作者。具体要求是青年作者写的稿子,先给带领的师父过目,指出不足,然后修改投稿,此外还要求相互多接触,由作家个别传授创作经验,等等。在一次作协讨论工作规划的会上,沙金就提出了这个方案,其中第一个就列出由巴金负责带领我这个徒弟。当时巴老和我都在场,我记得巴老当场表示不太赞成“师父带徒弟”这个提法,但又表示愿意和我多联系,看看稿子,交流交流,有机会还可以一起做些采访活动。巴老是我心仪已久的前辈,早在青少年时我就读到过他的《家》,由他带领我写作,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幸事。但我清楚知道,他身为上海作协主席,社会活动频繁,又要写作,我是不应该打扰他的,因此我从未拿习作去麻烦他。也许是同此项措施有点关系吧,此后不久,巴老在作协理事扩大会议上号召作家要深入生活,参加劳动锻炼。我受作协党组成员任干委派,负责陪同巴老深入生活,一起下厂参加劳动锻炼。厂子选在徐家汇的一条小马路上(厂名和路名都想不起来了),离巴老家不远。于是我每天早上七点半前,到武康路巴金家,然后陪巴老走十来分钟光景,赶在工厂上班前准时进厂。前后大概有半个月光景,因巴老有了出国任务才未继续下去。就是这短短半个月的接触,巴老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说,他工作特别认真,没半点含糊,每天清早,当我刚走到他家门口时,他已在门口候我了,我几次向他建议:您可以在家里等我,用不着早早候在这里。他总是说,没关系,他趁便可以活动活动身子。他对待劳动,并不像某些人那样做做样子,敷衍了事,而是真干实干,毫不马虎。开初,厂领导得知有这样一位名作家来厂劳动,以为是应景而已。因此第一天报到时,就把我们引进办公室,倒茶递烟,像招待客人一般,而且想安排一份轻便的辅助工作。巴老一一谢绝,连坐都没坐下,并一再向厂领导声明:我们是来参加劳动锻炼的,请他们像对待一个普通工人一样严格要求,有不符合厂规的地方请他们及时指出。
在巴老的要求下,我们两人被安排在一部车床上劳动,由一位老师傅指导,车一些简单的零件。每天上午,足足劳动四个小时,而且是站着固定在一个位子上,聚精会神。说实在的,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也有点吃不消,何况时已五十开外的巴老呢!我和那位老师傅一再请他去休息一会儿,坐一下喝口水,可他始终坚守着岗位,不肯离开半步。一直到下班铃响起,他才停止工作,但又马上找了一把扫帚,把车床四周打扫干净。老师傅说,不用扫,这些活他们在下午下班后会做的。可是他每天坚持这么做,从不间断。待一切收拾完毕,这才跑到水池边洗手,一些好心的工人兄弟主动让开位置,请他先洗,可他总是摆手表示谢谢,依然排在后面,绝不占先。这些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正是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充分体现了巴金高尚的品格。作为作家协会主席,丝毫没有半点官气和架子,平等待人,诚实劳动。他穿了一身褪色的中山装,态度谦和,逢人点头招呼,像一个普通的干部,所以一直到劳动结束,除了几位厂领导,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巴金,连指导我们干活的老师傅也一直蒙在鼓里。
在这次短暂的劳动相处中,不仅使我进一步认识了巴金的为人,他也把我视为可信赖的晚辈,此后除了签名赠送了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名著《家》一书外,在随后的岁月里,每当出版新书,总不忘签上大名赠我,如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李大海》,一九六三年九月三十日赠我的散文集《倾吐不尽的感情》,一九六四年十月赠我的访问越南的散文集《贤良桥畔》等,我至今都当作贵重的礼物珍藏着。
这之后的年月里,巴老先后写了被烧伤的钢铁工人邱财康的动人事迹,以及青年工人王林鹤创造发明的先进事迹。我不清楚这种反映工人生活的激情,是否同这半个月的劳动生活有着某种内在联系,但我相信,这段短暂的劳动经历,增进了巴老对劳动的感受和对劳动人民的深厚感情,这是不容置疑的。
令人遗憾的是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下,机关的民主生活和融洽气氛受到了严重损害,发展到十年动乱,那更是人人自危,你斗我我斗你,今天还是要好的知心朋友,明天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对头;昔日尊敬的领导和优秀作家,都被诬陷为牛鬼蛇神。往日的温馨已荡然无存,整天在风霜雨雪、雷鸣电击中苦挨年月。如今我已进入耄耋之年,每当静下心来,回首往事,就感慨万千。应该说,我是十分幸运的。我先后在哈华、以群、魏金枝以及稍后的袁水拍等前辈的直接领导下工作。他们的言传身教、对文学和编辑事业孜孜不倦的精神使我终身受益。
二、《萌芽》早期起伏
《萌芽》创刊于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日,这是全国第一本以培养文学青年为宗旨的刊物。早在这年的三月十五日,中国作协与共青团中央联合召开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四百八十多位来自各条战线的青年作者参与盛会。就在这个会上,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克实在报告中提出:希望由中国作协和团中央合办一个刊载青年作者作品的刊物。会后,经有关部门磋商,这个设想具体落实到上海,由作协上海分会组织筹备班子,并争取早日实施。上海作协党组就把这个艰巨而又光荣的使命具体落实到哈华身上。
取名为《萌芽》,一方面当然为了符合这个刊物的内容和性质。正如巴金在创刊号的祝词中说的:“任何美丽的花朵,任何参天的大树都是由萌芽长成的”,“任何萌芽只要得到阳光雨露的养料,就会展开她那‘欣欣向荣’的前途”。刊物的使命就是要使这棵萌芽,成长为参天的大树。
这个令文学青年关心的消息一经传出,很快就获得了广大青年作者的支持和爱戴,还没等刊物正式出版,上海作协就收到各地来稿四千多件,远在东北延边的朝鲜族青年,新疆的维吾尔族青年,桂西的僮族青年,都纷纷来稿来信,其中纯属祝贺的诗和文章就达三百多件。
为了不使刊期过长,最初定为半月刊,十六开本,二十八页,每期字数在五万字左右。因是初创的刊物,负责发行和征订的邮局,并无多大把握,因此创刊号的印数仅为三万六千册。这当然远不能满足全国青年读者的需要,于是印数逐期上升,到一九五六年底,仅半年时间,印数已达九万五千多册。至一九五七年三月二十日,按邮局统计,实际需要的发行数已激增到二十万册。为了响应国家节约用纸的号召,编辑部只得被迫把发行数控制在每期十二万份左右。为此邮局不得不暂停收订新开户头,在零售方面,也只好削减到最低限度。于是出现了许多动人而又令编辑部无奈的现象,如有一位也曾编过多种刊物的作家韩北屏,在北京的街头上看到一大群人排着长队购买《萌芽》时,感叹不已,认为这是期刊发行史上绝无仅有的盛事,连忙回到新侨饭店,找到同在北京开会的上海作协的党组成员杜宣,表示欣喜和祝贺。至于因买不到刊物而向编辑部指责和投诉的信件,像雪片似的飞来。哈尔滨的读者反映跑遍全市邮局买不到一份《萌芽》,天津的读者反映刊物两天就卖完了,广西的读者指责当地邮局拒绝收《萌芽》,为此批评编辑部为什么不多印一些?以后经编辑部与供给纸张的上海市出版局一再协商,才逐期增加印数,一直至一九五七年底,发行到二十万册以上。但是仍无法满足需要,编辑部只得通过《告读者》提出建议:希望在工矿、学校、军营等有组织的单位、团体的读者们,在方便、自愿的原则下,可以数人合订一份《萌芽》,或者将自己订到的《萌芽》转借给无法订购到《萌芽》的个人读者。这真可以堪称前期《萌芽》的辉煌时期。
为什么《萌芽》一创刊就受到读者如此的厚爱?从我进入《萌芽》工作以后,我就强烈地感受到这与哈华主编的精心设计,为超前的办刊意识绞尽脑汁密不可分。
哈华原本是个优秀的作家。早在一九三八年,抗日战争的烽火刚刚燃起时,年仅二十岁的他,冒着危险,长途跋涉,从四川老家奔到西安。在一个初春的黄昏,迎着满天晚霞,与一批文艺青年,步行数百里到了令许多热血青年向往的革命圣地延安,参加了革命,成了抗日军政大学的一名学员。之后又转战在太行山区、冀南平原、华中苏皖边区以至山东的崇山峻岭。戎马倥偬中,始终未忘笔耕,写过不少反映敌后斗争的作品。他的长篇小说《浅野三郎》在一九五○年一出版就受到广泛影响,第二年日本友人森岛黎吉即译成日文出版。凭他丰富的战斗经历和深厚的文学素养,如果继续坚持创作,定能取得更大的文学硕果。可他一接任主编的职务以后,就搁下自己的创作打算,废寝忘食,把全部精力都扑在刊物工作上。
《萌芽》一创刊,最先遇到的一个问题是来稿激增。据当时的有关统计,在创刊初期编辑部每月收到的来稿有六七百万字,然而半年多以后竟急速上升至每月来稿七八千件,总字数在一两千万左右。每天上下午各有一次,在作协门口停着一辆送邮件的汽车,邮递员从车上搬下一麻袋,一麻袋作者写给《萌芽》的来信来稿。而仅有三人的通联组,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停地拆稿分稿都来不及,只得每天加班到深夜。
作为作家和主编,按作协惯例,哈华原可不必坐班,只要在家里把编辑部送审的稿件审阅一遍,批个意见签个名就可以了,余下的修改稿件、编排发稿、版面设计都可由编辑部的专业人员操办。可哈华不是这样,不管是严冬盛夏,刮风下雨,他像普通编辑一样坚持上下班。他不仅审稿,还常常事必躬亲,在大量的来稿中,像沙里淘金似的寻找有“苗头”的作者和有可取之处的作品。担任编委的赵自(不久转为专业作家)和编辑部主任唐铁海,原在《劳动报》工作时,就广泛联系上海的业余作者,具有丰富的辅导经验,调到《萌芽》以后更是得心应手,他们不仅整天审阅大批来稿,而且对不少虽尚粗糙、不够完善但有可取之处的作品,加以修改润色,使之达到发表水平。在这些领导同志模范带头的影响下,整个编辑部的同志形成了一股敬业的氛围,负责阅稿的编辑,总共不过十来个人,面对分到每个人手里的一大叠来稿,谁也不敢轻视怠慢。许多同志不仅白天一丝不苟,手不离稿,有时还在下班后带回家去看。记得有一位小说编辑身患残疾,平时弯着九十度腰上下班,但工作热情负责,有一次,他从众多来稿中发现了一位名叫浩然的一篇作品。浩然是谁?当时尚未出名,作品中洋溢着农村的生活气息,他为发现了一个新人而欣喜若狂,于是以编辑部的名义(哈华在与作者联系时,从来不用个人名义,他认为培养青年不是个人的行为,是刊物受党的委托在执行这项使命。他自己这么做,也要求编辑部这么办),与作者联系、辅导,之后浩然的作品在刊物上发表。二十年后,笔者在北京工作期间,去拜访已负盛名的浩然时,当他知道早年与他多次联系的编辑,竟是一位身残敬业的作家时,感慨不己。一九六○年,《萌芽》被评为上海市文教系统的先进集体。
除了勤奋,哈华主编为了使刊物具有鲜明的特色,还绞尽了脑汁。譬如,有关刊物的版面设计,这原本是美术编辑操心的事,可我们常常见到他在稿子发排前,他那宽大的办公桌上,摊满了国内外具有编排特色的各种刊物,悉心研究,博采众长,然后得出一套切合刊物性质的编排特色。譬如每期刊物固定用一页篇幅,左右一辟为二,右边为本期目录,左边写“编者的话”,介绍本期刊物的主要内容,对重点作品的推介、评述,有时也发表编者与作者、读者的情况交流等等。当编辑部获知读者对这一页特感兴趣,往往一拿到刊物就先翻到这一页。于是从第八期起,哈华就决定把原本排在刊物最后一页的调整到刊物最突出的第一页,使读者一揭开封面就能看到。再如封二和封三上的美术作品,最初较杂乱,有水粉画、木刻、漫画、摄影、剪纸等等,仿佛都是随手拈来,缺少统筹安排。哈华决定把封二辟为“青春·火焰”专栏,专门刊载充满青春激情、结合形势的诗作,并配上相应画面。封三则采用满版的摄影作品,上配一首词曲都优美的歌曲,洋溢着诗情画意,深受青年读者的喜爱。这些筹划,今天看来并不稀罕,但在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确是创举之作,别具一格。
除了版面设计,哈华还十分注意刊物的内容。刊物一创刊,他就鲜明提出“新、多、短”三个字的办刊方针。即题材要新;要有多样的文艺形式;文章要短小精悍。这三个字中他特别注重“新”字,他在“编者的话”中作过说明。在哈华的倡导下,刊物的内容日益丰富多彩,既有反映祖国各地欣欣向荣的新气象,如内蒙的草原风光,云南瑞丽江边金色的阳光,甘肃乌鞘岭下的骏马,众多兄弟民族新生活的壮丽颂歌;但也有鞭挞旧社会遗留下来的罪恶和社会渣滓。如陆文夫的短篇小说《小巷深处》,作者描绘了一个旧社会的妓女,到了新社会依旧摆脱不了心灵上的创伤,整天在郁悒与忧愁中过日子。但毕竟是新社会了,普照大地的阳光也照进了这条深邃的小巷深处。这是一篇描写旧社会的妓女在新社会的生活遭遇的小说,这样的题材在刊物上发表是要有极大的勇气的。哈华不仅在刊物的头条编发了,而且在“编者的话”中作了热情的推荐,称作者“用优美的笔触,给读者描绘出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复杂心灵状态,和塑造一个无辜的充满人情味的女性形象”(为此在遂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哈华一再受到了不应有的攻击和批判)。类似这种过去在文学作品中很少接触的题材,在《萌芽》上时有所见,如阿章写的《寒夜的别离》等,正是这些丰富多采的生活和新颖的题材,打动了千百万读者的心。
更值得一提的是第一阶段的《萌芽》,从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日创刊至一九六○年八月一日被迫停刊,总共出版了九十八期(自一九六○年七月起改为月刊,其余均为半月刊,可是只出了两期月刊即停刊了),这期间,在哈华的悉心关怀下,与一大批优秀的青年作者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并在《萌芽》上崭露头角,如王愿坚、陆文夫、孙肖平、严阵、宫玺、沙叶新、冰夫、浩然、黎汝清、李钧龙、沈虎根、梁上泉、流沙河、姜树茂、孙友田、张惟、张长、周嘉俊、杨佩勤、姜金城、那家伦。这些作者,如今有的已是名作家,有的曾经或正在担当省市的作协、文化部门的领导工作。可在当年,他们大多数是年龄在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有的只有十七八岁,如那家伦、张长。许多人在刚练笔时,《萌芽》就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平台,有的作者还是把处女作贡献给了《萌芽》,有的虽已发表过作品,但始终把《萌芽》当作可以信赖的知己。这些作者对《萌芽》及主编哈华,一直怀有美好的印象。记得有一年,原在内蒙古的作家汪浙成,奉调回浙江老家担任浙江省作协副主席,路过上海时,一定要笔者陪同他去拜访一下仰慕已久但素昧平生的老主编哈华,藉以表示不忘一九六四年复刊第一期上,以头条位置刊载了他的短篇小说《白云之歌》,而且在“编者的话”中作了热情的推荐和赞扬。
应该说,哈华在倡办早期《萌芽》的功绩是显而易见的。可惜为时不久,至一九五八年,在作协党组的统一安排下,哈华奉命离开《萌芽》去深入生活了。之后,《萌芽》由作协的党组专职副书记姜彬同志兼管,但他并不担当主编的职能,只是对编辑部无法把握的个别稿子,再予复审。刊物的日常工作就由编辑部正、副主任唐铁海和我两人负责。
这期间,在极左路线的统率下,《萌芽》跌宕起伏,经历了重大曲折。先是在“跃进、跃进、再跃进”的口号鼓动下,把文艺为政治服务、为生产服务,强调到绝对化的程度。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编辑部在选刊稿件的标准上作了调整,刊物上一度塞满了歌颂总路线的凯歌、赞扬大跃进的颂诗、三面红旗万万岁的征文。口号声多了,机器声响成一片,但浓郁的生活气息少了、空话假话多了、真实可信的东西少了,刊物的鲜明特色没有了。发展到一九五八年九月下旬,编辑部名为自愿实际是奉命搬到上海郊区第一个人民公社——宝南乡七一人民公社,在一个名叫潘家桥的小村子的祠堂落户。对此,曾有个别的回忆文章在论及此事时认为:《萌芽》是被当作青菜萝卜一样挪到那里去的。此说并不准确。实事求是地说,当时正是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年代,领导上这一举措,是想把年轻的《萌芽》编辑部树为先进的典型标兵。这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年代,编辑部的十多个年青同志当真认为不久就要迈入共产主义了,心悦诚服地甘愿深入下去,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改造成红透专深的新型文艺工作者。
当时这一行动真是“风光”极了。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上海作家协会好像办喜事,大厅内贴满了祝贺《萌芽》下乡落户的大字报。上海各个文艺刊物编辑部和出版社的同志纷纷赶来参加热烈的欢送会。主席台前挂了一副崭新的对联:
落户公社,深入工农,祝刊物风格日新;
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愿个个红透专深。
主持会议的作协主席巴金致了欢送词,他热情洋溢地指出:时代在跃进,文艺必须跟上,文艺刊物和文艺工作者都应当下去扎根,吸取养料,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才能使文艺为政治和生产服务,反映伟大时代的面貌。他还对我们编辑部的同志,作了鼓励还寄以殷切的期望,说:“做一个开路者是光荣的,也有责任为后来者树立榜样。”他要求我们下去以后要克服各种困难,编好刊物,让文艺工作的卫星冲上天空。
《文艺月报》和《收获》两个兄弟刊物和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代表分别在会上讲话,他们除了祝贺外,还真诚地表示:“只要领导批准,一定随后就来。”作协党组副书记任干和作家章靳以也都作了热情的勉励。最后由笔者代表编辑部作了豪言壮语的保证:下去以后要做到组织军事化,生活集体化,工作战斗化。并向兄弟单位提出了友谊的挑战:谁能把刊物编得更好;谁能更快地锻炼成红透专深的新型文艺工作者。上海《新民晚报》在当天的第二版头条位置作了详细报道,还发表了该报记者的通讯,称赞《萌芽》是“文艺战线上的尖兵”,“找到了最合适的土壤”。巴金在第二天的《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欢送〈萌芽〉编辑部下乡》的随笔,强调“文艺刊物都必须打破过去窄小的圈子”,“到火热的斗争中间去”。
下去以后,编辑部同志决心真诚改造自己,同当地农民同吃同劳动,每天挤出一点时间去参加劳动。但是,经过一个阶段的实践,我们逐渐意识到此举太轻率了。作为一个刊物,需要把握时代的脉搏,政治的动态,更需要联系广大作者和读者。可是进了潘家桥的祠堂后,与这个小村子的农民是挨得近了,参加农田劳动的时间多了,但在一无电话,二无电灯的生活条件下,编辑部仿佛进了一个山洞,与外界完全隔离,消息闭塞,国内外发生的重大事件,只能从每天午后才能收到的报纸上获知。编辑部要向作协领导汇报或请示工作,得步行几里地到七宝镇上找到公用电话才能联系上,至于要找上海的某个作者,辅导一篇作品,那就更费周折了。此外,编辑部在发排稿子,校对文字,定稿付型等方面,要不断与上海的印刷厂联系,增添了不少麻烦,浪费不少时间和精力。这一切的直接后果是刊物的印数直线下降。读者也许不会发现,《萌芽》原本在每期刊物的版权页最下方印有本期印数的做法,从一九五八年的第七期起取消了,其原因就是不便把印数直线下降的状况告诉读者。
为了改变现状,作协领导不得不改变主意,让编辑部返回上海。在一九五九年过完五一劳动节之后,编辑部告别了潘家桥这个小村子,重新回到上海巨鹿路的作协大楼来。这段经历,留下了特定时代的烙印,在中国期刊史上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例吧!当然,这些情况和活动,与已经离任的哈华并无关系,他只是在深入生活期间,偶然回沪时走到编辑部来问问情况,与大家见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