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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诔

2012-12-05

西湖 2012年12期
关键词:家伙芙蓉警官

我对警察的脸的想象是匮乏的,也许在我的印象里,警察就该长一张没有表现力的脸。跟雷警官见了一面后,我跟我老婆说:“什么人都可以成为警察。”跟雷警官聊天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搞摇滚的家伙。我老婆说:“那叫传讯,懂吗?”雷警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看你,我说:“一点也不像传讯,分明在跟我聊天嘛。”

我跟雷警官聊天的时候,忍不住想起那个搞摇滚的家伙。我对雷警官说:“你跟我的一个哥们长得很像,他差点成了明星。”我继续对他说:“他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材跟你差不多,要不是他,我不会弹吉他的,要不会弹吉他,我老婆也不会喜欢上我。”我以为雷警官会笑,可他没笑。他说他也搞过摇滚,在警校的时候做过乐队的主唱。我想继续这个话题,却被雷警官强行打断了。他说不说废话了说杨芙蓉吧。我问:“要从哪说起呢?”他转了下笔,黑色的圆珠笔掉到了地上,我帮他捡了起来,我见他的皮鞋光可鉴人,却没有穿袜子。后来我问我老婆:“一个男人如果不喜欢穿袜子,会说明什么呢?”她是个关注细节的女人,她常常说:“装什么呀,休想逃过我的眼睛。”我以为他会说雷警官是个邋遢的男人,没想到她却说看得出他是个自信的人,听她这么说我有点失望。

那个搞摇滚的家伙成了一名营销总监,大约半年会给我打一次电话,说一说发生在他身边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有一次我问他:“你还弹琴吗?”他反过来问我:“你还写诗吗?”我继续追问:“你他妈的还弹琴吗?”他继续反问:“你他妈的还写诗吗?”我说:“我他妈的早就不写了,我最近在研究洛伦兹曲线和垄断的关系呢。”他说:“早就知道你不是那块料。”我问他:“你呢?”他说:“我有时候也弹弹琴,有女人的时候,我就会去弹两首。”说完就贼贼地笑。这个可恶的家伙,我还有点羡慕他,就跟他说:“悠着点,小心得上那种病。”他说:“干啥事都有风险,不是吗?”

十年前我不会想到他会成为一名营销总监,就像怎么看眼前的这个家伙都不像个警察一样。他问我:“杨芙蓉在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她只说了那些话。”在去见雷警官之前,我老婆跟我说:“说话的时候,要看着人家的眼睛说话,不卑不亢,懂吗,那样人家才不会怀疑你。”我说:“我又没杀杨芙蓉,干吗要怕他们怀疑呢。”我老婆继续说:“窦娥怎么死的,这个社会上冤死的人还少吗。”我说:“窦娥也不是这个社会上的呀。”她有点不耐烦了,皱起了眉头,她皱起眉头来还是挺迷人的,她说:“我就是打个比方,你这个人,有点强词夺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喜欢打比方。”

我跟雷警官说话的时候,一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倒是从来不看我,好像在看我架起的二郎腿。我把二郎腿放下了,他就开始看我的裤裆。我说:“雷警官,她就说了那些话。”雷警官不相信,说:“这几句话怎么会说那么长时间,足足有五分钟。”接着他就开始吓唬我,说什么案情重大,要是有所隐瞒,休想脱掉干系。我说:“本来就没什么干系呀。”雷警官竟然瞧了我一眼,跟我四目相对,他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人。”

我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不敢再看他了。

我说:“杨芙蓉除了约我们去游泳之外,还说了些闲话。这些闲话跟她的死没什么关系的。”雷警官说:“有没有关系,我们说了算。”我看了雷警官一眼,他忙又说:“不,法官说了算,你继续说,她到底说了些什么闲话。”我说:“不好意思说那些话,这得从头说起。”雷警官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要从头说起了,你就说她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我说:“她说又想起了我之前说过的话。”雷警官问我什么话。我说:“我说过她是一个等爱的天使。”雷警官笑了。我接着说:“说这话的时候,我跟我老婆还没结婚呢。”雷警官让我不要解释。我说:“如果不解释,你就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说她是个等爱的天使。”雷警官只好让我说下去。

那时候搞摇滚的家伙还没当上营销总监。我们通电话的频率比现在高很多,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忍不住说脏话,不像现在,第一句总是说:“最近怎么样呀?”他则回答说:“过得还不错,你呢?”现在想起来,还是那时候过得开心。一跟他聊起天来,就像变了一个人,有一次不小心被杨芙蓉听到了。她瞪着大眼睛说:“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我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后来杨芙蓉说我当时脸红了,她最喜欢犯了小错就脸红的男生了,说那样的男生不会犯大错。

现在想来,杨芙蓉跟我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瞪着大眼睛说的。雷警官的笔又掉在了地上,我刚想弯腰帮他捡,他说不用了,让我接着说,反正我说的废话比较多。

那时候搞摇滚的家伙卖起了口香糖。他之前常常跟我说:“要是在国外,我他妈的早火了。”我说那也不一定,他说我懂个屁,连大三和弦是什么都不知道,哪有资格说。说实在的,这家伙还是有点能耐的,大学时期写的一首歌曾在某电视台文教频道上放过,据他说有家唱片公司找过他。到底有没有找过他,现在已经成了谜,就像杨芙蓉的死。不管怎样,他还是卖起了口香糖。跟杨芙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小子还不承认自己是个卖口香糖的,老说自己是个搞摇滚的。他这样说也许起了作用,杨芙蓉那天晚上跟他回了酒店。杨芙蓉说要听他弹琴唱歌,而且一定要唱他自己写的。这个家伙是个推销口香糖的,还要背着一把吉他满天下跑。我在凌晨三点到五点的时候,老给他打电话,每十分钟一次,问他们在干吗。

雷警官问我:“你是不是吃醋了,要不然你老打电话打搅人家干吗?”

搞摇滚的家伙也说我喜欢上了杨芙蓉,说既然喜欢她干吗还要介绍给他认识呢,他说这就是羊入虎口。我说我从没喜欢过她,我对雷警官也这么说。杨芙蓉的腿有些短,我的老婆说让我积点德,不要老说人家腿短。结婚后,我一见到杨芙蓉就跟我的老婆说:“瞧她的腿好短呀,她要是躺在床上,四肢朝上,会不会像只乌龟呀?”我的老婆听到这些话,忍不住开心起来,嘴上还说让我积点德。后来杨芙蓉和我的老婆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跟雷警官说:“关于她跟我老婆的关系稍后再说,先说那个搞摇滚的家伙。”

雷警官问:“你老给人家打电话,那个搞摇滚的家伙还会接吗?”我说:“他每次都接了。”雷警官接着问:“他说了些什么?”我刚想说,见他点起了一根烟,就说:“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跟杨芙蓉的死没什么关系吧?”雷警官说:“没有关系你还说,要是说了就说下去。”我说:“他每次都说让我不要给他打电话了。”雷警官说:“你耍我。”我说:“我哪敢冲警察撒谎,他每次接起电话都会说‘你他妈不要再打了,但他每次还会接。”雷警官笑了笑,说:“看起来这个家伙真是个搞摇滚的,我也有过这样的朋友。”

杨芙蓉有时还会来找我,嘴上说:“要是我跟你的哥们结婚了,咱俩可不能再这样说话了。”我说:“那该怎样说话呢?”她说:“你得尊重我了。”我问她到底怎样说话才算尊重,她说尊重就是一本正经。我还是跟原来一样,可杨芙蓉却说:“对了,就这样。”

那个搞摇滚的家伙成了一名营销总监。他们俩谁把谁甩了,至今我也没弄清楚,就像杨芙蓉的死。听他俩说起这个故事,就像看一场叫《罗生门》的电影。杨芙蓉说:“上大学的时候,一听到别人交了个搞摇滚的男朋友就特别羡慕,现在一听那个家伙弹琴,我心里就发毛,我这是怎么了?”我说:“你在问我吗?”她说:“除了你还能问谁?这都怪你。”搞摇滚的家伙却跟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喜欢她,早看出来你小子的心思了。”我说:“我从来没喜欢过她。”他接着我的话说:“还嘴硬,杨芙蓉都跟我说了,你们俩很合适,我配不上她,分手是我提出来的。”他们俩就这么分手了,这几年杨芙蓉一直问我:“你们俩是不是常常说起我,那个家伙忘不了我。”搞摇滚的家伙也问我:“你们俩是不是常常说起我,杨芙蓉太爱我了,她能为我去死,你知道吗?”

我跟杨芙蓉说:“他老提你。”

我跟搞摇滚的家伙说:“她从来没提起过你。”

雷警官说:“看起来你果真不是个老实人。”

有一年我们学校搞评估。我问雷警官:“评估知道吗?就是有一批专家到我们学校来审查。”雷警官点了点头,说:“我们警校原来也搞过。”那段日子我跟杨芙蓉都很忙,很少见面了。搞摇滚的家伙还给我打电话,问我:“杨芙蓉怎么样了,气色如何?”我说:“没时间搭理你,我很忙。”

我有很多事情要重新做,比如前两年改过的卷子要重新改一遍,前两年批过的作业要重批一遍,前两年写的教案要再写一遍,改来改去我就想两年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我把两年里做过的事情又重新做了一遍,可恶的是那些专家根本没有查到我这里就走了,我跟一个同事说:“他们怎么就走了。”同事说:“查完了就该走了。”我的工作又白做了。

我告诉搞摇滚的家伙说:“杨芙蓉的气色好极了,她穿着一件裘皮大衣,踩着两寸高的高跟鞋在校园里散步,我都不好意思跟她打招呼了。”搞摇滚的家伙说:“这就是女人。”

我对杨芙蓉说:“你不是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吗,怎么穿上裘皮了?”杨芙蓉一脸红晕地说:“别人送给我的,哪能不穿呢。”她跟一个评估专家好上了,我说:“年龄有点大吧?”她说:“你懂什么?”

杨芙蓉的高跟鞋在校长办公室也踩得山响,我都替她担心,她说:“我在校长面前说起了你,夸你年轻有为,校长还说早就看出来你是块好材料,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校长在我的课题项目书上签了字,签字的时候问了我一句:“你认识杨芙蓉吗?”我说:“认识但不很熟。”校长笑了笑说:“你要谢谢杨芙蓉。”我说:“我更得感谢您。”校长的脸红扑扑的,都快六十的人了,保养得真好。可没过一年,校长却心肌梗死死掉了。他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满学校都是花圈,连省里的领导都来了。那时候我跟我的老婆还没有结婚,正在谈恋爱,搞摇滚的家伙给我打电话说:“上了她,上了她就老实了。”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校长的追悼会我都没有去参加,杨芙蓉说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开追悼会的那天,我跟我的女朋友(现在是老婆)在另一个城市的酒店里。我搂着她看着窗户外面的雨,说:“校长的气色一直很好,怎么就突然死了?”她说:“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的脸色红里泛着紫。”说完这句话,我们俩又搂在了一起。

我对雷警官这么说:“后来搞摇滚的家伙把杨芙蓉甩了,杨芙蓉一直没有找男朋友,我因此说她是个等爱的天使。”雷警官说:“等爱的天使原来是这么回事。”

杨芙蓉想要嫁给那个专家,没有嫁成。不是那个专家不想娶她,而是专家的老婆死活不肯离婚。那个女人来找过杨芙蓉,在杨芙蓉面前嚎啕大哭。我没见过那个女人,这都是杨芙蓉告诉我的,她说:“爱情落到要祈求的份儿上,真是悲哀呀。”过了几年,这句话又在杨芙蓉身上应验了,她跟我说:“我知道那个狐狸精是谁。”我问是谁,她说不能告诉我,但她却把那个狐狸精的名字告诉了我的老婆,还跟我的老婆说:“千万别跟你老公说。”我的老婆说:“在杨芙蓉面前,一定要装作不知道,我要对得起朋友。”我说:“放心吧,老婆。”

我不会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给雷警官听。他会以为杨芙蓉是个坏女人,其实杨芙蓉在我的印象里从来都没坏过,她只是腿有些短,我对这个特别在意。要不是她腿短,我早就把她娶了,还轮得上他们。说实在的,杨芙蓉的脸比我老婆的漂亮多了。

杨芙蓉没有跟那个专家结婚,却跟刘副院长结婚了。头几天我们四个还在一块吃饭,我们去了一家做东北菜的饭店。雷警官问:“哪四个人?”我说:“我、我老婆、刘副院长还有杨芙蓉,那是我们四个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饭,当然也成了唯一一次,真没想到杨芙蓉会做这样的傻事。”雷警官又问:“据您猜测,杨芙蓉有没有他杀的可能?”我说:“雷警官,跟我说话没必要用您,咱俩年龄差不多,我属鸡,你属什么?”雷警官没有回答,让我继续说四个人一起吃饭的事。后来我想雷警官这个“您”有点讽刺的意味。

刘副院长是个东北人,我是个山东人,他常常说:“咱俩是北方人。”他在其他同事面前也这么说,“我俩是北方人。”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美滋滋的,觉得领导的心跟我贴得很近,谁不想跟领导一条心呢?我老婆却跟我说:“早看出来刘副院长不是个正经人,瞧他看我的眼神,休想逃过我的眼睛。”我不会把我老婆的话说给雷警官听,我说:“刘副院长一直很照顾我,那天是我做东请客,我老婆说别去东北饭店了,我还笑话她难道忘了刘副院长是个东北人吗。”我老婆是个南方人,不喜欢吃东北菜。我接着跟雷警官说:“他们俩关系很好,刘副院长还帮杨芙蓉脱大衣呢,我就从来不给我老婆脱大衣,那么多人看着你,臊得慌。”雷警官让我评价一下刘副院长,他说:“你要说真话,别因为他是你的领导,就不说真话。”我说:“你没看出来吗,刘副院长哭鼻子的时候,都那么儒雅,带着一股读书人的清高劲儿,杨芙蓉说从没见过读了这么多书的人,她还说真不知道他的前妻为什么会跟他离婚,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就连面对杨芙蓉的死。”雷警官一直在写,我说得这么快,他能写下来吗。我说:“要不要说得慢一些?”雷警官说不用,继续写。

那天吃饭的时候杨芙蓉踢了我一下。我猜是她故意踢的。因为踢完她看了我一眼,好像提醒我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我又轻轻踢了她一脚,意思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当时我的老婆还在说学校门前的路多么难走,都不敢穿好鞋子,刘副院长说要修路了,这次是真要修路了。我说:“都说了好多次了,我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说要修路了。”杨芙蓉说:“是呀,那时候就说要修,都过去几年了,到底几年了?”我说:“五六年了吧。”杨芙蓉瞪着大眼睛看我,像是又要提醒我什么。刘副院长说:“你们三个谁来得最早?”我说是我,杨芙蓉说是她。刘副院长说:“到底是谁?”我说起了我的入职时间,杨芙蓉说我比她晚到一天。我老婆说:“我比我老公晚到两年。”刘副院长接茬说:“我来得最晚,不过我喜欢这个地方,有这片海。”我老婆说:“你来得最晚,你的官最大。”刘副院长忙说:“什么官不官的,咱们几个不说这个,只聊家常,对吧?”杨芙蓉慌忙收回了正在看我的眼神,点了点头。看得出她有点惧怕刘副院长,我的老婆说得没错。

我对雷警官说:“我在饭桌上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杨芙蓉一直在笑,很开心的样子,不过她倒说起过她失眠的事情,说最近睡不好觉,老做些噩梦,刘副院长皱着眉头,好像不希望她说下去,后来我们就聊起了一起去游泳的事情,杨芙蓉说夜里去最好,她说身体在海面上漂着,就那样一直漂着,抬头就可以看到星星,多美呀。”

雷警官说:“那你们为什么没跟他们一块去呢?”我说:“我老婆来例假了,杨芙蓉说那就别去了,我说我喊别人去行吗,杨芙蓉说那还有什么意思,不知怎么的,后来她就问我还记得我说过她是等爱的天使吗,我说当然记得,她说让我说实话,这句话是真心话吗,不是讽刺她吧,我发誓说是真心话,她又问起了那个搞摇滚的家伙,让我给他带句话。”我停下来了,心里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雷警官问:“什么话?”

泪水流了出来。雷警官说:“还以为你一点也不伤心呢。”雷警官从兜里掏出一团纸巾来,纸巾脏兮兮的,我说不用了,就用袖子擦掉了眼泪。雷警官却笑了,又说:“还以为你一点也不伤心呢。”

我老婆根本就没有来例假,杨芙蓉死的那天晚上我们俩还乐了一回。我呼哧呼哧喘粗气的时候,杨芙蓉已经断气了。第二天早上,我见到了杨芙蓉浮肿的脸。那张脸就像她两年前的一样,那时候她还没有结婚,小脸圆鼓鼓的,像一直在吹泡泡糖,跟刘副院长结婚后,眼见着她一天天瘦下去,露出一对高高的颧骨,我对她说:“杨芙蓉,你瘦了?”她笑了笑回答说:“真的吗?”我又说:“杨芙蓉,你瘦了。”她还是那句话:“真的吗?”想起这些来,我就忍不住掉眼泪,我告诉雷警官说:“好歹也是朋友一场,哪能不伤心呢。”

雷警官让我节哀顺变,说人死不能复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他很想冲我说这句话,或者说为了能说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终究还是问雷警官要了那团脏兮兮的纸巾,等我擤完了鼻涕,雷警官问:“杨芙蓉让你给那个搞摇滚的家伙带了什么话?”

我回答说:“杨芙蓉说要我告诉他‘你这辈子完了,她就让我对他说这句话。”看雷警官的表情,我知道他不信,好像我又在耍他。雷警官说:“什么意思,这句话什么意思?”我又架起了二郎腿,被他的眼睛盯着裤裆很不舒服,我说:“在我看来,杨芙蓉想要告诉那个家伙应该坚持梦想,把摇滚一直搞下去。”

雷警官说:“一直搞下去,没什么前途,搞摇滚的人那么多,出名的有几个呀。”接着就问我那个搞摇滚的家伙现在在哪,我说他去了冰岛,雷警官问我冰岛在哪,我说冰岛在北极,雷警官说:“你又耍我。”我说:“冰岛真的在北极,有时候两三个月里全是白天,太阳在地平线上转来转去,那个搞摇滚的家伙跟我说想去看看那个太阳,他就去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要不然他也当不上营销总监,一年几百万,哪像咱们,挣这几千块有数的钱,雷警官,也许你比我挣得多。”雷警官忙说:“我们哪有你们多,你现在应该是副教授了吧?”我挑了挑眉毛说是,雷警官说:“以后要喊你翟教授,不能再喊翟老师了。”我说都行都行,我们都笑了起来。

雷警官笑到一半忙收敛起来,用食指推了推那副黑框眼镜,也许还在诧异自己怎么就笑了起来,我还在笑,继续笑他突然冷下来的脸。雷警官说:“翟教授,咱们还是谈谈正事吧。”被他喊了一声教授,心里毛毛的,像有什么坏事一定得承认一样。我点点头。

雷警官问:“既然杨芙蓉和你老婆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她在死之前为什么给你打了个电话,而不是打给你老婆呢?”

我结婚的时候,刘副院长还没调过来呢。杨芙蓉见到我就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说完就看着天唉声叹气,像在取笑一个做了恶作剧的孩子。我挤挤眼睛耸耸肩,跟她说:“我们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她叔叔还没当上校长呢。”杨芙蓉接着说:“你这个人深不可测。”从那以后,杨芙蓉就把我当成了一个陌生人,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打,QQ签名上注了这样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老婆问我:“你不是跟杨芙蓉关系很好吗,她怎么连个招呼也不跟你打呀?”我说:“她被我的一个哥们给甩了,连我也恨上了。”我老婆笑了起来,说:“爱屋及乌,说得没错。”我说:“不是爱,而是恨。”我老婆接着就说了那句话,从那以后,就跟我不停地说。她说:“你这个人呀,有点强词夺理,我就是打个比方,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喜欢打比方。”

后来杨芙蓉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跟刘副院长好了,祝福我吧。”我说:“杨芙蓉,我以为咱们会老死不相往来呢。”她说:“我哪舍得跟你老死不相往来呢。”她又继续说:“瞧,这多好呀,你找了个校长的侄女结婚了,我要来个更直接的。”我让她别赌气,结婚可是大事,她说:“怎么是赌气呢,我这个人就喜欢老男人,你猜他怎么夸我?”我故意说他是谁,杨芙蓉瞪大了眼睛。我跟雷警官聊天的时候,脑子里常常浮现杨芙蓉瞪大眼睛的表情,我心里一直在默念:“杨芙蓉别这样,杨芙蓉别这样……”

那天杨芙蓉说刘副院长夸她是中老年男人的杀手。我跟她说:“这可比少男杀手的评价高多了。”她笑了起来,在我面前转了一圈。转完她问:“怎么样?”等着我夸她。我说:“杨芙蓉,你是不是喜欢我呀,老跟我较劲。”她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脸很快红了起来,认识她那么长时间了,第一次见她脸红,一直红到耳朵后面。我见她这样,只好说:“知道你看不上我。”杨芙蓉说:“知道还问。”

有一次我老婆又问我:“杨芙蓉是不是喜欢你呀,瞧她老躲着你。”我说:“什么混蛋逻辑,喜欢一个人就要躲着他吗。”我老婆说:“装什么呀,休想逃过我的眼睛。”我老婆又问:“她漂亮吗?”我是从那一刻开始在我老婆面前说起杨芙蓉腿有些短的事实的。我说:“她要是躺在床上,四肢朝上像不像一只乌龟呀?”我老婆哈哈笑了起来,说我嘴真损,但感觉像在说:“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吗,这就是原因。”

杨芙蓉跟我老婆越来越熟。有一次她跟我老婆说:“你知道我老公他是个什么人吗,说出来就吓死你,我还是不说了,这对他不好。”我老婆跟她说:“看他那个样子,像个正经人,我的眼力还可以,连我叔叔都夸过我,说我看人准,难道不是吗?”杨芙蓉说:“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能告诉你老公,他是个喜欢乱说的人,我不相信他,我相信你。”我老婆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不断警告我不要乱说,她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情,我说放心吧。瞧,我又说给了你们听,看起来杨芙蓉说得没错,我是个不靠谱的人。

杨芙蓉这么跟我老婆说:“他就是个疯子,他问我为什么不是个处女,我说我都二十七八了,怎么可能是个处女,他问我谈过几次恋爱,我说谈过两次,他说放屁,一看我这个样子,就不止谈过两次,让我老实交代。我说没什么可说的,他说只要我说出来,我要怎样他都答应,我信了。”我老婆跟我说:“杨芙蓉竟然信这样的话。”我说:“她连你的话都信了,还有什么不能信?”我老婆仰着鼻子说:“我经常撒谎吗,我的话不可信吗?”我说开个玩笑。

杨芙蓉说:“我说了,他让我说得具体些,我不打算说,他开始求我,你不知道,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一个孩子。”我实在很难想象刘副院长像一个孩子一样求杨芙蓉讲述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亲热的细节。她好像在说另外一个人,不是那个见到我就一脸慈祥的笑的领导。杨芙蓉说:“我又说了,等我说完他开始暴跳如雷,骂我是个婊子,说我一定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他,我说我说完了,他开始折磨我,你瞧,这,这,还有这。”杨芙蓉在我老婆面前脱衣服,让她看那些淤青。我老婆后来跟我说:“早就想到了,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空的时候,我得跟我叔叔说说。”我让她别多管闲事。

后来杨芙蓉跟我老婆无话不谈。我对我老婆说:“你可千万别像她那样,什么都对人说。”老婆说让我放心吧。我放心不下,从杨芙蓉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我老婆跟她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有一次,杨芙蓉给我发了一个网址,我一看全是男人保健的内容,我在电话里问杨芙蓉:“我老婆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回答我说:“你是个快枪手。”我埋怨我老婆说得太多,小心让刘副院长知道。我老婆说:“她那么恨他,怎么可能?”我说:“你上当了。”

我对雷警官说:“杨芙蓉很少给我打电话的,也许那个电话本来是打给我老婆的,结果没打通,不得已才打给我的。”

那天我们四个一块吃饭,那是最后一次见她。她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杨芙蓉死了,这就成了永远的谜。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本来想问问她的,后来聊着聊着觉得没必要了。她说起了那个搞摇滚的家伙,她说他不搞摇滚有点可惜了。我觉得杨芙蓉没什么话说了就挂了电话。等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只能看到那一张浮肿的脸了。刘副院长站在旁边。刘副院长跟我说:“她一直往大海深处游,我在后面使劲喊她,她也不听,一直游,一直游……”我老婆后来问我:“你信吗?反正我不信。”她跟我说:“杨芙蓉,就是他杀的,休想逃过我的眼睛。”我跟她说:“其实杨芙蓉早就不想活了。”

我知道杨芙蓉是怎么想的,她就是想死在我们三个人面前。其实我早劝过她,让她跟我一起练长跑,跑着跑着就什么都忘了。

雷警官问我:“那个狐狸精是谁?不好意思,我是说第三者是谁。”

我说:“我不能说。”

雷警官说:“是不是校长办公室的陈晓丽呀?”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刘副院长都交代了。我的嘴一定张得很大,问:“刘副院长承认杀了杨芙蓉?”雷警官笑了,像那种电影里坏人的笑,说:“那倒没有,他只是说他对不起杨芙蓉。”雷警官的脸又冷了下来,脸色是给我看的,说:“你还是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吧,否则就是知情不报,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我说:“我说。”

雷警官看着我,就像我是杀人凶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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