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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块腹肌

2012-12-05

西湖 2012年12期
关键词:安全套头晕短信

一个朋友打电话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听得出来心情很沮丧。他是一个爱笑的人,嘴很大,笑起来就露出口腔里的后槽牙,其实我不怎么喜欢看他的笑脸。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上一次见面,他还说我善解人意,跟他很有默契,打算跟我交一辈子的朋友,那天他喝了酒,还撩起自己的衣服让我看他的八块腹肌。我直夸他健壮,问他是不是经常锻炼,他把食指指向天花板问我什么东西最重要,没等我回答,他就告诉我说是健康。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给他倒水,他捧着水杯,像个冻坏了的孩子。我问他怎么了,他抬起头来说:“为什么是我。”他的脸像我家厨房那块久不用的抹布,我老婆几次要求把它扔掉,我都没舍得,其实我这人有很多怪毛病,每当别人夸我的时候,我老婆总会说一句“你们不了解”。我恨透了这句话。

他又重复了一句:“为什么是我。”他的眼窝深陷,像两只馊掉了的茶叶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又问他,他哭了起来,说他得了绝症,而且很罕见,听医生说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例,他活不到明年春天了。

我开始劝他,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要他去看看中医,中医专治疑难杂症。我问他有什么症状,他说头晕目眩,浑身没劲。我问他去哪个医院做了体检,他说是他老婆所在的那家医院。我记起了他的老婆,下巴很尖,不爱说话,在人民医院做药剂师。他说来找我就想说说心里话,他相信我,老把我当成哲学家,说我通古今,知阴阳。他跟他老婆说和我聊聊兴许就不怕死了。

他说他从来就是个怕死的人,后来他就跟我讲了他的故事,听完后,我发现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他临走的时候说你看看我这张脸,这眼窝,这颧骨,这人中,这嘴唇!他一一指给我看。

他继续说:“今天我在大学路上散步时,一个江湖骗子拦住我,说我面有异象注定早夭。”

他最后问我:“科学靠谱吗?医学靠谱吗?我该相信谁呢?”

他首先提起了一个叫赵莉的女孩儿,他说她长得极普通,但长着两条漂亮的长腿,又直又长,像梅艳芳。所以她的背影很迷人,他说他不喜欢正面漂亮的女人。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他说。

某天中午,他和赵莉吃午饭。他点了蚂蚁上树和红烧肉,还有一个干煸油麦菜,赵莉说菜够了,没什么胃口。她说完就一直瞅着他,他说当时看到赵莉那样的眼神,突然觉得有点怕,这个女人能为了他连命都不要的,他想。他翘起了二郎腿,做出抽烟的姿势,烟戒了很久了,坐在那里还是抽烟的样子,他说有些习惯永远改不了。

不知怎么的,赵莉说起了她的过去。赵莉说有件事他一定不会相信。赵莉又说还是别说了,他逼着赵莉说了下去。她说她曾经有一个坦桑尼亚的男朋友,个子高高的,牙齿很白,她说没想到爱上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个黑人。赵莉看他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就嘲笑他种族歧视。他却问她有没有发生性关系,其实他从来不这么问的,他说起话来一直很谨慎,赵莉有点窘,说不止一次。他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才有了前一天晚上连安全套都没带的经历。他太相信她了,他觉得赵莉虽然长得有点丑,但一定是个干净的人。

他说他当时的脸一定跟我书桌上那块翡翠砚台一样绿。接下来他一口饭都没有吃,想抽烟,想撒尿,想带赵莉去医院,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染上了艾滋病,我说他多心了。他让我继续听他说下去。

他一个人趁着小解的空当溜回了酒店,把赵莉扔在了那家餐厅里。他蹲在马桶上,他从来不坐酒店里的马桶,他说有可能会染上性病,媒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消息,不可不信,他就像蹲茅坑一样蹲在马桶上,一只手作抽烟状,另一只手摁手机键。

第二天,他在医院门口等了赵莉半个多小时。

他一夜没有睡好,天亮的时候眯了一小觉,梦见赵莉冲他呲牙咧嘴地笑,笑得很得意,还说了一句恶有恶报,这时候闹钟就响了。他跟赵莉约好了九点钟去医院抽血。

我问赵莉多大了,他说22岁。

他说头天晚上,跟赵莉说了很多话。赵莉在他开口前,就已经答应了,说哥让她干吗,她就干吗,他说赵莉一直喊他哥的,尤其在那家酒店的床上,他没想到赵莉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他说了好多话,赵莉说不用说那么多的,而且她那晚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他求她原谅他,但一定要答应他第二天去检查。他又问赵莉跟那黑人有多长时间没联系了,赵莉说快一年了,他说第二天九点钟医院门口等她,不见不散。

让他没想到的是赵莉还带了个女朋友。那个女孩又矮又胖,长得还没赵莉好看,但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说那个女孩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见到她们俩,就在心里骂赵莉傻,做艾滋病检查还要带个人,赵莉给他发了短信,短信里说她怕。赵莉就站在他对面给他发的短信。

他说她俩走进抽血室后,他就想找个地洞像老鼠一样钻进去。

检查完以后,赵莉给他发了条短信,说他改变了她的一生,说她从那天起会用另外一种眼光看这个世界。他看了这条短信后,觉得脊背发冷。

我问他结果呢,他说是阴性,没有艾滋病。

我问他后来呢,他说后来他又去找了赵莉,跟她在另一家酒店发生了关系,我说他不是东西,他说他自己确实不是东西。

他说这都是报应。

他接着说起了一个叫杜燕的女孩。听他说这个女孩刚结婚没俩月,老公就买了一套一百多万的房子。常常在网上贴一些跟老公的私房照,脸红扑扑的,像喝醉了酒,他说那是故意给他看的。

我说不一定。他让我别打断他的话。

前年的冬天,他被公司开除了,老板是个台湾人,毕业于美国斯什么坦福大学,日常用语遇到名词和动词就说英文,他英文学得不好,又喜欢不懂装懂,所以常常误会老板的意思。他说其实被开除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这个,而是他那段时间得了头晕的毛病。他还记得第一次犯头晕时的情景,那天刚吃了一碗水饺,天空中还飘着小雨,没有打伞,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突然就晕倒了,醒来后发现自己斜躺在水洼里。从那天起,他就开始不断地请假去医院,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最后大夫告诉他不要再来了,头晕的病因成千上万,很难查出来。他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又一次问我医学靠谱吗,听说医学界连感冒的真实病因都没弄清楚呢。

老板把他开除了。这时候杜燕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时她还是个未婚女青年。他之前也认识她,老觉得她有点土气,没读过几本书,张嘴一说话总带着一股浓浓的包子味。但等他得了头晕的毛病,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时候,就老想起杜燕。他给杜燕发煽情的短信,杜燕常常来看他,给他做面条,鼓励他,让他坚持锻炼。杜燕问他看过《阿甘正传》吗。她让他像阿甘一样奔跑。那一年跑步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像吃饭睡觉那样,一天不跑就浑身难受。

但就在前年的圣诞夜,杜燕从他家落荒而逃。后来杜燕告诉他走在路灯底下感到很绝望,她是从那个晚上开始长大的。杜燕反倒感谢他,说他让她认清了这个世界。他们还是朋友,不过联系很少,但他坚持认为她那些跟老公的甜蜜照就是给他看的,他知道她恨他。

圣诞夜那晚他们喝了酒,他只喝了一点,说自己一喝就头晕,没再继续陪杜燕喝。杜燕倒是一副要把自己灌醉的样子,一杯接着一杯,还描述了他俩要是结婚会是个什么局面,生个小孩又会长成什么样。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说起了健康,杜燕说她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但她从来就不在意,她劝他也不要在意,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他听她说完,额头上就冒了冷汗。他想,刚才还跟她接了吻,在一个碗里吃面条。他后悔死了。

他对杜燕说对不起。杜燕说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他连这个也在乎。她说有好多不在乎的人,她还看不上眼呢。外面很冷,他让杜燕穿上他的外套,又说他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他打算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杜燕听,杜燕说累了,把他一个人晾在了闪烁的烛光里,甩门走了。

他又说:“为什么是我。”

他是个如此小心谨慎的人。

我听到这里,接到了我老婆的电话,她说她要出差几天,我问去哪,她说去海口,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说好。

他用异样的眼神看我。在看我的时候似乎还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想起了他的老婆,那女人是个难得的好人,他说她这段时间像哄孩子一样哄他,他说他本是个不爱流眼泪的人。

他伸手向我要纸巾,他又问:“是不是所有人都怕死,死了会去哪呢,这世上有鬼吗,真希望有鬼,如果那样的话我就知道今年冬天要去哪了。”

他接着说起了他的老婆房秀。

他跟房秀结婚一年多了。

房秀长得黑黑的,喜欢打网球,右胳膊比左胳膊粗一些,走起路来有点像小袋鼠。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他自己的原话,他说房秀配不上他,站在他身边就像个小丑。我问他跟赵莉和杜燕相比如何呢,他说造化弄人,他的世界里从来没出现过漂亮女人,哪像我的老婆,生过孩子还那么水灵,让我看紧点。

杜燕从他家里走掉以后,没过多久,他就认识了房秀,一家医院的药剂师,每天都跟那些大腹玻璃瓶打交道,这让我想起初中时做过的化学实验,我起初梦想要成为化学家或者化学工程师之类的伟大人物,用几个玻璃瓶改变这个世界,可我后来却成了作家,而且是那种没多少人知道的作家,连我老婆都有点瞧不起我,她的工资是我的五六倍,瞧我戴的这副眼镜,也是老婆买的,我半年的收入都买不起。

可他瞧得起我,他说我们是能参透生死的人。

跟房秀谈恋爱的那段时间,他老想到死,觉得自己大病将至命不久长。他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像参天大树,枝叶繁茂但心空了,另一种像小草藤蔓,石头缝里钻出来旱涝不死,房秀就是第二种人,他喜欢这样的人,天天看着房秀像小袋鼠一样在他面前跳,觉得日子还有好长好长。

他说没想到的是房秀也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她是在结婚后的第二天跟他在不经意间的谈话中提起来的。他说:“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他在结婚后第三天就去做了体检,结果无异常,他说那些日子他跟房秀做爱从来不接吻,我笑了起来,说他只顾上面,不顾下面。

不过房秀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想开始就开始他想结束就结束,他说其实他遇到的都是好女人。他太自私了,死不足惜,他说这么多话就是想告诉我天下有他这号人,让我写篇关于他的小说,他说他想看看另一个自己。我答应了他。

在房秀的悉心照顾下,他头晕的毛病犯得少了,又开始坚持跑步,每天跑三公里,就是在这段大学东路上。后来竟忘了自己还有头晕的毛病,开始注意起房秀的粗胳膊,小短腿,脸怎么越来越黑。白天不想跟她说话,晚上不愿跟她睡一张床,他看上了他们公司的前台小张。

他花了很多钱给小张买东西。他说小张是个臭婊子,要跟她好的时候,那女孩儿却一个劲地喊他哥,像赵莉那样,又跟赵莉不一样,她说一直把他当亲哥, 跟亲哥不能做那事,说来世再做吧。那女孩就那样一手提着他的裤子,一手抱着他的肩膀,一声接一声地喊他哥。他问我可笑吗。

后来他就犯了头晕病,晕倒在了酒店的床上。

这事发生在半个月前,他就在第二天被查出得了绝症,说捱不到明年春天了。

他对不起房秀,那女人是个贤妻良母,她半小时后就来楼下接他,他说只剩下十分钟了,他一刻也不想让房秀在楼下等。他会去楼下等她,他说再说上十分钟话就走。

也许连十分钟话都说不成了。

他问我能抽根烟吗。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的手抖着。

他说:“原来没得病的时候,天天害怕得病,等真得了,反倒不怕了。”他跟我说不怕死了,两眼一闭双脚一蹬,没什么遗憾,管他要去哪呢。他只觉得对不起房秀,这些天老劝她再找个好人家。

他又问我要纸巾。我很想帮帮他,他是一个可怜的人。

他说时间到了,房秀快到我家楼下了。

我送他下楼,跟他一起站在风口里等房秀。他说谢谢我听他唠叨,说我够哥们儿,我说事情兴许有转机。

房秀来了,看到我站在他旁边,神色有些慌张,眼神老躲我。她说:“给您添麻烦了,翟老师。”我说:“没事儿,都是自己人。”她搀着他走了,走得有点急,他还回头跟我打招呼,表情像个垂暮的老人。

我觉得房秀这个女人有点怪。他有可能被骗了。我独自站在风口里,冲他们俩的背影笑了出来。

没过多久,我接到了雯雯的电话。她问我老婆是不是出差了,我说是,她就说要来我家玩。我说不能来我家,目标太大。她说她不管就是要来。我说那好吧。雯雯在电话里发出亲我的声音。我跟她认识三个月了,她说不求朝朝暮暮,只求鸳鸯一度。我问她我到底有什么好,她说不知道。

这个世界有很多奇怪的人。

我拉开抽屉找安全套。安全套没有找着,只好到楼下超市去买。在路上,我老想着他的故事,心里酸酸楚楚的。老婆又来了电话说让我给儿子买个学习机,嘱咐我一定要买那个在中央电视台做过广告的牌子。我挂了电话,刚好走到了卖安全套的柜台。安全套的包装盒上有个很健壮的男人,八块腹肌赫然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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