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阒城

2012-12-05

西湖 2012年12期
关键词:混蛋怪人昆虫记

我在人来人往中发现了一只受伤的蠼螋。丝状触角高高扬起,它似乎看见了我。我伸手摸了摸它的翅膀,又拿出手机来拍了一张照片。它还很上镜,看上去美极了。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我抬头看到了杨芙蓉。她站在五米开外冲我笑。看她这个样子,还跟几年前一样。她是不是在等着我跑过去抱她一下,再把一口热气吹在她耳朵上。

不过我没有那样。

我的后脚跟踩死了那只受伤的蠼螋,反正也活不长了。我跟杨芙蓉说我踩死了一只蠼螋,她的眉头一扬,非要证实一下我有没有说假话。她说这么多年了,常常听到我说这样的话,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非要看看有没有一只蠼螋的尸体。我说:“我逗你玩呢,你看阳光灿烂,哪有什么蠼螋?”杨芙蓉穿着白大褂,两只手揣在兜里,两条小腿光溜溜地支在台阶上。

杨芙蓉走过来问我:“蠼螋是什么东西?”我能看到她的睫毛在风里翩跹,我很想告诉她:“你的睫毛又长又黑,很像东非大裂谷里的黑蝴蝶。”

我问:“你对蠼螋也有兴趣?”

她说:“随便问问!”

我说:“蠼螋是一种昆虫,此类昆虫具有高度母爱。”她认真听了起来。我在阒城最大的医院门口给杨芙蓉讲起了蠼螋,像在讲自己的故事。我有几年没见她了,一见她就说开了蠼螋产卵的事。这几年我对昆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随身带着那本《昆虫记》,每天晚上都会看几页,要不然会失眠的。我把那本书掏出来给杨芙蓉看,她乜了一眼说:“你这个怪人,怪人。”

我喜欢听她这么说我。我让她再说一遍,她没好气地说:“你这个怪人,怪人。”我说:“感觉又回到了从前。”

她没让我说下去,她说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下班,她让我找个地方等她。她还解释说他们的领导不喜欢她,常常找茬。我问她领导的性别。杨芙蓉说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我让她先去忙,说我就住在医院对面,从酒店的飘窗上能看到她。她说我嘴里没一句实话。她扭头走了,动作那么敏捷一点也不像生过孩子的女人。

我扫了一眼蠼螋的尸体,心里酸酸的,后悔一脚踩死了它。

吃饭的时候,杨芙蓉问我为什么来阒城。我说来找她。她不相信,问我是不是来这里出差。我说:“我真是来找你的。”杨芙蓉问我找她干什么,我说就想跟她说说话。她笑起来了。小虎牙已经不见了。我问她为什么把小虎牙拔了,她有点害羞,说不好看。

我扭头看向窗外,又看到了另一半阒城。餐厅还在慢慢旋转,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杨芙蓉所在的医院了。我说:“从这里往下看,你们医院显得好小呀。”她说:“当然了,这里是阒城最高的建筑了,你走的时候还没有这建筑吧,我记得是没有,要不然我们一定会来这里的。”

她伸出食指。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她说:“多美呀,有时候窗边会有云彩飘过来,跟呆在飞机上一样,我就喜欢这样看阒城。”

她又问我来阒城的原因。

我说:“很多人都变了,想看看你变了没有。”

她说:“人都会变的,你觉得阒城变了吗?”

她又指向窗外:“你瞧,那些高楼,还有那些大烟囱,几年前那里还是成片的农田,现在全变了,我们一起走过的小路都被压在钢筋混凝土下面了。”

她又说:“我也变了。我当妈了。你了解当妈妈是什么感觉吗?你当然不知道了。你这个怪人,怪人,又开始喜欢上昆虫了。”

我问她:“生孩子痛苦吗?”

她怔了一下,也许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接着她说起了那段经历。

她说:“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作了各种各样的准备,可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从一开始就每隔五分钟宫缩一次,后来越来越快。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天一夜,到最后一点劲都没有了,大夫给我做了侧切。你知道什么是侧切吗?哎,我怎么跟你说起了这个,你来阒城只是想见见我吗?”

我说:“想见你最后一面。”

她紧张了一下。接着问:“什么意思!”

我说:“我可能要死了!”

她紧张的表情让我看到了衰老,眼角周围折出一道道细密的纹路。我说:“杨芙蓉,你老了。”杨芙蓉张了下嘴,说:“你真不是东西,大老远的赶来阒城,就是要告诉我我老了。”

我说:“杨芙蓉,你老了,让我很心安。”

她说:“你还是早点死吧。”

我说:“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儿死。”

她的脸色有些发青,想笑没笑出来。我见她很囧,忙说:“杨芙蓉,怎么这么不经逗呢,我怎么会让你陪我一起死,瞧你上有老下有小的。”

她笑了出来,说:“跟你谈恋爱的时候,你就老喜欢聊生呀死呀的话题,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接着聊,无聊不无聊呀?”

我说:“我很怕死的,跟你说个秘密,你还记得那个叫沙武的男生吗,常常光着膀子在学校里转,肩头上搭着条黄色的T恤衫,我们这些男生都怕他,他不是追过你吗,还记得吧,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去找你了。”

杨芙蓉说:“当然记得了,你说你很忙,没空来找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胆小鬼,还满嘴谎话。”我说:“我现在不怕了,你让我去死,我就去死。”她说:“去你的。”我把脚踝偎在她的脚踝上,她笑了,没躲开。

她又问我:“为什么不找个女人结婚呢?”

我说:“我在等你离婚。”

她说:“说点正经的行吗?”

我说:“这就是正经的。”

我接着说:“跟你分开后,我没有再碰过一个女人,你不要撇嘴,我知道你不信,可这是真的,我要说假话,就让我不得好死。”

她忙伸过手来要捂我的嘴,连连说:“我信,我信,我信还不行呀。”

我说:“我也有这样的机会,我要跟你说实话,也有女人喜欢过我,可我就是提不起精神,她们脱光了睡在我身边,我都提不起精神,那一刻脑子里只有你,你爱信不信。你还记得那次半夜给你打电话吗?”她点了点头,我接着说:“有个女孩刚被我撵了出去,然后我就给你打了电话,可是你却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丈夫就睡在你旁边,我还能听到他很不耐烦地说我是神经病,你还记得吧?”她又点了点头。

我说:“我不该说这些的,会把你吓着的。”

她说:“没想到你会这样。”

她的脸开始泛红了,她说:“我过得也不好,不过咱们俩不可能了,认命吧。”

我说:“就当我没说。我来阒城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杨芙蓉跟我一起回了酒店。一进房间那只叫巴克的狗就扑上来舔我的腿,又要舔杨芙蓉的腿。要不是我加了钱,酒店经理根本不让它住进来。我说:“要不是为了看你一眼,我才不受那个经理的气。”

杨芙蓉说:“好可爱,这就是你说的巴克吧?”我说:“是呀,有了它,我就有了家。”她说:“看你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她小心地抚摸狗背上的毛。

巴克很快就跟杨芙蓉混熟了。她牵着它走向酒店的飘窗。

她站在飘窗前面朝外看,说:“你没撒谎呀,从这里可以看到我的办公室。”我说:“我很少撒谎的,真要撒起谎来,你又当真话听。”

杨芙蓉的电话响了,她说:“我该回家了。”

我说:“等一等!”

我猛地抱起了她,把她扔在了床上。我顺势趴在她身上,一只手压住她的两只胳膊,另一只手解她的上衣。她嘴里喊着:“你混蛋,你他妈混蛋,放开我。”她的上衣被我掀起,露出了丰硕的乳房。她放弃了,说:“随你便吧,你这个混蛋。”她脱掉了上衣,平躺下去,眼睛盯着我,像盯着某种动物,陌生极了。

巴克汪汪叫了两声,也跟着跳到了床上。

巴克在旁边看。

杨芙蓉说:“你混蛋。”我递给她一支烟,她说:“好久没抽了。”我说:“你的胳膊粗了。”她说:“去你的。”

我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举着那本《昆虫记》,书已经有点破旧了。她的脸贴在我的胸脯上。我给她念《昆虫记》里的句子。她说:“真好!真不敢想象要是嫁给了你,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我说:“那就想想吧!”她笑,我说:“你怎么把小虎牙拔了。”

她的电话响了,她说:“我得走了!”她找散落在床上的衣服。我说:“等一等。”我把手举了起来,手臂泛起了青色的光芒。

我说:“杨芙蓉,你看,这一条条青色的血管。”杨芙蓉还在笑,我接着说:“血管里的病毒在迅速地分裂,生长又分裂,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杨芙蓉愣了。

我继续说:“也许你的血管里也有了这样的病毒。”

杨芙蓉说:“你混蛋。”

我说:“我得了艾滋病。”

杨芙蓉说:“你他妈的混蛋。”

我抱她,她推开我,赤条条地站在那,头发乱作一团,像个要吃人的女鬼。

我说:“我得了艾滋病,我来阒城就是要害你,等你知道自己也染上了艾滋病,你一定会恨我,可想想你能有什么办法呢,最终你会跟我走的,还有巴克,我们去一个没人去过的深山老林,过几年隐居的日子,我先死去,或者你先死去。反正都一样,都是要死的。”

杨芙蓉嚎啕大哭,巴克蹲在地上看她。

她说:“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说:“我爱你,跟我走吧。”

杨芙蓉开始穿衣服,等她穿好了衣服,我又说:“跟我走吧。”她打了我一巴掌,我的脸热了起来。她说:“你等着。”

巴克还跑过去送她,却被她一脚踢了回来。

第二天,我去找王二木,见完了杨芙蓉就该去见见他了。巴克摇晃着脑袋,在前面走。它带着我,好像知道我要去见谁一样,缰绳在我和它之间一直绷得紧紧的。小尾巴一路翘着,我知道它的心情不错。

天没亮我就出去了,我知道在阒城的广场上可以看到王二木。他穿着白色的运动服,一双蓝色的跑鞋,绕着空旷的广场跑呀跑。他打电话跟我说,他每天早上都会在那儿跑呀跑。对他来说,世界上没有比锻炼身体更重要的事了。我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会说几个无所谓,有一次我急了,问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他说:“我只要健壮和宁静。”

阒城的早晨跟其他城市没什么两样。阒城的广场也没什么与众不同,正中央有一根高高的旗杆,想要第一眼看到阒城的太阳。在见到王二木之前,我跟一个清洁工说了几句话。她在街上扫呀扫,看都不看我,就像王二木在广场上跑呀跑。我说:“阿姨早呀。”她不理我,我又说:“阿姨早呀。”她一把扯下口罩,说她有这么老吗。我说对不起,她又戴上口罩不理我了,继续扫呀扫。她身子圆滚滚的,像一条松毛虫,我想起松毛虫那可爱的模样就想笑。

我一见王二木,就跟他说有个清洁工圆滚滚的像一条松毛虫。

他要我跟他一起跑,他说一旦跑起来就不想停下。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绕着我跑小圈。巴克歪着脑袋看他,小尾巴垂了下来,它只有见到小母狗的时候,才会把尾巴垂下来。王二木哈哈笑了一阵,就跑开了,我跟巴克在后面追。

有好几年没见王二木了。这个家伙越来越不像王二木了。这几年我们一直在通电话,杨芙蓉结婚还有生孩子的消息都是他告诉我的,要不是他我也许会忘了杨芙蓉的。他老在电话里跟我提起杨芙蓉,说着说着,杨芙蓉这几个字就有了特别的意味,好像我是为了杨芙蓉才跟这个家伙通电话的。

王二木说:“杨芙蓉挺着大肚子在广场上转悠呢,你要不要来看看?”

王二木说:“我见到杨芙蓉的女儿了,她的样子很像你。”

王二木还说:“你这个家伙太虚伪了,给我打电话,不就是想知道杨芙蓉的消息吗,不过我最近很少见到她了,听别人说,跟她老公去欧洲度假了。”

王二木最后说:“有意思吗,你要再问她,我就挂电话了。”

从此我就不问他杨芙蓉的事情了。我穿着一双笨重的大头皮鞋跑呀跑,王二木渐行渐远,这家伙都不回过头来瞧我一眼。我在后面喊:“王二木,你他妈的自己跑吧。”

我停了下来,反正他还会跑回来的。巴克扯着缰绳还想跑,我说:“巴克,我怕你跑不回来了。”

王二木跑了过来,在我面前脱掉了上衣,露出一块块黝黑的肌肉。他一一指给我看,嘴里说:“怎么样?这,这,当然还有这。”我一一点头,好像在欣赏那一块块发亮的肉。其实我想说:“那又怎么样呢?”

王二木问我还在看《昆虫记》吗,我说是呀。

他说:“看了好几年了,怎么还没看完呢。”我说:“太多了,记都记不住,没看这本书之前,哪会想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昆虫,千奇百怪,它们恋爱,交配,产卵,哺育,像我们一样生活。”

他说:“记住了又能怎么样呢?”我说:“你在跑步的时候,你脚下的蚂蚁也在跑步,你知道吗?”

他瞪了我一眼。之前我从没发现他有这样的眼神,看他这么看我,就像在冬天里吃了冰激凌。他突然问我人生还有什么目标吗。

他表情很严肃,像是要来真的。我说我要干一件大事,王二木的目光闪烁,问我是什么事。我说不能说,反正干完后没人会相信是我干的。我说:“像你一样,谁会想到你这家伙会变成一个头脑简单肌肉发达的蠢货呢。”他哈哈笑了起来。

我问:“你呢,你还有什么目标吗,除了肌肉发达?”

他说:“看着你在我面前病怏怏地死去。”

我说:“你这么拼命锻炼,难道只为了比我活得长?”

他点了点头,好像在接受什么正式任务。

他又问我:“你看村上春树吗?”我说不看。

他让我看一看,说比《昆虫记》好多了。他接着就说起了关于孤独的话题。王二木现在一个人过,他说再没有什么人会动摇他一个人过下去的决心了。我说难道就这样孤独终老吗。王二木在我面前耸了耸肩说不可以吗。他说他每一天都很充实,早上跑步,下午去健身房,自己做饭,认真地做自己爱吃的,到了晚上就去夜大代代课,写点东西挣点钱。

他说:“有一天我见到了我的前妻。她跟她的老公手挽着手从正面走过来。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我原来也设想过这样的场景,一想起会有这样一幕心脏就会剧烈地跳,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可真当他们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她一脸幸福,心底里竟生出了一丝温暖。我很想笑给他们看,也许还会说上一句祝福。你相信吗?”

我问他到底怎么做的。他说:“我躲开了,我怕我的笑会吓着他们。”

我们俩聊着聊着又说起了杨芙蓉。王二木说我们俩永远绕不开杨芙蓉了,这个可恨的女人。我说:“昨天晚上,我又把杨芙蓉睡了,比几年前的感觉还好。”王二木不相信,说:“你就喜欢吹牛。”我说我发誓。王二木又说:“无所谓了,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他说他现在只关心自己。

王二木原来是个爱交朋友的人,他说目前只剩下我一个朋友了。他说也不能怪别人,曾经给他们打过电话,可是说不上几句就烦了,后来渐渐就不联系了,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他说跟我一起聊天还有点意思,为了能聊下去,不得不一遍遍说起杨芙蓉这个女人,他怕不提起杨芙蓉,就跟我也没得聊了。

跟王二木分开的时候,我说:“我要去干一件大事。”他说:“你不会去自杀吧?”他拉住我又说:“你不会真的得了艾滋病吧?”我说:“那还不好,你的人生目标马上就要实现了。”

王二木说:“自杀可不是什么好办法。”

我说:“那应该怎么办呢?”

王二木没有说话。他站在我的对面雄壮威武,连那两条胸锁乳突肌都绷了出来,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杨芙蓉说过像螳螂的脖子。我跟王二木说了拜拜,扭头走了,手还在摸着自己细长的胸锁乳突肌。

回到酒店,我就看到杨芙蓉在等我。她一脸憔悴,一看见我就跑了过来,不像原来站在远处冲我笑,等着我走过去。她跟着我,等我开酒店的门。她说:“我知道你逗我玩呢,你又冲我撒谎了对吗?”她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两只眼睛像两个小黑洞。我说:“你打算跟我去深山老林了?”

她说:“求求你了,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像拜一尊佛那样拜我。我又说:“一想到你要跟我去深山老林,我就很开心,还有巴克,巴克,你愿意去吗?”巴克摇了摇尾巴,我接着说:“它要会说话的话,一定会说‘我愿意,你呢,你愿意吗,杨芙蓉?”

杨芙蓉抽泣了起来,嘴里说:“昨天我一夜没睡,就那样一直搂着我的女儿,看着她的小脸,听着她的呼吸,摸着她的小手,我还不能死,我更不能跟你去什么深山老林,你在骗我,对吗,看在我女儿的面子上,你在骗我,对吗?”

我哈哈笑了起来。

我跟巴克去了火车站。肩上的帆布包,还是杨芙蓉几年前送给我的呢。杨芙蓉说:“别看它不好看,很耐用的。”

我抱着那个帆布包,就像抱着杨芙蓉。杨芙蓉在我离开酒店的时候,还亲了我的脸颊,她说:“以后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我见到了她的女儿,我问杨芙蓉:“她是不是有点像我。”她说:“去你的。”我说:“王二木说你的女儿有点像我。”她说:“你们都是混蛋,混蛋。”

我说:“巴克,这包还是杨芙蓉送给我的呢,背了好几年了,还真有点舍不得。”我把那包塞进了站台的垃圾桶里,一个卖盒饭的大姐走了过来,说:“这么好的帆布包,这么好的帆布包。”一边说,一边从垃圾桶里又把它抽了出来。

我说:“巴克,咱们该回去了。”我沿着铁轨走呀走,一直走到荒郊野岭。我跟巴克在铁轨上来回跳,巴克摇着小尾巴,跟我一样开心。

我给杨芙蓉发了条短信,说:“要是我死了,就去墓碑前哭两声,我会听到的,要是我进了监狱,你就去看我,要不然那些监狱里的朋友会嘲笑我连个女人都没有的,要是我活得好好的,你就在睡不着觉的时候想想我。”

我说:“巴克,你怕死吗?”

我躺了下来,脑袋枕在铁轨上。巴克趴在我身边。我看它目光闪烁,一副要跟我说话的样子。我摸了摸巴克的头。我仰脸看到一群鸽子从我头上飞过,阒城的上空还有鸽子在飞。我想阒城还是那个阒城,属于杨芙蓉和王二木,但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要离开阒城了。其实我来这儿就是想跟杨芙蓉和王二木说说话,可说着说着就烦了。我说:“巴克,一切都变了,我们也变了。”

一只蜘蛛出现了,在枕木上爬。我想起了《昆虫记》里蜘蛛与几何学的故事来了。蜘蛛算得上昆虫里的数学家了。它们织网的方式很特别,在同一个扇形里,所有的弦,也就是那构成螺旋形线圈的辐条,都是互相平行的,并且越靠近中心,这种弦之间的距离就越大。这就是数学家们所谓的“对数螺线”了。

我看了一眼天,发现天竟成了网,一条条螺线向四处伸展。

我的手机响了。我枕在铁轨上接了电话。我说:“你好!”

电话那头说:“你好个屁,大家都等着你呢,你怎么还不来?”

说话的是邱大力。这个家伙说话的口气一向如此,常常说:“这可是钱,钱呢,脑袋里都在想什么?”或者说:“竞争懂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把电话举起来。还能听到邱大力的声音。他在说:“你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

我摁了电话,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跟巴克说:“巴克,咱们要去干大事了。”巴克汪汪叫了两声。

回站台的路上,我在想,枕在铁轨上朝天上看,就像在看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杨芙蓉回了短信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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