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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写文学史”视域中的《讲话》——以几部新的文学史著述为例

2012-12-17周景雷胡冠男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3期
关键词:文学史知识分子讲话

周景雷 胡冠男

在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史建构过程中,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的地位、意义和作用等重大意识形态层面问题的认识,不论是在重写文学史之前各种文学史著述中,还是在“重写”之后新的文学史著述中,尽管存在着表述方式上的差异,但大体的精神主旨还是一致的。唐弢、王瑶、刘绶松等前辈学者认为,《讲话》是“社会主义文学的指导方针”,①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下册),第436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是站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高度,科学地总结了‘五四’以来我国新文学运动的历史经验和教训”,②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中国现代文学史》,第92页,济南,山东师范大学附设自修大学,1983。“联系延安和各抗日根据地文艺工作的实际情况,解决了一系列重大的理论和政策问题,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思想史和文艺史上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③唐弢、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史》(三),第19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它“批评了当时存在于一些人思想上的错误倾向,具体地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来解决了中国革命文艺运动中的根本问题,纠正了中国革命文艺运动中的小资产阶级偏向,提出了明确的完整的无产阶级的文艺路线”。④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55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新的文学史著述者们如钱理群、孔范今、程光炜等人也认为:“《讲话》运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分析并总结了五四新文学二十几年来的经验和教训,提出了文艺领域内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并说明了解决方向,讲话还系统地论述了党的文艺方针、文艺政策等一系列问题”,⑤孔范今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册),第844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文艺运动历史经验的总结。《讲话》发表后,无论在解放区时期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一直是中共制定文艺政策指导文艺运动的根本方针,具有无可怀疑的权威性”,⑥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35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讲话》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的产物,是共产党制定文艺政策的权威性方针,以后随着共产党在全国的胜利,《讲话》所代表的文艺路线逐渐取代了‘五四’新文学传统(当然,对此有着不同的阐释和理解),成为解放后文学的基本线索”。⑦程光炜等:《中国现代文学史》(第2版),第270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不过,这种精神主旨的一致性并不代表在不同的历史时空中,对《讲话》具体阐释和应用于具体的文学史细节上的相同性。

在今天看来,“重写文学史”思潮,虽然名曰重写,但在实质上更是一次关于文学史的创新性和学术性写作。创新性是指在一定原则指导下对文学史进行了不同以往的整理和阐释,不仅要找到在传统文学史写作中被遮蔽的东西,而且还要对一些既定的观点或结论进行审视,重新赋予另外的意义。学术性是指在重写过程中,本身暗含着一种构建学科、梳理学术史的努力。总结今天重写文学史的成果,大致可以勾勒出其写作过程中所遵循的三个基本原则,即文学性原则、个人性原则和学理性原则。文学性原则强调了文学史梳理过程中的审美性特征,正是在这一原则的指导下,沈从文、张爱玲、林语堂、梁实秋等作家和自由主义、现代主义等各种思潮才能得以凸显。个人性原则强调了对文学史认知的趣味、情感等方面的内容,这使文学史写作走向了多元化。学理性原则与个人性原则照应,通过一定逻辑线索来整合、归纳和透析文学发展和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这几个基本原则相互配合,翻转了传统文学史写作中的政治性原则、公共性原则和强制性原则。因此,涉及到对《讲话》的阐释,尽管在“重写”前后的整体认知上是一致的,但在具体阐释中的立场、观点和视角必然会产生差异。好在,在整体认知相一致的前提下,所有的差异都是审美的和学术的。本文将通过一个时期以来在几部新的文学史著述中反复出现的与《讲话》内容相关的两个问题,即适用性和文学主体两个节点,来分析、介绍重写文学史视域中对《讲话》的阐释。

一、《讲话》产生背景及其适用性

传统的现代文学史著述在面对《讲话》的历史背景时,侧重阐释整风运动和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必要性、重要性和正确性,强调“在毛泽东文艺思想的领导下,文学开始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了”。①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556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它们通过介绍《讲话》诞生以前延安文艺界存在的宗派主义、个人主义、主观主义、教条主义的倾向及此类思想,给文艺发展带来的混乱和危害,来强化《讲话》的正确性和伟大意义。这种强化虽然进一步确定了《讲话》的经典地位,但遗憾的是,没能从更为广泛的文化背景和历史时空中来寻找《讲话》的历史合理性。这一点在重写文学史的思潮中得到了格外的关注,对这一问题的阐释不再局限在对延安整风运动这样的具体政治事件的独立介绍上,而是更关注战时环境和战时心态为其产生提供了怎样的文化背景。陈思和是“战时文化心态”的积极阐释者,在《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中,他从战时文化和战时心理的角度分析了新的文学规范从产生到确立的过程,认为战时文化和战时心理到了建国后一九五〇、一九六〇年代仍然对人们认识问题、思考问题和行为方式产生影响。在详细阐释这种战时文化心理的表现及其影响的同时,提出一九四〇年代的文艺范式很大程度上颠倒了五四新文学的价值尺度,五四以来一直高扬的启蒙的文化观念已经为战争时期主导的实用性政治和军事理念所压倒。两种文化规范的冲突最终以《讲话》地位确立、“一个新的战时文化的文学阶段开始初步形成”为终。

战时文化心态给文学发展带来的两样东西,即除了它赋予文学更加强烈浓重的政治性和实用性(这一点其实在传统文学史著述中已经确定了,只不过没有更明确表示出来而已)之外,更重要的是忽视了《讲话》中所体现出来的文艺思想中的一般性和特殊性问题,没有看到《讲话》中“一般性”规律和“特殊性”时代需要两方面的存在,以及长久之计(“经”)和权宜之计(“权”)②胡乔木:《关于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转引自李书磊《1942年走向民间》,第170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的各自特点所在。新的文学史著述认为,《讲话》中提出的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提倡作家到人民中去,到这种“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反对那种“没有对象”陈腐僵化而又言之无物的“空头”文艺家等理论,都是文艺发展应该长期注意和遵循的理论指导,属于“经”的范畴;而“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提法,以及在文艺批评中实行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提法”、①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355、35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关于把具有社会性的人性完全归结为人的阶级性的提法……关于把反对国民党统治而来到延安、但还带有许多小资产阶级习气的作家同国民党相比较、同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相提并论的提法”,②胡乔木:《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转引自孔范今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册),第845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是为了抗日战争最终取得胜利而作出的“权宜之计”。这种“经”、“权”之分,通过历史合理性和历史决定性的辩证方式证明《讲话》中“战时”特征的必然性和无法超越历史的局限性。正如李书磊所说:“回顾历史既须有一种公正评说的无情,亦须对前人有一种真正的同情,对他们具体而不可超越的历史环境有一种清醒的估计。”③李书磊:《1942年走向民间》,第164、172、195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但是,长期以来,在战时文化心态的主导下,这种“经”、“权”之分没有能够用来有效地指导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甚至没有能够被区分和界定,“一些本来只适于特殊历史条件的结论被任意引申推广”,④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355、35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并在以后的文学发展中没有得到公正的认识和及时有效的调整,没有能够用一种“更加辽阔的胸襟和更加长远的眼光”来“对文化的自足性和专业性本身有更深的同情和更高的尊重”,⑤李书磊:《1942年走向民间》,第164、172、195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以至于对当代文学“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和后果”,⑥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第440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在一九六〇年代甚至还影响了国家社会的稳定和发展。

影响是从《讲话》发表之后开始的,这一点无论是在传统的文学史著述中,还是在新的文学史著述中都予以肯定。但新的文学史著述的肯定中却包含了更多的从审美性角度出发的省思。下面仅从文体、基调、风格等方面稍加梳理。

从文体上看,新文学诞生以来各种文体还是得到了较为平衡的发展,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杂文等文体都在初创时期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也在各自领域产生了诸多经典性作品。从一九四〇年代开始,解放区文学创作上的文体变化非常明显。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大众化”小说创作占据主要地位,叙事诗、新歌剧等体现浓厚民间特色的文体得到空前发展,以讽刺和批评为主旨的杂文文体被压制。新的文学史著述均对此变化给予关注。他们注意到,很多作家在《讲话》发表以前热衷杂文创作,却在《讲话》发表后断然宣布杂文时代已经过去的姿态,暗含了五四新文学根性与战时文学实用性的较量;⑦李书磊:《1942年走向民间》,第164、172、195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而秧歌剧、歌剧、戏曲等地方特色浓郁的文学体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也是有着强烈的意识形态动机和政治目的。不过,对这一问题,显然新的文学史著述更强调了它的学理性。比如,认为新歌剧将“西方引进的现代剧种,如此紧密地和中国农民形成‘对话’”的努力“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局面”。⑧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第378、38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这种阐释角度认为,新歌剧是西方现代性与中国本土文学形式有效对接后的重要收获;而有的著者则认为这种新剧种的“历史本质”是“解放区文学赋予新文学以特殊的‘寻根’意义”,表明了“新文学在解放区这里发生了最重大的变化,那就是试图把‘根’深深地扎在民族文化土壤和人民的生活中”。①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350-35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这种阐释角度认为新歌剧的发展实际是中国新文学对农民审美趣味和欣赏习惯的接受,是向本土资源转向的结果。实际上,这些阐释是对中国传统民间文化在解放区的复苏的确认,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关于基调与风格问题。《讲话》要求文学创作必须是写“光明”而非“暴露”和“批判”的,所以那时的延安文学创作整体上多是以歌颂为主,力求表现解放区蒸蒸日上的革命活力,总体上呈现了一种乐观基调;艺术风格上不再展现沉雄悲壮而必须呈现朴实自然的文风,符合人民大众的欣赏习惯;注重使用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创作形式;语言上力图做到通俗易懂、消除隔膜,反对朦胧、晦涩;不再注重五四以来对西方现代主义、象征主义的学习和借用,转向从民间文艺中汲取营养。新的文学史著述对这一转变作出了较为客观的认识,指出《讲话》对文学基调、创作风格和创作形式的规定过于严格,形成的“种种设限,在有的时候演化为繁琐的公式”,②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1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产生了“忽视文艺自身的审美独立性、机械理解艺术的政治功能等偏差”,③刘勇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第39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没能很好地“向世界文艺学习,广收博采,反而把自己封闭起来”,“单一的艺术追求又使某些作家丢掉了自己的艺术个性”,不愿意再敞开“‘灵魂深处’的情感世界”,④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第439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等等。上述诸种阐释大致可归结为:一、《讲话》后文学创作活动由“多元”转变成“一元”,造成了文学创作活动的呆板和闭塞;二、文学审美功能被严重削弱,作家个性艺术特征服从于集体意识和政治指引;三、对“光明”与“黑暗”、“歌颂”与“讽刺”等问题的处理过于简单和极端,这实际上“代表着由一种批判文学向肯定文学的转折”。⑤〔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第191页,范劲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显然,新的文学史著述对此是极不认同的。

新的文学史著述对《讲话》的阐释不仅仅包括对《讲话》文本本身的分析,比如上文未曾提到的关于文艺批评标准问题等,也包括了对在《讲话》精神指导和指引下所出现和发生的诸种文艺思潮、文艺现象的重新梳理和解读。比如对王实味的“政治审判式批判”、关于“主观论”的论争,以及关于“赵树理方向”等问题,限于篇幅,本文不再梳理。

二、作为文学主体的农民和知识分子

在《讲话》中,毛泽东依据在革命中的不同作用和地位区分了四种人——“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1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7。这四种人构成了最广大的“群众”集体,对文艺事业而言,他们既是文艺的服务对象,又是文艺作品的接受主体。一九八〇年代以前的文学史叙述,习惯以阶级分析的角度来阐释“群众”问题,认为文艺还是应该遵从毛泽东的教导:“我们的文艺,第一是为工人的……第二是为农民的……第三是为武装起来了的工人农民即八路军、新四军和其他人民武装队伍的……第四是为城市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的”。⑦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下册),第437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那一时期的文学史表述上习惯将这四种人的阶级属性与文学服务对象的次序对号入座,并且在很长时期中,这种次序是没有变化的,“工农兵”始终成为一体。他们普遍认同,“文艺为人民大众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这是《讲话》在文艺史上的一个突出贡献”。①唐弢、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史》(3),第198-199、21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单方面放大“工农兵”文艺方向的重要作用是以往文学史叙述的一个基本面貌。

而新的文学史著述也关注“工农兵”文艺方向的重大意义,只是他们不再单纯从《讲话》文本出发,而是通过新文学的发生与发展历史、战争状态下的时空转换、文化资源与文艺功能等的关系来确立文艺的服务对象和实现服务的可能性与必要性。他们看到,在这四种人中地位产生悬殊变化的应当是“农民”和包含在“城市小资产阶级”中的知识分子。这是因为,到一九四〇年代,文学已经从五四时期的“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经由“左联”时期的“大众文学”,转变成了抗战时期以“农民”阶层为接受和服务主体的通俗文学。也就是说,在这一流变中,城市小资产阶级和农民的地位发生了互换。钱理群等学者阐释道:“五四时期就提倡过‘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目标是个性解放、人的解放;所谓‘平民文学’主要指突破贵族化圈子而表现普通人的文学,‘平民’主要指城市小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到‘左联’时期又推行过文艺大众化运动,这‘大众’就比较具体了,指的是广大的普通的民众,特别是下层民众,但关注点往往局限于语言和表现形式的通俗化。”到了“解放区这种环境中,读者主体已经从一般文化人和小市民的相对狭小的范围,扩大为广大的普通民众(主要是农民)”。②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35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2007。不同阶层在与文艺关系上的地位变化表达了在不同时期中国文学发展所承担的不同任务,进而表明文学接受主体和服务对象是如何被镶嵌到文学自身发展的逻辑中。新的文学史著述通过对五四、“左联”、“抗战”三个时段文学的接受主体和服务对象的对比,说明“农民”阶层已经从原来“被启蒙”的地位上升至“被学习”的地位。这是因为“抗战,那是以中国最广大的阶级——农民为主体所投入的一场自我解放运动”,③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第9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农民阶层从被确定为抗日战争的主力军的时刻起就摆脱了落后、愚昧的阶层属性,走向了文艺殿堂中的“受奉者”地位。关于这一变化,有人认为其本身又“暗示了同五四理想的告别”。④〔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第186页,范劲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这种判断似乎又与知识分子和农民的地位变化相吻合。但不管怎么说,新的文学史著述通过对《讲话》中所强调的服务对象的解析,看到农民阶层的地位在一九四〇年代的重要转折,以及它为后来中国文艺的走向所带来的巨大影响。

与农民问题相关的是知识分子问题,知识分子与农民一起,成为《讲话》中关于文学主体问题的两极。这不仅是因为进入一九四〇年代以后,知识分子的角色本身发生巨大转变,更是因为知识分子才是《讲话》中要解决的“为谁服务”和“如何服务”两个问题的实践主体。也正基于此,毛泽东才会在《讲话》中急切地要求他们转换思想情感。但这一问题在传统的文学史著述中仅仅作了单一性的理解,强调了知识分子改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而没有从知识分子自身的属性上去分析和判断这个阶层在文化建设、文学创造以及置身战时环境中的双重属性。认为“文艺工作者(知识分子)”通过“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既转变思想,又获取源泉”是毛泽东为发展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所指明的一条康庄大道,是“完全符合文艺的特点”。⑤唐弢、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史》(3),第198-199、21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新的文学史著述对此却作了更为客观的分析。他们指出:《讲话》的这种从战时实用角度出发,过分地强调知识分子要“在残酷的血肉搏斗中变得单纯、坚定、顽强”,必须“统统抛去”“那种悲凉、痛苦、孤独、寂寞、心灵疲乏”①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第238页,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的做法,确实促进了一个特定时期文艺新特征的塑造,但却以损害知识分子复杂多面的阶层属性为代价,从文艺长远发展的角度来看带来了许多不利的影响因素。“要作家的思想感情在为工农兵服务的前提下来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这里显然包含着对创作中主体精神的轻视”,②孔范今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册),第994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最终不免导致“作家丢掉了自己的艺术个性”③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第439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的局面。也有人指出:《讲话》在定位知识分子和农民两个阶层的地位时,“对前者做了低调的评估,而对于农民作为一个群体,在指出其革命性的同时,却又忽略了他们中存在的小生产者的落后意识及封建思想影响的沉淀”。④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355、34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对农民落后处的隐晦,对知识分子先进处的漠视和回避,单一地要求知识分子作出牺牲等做法,不仅“造成了对整个知识分子阶层的轻视和歧视,并进而造成了后来对知识分子的敌视与疏离,引发了建国后一次又一次的知识分子改造与清洗运动”,⑤李书磊:《1942年走向民间》,第175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而且也给知识分子的自身认同感造成了极大的困惑,使得知识分子阶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迷失自我,对于自我价值和自我认同的问题陷入混沌和迷茫,以致知识分子未能有效发挥自身的作用。这些阐释其实就是关于知识分子与《讲话》关系的一个被动层面的考察。

但,新的文学史著述也看到了在《讲话》前后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主动性。他们看到,多数知识分子自觉而认真地学习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并把这种哲学观转化为指导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甚至是审美观;对《讲话》中提倡写新题材、新主题、新人物的文艺指引作出了真诚的回应,“他们以自己能够带着与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感情”“而骄傲”。⑥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355、34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有人认为,知识分子的这种骄傲和主动都是“受制”的结果,但顾彬却指出,“把导致一种遵命文学的责任全盘推到共产党身上可能并不正确。党虽然造成了审查和自我审查的谨慎氛围,可作家们的责任也不是可以简单推卸掉的”。他以萧军的散文《论同志的“爱”与“耐”》为例说明了知识分子是“如何自愿地为了意识形态的必然性而牺牲了文学上可能的场景”。⑦〔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第190-191页,范劲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顾彬认为作家知识分子在一九四〇年代的“牺牲”和“被限”实际隐含了某种“自愿”的因素,即知识分子自身有对革命信仰的坚守和与人民“打成一片”的情感取向。陈思和通过对瞿秋白、毛泽东文艺观点的比较,也具体分析了这种主动性形成的原因。他发现《讲话》的文艺观念“其大部分都在瞿的著作中出现过”。而瞿秋白的“系统性、缜密性和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原著的熟悉”“并不在毛泽东之下”,缘何毛泽东的“这些思想才在实际生活中产生重大影响,成为一个时期的文艺指导方针呢”?缘何毛泽东的文艺理念就受到了知识分子“自愿”而真诚的回应呢?陈思和认为,“这固然与毛泽东个人在党内的地位有关,但更主要的是战争造就了战时的文化心理”使然。⑧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第95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毛泽东看到了知识分子身上具有的“经世济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传统文化心理与战时特殊环境可相契合的部分,并不失时机地将两者凝合、升华为战时特有的文艺指导思想。知识分子在这样的文艺指导方针中有可能达成实现自身价值与履行救国救民社会责任的双重任务,这条道路正是知识分子一直以来所探索和期望的。

应该说,从被动性与主动性两个层面考察知识分子与《讲话》的关系,是新的文学史著述中对《讲话》进行学理阐释的一个重要的收获。

《讲话》自诞生之日起便不断地被传播、接受和阐释,梳理这一过程,实际上就是考察中国二十世纪中叶以来的文学发展史。从不同时期对《讲话》不同的建构和解读中,可以透视出文学的命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比如,从“重写文学史”事件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九八〇年代的文学审美取向是怎样与《讲话》发生关联和磨合的。“重写文学史”事件发生在距离《讲话》发表已经四十多年的一九八〇年代,促使《讲话》诞生的战时环境已经消失,“强制”和“强迫”也不再是接受和阐释《讲话》的极端手段,也就是说,一九八〇年代以后,《讲话》的阐释整体上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融入了一种新的社会氛围、文化氛围。况且“重写文学史”的发生本身就是一九八〇年代多元开放的文化思潮激荡下的结果之一,它使用了新的原则和观念对《讲话》进行了不同以往的阐释和分析,很好地体现了那个时期文艺审美取向的转变。今天,我们从各种版本的新的文学史著述对《讲话》的阐释中看到了治史者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学术理念,这种差别无疑极大地丰富了《讲话》的内容,并保证了它的开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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