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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健康与母职:民国时期的儿童健康比赛(1919-1937)

2012-12-02卢淑樱

关键词:育儿婴儿比赛

卢淑樱

(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香港,新界沙田)

自19世纪中叶,清政府屡败于列强之手。为摆脱亡国灭种的危机与东亚病夫的耻辱,有识之士把个人身体与国家兴亡联系起来,提出戒鸦片、禁缠足,婴儿更要身体健康,方能达至强国强种的目标。踏入民国,强国强种的诉求造就了各种体育运动竞赛,就是牙牙学语的婴儿也有专门的健康比赛。

婴儿健康比赛的学术研究以美国为主,因为这类比赛是由美国发起的。学者从性别、母亲角色、科学主义、优生学说、妇孺卫生政策等角度分析比赛。①Annette K.Vance Dorey.Better Baby Contests:The Scientific Quest for Perfect Childhood Health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Jefferson,North Carolina and London:McFarland &Company,Inc.Publishers,1999.有学者认为20世纪初,美国进步主义者鼓吹以科学为本的完美童年(perfect childhood),造就了婴儿健康比赛的诞生与普及。Lynne Curry表示,比赛深入美国的腹地,将科学育儿法和家政知识带给了农村和内陆的妇女,削弱了城市中产妇女作为现代性中介人的角色。②Lynne Curry.Modern Mothers in the Heartland:Gender,Health,and Progress in Illinois,1900-1930.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9.Steven Selden强调比赛是美国优生计划的开端,20年代更进一步发展出完美男女比赛(Perfect Man and Woman Contests)和健康家庭比赛(Fitter Families Contests)。③Steven Selden.Transforming Better Babies into Fitter Families:Archival Resources and the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Eugenics Movement,1908-1930.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2005,149(2):199-225.Alisa Klaus则通过比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和美国的妇婴政策,指出美国联邦政府势弱,加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角色较为次要,助长了美国的妇女组织藉着推行婴儿健康比赛,参与制定妇婴卫生政策。④Alisa Klaus.Every Child a Lion:Maternal and Infant Health Policy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France,1890-1920.1993.

通过儿童健康比赛也可透视妇女家庭角色的变化。⑤有关中国儿童健康比赛研究,有Wang Zhenzhu以《良友》的婴儿竞赛会为例,说明杂志如何建构强国强种观念。参见Wang Zhenzhu.Popular Magazines and the Making of a Nation:The Healthy Baby Contest Organized by the Young Companion in 1926-1927.Frontiers of History in China,2011,6(4):525-537.20世纪初,中国同样提倡科学和面对婴儿早夭的问题。部分有识之士认为强国保种,首在改革妇女,于是提出各种方法规范妇女,儿童健康比赛便是其一。耙梳儿童健康比赛的来龙去脉,有助了解民国初期社会对母职的要求。

一、健康与育儿方法的新思维

不论中外,婴儿或儿童健康比赛都是20世纪的新事物。比赛源自美国,民国初年由基督教女青年会(下称女青年会)引入中国。20年代中期,奶粉商开始涉足比赛,及至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儿童健康比赛变得多元化。以下按照比赛不同的发展阶段,剖析主办单位如何定义儿童健康,并提出改善方法,建构出各种关于儿童健康的科学知识。

(一)婴儿健康比赛的由来

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美掀起一股关注儿童的风气,①当时欧美多国婴儿早夭问题严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各国死伤无数,儿童成为主宰国家未来的关键。大战过后,国际联盟在1921年成立国际儿童幸福促进会,目的是沟通各国关于儿童幸福之意见,并透过立法保护儿童。1925年,全球五十四个国家共同签署《日内瓦保障儿童宣言》,条文列明儿童必须受到适当的保护、教导及对待,并可享受各种物质上与精神上的权利。见许建屏:《中华慈幼协会一览》,封面内页,上海:中华慈幼协济会,1934。儿童健康比赛应运而生。当时美国婴儿夭折问题严峻,幸而大批移民由欧洲涌入。不过,美国本土的中、上层白种人认为,若情况持续,本土人口会愈来愈少,犹如“种族自杀”。②Alisa Klaus.Every Child a Lion:Maternal and Infant Health Policy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France,1890-1920.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34-35.时值进步时期(Progressive Era),有论者认为透过公众教育、普及医疗和健康信息,可改善儿童健康,于是举办类似乡郊牲畜集市的婴儿健康比赛,提倡科学育儿,并藉此“美国化”欧洲移民。尽管缺乏联邦政府支持,Mary T.Watt医生于1911年率先在艾奥瓦州举办比赛(Better baby campaign),之后妇女团体相继在农村发起类似的活动。直到1915年,国家儿童局(Children’s Bureau)以艾奥瓦州的比赛为蓝本,举办全国性的婴儿周(Baby week)。当局在各地的婴儿诊所,为五岁以下儿童检查体格,内容包括度高,磅重,测试智力,评估坐、立、行、走、抓等肢体控制与动作能力。不过,由于人手不足,很多诊所无法进行智力测试。③Marilyn Irvin Holt.Linoleum:Better Babies and the Modern Farm Women,1890-1930.Albuquerque:University of New Mexico,1995:112.

关注儿童健康并非中国举办相关比赛的主因。中国既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参战国,婴儿死亡率比西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清末以来强国保种的情绪及女青年会的美国背景,才是儿童健康比赛于民国初年在中国落地生根的原动力。

(二)科学化儿童健康观念

女青年会于1855年在英国伦敦创立,而中国的女青年会是由美南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United States)传教士Mary Louisa Horton于1890年在浙江杭州弘道女校发轫。自1908年起,该会先后在上海、广州、天津、成都、北京、南京、武汉、厦门、西安和香港等地设立市会。1923年,女青年会全国协会在杭州成立。④有关中国女青年会历史,参见Elizabeth A.Littell-Lamb.Going Public:The YWCA,‘New’Women,and Social Feminism in Republican China.Ph.D.Dissertation,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2002.

女青年会的保婴活动最先由北京市会发起。1918年,北京市会以婴儿卫生为题举办卫生运动,推广妊娠常识、儿童卫生和教育,并邀请名医、学者讲解,包括中国妇产科权威杨崇瑞(1891-1983)女医师、协和医院小儿科祝慎之大夫及幼儿教育家张雪门(1891-1973)教授。⑤《女青年会婴儿健康大会》,载《晨报》,1918-04-25;《婴儿健康会讲演日程》,载《晨报》,1918-04-26;《婴儿健康大会》,载《晨报》,1918-04-27;《婴儿健康大会》,载《晨报》,1918-04-28;《婴儿健康大会》,载《晨报》,1918-04-30。

翌年,婴儿健康比赛正式出现。当时北京市会筹办的“福儿周”,以1918年的婴儿卫生运动为蓝本,新加入婴儿健康比赛,形成教育与比赛并重的活动模式。⑥The Widening Circle:A Record of Growth.Shanghai:The National Committee of the YWCA of China,1919:15,21.其后,杭州、香港等市会陆续举办类似的活动。⑦1920年,杭州女青年会与沪杭甬铁路管理局等机构,联合举办首届保婴大会。香港市会在1923年开设保婴会,其后保婴会变成常设活动:每逢周四上午,医生义务为婴儿检查体格。参见Wong K.Chimin and Wu Lien-teh.History of Chinese Medicine;Being a Chronicle of Medical Happenings in China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Present Period.Tientsin:Tientsin Press,1932:495-496;黄玉梅:《川流不息(回忆录)》,第85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77;香港基督教女青年会:《香港基督教女青年会三十周年,1920-1950》,第6页,香港基督教女青年会,1950。

女青年会透过检查体格评估婴儿健康。例如,北京市会的比赛,医生会检查婴儿身体、牙齿及口腔卫生。比赛采用计分制,以1 000分为满分,当日胜出者是位两岁四个月男孩,分数高达969分。⑧The Widening Circle:A Record of Growth.Shanghai:The National Committee of the YWCA of China,1919:15,21.计分方法类似美国杂志 Woman’s Home Companion的Better Babies Standard Score Card,⑨Annette K.Vance Dorey.Better Baby Contests:The Scientific Quest for Perfect Childhood Health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1999:44-48.但由于资料不足,暂不能妄下定论。

1920年杭州市会的比赛,提供了更多有关体格检查的详情。据曾参与的王吉民(1889-1972)医生记载,比赛以婴儿身长、体重和头、胸、腹围的大小,评估其体格的强弱、智力和胸肺的发展状况。由于当时中国缺乏婴儿体格的数据,故要参考欧、美、日的数据,权衡中国婴儿体格是否达标:凡数值超乎西人或逊于日人者,均属失常。①王吉民:《中国婴孩体格之标准》,载《中华医学杂志》1922年第8卷第2期。其后,王氏致力收集数据,编制中国婴儿体格标准。②王吉民:《中国婴孩体格第二次报告》,载《中华医学杂志》1925年第11卷第5期。

概言之,自有比赛以来,女青年会便仿效美国,以量度身体不同部分的大小衡量婴儿的健康状况。这种量化方法与传统中医儿科的蒸变观念十分相似,③根据熊秉真的研究,中国传统儿科医学的蒸变之说,以唐代孙思邈(581-682)为代表。所谓“变”,即变化、改变的意思,而“蒸”就指婴儿体热的现象。婴儿自出生至一岁半左右,首三百二十日当中,每三十二天便有一次生理变化,即所谓“变”,而每六十四天,“变”与“蒸”的情况会同时出现。婴儿总共经历十变五小蒸,再加上三次大蒸(即生后三百八十四日、四百四十八日和五百七十六日),其成长才告一段落。熊氏认为蒸变之说的重点,在于提出婴儿成长有一定规律,甚至可视为机械化的过程。有关蒸变之说,见熊秉真:《幼幼:传统中国的襁褓之道》,第六章,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5。彼此同属渐进式的原理。两者的分别只是新式的量化方法建基于现代医学和科学理论,有大批数据支持,显得更为专业、客观。

至于如何落实保障儿童健康,首要是教导父母认识新式育儿法。北京市会1918年的卫生运动大会,请来儿科医护人员和教育学家,向母亲讲授新式育儿法。翌年的福儿周,同样举办了医学讲座、婴儿洗浴示范和婴儿衣服配件展览,会场内更张贴海报,介绍育儿方法。④The Widening Circle:A Record of Growth,1919:15.如出一辙,杭州市会的比赛安排了演讲、授课、电影播放、示范、派发小册子甚至征文比赛,又展出最新式的婴儿服装、玩具、家具、食品和餐具。⑤Wong K.Chimin.Some Experiences in Public Health Work at Hangchow.National Medical Journal of China,1924,10:82-84.至于香港的保婴会,由医生指导母亲婴儿饮食、疾病预防及护理。⑥黄玉梅:《川流不息(回忆录)》,第85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77年版;香港基督教女青年会:《香港基督教女青年会三十周年,1920-1950》,第6页,香港基督教女青年会,1950。可见女青年会藉着比赛教导父母育儿新法,从而改善婴儿健康。该会在1926年推出的三年卫生训练课程,充分反映比赛是吸引父母参加训练的噱头。⑦《三年的卫生训练课程》,载《女青年》1926年第5卷第7号。更甚者,女青年会以服务妇女为主,所以比赛及教育项目主要针对母亲,强化她们养育健康儿童的责任。

总的来说,女青年会开创了科学化婴儿健康比赛的先河。各地市会透过体格检查评估婴儿健康。努力搜集数据如王吉民医生,更希望藉此编制中国婴儿成长标准。比赛通过展览、讲座和示范等方法,向父母推介最新式的育儿方法和用品,并且鼓励他们定期带子女约见医生,逐渐形成医学之于儿童健康的权威。这种寓教育于比赛、展示和讲授的活动模式,成为了20世纪初期婴儿健康比赛的典范,其他机构所办的比赛,形式无出其右。

(三)消费与健康

1926-1927年,美国的宝华干牛奶公司(Momilk,下称宝华)在中国举办了首个商业化的全国婴儿健康比赛──婴儿竞赛会。比赛不仅以选美代替体格检查,更强调消费可换取健康,科学概念变成宣传商品的用语。

现存关于宝华的资料甚少。该品牌奶粉由美国麻省Brewer& Co.Inc.生产,1924年1月,李元信(1884-?)出任该公司协理;⑧Who’s Who in China,1918-1950.vol.3(1931,1933,1936,1950),Hong Kong:Chinese Material Centre,1982:152,252,492.同年10月,宝华的广告首现于《申报》。⑨宝华干牛奶广告.载《申报国庆节纪念增刊》,1924-10-10。虽然宝华凭借广告宣传和主办婴儿竞赛会,在短时间内闯出名堂,但不久便销声匿迹,直到1931年才再出现于报刊,相信与李元信离开并且另起炉灶有关。[10]惠民股份有限公司:《惠民股份有限公司招股章程》,载《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调查研究类:牛奶奶粉调查资料》第二册,上海市档案馆,全宗号:Q275-1-2007-2。

“强民强国”是婴儿竞赛会的主题,但比赛却没有具体指出强儿的标准。竞赛会扬言“竞争即进步”,通过儿童不断比拼,父母便知子女的弱点,进而加以改进。[11]《婴儿竞赛会》,载《良友》1926年第7期。虽然比赛宣扬强民强国和父母育儿的责任,但其实只是场选美活动。竞赛会从1926年8月15日持续至翌年3月15日,期间家长先把未满两岁婴儿的照片寄到赛会,经大会分批在《良友》刊登,再由公众投票选出三甲。由于比赛是“见相不见人”,而照片又难以反映婴儿的健康实况,加上每位投票者对婴儿健康的尺度各有不同,所以有学者认为竞赛会只是对美国选美活动的响应。①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增订版),第85页,毛尖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推销奶粉才是举办竞赛会的真正目的。比赛期间,宝华不断在报章杂志刊登广告,宣传产品的优点。20世纪初,坊间普遍认为奶粉缺乏维他命丙、火气重、难消化,而且价钱昂贵。所以宝华刻意营造产品的科学形象,还通过与其他品牌甚至雇乳比较,凸显其优点。②宝华干牛奶广告,载《申报》,1926-09-26;《良友》1926年第2期;《良友》1926年第7期。婴儿健康比赛的原意是增进父母的科学育儿知识,改善婴儿健康,如今则变成鼓吹消费科学育儿产品来换取健康。

为了进一步凸显宝华的功效,竞赛会在《良友》刊登了数百幅婴儿照片,传递吃宝华可使婴儿健康肥硕的讯息。20年代,代乳品广告偶尔刊登婴儿照片,让消费者“看见”产品的功效,但毕竟数目有限,更绝少刊载大批照片。宝华在短时间内发放400张婴儿照片,在旁还刊登了该公司的广告,既可吸引读者特别是家长的注意,又能营造出吃宝华可育成健康肥硕婴儿的效果。

概言之,宝华的婴儿竞赛会创造了商业化婴儿健康比赛的神话,其重要性有四。其一,弃用女青年会的比赛规则,全凭婴儿样貌判断健康,而所谓健康婴儿,以白胖肥硕为主,但并没有客观、一致的标准;加上竞赛会以公众投票选出优胜者,只有富裕人家,才可动员亲朋戚友购买《良友》附设的票单投票,故此竞赛会既不公平又失去比赛的意义。其二,科学语言被用做塑造产品的形象,带出消费科学育儿产品可育成强健婴儿的讯息。其三,竞赛会延续父母培育健康婴儿的责任,尤以母亲为甚,并鼓励她们通过消费解决缺乳、难觅乳母等婴儿哺育问题。其四,比赛沦为商品宣传的平台。

(四)科学健康概念的延伸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儿童健康比赛进入黄金时期。在中华慈幼协济会(后改名为中华慈幼协会,下称慈幼协会)的推动下,③慈幼协会在1928年4月4日成立,由孔祥熙(1880-1967)、高凤池(1864-1950)、邝富灼(1896-1931)、郭秉交夫人联合发起,孔氏同时出任该会会长。慈幼协会的经费来自会费、捐助、政府机关及地方公益团体资助等等。1935年,国民政府行政院决议每年拨款八万元资助该会。可见慈幼协会具有强烈的官方彩色,所指的不仅是孔祥熙身兼该会的会长,而是慈幼协会实质负责统筹全国的儿童事务。慈幼协会的暧昧地位,凸显当时国民政府既不愿在儿童福利投放资源,但又想藉着提倡儿童福利,与西方国家看齐。见许建屏:《中华慈幼协会一览》,附录页4-5,上海:中华慈幼协济会,1934;《内政公报》1935年第8卷第16期;Jabin Hsu.The Activities of the National Child Welfare Associations of China.Chinese Medical Journal,1936(50):60.比赛成为了儿童节庆祝活动之一,并在各地滋长。该会的比赛沿袭了女青年会讲求科学的特色,利用体格检查判断儿童健康,同时通过展览、讲座与示范,教导父母新式育儿方法。此外,比赛吸纳了大批赞助商,增加家长接触科学育儿产品的机会。

南京国民政府没有专责处理儿童事务的部门,有关事宜交由慈幼协会处理。慈幼协会在不足十年间举行了多次比赛。以上海为例,1929年首次举办慈幼运动大会,之后锐意将比赛伸延至闸北及杨树浦等下层民众聚居地,唤起他们对儿童健康的关注。1935年,该会及其属下机构联合举办儿童健康比赛。即使在抗战前夕,比赛仍继续举行(见表1)。

值得留意的是,当慈幼协会在1931年订定中国的儿童节,④1931年,慈幼协济会向上海市社会局呈请以每年的4月4日,即该会的成立日作为儿童节,并于当日在全国各地推行有关维护儿童权利的活动,提高公众的慈幼意识。1931年8月10日,南京政府正式颁布儿童节纪念办法。故此,儿童节的官式庆祝活动始于1932年。参见许建屏:《中华慈幼协会一览》,第4-5页,上海:中华慈幼协济会,1934;陈征帆:《中国父母之路》,第118-124页,上海:中华慈幼协会,1936。国民政府随即颁布纪念办法,倡议当日“各社会教育机构(如民众教育馆等)应举行婴儿比赛及儿童健康比赛,或儿童知能比赛”,⑤中行:《国府颁布儿童节纪念办法》,载《慈幼月刊》1931年第2卷第4期。变相令比赛常规化,这亦解释了为何30年代比赛的数目倍增。

慈幼协会继承了女青年会婴儿健康比赛的精神与形式。首先,慈幼协会标榜父母的育儿责任,重申比赛的荣耀不在儿童而在其父母。全凭他们悉心照料,儿童才可健康成长,令国民、国家都得到幸福。⑥《获奖儿童,荣耀归谁?》,载《慈幼月刊》1930年第1卷第2期。比赛又是教导父母特别是母亲科学育儿知识、展示育儿成果的平台。该会透过图像、实物、讲解、示范等方法,简化科学育儿知识,让低学历甚至目不识丁的妇女也能明白。以1929年的慈幼运动大会为例,便通过实物陈列讲解食物营养;①经伯:《慈幼运动大会展览记》。比赛场地及诊疗所则张贴各式卫生图画、海报和标语,提醒父母时刻注重儿童健康,又设置模范洗澡室,提供免费洗浴。②王贯一:《闸北卫生运动大会记》。慈幼协会更邀请专家如刘王立明(1900-1970),讲解抚养儿童和妊娠妇女的健康与卫生问题。③刘王立明:《怎样抚养儿童》,载《慈幼月刊》1930年第1卷第1期。

表1 南京民国政府时期上海举办的婴儿及儿童健康比赛(1928-1937)

慈幼协会同样通过体格检查判断儿童健康。第一届闸北卫生运动大会,请来红十字会小儿科专家富文寿(1901-1971)医师、上海牙齿卫生会总干事黄仁德医师与杨素珍医师,连同女护士为参赛的儿童检查身体。④王贯一:《闸北卫生运动大会记》。1935年该会与属下机构联合举办健康比赛,总共动员了17位医生,另加七位评判,评估儿童健康状况。⑤《举行儿童健康比赛》;《儿童健康比赛》;《今日举行评判》。该会更是少数记录参赛者体格问题的机构,以便他们日后诊治。⑥王贯一:《闸北卫生运动大会记》。

值得留意的是,慈幼协会致力于使更多人可参与比赛。首届慈幼运动大会,欢迎一至七岁的儿童参加,后来更系统化地把参赛者分为婴儿组(零至两岁)、幼稚组(三至六岁)及幼童组(七至十一岁)。言下之意,比赛由纯粹为婴儿而设,变成十一岁以下的儿童均可参加。⑦《举行儿童健康比赛》,载《申报》,1935-04-01。同时,比赛不再是中、上层家庭的玩意。1930年,该会率先将比赛移师闸北,鼓励下层劳动阶层参与。翌年,再扩展到工人家庭聚居的杨树浦。⑧许建屏:《中华慈幼协会一览》,第20-21页,上海:中华慈幼协济会,1934。

慈幼协会的比赛能吸引大批商户赞助。首届慈幼运动大会已有多个儿童食品、玩具及衣服的商号参与。⑨陈征帆:《慈幼运动大会四日记》,载《慈幼月刊》1930年第1卷第1期。其中,克宁奶粉及桂格麦片是奖品赞助商,并在会场设置临时商场,推销产品,据报临时商场“布置绝精,令人流连不忍去”。[10]经伯:《慈幼运动大会展览记》,载《慈幼月刊》1930年第1卷第1期。之后的闸北卫生运动大会,参展商的种类和数目有增无减。撇除奶粉商,新加入的还有衣服、药物、糖果等商户。勒吐精代乳粉、桂格麦片、克宁奶粉及荣发牛奶公司,更提供试尝服务。①王贯一:《闸北卫生运动大会记》,载《慈幼月刊》1930年第1卷第4期。1935年慈幼协会的比赛,奖品赞助商共十四个之多,当中不乏经营与儿童无关者,例如亚细亚火油公司,可见赞助比赛不再是儿童食品和用品商的专利。②《举行儿童健康比赛》,载《申报》,1935-04-01;《儿童健康比赛》,载《申报》,1935-04-02;《今日举行评判》,载《申报》,1935-04-03。商户赞助比赛,固然是为了宣传,建立公司及产品形象,慈幼协会又可得到商户借出产品展览,甚至赞助比赛,可谓互惠互利。慈幼协会容许商户在会场内办展销会、派发饮品,足见该会认同消费相关产品可促进儿童健康的理念。

简言之,慈幼协会以女青年会的比赛为基础,再加入新的元素,如扩大参赛年龄范围和社会阶层。同时,重申科学、医学之于儿童健康的重要,扫除商业比赛既不客观又欠缺公允的评审方式,尽管选美形式的比赛在30年代仍十分流行。不过,慈幼协会的比赛并未完全排挤商业元素,反而吸引更多商户参与和赞助,当中不乏经营与儿童无关的公司。此现象印证了儿童健康比赛在30年代广受市民大众关注,遂吸引商户借机宣传。

(五)新瓶旧酒

儿童健康比赛是崭新的方法,以科学知识评估和促进儿童健康。综观上述的比赛主办机构,除奶粉商外,其余皆以科学概念定义儿童健康。白胖肥硕仍是健康儿童的写照,不少得奖者皆以肥硕见称。如1932年安徽民众教育馆婴儿健康比赛,第一组首名婴儿虽然只有七个月,但肥硕如二三岁。③《省立第一民众教育馆举行婴儿健康比赛》,载《安徽教育行政周刊》1932年第5卷第42期。同时,量化的儿童健康标准正逐渐确立,通过量度儿童身高、体重、身体各部分比例、营养数值、肢体机能与反应,等等,评估他们的健康情况。

由于比赛的主题不一,检查或考核的重点也不尽相同。女青年会和慈幼协会注重婴孩的整体表现,而商务印书馆的体力竞赛则考核儿童的握力、拉力及推力,④《商务印书馆举行儿童体力竞赛》,载《申报》,1934-04-02;《商务印书馆主办儿童体力赛结果》,载《申报》,1934-04-21。至于前文提及的婴儿竞赛会,就属于选美性质。

然而,主办单位本身对科学的理解参差不齐,造成对儿童健康各有不同的解释。例如1935年重庆的儿童健康比赛,检查参赛者的眼、耳、鼻、喉、齿、心、肺、腹部、营养状态、身长体重、胸围。由于所得的数据难以判断儿童健康的好坏,大会于是自定健康标准如表2所示。

表2 1935年重庆儿童健康比赛的比率

上述比率犯下几个基本的数学和统计学谬误。首先,体重及身长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量度单位,把两者混合计算已经有问题,所得数值代表身高还是体重的标准又没有交代清楚。其次,大会没有解释30及5这两个标准数值是如何订定。再者,类似的统计标准通常容许若干程度的误差,但上述的标准却是个绝对数值,稍有出入已被视做身体欠佳。赛会对儿童健康的评估如此马虎,不禁令人怀疑当时的量化健康概念到底有多准确。

不论是采纳哪种计算方法,测试身体哪部分,量化的健康概念无非向国人说明,儿童健康有客观、科学的评价标准。至于怎样使儿童的健康达标,依循科学知识育儿是不二法门。

尽管主办单位对儿童健康的解释各执一词,对科学原则却是一致推崇。综合上述比赛所提倡的科学育儿知识,莫过于饮食营养、日常卫生习惯、家居清洁、定期约见医生检查体格,等等,如经济能力许可,更可消费相关产品(例如牛奶、鱼肝油),调理身体。以上林林总总的育儿知识与方法,不少源自清末传入的家政学。

有别于家政教育,儿童健康比赛是正规教育体制以外倡导科学育儿法的平台,而且可接触社会各阶层,包括无法入学读书者。比赛又提供了实践的机会,让父母展现育儿的成果。从比赛所提倡的健康概念与育儿知识,我们可归纳出民国时期育儿的金科玉律:若要儿童健康,母亲必须学习和使用科学育儿方法。

二、科学、健康与母职

以科学为本,是民国时期婴儿及儿童健康比赛的特点。比赛重新定义儿童健康的意涵,并提议各种科学育儿知识与方法。这些理念和知识,揭示了时人对理想健康儿童的想象;而为育成强健儿童,对母职的要求也随之提高。正当20世纪初强国强种与妇女解放主张同时高唱入云,儿童健康比赛强化了妇女的母亲角色,规训她们的母职,展现了民国时期妇女的社会地位与家庭角色之间的矛盾与张力。

不论是社会团体还是奶粉商主办的儿童健康比赛,均强调父母特别是母亲的责任。这种侧重妇女育儿职责的风气,源于清末传入的家政学。这学科既否定传统以来妇女口耳相传的育儿经验,又强调母亲欠缺科学育儿知识,必须重新学习。儿童健康比赛进一步强化这种观念。比赛期间所设的各式展览、示范和演讲,锐意向母亲灌输科学育儿知识,又鼓励她们定期带子女到诊所检查。以上种种措施,无疑是否定妇女传统的育儿方法。母亲必须向专家学习科学知识,并遵循医生的指示行事。

为确保母亲切实执行科学育儿法,有团体专门派医护人员上门督导。早在20年代中期,女青年会曾建议属下诊所的看护,最少每月一次到访参与卫生训练计划的家庭,查察母亲的育儿方法是否恰当。①《三年的卫生训练课程》。由于资料有限,无从考证计划是否实行。到30年代,有报道指出上海市政府卫生局派护士上门,指导妇女妊娠及育儿知识。②《市卫生局重视妇婴卫生》,载《妇女月报》1937年第3卷第2期。慈幼协会和闵行民众教育馆举办的儿童健康比赛,也加插了类似的活动,③《县民教馆儿童健康比赛》,载《申报》,1933-04-26;《上海慈幼诊疗所举行母亲会》,载《妇女月报》1935年第1卷第11期。高桥卫生事务所每月举行家长联欢会,藉此灌输家庭普遍卫生常识。④《高桥幼童健康比赛会给奖》,载《申报》,1935-11-19。医护人员家访,是要确保母亲育儿之法得宜;为此,母职无奈受到监管,及后更发展出另一种规训母亲的组织──母亲会。

母亲会可谓儿童健康比赛的副产品。1933年,上海县闵行民众教育馆举办第三届儿童健康比赛,项目之一是“育儿测验”,虽然测验的内容不详,但就字面意思推论,应该是考核母亲的育儿技巧。⑤《县民教馆儿童健康比赛》。为庆祝1935-1936年中国首个儿童年,⑥早在20年代,西方各国已订定儿童年。慈幼协会认为儿童年可唤起民众对慈幼事业的关注及责任,并使儿童了解自己身处的地位而奋力向上,于是准许上海的儿童幸福会向国民政府呈请,把1934年订为儿童年。建议虽然在1934年2月获通过,但到1935年才实行,从1935年8月1日到翌年7月31日,是为中国首个儿童年。参见许建屏,《中华慈幼协会一览》,4-5、25-29页,上海:中华慈幼协会,1934。全国儿童年实施委员会建议,各地每星期举行父母会、母亲会及成立父母教育研究会。所谓母亲会,即“涵养母亲智德,研究及实施儿童教养方法,增进儿童幸福”的组织。⑦许建屏:《中华慈幼协会一览》,附录第28页。教养儿童进一步被视为母亲不能摆脱的义务与责任。自此,母亲会、母范会逐渐在全国各地成立,活动离不开比拼妇女的持家之道,或藉着儿童健康衡量母亲是否称职,更有母教比赛、选拔模范母亲,等等。⑧《平市民教馆定期举行母亲会》,载《妇女月报》1935年第1卷第6期;《沪母教比赛大会纪》,载《妇女月报》1935年第1卷第11期;《新运工作建议──母亲会办法草案》,载《妇女新生活月刊》1936年第2期。

从儿童健康比赛的教育环节、上门家访,到设立母亲会,反映出民国时期为保障儿童健康,母亲成为被规训的对象。究竟母亲对新式育儿知识有何意见?她们又是否接纳科学育儿法?由于数据所限,笔者暂未发掘以第一人称的纪录,无法得知母亲对比赛的观感。有报道指出上海乡郊妇女对儿童健康比赛“颇饶兴味”,⑨苏德隆:《沪郊农村卫生工作初步报告》,载《中华医学杂志》1936年第22卷第4期(总121期)。这显示她们对活动的正面反应。不过,一篇有关南昌育儿科训练的文章却呈现另一景象。1937年,江西南昌市举行了保甲长眷属训练班,当中包括教授育儿常识。初时,课堂不准女学员带同孩子上课。由于爱儿心切,学员不是心不在焉,就是要求早退。其后规矩放宽,准许带儿上课,但婴童啼笑无常,又使她们难以专心上课。每遇老师责难,学员均答曰:“老师所讲的都有道理,可惜我不是闲人,没有心思,那里听得进去!真白费了老师的心血!”[10]丁雪梅:《南昌市保甲长眷属训练班之经过》,载《江西妇女》1937年第1卷第1期。

无疑,科学育儿法对部分妇女,尤其是过往从未接触者,有一定的吸引力,惟受物质条件及外在环境所限,阻碍了她们学习和实践的机会。假如来自工商界的家庭主妇也无心上学,终日为口奔驰的女工和农村妇女,更缺乏学习条件。

儿童健康比赛能否规范母亲使用新法育儿也值得商榷。短篇小说《“健康比赛”》中的新潮摩登母亲,有个长得活泼可爱的孩儿,并预料可在儿童健康比赛中获奖。不过,小孩并非由母亲养育,而是有赖乳母悉心照料,可怜乳母的儿子因为缺乏喂养而皮黄骨瘦。①周文:《“健康比赛”》,载《通俗文学》1935年第2卷第6期。科学育儿法原本是鼓励母亲自行哺育,假手乳母已属不当,更何况夺去他人的奶水而肥自家的小孩。

宣扬科学育儿法的儿童健康比赛,确实为母亲带来了新的知识、新的规范,但并不等于母亲必然受到影响。毕竟,她们拥有主观能动性(agency),在其能力范围之内,选择对自己和子女最适合、最可行的育儿方法。笔者并不打算在此讨论母亲的主观能动性,而是希望藉此带出儿童健康比赛对母职的形塑。

儿童健康比赛有关育儿的论述,充分显示母职是社会的建构,无关乎女性的生理特质。育儿工作可细分为生、养、教三部分。中国传统视生育、养育为母亲的职责。七岁前的童蒙教育也是由母亲掌管,但由七岁开始,教育孩子就是父亲的责任。②Hsiung Ping-chen.A Tender Voyage:Children and Childhood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107-112.这种性别分工的情况,到民国时期仍无甚改变。虽然儿童健康比赛主张父母同样有育成强健儿童的责任,但自女青年会举办比赛开始,已把育儿的重担搁在母亲身上,不论是广告、海报、标语还是比赛的颁奖礼,均以母子形象作为亮点。儿童健康比赛把育儿视为妇女的工作,与近代中国的政治发展不无关系。

从清末妇女问题的产生,到民国时期儿童健康比赛,社会对妇女母亲角色和母职的推崇与规训,其实一脉相承。在清末亡国灭种的阴影下,妇女得以入学校读书,接受贤妻良母教育,又被赋予国民之母的身份,为国家养育强健的小孩。母亲养育儿童的家庭责任,被视为救国的方法,妇女的家庭责任等同其社会角色。虽然儿童健康比赛是正规教育体制以外训练良母的途径,但观乎比赛对妇女的期许与母职的要求,两者却是殊途同归。不论是社会团体还是商业机构所办的比赛,一致认定母亲的育儿责任,并将育成强健儿童提升为妇女对国家、民族以至全人类的贡献。如此看来,儿童健康比赛所呈现的母职,既是传统的延续,又是20世纪初强种救国与科学主义下的产物。

然而,比赛崇尚母亲育儿的职责,却与20世纪初妇女争取走进公领域的诉求相违背。尽管女子教育是要训练贤妻良母,部分妇女仍希冀可凭借其教育水平,走进公领域,独立谋生,争取参政权。③Joan Judge.Talent,Virtue,and the Nation:Chinese Nationalism and Female Subjectivities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2001,106(3):765-803.当妇女愈是要求摆脱固有的家庭角色,部分社会团体愈是利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儿童健康、科学育儿法等,把她们拉回家庭工作岗位。儿童健康比赛对母职的要求,揭示了民国时期空有妇女解放的口号,对母职的要求却从没半点退让。

三、结 论

从求神问卜到信赖医生诊断,古往今来,母亲无不关心孩子的健康。20世纪初的中国,运用了新的语言(科学)、新的方法(儿童健康比赛),提醒母亲育儿的职责。这些新的元素,改变了国人对儿童健康的理解,崇尚医学权威,加强对母职的规管。然而,比赛提倡的理想母职,与当时妇女要求解放、走进公领域的诉求却是背道而驰的。

20世纪初,美国与中国同样崇尚科学和举办儿童健康比赛,但两者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结果。在20年代的美国,紧接着婴儿健康比赛的是完美男女比赛和健康家庭比赛,提醒国民只有身体健全的男女,才能组建完满的家庭,生产健康的婴儿,惠泽国家。④Steven Selden.Transforming Better Babies into Fitter Families:Archival Resources and the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Eugenics Movement,1908-1930.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2005,149(2):199-225.不论是婴儿比赛还是优生学说,均强化本土白人的种族优越感,藉此贬抑有色人种和同化欧洲移民。相比之下,中国的婴儿及儿童健康比赛未能与优生学说接轨,只停留在规训母职的阶段,并且衍生出各种母教、母范比赛,改进母亲育儿、养儿和教儿的能力,仿佛若不能改革妇女,中国就没有未来。由此可见,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纵使科学被喻为改善儿童健康的灵丹妙药,妇女的母亲角色,甚至作为贤妻良母,才是强儿强种的保证。(本文为2011年5月香港亚洲研究学会第六届周年学术会议发表之论文。由初稿到刊出,幸得叶汉明教授、潘淑华教授、李凈昉博士、陈绮娴女士和与会者的宝贵意见,特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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