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孕
2012-12-05晓云
晓云
1
钟医生爱上了一个金发蓝眼的女人。
这是德国南部的一个偏僻小镇,镇上有一条弯曲的小河,它的两边房子最为密集,渐渐向远处错落有致地分散开去。房子很少有超过两层的,从侧面看,多数都有两面斜的“人”字形尖顶,尖顶下面通常有个小窗,就像当地出产的布谷鸟闹钟一样,总让人觉得,那扇小窗随时都会打开,然后从里面弹出一个布谷鸟来,愉快地向你报时。
那儿几乎清一色的德国人,很少有外国人,更难见到亚洲人的面孔。要是一个中国人走在路上,碰到散步遛狗的人,他们会略露惊讶的表情,然后对你微微一笑,说声“您好”,然后继续走他们的路。而狗就不同了,它会一直好奇地上下打量你,最后盯着你的眼睛,显然是觉察出了很大的不同;再看看主人,随后试探性地上前来,围着你嗅个不停,直到主人略抱歉意地唤它,它才几步一回头地追随主人而去。
钟医生在小镇的一家中医院诊所工作。前些时间来了个叫温妮的病人,因为不孕症治疗了两年还不见效,转而求助于中医。她三十来岁,身体各方面检查都没异常发现。从中医的脉象来看,仅有“肝气郁结”,明显是精神压力的原因。她男朋友坚持先有孩子再结婚,至少要先怀孕;而且,已经闹到再不怀孕男方就要分手的地步。
钟医生给温妮用中药配合针灸精心治疗了三个多月,他们之间已经非常熟了,关系相当好,还一起出去吃过饭。钟医生知道自己爱上了她,但苦于没法表白。
2
星期一,温妮刚到诊所,钟医生就发现她脸色不对。隔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不想治了!”
“我男朋友说要和我分手。”她眼睛一红,忍不住抽泣起来。他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去拿纸巾。“昨天还好好的,今早临走时提到治疗,他突然发脾气了,说中医有屁用,就知道骗人,他说他没耐心了……”她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我真不想治了。”
“再坚持一段时间吧,情况正越来越好。”他安慰她。
她低头问:“越来越好吗?到底多大希望?”
“这……不好说,反正希望是越来越大了。”
没办法,他只好先用例行的把脉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跟想的一样,脉弦紧而数,是气血逆乱、心神不宁的反映,钟医生嘴上却说:“又有改善,要坚持吃药。”他开完方子,看见温妮仍坐着发呆,就用轻松的口气说:“一起吃饭吧,还是上次那家,我请客。”
她点了点头。
餐馆里没其他客人,他们俩照旧选了靠角落的桌子。温妮没心思,随便点了个菜,还有红酒。酒上来后,温妮拿起杯子说了声“干杯”,还没等钟医生举杯,已一饮而尽。“慢点……喝得太快容易醉。”他赶紧说。但下一刻,她已再度斟满了自己的杯子。他想阻止,但她迷人地微微一笑,温柔地说:“我今天特别想喝酒,你也陪我一起,好吗?”
他无法拒绝。
温妮举起酒杯,说:“为怀孕干杯!”又一饮而尽,到了这时他知道劝阻也无济于事,只好说:“慢点……”“你也喝呀,不然没有了。”她哈哈大笑。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顿觉一股辣气直呛脑门,立刻放弃了那个自己多喝点儿、就能让她少喝点儿的愚蠢想法。
菜上得很快,但她没吃几口又继续喝起来,酒瓶很快见底。她再要,他本想阻止,但见她醉眼蒙目龙地在那儿嘀咕:“让我喝……,明……天……再怀……”心里一酸,就放弃了。慢慢地她趴到了桌子上,钟医生无心继续再吃,结了账,将她扶起,出了餐馆向停车场走去。
停车场并不远,平时十多分钟就能到。但她的身体越来越沉,最后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了。他只好把她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搂紧她的腰,才勉强稳住重心、东倒西歪地往前走。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她的弹性、她的曲线、她的体温,逐渐占据了他从末梢到大脑的所有神经细胞。摩擦、挤压、碰撞,快感像一个接一个的海浪向他袭来。这是乘人之危。但他控制不了自己。这种欲罢不能的挣扎逐渐达到了极限,霎时间,防线从内部被彻底突破,汹涌的海浪一涌而进,把他推向战栗、振荡的高潮。
他紧紧地抱着她,一动不动。良久,全身绷紧的神经开始松动,深深呼出一口气,他急忙去观察温妮的表情。还好,她脸上飘溢着一层醉醉的笑意。他的心放了下来,调整好姿势,继续扶着她朝停车场走去。
到停车场将近用了一个小时。他从她包里掏出钥匙,开门、上车。他在她手提袋里找车证,没有;又拿出她的钱包,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纯种日耳曼帅哥,黄头发蓝眼睛。他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最后咕哝一句:“像她哥哥。”钱包里也没找到。怎么办?他叹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很郑重地思考了半天,终于发动了车子。
没几分钟就到了他家,他搀扶着温妮下了车,开了门,直接就进到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她却抓着他不放,他一边拿开她的手,一边说:“你醉了,睡吧。”帮她脱了鞋,盖上被子,然后走出卧室。在客厅脱了外衣,向下一看,裤子上竟有一片湿湿的东西,他皱了皱眉,到浴室狠狠地冲了起来。洗完后回到客厅沙发,感觉好累,干脆躺下。
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温妮。她……近在咫尺,就在隔壁的卧室,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明天醒来,她就会离开……离开,就不会再有这样迷人的夜晚了……他站了起来,走进卧室。
打开灯,看见温妮的脸侧着朝外睡得很香,他翻腾的情欲一下子变成了和缓的柔波。他伸手把被子掖了掖,又将卧室的小沙发拖到床边,坐下来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哼了一声翻过身去,他站起来把沙发推回原处,熄了灯,从外面带上了门。
实在是又累又困,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几乎一闭眼就睡着了……朦胧中隐约听见温妮在叫,他迷迷糊糊走到卧室,似乎看见她朝他招手;他迟疑地走了过去,她一把抓住了他。他突然觉得热血沸腾,扑过去压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他想吻她的嘴唇,但不大看得清她的脸;他想进入,却觉得已经在里面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还躺在沙发上,原来是一枕黄粱?有些失望。走到卧室,温妮仍在酣睡,胳膊和腿伸到了被子外面,有几件衣物散落在地板上。他过去帮她盖好被子,又把地上的衣物捡起来放在沙发上,出了卧室。
洗漱完毕后,他到厨房煮面条,又打开冰箱拿了个鸡蛋,放在另一个小锅里煮。不一会儿面条和蛋都煮好了,把鸡蛋用冷水冲了冲,摆在桌上,然后端起面条吃了。到卧室换了衣服准备上班,温妮还在睡。他到客厅拿了笔和纸,写道:“温妮,亲爱的,早……”歪着头看了看,用手把纸揉成一团扔了,又拿了一张重写,去掉了“亲爱的”三个字:“温妮,早上好,我上班去了。厨房桌子上有面包,没果酱,但冰箱里有黄油和香肠片;咖啡和袋茶也在桌上;我还煮了个鸡蛋。有什么事可打手机。以仁。”写好后,放在卧室床头柜上,把她的汽车钥匙压在上面,弯下腰轻轻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去上班了。
整个上午他都有些魂不守舍,老惦记着温妮……他想打电话回去,又怕她还在睡觉,吵醒她……突然听见病人的叫喊声,赶忙过去,病人正在穿衣服,龇牙咧嘴摸着背后说:“好像这里有一根针。”他一看,果然取针时漏拔了一根,连连说对不起。好在平时钟医生工作认真负责、态度和蔼,所以病人没有追究。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休息时间,平时钟医生是不回家的,这天一到点,他换下白大褂就急忙往家跑。开门后先到卧室,见床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不由生出些许失落。进到厨房,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以仁,你好,谢谢你的早餐!很合我的口味…”他抬起头看了看,面包少了几片,杯子、盘子、勺子和刀叉放在餐具筐里晾着。他继续读:“……昨晚一定打搅得厉害,不知该说什么。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温妮。”看完后心里有种甜得发痒的感觉,直想挠。突然他蹲到垃圾筒前,打开盖儿,从里面捡出一片蛋壳,开心地笑了:“她把我的蛋也吃了。”
接下来几天,他老想打电话给她,问问她身体怎样,药服得怎样,最想知道的是她跟她男友的关系怎样了。又觉得不太合适。那张字条他一直搁在兜里,时不时拿出来念念,他最喜欢其中那句,“…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她能觉出来他对她的好,就说明她在意,他想。
3
十多天后,快下班的时候手机震动起来,他按了接听键,那边传来温妮的声音:“你好,以仁,半小时后到你诊所,能等我吗?”他喜出望外,磕磕巴巴地说了一连串的“当然能”。
他怀着雀跃的心情把温妮的病历夹摆在桌上准备好,然后正襟危坐地等着。过了不久门铃响了,跑去开门,温妮正笑容灿烂地站在门外,带进一股夏日的暖风。
他把她领进诊室,坐下。“那天睡得好吗?起来后没有头痛吧?”
“很好,一点都没头痛,”她俏皮一笑,“除了不能生孩子外,我身体还是很好的。”
“嘿嘿……”他喜欢听她说话。
“醒来后发现自己霸占了你的床,那晚你在沙发将就的?……抱歉,没睡好吧?”
“没关系,睡得挺好。”他但愿能天天那样。
“我爬起来,看到你留的纸条,读了好多遍,写得真好。”
“一个便条,有什么写得好不好的。”但他喜欢听她说好。
“后来去厨房,按你写的吃了早餐。蛋煮得有点老,但我喜欢。”说着她微笑起来,“……还剩很多时间,就参观了一下你家。那么多的书,随手抽出一本打开,看见里面那些奇妙的中国字,突然有种想把它们读懂的冲动……”她笑了笑,接着说:“对了,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他竖起了耳朵。
“我不再服中药了!”她大声宣布。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服?没必要了,我想通了。”她很坚定。
“那……你男朋友怎么说?”
“管他怎么说!他都跟我分手了。你怎么老为他想?他现在是……”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是你的情敌!”
“情、敌?”他脑筋一下转不过弯来。
“因为……我想……我爱上你了!”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大脑轰的一声,神经连接顿时全部短路,冒出一股白烟,一切都模糊了。烟雾慢慢消散后他缓了过来,紧紧盯着她那双蓝眼睛,绕过桌子,向她走去。她慢慢站了起来,他仍然盯着她的眼睛,看见瞳孔的蓝色逐渐变深,成了幽幽的深蓝。从那幽深之处,他接收到了她心灵发出的电波。他径直向前,把自己融化在了那片幽蓝之中。他把嘴唇贴压在她的嘴唇上面,紧紧抱着她。
不是做梦!不是幻想!幸福是如此的真实!它有形有体,就在自己的怀中。他用手抚摸着她,用身体挤蹭着她,就像在石碑上拓最美的诗句,要把那每个凸起凹陷、每个沟沟坎坎,都深深地拓印在大脑的沟回之中,永恒地收藏。他使劲地吻她的嘴唇,吻得急切、绵密……
“晚上去我家吧。”在两人好不容易分开后,她提议道。
温妮开着车,钟医生坐在旁边。途中她把窗户放了下来,一股沁人肺腑的植物混有泥土的气息,顿时充满了车厢。夏日柔和的晚风,拂弄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吗,这几天的早餐,我都是按照你那天写给我的条子吃的。那张条子呢,我带在身上,每天都要读好几遍……”
他摸了摸自己兜里揣着的另一张字条,会心地笑了笑。
她继续道:“那天晚上,我梦见你,叫你,你就过来了,我们……我们做了爱,每个细节都还记得……你好冲动,但很温柔……感觉真好啊!从来没做过那么甜蜜的……爱!”她机灵一动,把做“梦”改成了做“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难道两个人能分别做同一个梦?他回想着那个梦,那梦中的爱,那个在梦中做的爱,它是那么的真实,好像比现实还要真实。它也比现实中做的真实的爱、比过去做过的所有的爱,更为美好!
“醒来后,发现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觉得好失落啊!”她揶揄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你那儿时,真有些依依不舍。当时我就意识到,不好,可能爱上你了。”
“不好?”他认真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
“是啊……多奇怪,我怎么会爱上你?一个中国人!况且才刚刚分手…”她还想往下说。
他抢过话头:“超越种族和时空,这正是爱情的特点。”
“好吧,我们还要经历爱情的更多特点呢!”她调皮地斜了他一眼。
很快就到了温妮的住处,他刚进门就一把抱住她,她略略挣脱了一下,马上就热情地迎合起来。两人吻着、缠绵着,向卧室移去;他们相拥着上了床。他俯视着她,心剧烈地跳动,眼睛一眨不眨,……一阵晕眩,视野变得模糊起来,动作也变得笨拙,此时,他恨不得能用三张嘴亲吻她,用六只手拥抱她、抚摸她……他俯下身去,抱紧她,她的身体扭动着、起伏着,汹涌的波涛拍打着他的身体,他在浪中翻滚……在与浪花的共鸣阵挛中,他挣扎着喊道:温妮!我的温妮……
等钟医生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温妮背朝他还在睡。他靠过去抱她,她“嗯”了一声,扭了扭身体,抬起头一看床头的钟,“啊呀!快八点了!”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边说边冲进了浴室。他也起来穿好了衣服,打电话叫出租车。其实他也没什么时间了,只不过有时候大脑斗不过身体,非得折腾几下才舒服。他想了,人家爱美人连江山都可以不要,我迟个到算什么。她很快就从浴室出来了。
“好了吗?走。”
两人出门下了楼,她边亲他边说:“晚上大约七点半下班,到时餐馆见,地址我会发到你手机上。”汽车一溜烟不见了。他等了几分钟,出租车来了。
整个上午工作非常顺利,虽说昨晚没怎么睡,但钟医生还是觉得精神焕发、体能充沛。下午他不住地看表,好不容易到了下班,他换下白大褂,一阵风冲回了家。按计划洗漱完,换了件最得意的衣服,出了门。到了那家餐馆,停好车,一看表,还不到七点。
七点半左右,温妮来了。
他跟着她进了餐馆,她边走边介绍,他则边听边四处张望。突然她停下了脚步。他转头看,只见她注视着前方某处,顺着目光看过去,对面的桌上坐着一个金发男人。那男人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牵着的手。钟医生立刻认出,这就是钱包相片上的那个男人,他不自主地想把牵着的手抽回来。男人对面坐着一名女子,这时也扭过头来看他们。空气凝滞了约有半分钟,温妮握紧钟医生的手走了上去。
“晚上好,汉斯。”
“……晚上好。”汉斯站了起来。
“介绍一下,这是钟医生,”温妮转过头又对钟医生说,“这是汉斯。”
两个男人打了个招呼,汉斯又介绍了那位女子。温妮说不打扰了,就牵着钟医生的手往前走,一直走到离汉斯他们最远的一张桌子才坐下。她不吭声,进来时的喜庆劲一扫而光。侍者拿来菜单,她点了一杯苹果汁,钟医生点了一杯芬达兑可乐。两人默默地翻着手里的菜单。
“他是我前男友。”她没抬头。
“嗯。”他抬起头。
“真不巧,他也在这儿。”
“嗯。”他看着她。
“来,为爱情干杯!”她举起侍者刚送来的饮料。
“为爱情!”他也举起了杯子。
气氛有所缓解,但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状态。中间温妮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又不怎么吭声了。两人没什么心情地吃完饭,付了账,向外走去。经过汉斯他们桌子时,人已经不在了。
到了外面,温妮说:“对不起,心里有些乱,想一个人安静一下,明天打电话给你可以吗?”“当然可以。”他理解,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她走了。他望着已经变得灰黑的天空,感到沮丧,“这本该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啊!”
4
回到家,钟医生往沙发上一躺,什么也不想做,脑袋里想着在餐馆的邂逅。虽然有点令人猝不及防,但细想起来绝对不是一件坏事。汉斯确实长得高大帅气,但他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应该是新女朋友吧。而且他们已经分手了,自己跟温妮在一起是光明正大的……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跑过去接了起来,是温妮。
“以仁,今晚实在对不起,”她又道歉。
“没关系,那么突然,知道你心情不好。”
“……中间我去洗手间的时候,他在走廊拦住我,问我和你什么关系,还解释说那女孩只是一般朋友……”她喘了口气,继续说:“我说我跟他已经不可能了,他还想再说,我没多听就走了。”
“晚上他又来电话,要我原谅他之前的态度,还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我……”
钟医生听着听着,心渐渐提了起来。
“我劝他说刚分开肯定有些不习惯,过段时间就会好的。他说他不信,情绪很激动,我怕他胡搅蛮缠,就把电话挂了。”
钟医生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但只放下了一半,总还是有些不安。他觉得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汉斯总这么纠缠也不是回事。不过温妮的态度如此明确,却使他感到十分欣慰。
次日上午,秘书到诊室说有位汉斯先生来电找他,他有些意外,到外面接待台,稳定了一下情绪后拿起电话,“你好,我是钟医生。”对面立即传来了一个粗暴的声音,“我是汉斯·武尔夫,温妮的男朋友,昨天才见过面!你必须马上离开她,不然的话我会去告你,利用职权侵犯病人!”说完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钟医生愣了,放下电话就看见秘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只好勉强回个笑脸回了诊室。
余下的时间钟医生有些心神不定,方子开了一半,停在那儿发愣,脑袋里来来回回都是那件事。下午秘书又敲门进来,说老板叫他下班后等一下,有事要谈。
待最后一个病人走后,老板笑容可掬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近来诊所运作不错,病人多了不少,他们对您的反应很好。”她开始说。
“希望您继续努力,诊所办得更好,我们的收入也会增加。”她循循善诱。
“对了,有件事,诊所的人反映……”她话锋一转,开始让钟医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看见您和某位病人……嗯……这在德国是不允许的,医生和病人之间……这是违反规定的,而且听说病人的男友还来过电话……您一定要注意,这是为了您好,也为了诊所。”老板诚恳地看着他。
见他不吭声,老板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只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好了,忙了一天了,我就不多耽搁您下班回家了。”说完她道声再见就退出了办公室。
钟医生这下可顶不住了,一天连续遭受两个打击。他只觉得脑袋像浆糊,糊里糊涂没法思考。他机械地换了白大褂,收拾好东西出了诊所。回到家,他给温妮打电话,把汉斯说的话以及下午老板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她听完却安慰他:“别着急,我们是你情我愿,谁能管得着?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放心吧,明天我再给你电话。”温妮的话使他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下来,大脑也恢复了正常。“谢谢你,亲爱的。”他觉得她救了自己。
第二天上午温妮没来电话,中午也没来电话,钟医生憋不住了,就在下午上班时打了过去,手机关机。他干脆把电话打到她办公室,她不在,同事说她有急事请假出去了……急事?什么急事需要请假?会不会去找汉斯了?……钟医生急了起来。
直到晚上下班回到家,温妮才来电话,一接起就是惊天消息:“我怀孕了!!”
“你怀孕了?!”钟医生张着嘴,合不拢。
“我怀孕了!我终于怀孕了!终于怀孕了,今天刚测出来的……”她声音越来越小,并开始抽泣,分不清是高兴还是紧张、是委屈还是担心。听见她哭,钟医生反倒镇静了些,安慰她慢慢说。
她擤了擤鼻子,仍带着哭腔:“今天一直觉得小腹难受,后来突然想起很久没来例假了,就去药店买了妊娠测试剂来测,竟然是阳性。我不敢相信,又试了一次,还是阳性……”
糟糕!钟医生凭直觉感到不妙,偏偏这个时候怀孕!他在心里推算:跟温妮做爱是在三天前,就算怀上了,也不可能这么早测出来……那只能是汉斯了?!他们十几天前还在一起过,就是温妮喝醉酒的那个周末……想到这儿,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该死!糟透了!
温妮见他这边没有任何反应,有点儿急:“以仁,你在听吗?”
“在听,”思绪回到了现实,“我马上过来!”没等回答,他就挂断电话冲出了房门。
他车开得飞快,大脑也转得飞快。温妮肯定也知道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所以她才是现在这种心情……她爱我是毋庸置疑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她会不会动摇?她多爱孩子呀,为了孩子她会舍弃一切,而孩子的父亲却是……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老天不公平!……不,我要做孩子的父亲!对,我可以做孩子的父亲,做他(她)的养父!只要能跟温妮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突然一道白光闪过,他才发现刚才闯了红灯,被拍照了。他减慢了一些速度,双手握紧方向盘,挺直了身子。
温妮会怎么想?她能接受孩子有一个养父吗?毕竟她和汉斯是因为不能怀孕才分手的,而现在这已不是什么问题了……这事绝对不能让汉斯知道……对,可以跟温妮离开这儿,到遥远的城市去,到汉斯找不到的地方去,甚至可以去中国,生活绝对没有问题……但孩子出生后,肯定会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生父,孩子能接受吗?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温妮能不能接受,关键是温妮,关键是温妮……
一进温妮家门,两人就拥抱在一起,谁都没说话。钟医生发现她变得非常憔悴,他心疼地说:“你要保重身体,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嗯。”温妮点点头,“我刚过妇科医生那里,她也说我这样会很容易流产……”她依赖地抬起眼,“听说中药可以保胎,你能帮我开些吗?”
“当然!为你我什么都能做!”
她眼睛红了,说:“你对我这么好,谢谢。”
“怀孕的事不能让汉斯知道。”他说出自己的担心。
“嗯……可是瞒得住吗?”她也担心。
“别怕,我们还有时间,必要时甚至可以离开这儿,搬到其他城市去……”
“我想说,那个……”她犹豫了半天,“……无论那孩子是谁的?”
“我们在一起,孩子就是我们的!”他坚定地说。
她一下子趴到他肩膀上,大哭起来。
钟医生从没这么别扭过,这次开药方有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感觉,为温妮,他愿意做任何事,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是情敌的……当然,温妮非常感激自己,甚至更爱自己了,这正是因为自己宽宏大度、愿意全心全意帮这孩子……唉,算了吧,管不了那么多了,跟着爱情走,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想到这儿,他提笔写下药方:
白术10克,黄芩10克,白芍10克,桑寄生10克,续断10克,香附8克,熟地6克,当归6克,陈皮6克,砂仁4克。共80克颗粒粉剂,共服10日,每日两次,每次4克,温热水冲服。
此方是从古方《泰山磐石散》化裁而来,顾名思义,就是要使胎儿像泰山磐石一样坚固,绝不会半途夭折。果然,温妮服药之后感觉好多了,情绪也稳定了不少。
他们常常见面,但没有做爱。每晚去温妮那儿之前,他都会先自慰,反复把自己折腾到筋疲力尽。为了保险,他还给自己开了一个药方,用《知柏地黄丸》加减而成,服用后人果然平静了许多,就算心里有了欲念,也不易在身体上体现出来。
他通常只是轻轻地拥抱、亲吻她一下。有时他会要求看看她微凸的肚子,用手去抚摸。这时他就会感叹,多漂亮的肚子啊!温妮应该是全世界最美的孕妇了吧。有时他会想,要是这肚子里是我的孩子,那该多完美!而现实呢,这孩子却是别人的,况且这人还在一旁觊觎着,随时都有可能把孩子连同温妮一块夺走。漂亮的肚子啊,你孕育的简直就是一场危机!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每到这种时候,温妮就会用手轻轻地揉弄他的头发,把他的思绪从斜路上唤回,唤回到她的身边,把他融进她那大海一样宽阔无际的爱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三个月过完的那一天,钟医生怀着兴奋的心情,没服抑欲的中药,下班后直接去温妮那儿。一进门,却见她愁眉不展。“刚才汉斯打电话来了。”
还真他妈的会选时间!钟医生暗自骂道。
“他说他快疯掉了,他要回到我身边,即使没法有孩子也会一直爱我……”她停顿了一下,“他还说,必要时可以领养孩子……”
钟医生清楚,一旦汉斯在认识上越过了生孩子这道坎,就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回头死缠温妮了。更糟糕的是,温妮肚子里怀着的,正是他的孩子!
“别理他,别接他的电话,更别让他见着。”钟医生一时也手足无措了。
“这样行吗?”她有疑虑很正常。
“再不行就只能……只能搬走了,绝不能让他知道你怀孕了!”
“搬走?现在?哪有这么简单?”她说,“再等等吧,也许还有转机。”
“好,那就等等。你也别太担心,想干什么是你的权利,谁也无权干涉。”
晚上回到家,他像往常一样打开信箱取邮件,里面有一封浅蓝皮的、写着州医生公会的信。他把它拆开,读到:尊敬的钟以仁博士先生,我们接到投诉,举报您滥用医生职权。按相关规定,我们决定对此事进行调查,请予以配合。……致以友好的问候。
一股热血冲上了他的头。到底还是来了!这混蛋!本来麻烦就够多了,现在又来这么个事……唉,也不知道会怎么查……算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们能怎么着,总不至于取消行医资格吧……
他克制着自己又把信读了两遍,然后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5
“汉斯知道我怀孕了。”差不多要下班的时候,温妮来电话,说得有气无力。
“怎么可能?!”他大吃一惊。
“……他打电话给我的妇科医生,医生恭喜他,一追问,就全知道了。”
“他知道后打电话来质问,”她声音沙哑,钟医生心头一震,这下更糟了!她继续道:“说根据日期推算,孩子肯定是他的,还请求我看在孩子的份上跟他和好……”
“我现在在家里,觉得头晕、恶心、肚子不舒服……不行了。”她说不下去了。
“别紧张,亲爱的,你先躺下休息,尽量保持平静,别去想那些事。我下班了马上去你那。”在病人面前,他总是强者。
一下班,钟医生拿了出诊用的治疗包,就直奔温妮家。进了门见她神情淡漠、不言不语。他赶紧帮她把了脉,脉象细弱沉迟。这是因强烈的外界因素使肝气郁结陡然加重,导致了阳气郁痹。必须治以宣阳开郁,振奋神机。他让她躺在沙发上,依次针刺了鬼信、鬼垒、鬼心、鬼路、鬼枕、鬼床、鬼市、鬼窟、鬼堂、鬼腿十穴,再加上间使、后溪二穴。先针右侧,针左转;再针左侧,向右转。施中等刺激强度,不留针。
扎完针后她慢慢睡着了。他坐在一旁,望着她憔悴的面容,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一定要想出解决的办法。但现在情况如此错综复杂,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两眼盯着茶几上的中药罐,伸手拿起来,打开盖,看见里面的药已经没剩多少,需要再开新的了……突然他僵在那儿了。一个念头渐渐形成,伴随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惧。他拿着罐子的手开始颤抖,他想停下来,却办不到,把药罐放下,手还是不停地抖……
只能这样了,他咬紧牙关,这是唯一的办法,是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汉斯没有理由再纠缠温妮,他们不再会再有任何瓜葛,自己也用不着去当别人孩子的父亲……
让温妮流产!
只能这样了!
她的睡脸是如此平静安详,他伸手轻抚了一下,顿觉喉咙哽噎,泪水充满了眼眶。“对不起!对不起,温妮,对不……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我们的爱情,为了我们的未来……我知道你会痛苦,但是会很快过去的,相信我……”泪水从他脸上大滴大滴落下。
温妮醒了过来,摸着滴在脸上的泪水,吃惊地望着他。他马上转身站起,进了洗手间。
回到客厅,温妮盯着他的眼睛。“你刚才哭了?”她问。
“过来,亲爱的,坐这儿,”她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他坐回到她身边。
她又问:“你刚才哭了?”
“不是的……”他有些尴尬。
她眼眶发红,坐起来抱住他,反复亲他:“让你为我担心了,对不起!对不起!”
“没……只觉得你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他也轻轻抱住她。
“那么多的事,来得这么突然,真让人承受不了。”她叹着气说。
“……没关系,很快就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前方,目光呆滞。
他们俩就这样久久地相互抱着。
钟医生想了一宿,让温妮流产的选择是正确的,这对每个人都有利。大家都会得到解脱,永远的解脱,无论从情感上、道德伦理上,还是从法律上。甚至那孩子,也不需要一出生就去承受成人给他制造的、会影响他一生的痛苦了。
具体操作上也没有什么困难,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只要不作治疗、不积极保胎,流产的可能性相当大。无需做其他手脚,只要把药方改成不起作用的泛泛之剂就行,如再加上两三味通利之品,当然会更加保险。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坚定了信念后,他开始动手写方子,将原方减去保胎圣药白术和黄芩,又减去桑寄生和续断,加上孕期慎用的桃仁、牛膝、枳实、肉桂。写完后他呼出长长一口气,又审视了一遍,乘着秘书不在快速把药方放在传真机上,按了号码,右手食指在“发送”键上犹豫,怎么都按不下去。这时突然听见有走近的脚步声,他一狠心,就按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三天,钟医生成了惊弓之鸟。无论在诊所还是在家里,一听见电话响就跳起来,心也跟着怦怦地跳起来。有时明明听见电话铃响,走过去想接,铃声又没了。还有一两次,半夜听见铃声,接起来那头根本没人。到最后一会儿座机响,一会儿手机响,搞得他都不敢去接了。闹鬼了,他想,我心里闹鬼了!
熬到了第四天,下午上班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大白天不会闹鬼,他拿出来一看,显示的是温妮的号码!他不敢接,他害怕了!现在正上班,她上班时是不会来电话的,现在来的话一定是发生了!那件事发生了!怎么办?怎么办……那不是我所希望的吗?目的达到了?!痛苦很快就会过去……把电话接起来,接起来,要坚强……他接起电话。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声音!那个从自己最心爱的人嘴里发出的绝望的声音!他完全没听清内容,他根本听不清内容!血液全部凝固了,无论心脏怎样搏动,多快,多强,血液凝固了,全身凝固了……只剩下心脏还在那儿无用地空跳。
那个计划,那个用理性和智慧构筑的完美计划,还有,那个强大的、完成这个计划的信念和决心,原来都是如此的脆弱,一经交锋,便被击得粉碎;便被那个微弱无力、惶恐失措、茫然无助的声音击得粉碎。没有丝毫成功的感觉,他彻底失败了。他想挽回,哪怕还有一线希望,哪怕只能挽回一点点……
他对着电话大声说:“等着,我马上到!”猛然蹦了起来,冲向温妮的家。
门一打开,他就知道已铸成大错,他正在把自己的爱人毁掉。她苍白的脸上肉往下坠,眼圈有些发黑,眼睛茫然而空洞,瞳孔的蓝色,变得像因年代远久的墙上剥落的漆,斑驳、灰白。他后悔莫及……好在,好在他在她瞳孔深处那片绝望的海洋里,看见尚存着一丝极微弱的精彩……
他赶紧让温妮坐下,给她把脉看舌,同时问她的感觉以及事情的经过。
“上班时就有些不舒服,到了中午下腹开始疼痛,我觉得可能是工作太紧张,就请假回家了。”她换了只手让他把脉。“到家后,我按你以前说的加服了一次中药,是新开的。”他顿时感到脸发烫,手冰凉。他把手收了回去。
“然后我就躺下休息,可睡不着,老是心绪不安。没多久,觉得好像下体有什么流出,到浴室一看,把我吓坏了,是血!”她哭了出来。他想伸手抚摸她、安慰她,但手不听使唤。
“别急,别急……”他急忙说,接着又赶快问,“出血多吗?光是血?有没有其他东西?”
“出血不多,也没其他东西。”
“后来呢?”他稍稍松了口气,继续问。
“后来、后来我就打电话给你了。”
他听完后说:“可能是先兆流产,要休息,卧床休息,绝对不能再跑来跑去,别去检查了,反正也没多大用。重要的是安下心来,好好休息。”
“这么说还有可能保住孩子?”她急切地问。
“来,你先躺下,我给你扎针,扎了针就会好起来的。”他打开治疗包。
这回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先取“五神穴”,这是他从八十多岁的三代御医之后、人称“龙虎神针”的老前辈处学得。仅此一招,就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但物有所值,每每在临床上使用,只要辩证诊断正确,无不效如桴鼓、针到病除。他先刺神庭、左右本神三穴,用“白虎摇头法”。只见他手似摇铃,退方进圆,兼之左右,摇而振之,行三六之数。随后,在二神门穴施“青龙摆尾法”,以拇、食两指扳倒针尾,不提插,不捻转,左右摇摆,如扶船舵,行三九之数。最后再以足三里穴、行间穴、太溪穴施补法,外关穴施平补平泻法,扶正培元,调理冲任,固肾安胎,留针15分钟收功。
针疗完后,他对她说,不要去上班了,一定得请几天假,在家休息,能不能保住孩子,就看这几天了。明天他还会来继续给她扎针。“嗯,我会打电话去请假。另外,我能多服一次中药吗?”她问。
“绝对不能再服那中药!”他脱口而出,声音很大。
“……为什么?”她疑惑地看着他。
发现自己失态,他连忙说:“那药……药力……不太合适。”
“不合适?一直都很好呀。”她不解。
“反正……不太合适,别服了。我现在马上开新的,这儿能传真吗?”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尽快转移话题。“有,电话上就可以。”她指指座机。
他很快写好了药方,其实就是以前的保胎方子,只不过加大了些剂量。他把方子传真出去后说:“我让药店把药寄到诊所,加急的,明天中午就给你送过来。……刚才突然跑出来,我得回诊所去了,你好好休息。”说完他拿起茶几上的中药罐,放进包里。
“里面还有药,就这么浪费啦?”她盯着那个白色的罐子。
“明天就来新的了,再见。”他必须尽快走,结束这个话题。
“再见。”她摆了摆手。
她一直盯着那个装着中药罐的包,目送他出了门。
出到外边,他舒了口气。她好像起了疑心,他想,她没法不起疑心,搁谁谁都会,何况她那么敏感的人!药店寄药时会附一份药方副本,如果她拿来对比,肯定会发现不同,她可能不太懂,但一定会有疑问……唉,不想这么多了,听天由命吧。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正轨,治疗了几天后,温妮从表面上看已完全恢复。又过了两天,他带来了妊娠测试剂。他们进到浴室,温妮用小瓶子接了些尿,按说明把试剂的一头在尿里浸湿了一下,然后两人睁大眼睛紧张地盯着试剂,期待着那条表示胎儿平安的红线出现。慢慢地,那条线出现了,从浅浅的粉红色变得越来越红,就像冉冉升起的红太阳,把温妮的脸越映越红、越照越亮。
“阳性!”她兴奋地尖叫了一声,在试剂上使劲地亲了一下,接着又在他的脸上一阵乱亲。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夹着女性荷尔蒙的尿的清香,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席卷而来:胎儿保住了。看着温妮灿烂的笑容,他忽然有了一种无以伦比的幸福感。
又过了几天温妮就上班了。经过这次的事,她变得平和、从容多了。他想,她的身体和性格都在相应变化,正在为成为妈妈做准备。他们常通电话,谈的大都是关于身体、怀孕、胎儿的事,也谈些其他琐事。不过,再也没有听她提过汉斯,他觉得奇怪,又不好问,怕反而引起不愉快。
几周后他去给温妮把脉开药方,看见柜子上一个扁藤筐里有几封信,拆了口的。他起初没在意,刚要转身走开,一个压在下面、露出一截的浅蓝色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信封抽出,一看,右下角处印着“州医生公会”的字样,全身霎时一震。刚想再看,听见温妮从房间出来,就匆匆把信放回了原处。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州医生公会给温妮写信,肯定是调查有关汉斯投诉的事。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却只字不提!是她不想刺激自己,怕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或许,她正在说服汉斯,想等他撤回投诉后再跟自己说?……钟医生开始心乱如麻了。
6
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上班时间,秘书进到诊室跟钟医生说汉斯·武尔夫先生又打来电话,说有急事。钟医生接起听筒,立刻听到对方的大嚷声:“我是汉斯,快说,你把温妮藏到哪儿去了?”
混蛋!钟医生骂了一句,用中文,接着说:“别无理取闹!”刚要挂断,一转念又加了句:“你什么意思?!”
“温妮不见了!”
“不见了?”
“两天了,打她家的电话没人接,打手机关机,我就打去她办公室,她的同事说她辞职了!她不会回来了!!”
钟医生觉得不妙,但仍不愿相信,匆匆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接着他立即用手机给温妮打电话,果然跟汉斯说的一样;他打她的办公室,也同样如汉斯所说。这回他慌了神,怎么会这样?前几天还好好的呀!
他完全没有心思上班了,隔不了十几分钟就拨一个电话给温妮,试了不知道多少次后,他放弃了。下班的时间也到了。这时汉斯又打来电话,说温妮的父母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他们住得远,平时很少联系,连她怀孕的事都不知道,而跟她有来往的几个人也都没有头绪。
“唉,那再想想其他办法吧。”两人一下子似乎结成了攻守同盟。
“好吧,有消息通知你。”
钟医生决定去温妮家看看。下了班,他开车直接到了她家,停了车,就去她那个单元门口按门铃,没有反应。他走出来,从外边往她家的窗户望去,小的是厨房的窗户,大的应该是客厅的,窗关着,看不出什么。他走了几个来回,又钻进车里,把车开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车头对着楼,向前上方看正好能看见她家的窗户,然后就坐在车里等。
已经是秋天了,树渐渐变秃,形容颓丧,它舍不得那些树叶,但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它们离去。而树叶也极不情愿,推三阻四,最后才一片接着一片离开枝杈,别别扭扭半天才飘落到地上。有几片落在了车的挡风玻璃上,叶子看上去全黄了,其中一两片在靠近叶梗的地方,还能隐约看见一点残存的绿色,不禁让人回想起它们那曾经有过的葱郁。
正是下班时间,不断有人回来,就是不见温妮。天渐渐黑了下来,窗户也陆续越亮越多。不时可以看见有人影晃动,人们在做饭,吃饭,一边聊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两个窗户闪起了白光,一会儿强一会儿弱,那是在看电视。
温妮的窗户更显得黑洞洞的,黑得令人发虚。他多么希望厨房那扇小窗突然亮起来啊,看见温妮穿着那件粉红色的浴衣,轻快地煮着意大利通心面。他想起那个夜晚,灯通宵亮着,他和她窃窃私语,他和她彻夜缠绵……
这时候开来一辆车,车停后,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钟医生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汉斯。只见汉斯急步走到单元门口前,估计是去按门铃。没多久,又走了出来,抬头向楼上看,站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表,走回到汽车那儿,钻了进去。
温妮走了,悄悄地走了。钟医生不怨她,他知道是自己把她逼走的。逃不过她的眼睛,逃不过她的感觉,自己差点杀了她的孩子!自己怎么会这么自私,这么凶残呢?汉斯,他也脱不了干系,他胡搅蛮缠、威逼利诱,使得她身心交瘁。可怜的温妮,她能怎么办?她只能逃离,挺着肚子,逃离这个险恶的地方。她要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啊!
走吧,离开吧,温妮,你是对的,只有离开,才能保住孩子,生活才能重新开始……可是,可是你知道,温妮,我是多么地想念你、担心你啊!多么希望能见到你,多么希望你能回来啊!我还有机会吗?我还能赎回我的罪吗?老天爷,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感到一阵寒冷,他把领子竖起,把拉链拉到顶,双手抱在胸前,缩成一团。他觉得饿了,在车里摸了一会儿,找出一小包口香糖,迫不及待地剥掉包装纸,一片接一片全放进了嘴里,大口嚼了起来。这时汉斯的车亮起了灯,发动起来,但并没开走,估计是发动车开暖气取暖吧。钟医生没有发动汽车,他不想让汉斯知道自己也在这儿。
楼里的灯早就全部熄灭了,车上的钟已显示2:30,温妮不会回来了。只见汉斯的车响了起来,掉了个头,开走了。钟医生马上把车发动起来,将暖气开到最大,他冻僵了。过了几分钟,他把车倒回一点,最后朝温妮的窗户看了一眼,也开走了。
汉斯第二天打来电话,说房屋管理员说温妮两周前就退了房,只不过租期未到,所以门牌上还留着她的名字。钟医生一听,就明白不可能找到她了,她早就安排好了。
“我们要不要报警?”汉斯问。
报什么警,又不是失踪。钟医生再一想,也没别的办法,那就试试看吧。
下午,钟医生病了。其实早上一起来他就觉得不舒服,头痛,头胀,畏寒,想是昨晚冻着了。到了下午越来越重,开始发烧,浑身无力、恶心,最后还呕吐了。秘书问他要不要请假,他说坚持到下班吧。熬到下班,症状并没减轻,他就晕晕乎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了。
回到家,他一头就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觉得好热,一看,天空闪耀着一个巨大的太阳,他的周围是一片荒野。前面好像有个人,一个女人,仔细一看,是温妮!她挺着肚子,顶着烈日,步履艰难地向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想追过去扶她,却迈不开腿。他急得满头大汗,太阳怎么这么刺眼,太热了……他猛然醒来,发现出了一身汗,就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喝了几口,又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醒来,洗漱完之后,他坐在那儿发呆,温妮怎么样了?她在哪儿?还吃中药吗?中药吃完了怎么办?胎儿还好吗……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见汉斯说警察局回电了,说当事人没有失踪,汉斯追问是否有联系电话或地址,答说这属于个人信息资料,恕不外传。
“我们还能做什么?”汉斯叹了口气。
挂了电话,钟医生立即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进入邮箱开始给温妮写信:
温妮,亲爱的:
你现在怎样?虽然知道你的坚忍,但毕竟你已怀孕几个月了,光照顾自己就很不容易了,万一碰到什么事,怎不叫人担心!
你的离开,加重了我对自己的谴责。我好后悔啊!幸福曾经在我手中!我想把它紧紧握着,永不松手。可是,我却用了最愚蠢也是最卑鄙的方法,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幸福,失去了你的爱!
亲爱的,有可能的话,回来吧,别再独自呆在陌生的地方。回来,让我陪着你、照顾你,好吗?
想念你的,
以仁。
把信发送出去后,他觉得疲劳不堪,关了电脑,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7
钟医生每天上网查看邮箱,盼望能收到回信,但每次都是失望。越失望就越盼望,越盼望就更失望,他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怪圈。
身体的各种症状不仅没减轻,反而更重了,而且还出现了精神恍惚的现象。他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分不清梦幻和现实。他也不想分清,他更愿意呆在梦中,在那里,他常常能看见温妮,与她相会。他能把一个梦里中断的内容,在下一个梦里续上。他也可以把梦和现实连接在一起,他几乎无所不能,只要可以使他看见她、听见她、闻到她、拥抱她、抚摸她、进入她……最后,他总会从灵魂的深处发出一阵阵悸挛,生命的狂喜就会随之喷薄而出……每到这时候,他就会完全清醒过来,感觉到又湿又凉的现实。
他很明白,这是心阳暗炽肾阴内烁,引动相火,才导致频频梦遗,亦即中医所谓的“精关不固”。他知道这样下去整个身体都会垮掉,但他一点也不想控制,这是与温妮交流的唯一方式。如果没法与她交流,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某天电话铃响,是汉斯打来的,声音意外的虚弱。钟医生觉得不对,就问他怎么了。
“我病了,躺在医院,”汉斯有气无力地说,“前几天突然头晕眼花,到医院一检查,是胃出血……”他停下来喘气。钟医生感到一阵难过,他很难把这个虚弱低微的声音,与汉斯高大魁梧的身材联系在一起。
“……说可能要开刀,现在先保守治疗……”他有些断断续续,但很真诚,“至于投诉,已经被我撤回来了……”钟医生眼睛潮了,倒不是因为投诉的事,而是出于深深的同病相怜。
“没什么,你别说了,好好养病吧。”他安慰汉斯。
“让我说吧……这段时间想了很多,特别是病了以后……都怪我,是我把温妮逼走的……我已经向她道歉了,但她没回邮件……我跟她说,回来吧,我不会再打扰她了。她做任何选择,我都能接受……”
钟医生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地流下。
“你在听吗?”
“在听,”钟医生微微点了点头,“好了,我们不说这些。祝你早日康复!如果需要帮忙,有关医学的可以问我,我会尽力的。”
“非常感谢……再见。”
“再见。”放下电话,钟医生瘫软在沙发上。
钟医生每天沉浸在思念中,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除了每天必定上网查看邮件外,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关心。他也不给自己开药吃,他想如果温妮回来,一切自然都会好起来;如果她不回来,那吃药也没有什么意义。
钟医生病休了三个星期,老板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他答说更差了,老板说怎么可能?病因查出来没有?他说病因很清楚,只是没法消除。老板说那你不能来上班啦?他说实在对不起。老板没吭声。没过多久,钟医生接到了诊所的辞退信……老板一定是认为他得了癌症之类的重病吧,唉,无所谓了……
8
温妮一直没回信,他决定再写一封给她。
温妮,亲爱的:
还有三个月就是预产期了,孩子还好吧?但愿你们母子平安。
你没回信,是不是因为,我,还有汉斯,给你造成了太大的压力,让你为难了?
前段时间我跟汉斯通过电话,他说他愿意接受你的任何选择。其实我也一样。别再顾虑什么,回来吧总之,其他的什么都可以放到一边,只要你回来,我们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了,只会帮助你、爱你。
回来吧,亲爱的。
等你,以仁。
信发出去后,仍然是石沉大海。钟医生想,只有等孩子出生了。到那时,无论如何也该有她的消息了吧,她一定会做一个决定的。预产期还有八十二天,他用红笔在那个日子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现在除了每天查看电脑邮箱外,他会在快到零点时走到挂历前,把当天的日期划掉,再标上剩下的日子……八十一天、八十天、七十九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数着过去了。
在离预产期还有十五天的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到电脑前查看邮箱,里面有五封来信,……他的目光停在了第二封信上,死死盯着,一动不动。慢慢地,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动,幅度越来越大,变成了抖动,最后变成了剧烈的抽搐,他放声痛哭起来。
温妮来信了!
哭了一阵,他稍微控制住了情绪,哆嗦着点开了那封信,信是同时发送给他和汉斯的,上面只有几个字:伊娜和多拉(左),七天。还有一张照片,点开,温妮抱着两个孩子呈现在荧屏上!
她浅浅地微笑着,脸上充满了母性的喜悦。她更美了,是更为成熟的美,做母亲的美!细看之下,她的眼角生出了几丝细细的皱纹,他伸出手,用食指轻轻地揉按那些皱纹,似乎想把它们抚平。目光顺着她的面颊轮廓,逐渐到了脖子、胸前……她怀里抱着两个孩子,右边那个应该是伊娜,睁着大大的蓝眼睛,好奇地、好像还带有一点惊恐地看着他;左边这个,多拉,眼睛眯成一条缝,乜斜地望外看,带着不屑的神情……忽然他觉得非常的内疚。
钟医生把照片从电脑里打印了出来,拿在手上,想用剪刀把两个孩子从照片上剪掉,只留下温妮。但是剪来剪去,怎么都不行。一旦把孩子全剪掉,温妮也显得残缺不全了。最后他叹了口气,又重新打印出一张照片,把它完整地靠着电脑屏幕边上立着。
注视着照片,他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温妮和孩子是不可分的,而孩子的生父是汉斯。他们四人是一家的,母亲、父亲、孩子,由血缘紧紧地连着,而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这个念头一产生,他就再也摆脱不掉了。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一直被这个问题缠绕着。渐渐地,他想明白了。温妮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正常的家,孩子需要她们的父亲,汉斯理所当然是最适当的人,这再明显不过了。温妮寄来了照片,却没有任何其他话语,是一种婉转,也是不想造成伤害。
看到温妮寄来照片,知道她们都平安,他心里就满足了。这几个月所期待的,不就是这个吗?他相信,汉斯会使温妮幸福的。当然,他自己也一定能使温妮幸福。但汉斯还能给孩子们更多的父爱,孩子们也更容易接受汉斯。他也知道,温妮在某种程度上还爱着自己。这是生命中最宝贵、最值得珍惜的。如果现在还去争抢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他不仅不会得到,而且连现在拥有的,都会丧失殆尽。退出,能给自己留下一份尊严,也可以留住温妮对自己尚存的爱。
他决定退出!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突然觉得轻松起来,内心不再纠结、不再压抑,剩下的是一片宁静。还有爱,温妮给他的爱和他对温妮的爱,现在和过去的爱。它是如此的丰盛,他感到此生足矣。他决定带着这份丰盛的爱,到遥远的、没有人能到达的、不受俗世熏染的地方去。他满怀信心,不管到哪儿,那儿一定是天堂,因为有温妮的爱同在。
他彻底停掉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饮食,滴水粒米不进,像他现在这么差的身体状况,过不了几天就会衰竭而亡。
要离开了,他觉得应该做些准备。他走进浴室,站到镜子前,发现自己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头发白了一大半,胡子也花白了。好久没有注意过自己了!他叹了一声,拿起梳子,把头发往后梳。头发太长太乱,很难梳理,他就在梳子上蘸些水,直到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开始刮胡子,他的手抖动得厉害,刮破了好几处,但他刮得很仔细,带着伤感,这应该是今生最后一次刮胡子了!梳好头刮完胡子,镜子里现出了人形,但他依然不确敢认镜子里的就是自己。他想起在医学院学习解剖时,那些骷髅看起来全都一个样,没有区别。自己现在跟它们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外面包了一张皮。接着他又刷了牙洗了脸。
出了浴室,他到书桌那儿拿了那张温妮和孩子的照片,进了卧室。这里将是他生命的最后归宿,也将是他灵魂升腾的起始之地。他把照片靠立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前,遮住了指针,反正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坐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望着天花板,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画面,就像在观看自己生平的纪录片。从小到大,事情有些零乱,人物显得模糊,有时候还会时空倒错。直到那一天,温妮出现了!温妮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一切都随之变得清晰起来,那以后的每日每时、分分秒秒,都变得那么地精彩。所有的事情,无论好坏,无论大小,无论有多琐碎,都是那么地富有情趣。他看得津津有味,他把镜头放慢,他反复按下重复键,他觉得百看不厌。他的心灵被爱充满着。爱,曾是他生命的一切、是他生的希望;爱,现在又成了他死的希望、死后的一切。生,带来了缘分、带来了爱;死,他要把爱带走。他相信一定能把爱带走!他确信,爱是发自灵魂的,灵魂是爱的居所,或者说,爱本身就是灵魂的一部分,灵魂到哪儿,爱就会到哪儿!
他准备好了,他甚至有点迫不及待。死亡的过程原来如此美好,令人充满期待,可惜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他享受着,他等待着。
窗外的世界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他不时转头去看看温妮的照片,到后来,他已没法转动了。他想伸手把照片拿到能看见的地方,但手已无法抬起。能动的只有眼睛了,他开始后悔,怎么没把照片放在直到最后一刻还能看见的地方?渐渐地,他的眼睛也不能动了,他在心里喊道,温妮,亲爱的,永别了!
忽然,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精神出奇的好,好像可以跑、可以跳、甚至可以飞。他试着转动眼睛,能转了;又扭动了一下头,能看见温妮的照片了;他动了动手脚,没问题;尝试坐起来,他坐起来了。他想,这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吧,生命的烛光开始了最后的摇曳。
他觉得该做点儿什么,嗯,去跟温妮说几句吧。他艰难地站起来,试着向前走,但每次只能挪动几厘米。他扶着墙缓慢地走出卧室,骨头和骨头之间发出“咯、咯”相碰摩擦的声音。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写信。
温妮,亲爱的:
我就要离开你了。能遇上你、爱上你,并被你爱,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啊!这辈子哪怕只发生了这一件事,我也满足了!
有件事一直想对你说,尽管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是的,是我故意改变了配方,更险些酿成了灾祸。自那以后,我就生活在了无尽的悔恨中。不敢企望你的原谅,只愿用我的生命去洗掉这个污点,换回我们之间纯洁的爱。
原谅我吧,温妮。
爱你,以仁。
写完后他想按“发送”,但又停了下来。……其实也用不着发,以她的聪慧,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随后他把信由尾向前,一字一字、一行一行地删去了。
邮箱里有几封没打开的信,他顺手点开了。里面竟然有一封是温妮来的!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出来一行小字:伊娜和多拉,二十六天。还附有一张照片。
孩子们长大了。伊娜还是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上次那种惊恐;多拉这回也睁大了眼睛,神态仿佛有点迟疑。她们俩都漂亮、可爱,都像她们的妈妈;她们俩……他的目光在她们俩之间,快速移换了好几次。她们长的并不太像?嗯,不像。看,她们的脸型、鼻子、嘴巴都有区别。伊娜的皮肤比多拉的更白;伊娜的头发淡黄,而多拉的头发深棕;伊娜的眼睛是纯蓝色的,而多拉的眼睛是褐色的……
……褐色?多拉的眼睛是褐色的?怎么可能?温妮和汉斯的眼睛都是纯蓝的,他们孩子眼睛的颜色也应该是蓝的,就像伊娜;而多拉……钟医生的大脑在迅速地转动,调用了所有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遗传学、妇产科学等相关知识。他又到卧室把原来那张照片拿来对比。那时孩子还太小,长相难以区别。头发的颜色都是淡淡的,差别不大。而且多拉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不清楚。经过反复、全面的分析,最后得到的结论是:
多拉不可能是汉斯的孩子!
“不可能?多拉不可能是汉斯的孩子……那么……难道……是我的孩子?”多拉是我的孩子,这个想法几乎使他窒息。“多拉是我的孩子?可能吗?!”
“我跟温妮只有一个晚上……那时才过了三天,不可能测出妊娠阳性。既然是异卵双胞胎,那两个卵子必须在同一天、最多在两天内分别受精。这么说只能是那个周末?……温妮……头晚……汉斯……,次日……醉宿我家,……难道,难道是……那个梦?”他想起地板上温妮散乱的衣服,还有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和腿,“是梦……还是真实?或者,既是梦又是真实?是了,那个‘相同的梦,就是那晚我们做爱的各自记忆,怪不得我们俩都觉得那个梦如此的真实。那晚我们做了爱!!”
这是唯一的可能!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这么说……这么说……这么说……
“多拉是我的女儿!”
“多拉是我的女儿!多拉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他兴奋他狂喜,他伤心他恸哭,没有声音,没有眼泪,他的心在嘶喊,滴出血来!
“我必须马上告诉温妮!马上告诉她!多拉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俩……他要把这个消息尽快地告诉温妮,他要马上写信!马上写!但刚在键盘上敲了第一个字母,他就停住了。
温妮知道,她一定知道,她早就知道,孩子一出生她就知道了!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犹豫、她在等待、她在思考。现在,她发来了照片,两个孩子单独的面部特写照,就是为了让我、也让汉斯知道真相,让我们共同面对。
他的目光移到多拉的脸上。
多拉,我的女儿,亲爱的女儿,爸爸对不起你,你一生下来爸爸就不在身边,没能照顾你……还有,爸爸甚至差点亲手把你毁掉,太可怕了……你会原谅爸爸的,是吗?你一定会的。因为我爱你,因为我们有最亲的血缘。你看,你多像我,眼睛、鼻子、嘴,还有神态……等你长大了,等恋爱了,你爱别人,别人也爱你,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原谅爸爸了。
乖女儿,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爸爸一定会去看你,会紧紧地抱你、亲你。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等到那一天……
他猛然回到了现实。
“我不能死!我必须活下去!”
他脑子里迅速闪过了回阳救逆、益气固脱的急救药方《四逆汤》、《参附汤》,他想去拿处方笺,转念一想,来不及了!现在必须分秒必争!!他的视线转向电话机,他靠了过去,十分费劲地拿起电话,异常艰难地按下了1、1、2三个数字,他把听筒贴近耳朵,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挤出:“……歌……德街……7……”
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一切都在停止——声音在停止、时间在停止、空气在停止、光在停止——世界在停止!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跨过生死之界,前脚已经踩在了阴间冷暗、虚渺的质地上;生命的烛光熄灭成了最后一丁点火星,他甚至闻到了刚刚熄灭后第一缕焦蜡的烟味……电话从手中脱落,他向下倒去,滑过桌边、跌过椅子,最后趴在了地板上。他的头稍稍向右偏着,鼻子和嘴有点儿被压歪,眼睛仍然睁着;左手臂贴着身体,右臂向外侧几乎完全伸直,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张照片,紧紧地。
不久后,一辆急救车闪着蓝光呼啸而至,停在了钟医生住所前的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