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浪漫型生产方式的建构与当代审美趣味的重塑*
2012-11-24袁牧华
■ 袁牧华
一
艺术生产是人类精神生产方式之一。当电子媒介成为主要的艺术生产媒介时,电子媒介不但改变了人类感知与表征世界的方式,也改变了人对世界的体验,构合了这一时代的艺术生产方式。拉潘姆根据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对印刷文化与电子文化感知世界的方式不同进行了对比。通过对比,我以为,拉潘姆以“视觉”与“触觉”,以“图像型的人”与“文学型的人”来区别电子文化与印刷文化中感知方式的变化是极有见地的,因为,这两种文化的其它特征都是从这里引伸出来的。电子媒介使以“影像”为主导的文化形态取代了以“文字”为主导的印刷文化。“影像”是电子媒介的主要表征符号,是人类运用视觉成像原理整体感知与把握世界的符号方法,形成了人类感知世界的特有方式,形成了视觉文化。人类感知与表现世界方式发展根本性改变使艺术生产符号中“影像”取代“语像”逐渐取得了文化霸权。“影像”把拉潘姆所列的所有电子文化特征综合起来,并具备以下特征。
1.动态的、整体的复制世界的能力。首先,电子媒介极大地提高了人类虚拟与形式世界的能力,因而使人类的艺术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这种整体的、动态地把握世界的能力在确立人的主体性时极大地膨胀人类征服的欲望。其次,影像与欲望的直接同一,于是,人把欲望的表现与满足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文化领域中,欲望的直接展现成了人们的爱好。
2.影像的链接是自由的、主观的、共时性、非连续的。这种自由的链接方式,使拉潘姆在上表中所列的其它特征都得到了体现落实。人们只有在影像中才能感知与理解世界的存在及其意义。由于影像的“蒙太奇”链接方法,世界的意义都不再是恒定的,而是在符号的链接中生产出来的。人对世界的感知也不是基于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感悟与体验,而是基于对影像的感知与体验。“现实体验”转化为“影像体验”。
3.影像不但具有极强的生产、复制能力,也有十分可观的传播能力。于是,虚拟的图像四外扩散,使整个社会充满了杜夫海纳所说的形式化、虚拟化情绪。海德格尔说“世界图像化”了——这不仅是指人类运用图像来把握世界,而且更重要地是指世界本身也成为了虚拟性的图像。电子媒介把人类的“物像直观”转化为“影像直观”。“物像”直接面对的是现实物质世界,其把握的是直接物象或者说物质世界的自然形式。“影像”直接面对的是虚拟的幻象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人造”的世界,于是,人对世界的感知也不是基于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感悟与体验,而是基于对影像的感知与体验。“现实体验”转化为“影像体验”,世界成了德波所说的“景观社会”。
“景观社会”显示了与其它社会不同的特征:一是少数人对多数人的控制。“影像”使大众沉醉于“一种痴迷和惊诧的全神贯注状态”,并由此而失去了判断力。“景观就是目标”,在景观之后的正是这一时代人的生存方式,于是,“沉默的大多数”在不断地“看”中也“意味着控制和默认,分离和孤独”。二是景观以一种不干预的隐性方式,在去政治化的表面下,意味的是全面而深刻的奴役与控制。三是在“娱乐”的迷惑下,大多数偏离了自己本真的批判性与创造性,沦为景观控制的奴隶。电子媒介形成的景观使人改变了对世界的感知,由于人“沉迷”于“影像”的“娱乐”,从而使人在精神上失去了批判力与创造性,于是在“一种不干预的隐性方式,在去政治化的表面下,意味的是全面而深刻的奴役与控制。”我们不能完全赞同在电子媒介环境中德波所说的“人为物役”的判断。但如果我们从麦克卢汉“媒介是人的延伸”及“媒介即是讯息”的理论视角来看,人类的感知与情感体验本质上是同一的。
二
一个社会的主导媒介不但改变了人类的感知方式,同时也在无意中形成这个时代的人的心理。马克思把人类通过技术征服自然,并在在这一过程中生成人性的过程称为“自然的人化”。“自然的人化”向外是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其主要生成人类的技术文化,“自然的人化”向内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改变,其主要生成人性。人类的物质实践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根本性变化,从而使人的文化—心理发生微妙的变化,造成了一个时代的人特有的“心灵态度”或者说“世界感”。所谓的“世界感”就是指个体面对世界时所立持的精神态度或者说心理态度,主要包括人对世界的感觉、印象、情感、态度等人的主观精神感受,它是在特定的环境形成的人的心理体验。电子媒介造成了什么样的“世界感”呢?拉潘姆把生活于印刷文化的人比作“市民”,而把生活于电子文化的人称为“游牧民”,并把其各自的心理感受与特点进行了比照。
拉潘姆的观点,乍看起来,多少带有点生物机能主义倾向。因为其在肯定人的生理机能时,把生理机能与心理机能混同了。生理是自然的结果,而心理是文化的结果,人的心里体验所形成的“世界感”是人丰富的文化—心灵世界的反映而不是人类单一生理机能的表现。所以,我们不能把“自然的范式”直接运用于“人文范式”,否则,在其肯定了人的自然性时就会忽视人的社会性、文化性。当然,雷蒙·威廉斯也说文化可指“人的心灵状态”,可指“人类社会知识发展的总状态”,可指“艺术的总体”,还可指“人类整个生活方式”。也就是说,从威廉斯的文化观念来看,人类的一切活动本质上都是人类的文化活动,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科技媒介本质上也就是一种文化,在这种媒介环境中人形成的生理感受本质上也是人的心理感受,是文化的结果。由于,在媒介环境中,人类感知与情感体验的同一,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人的生理机能也是文化积淀的结果。也就是说,在电子媒介环境中表现出来的人的生理感受也就是生活于这个时代人的“心灵态度”,并不完全是一种自然的动物机能。如果,让我在拉潘姆所列的名目中选择一个关键词用来区别生活于电子文化与印刷文化中人对世界的真切心理感受,那么,我以为选择“幸福 /happiness”与“快乐 /pleasure”是最恰当的。因为,这两个词最能概括出这个时代人的“心灵感受”,而拉潘姆所列的其它的“心灵感受”都可以看作是从这里伸发出来的。
在印刷媒介时代,人们追求的是“幸福”,而在电子媒介时代,人们追求的是“快乐”。幸福是什么?由于价值观的不同,答案当然很多,但其基本内容就如林语堂所说:幸福意味着安宁,身体的安宁和思想的安宁。一个成功人士——因而也是一个幸福的人——只不过是了解清楚了自己在生活中的真正需求,并且实现了它。这种实现是人付出了艰辛努力后得到的回报,是人的欲望在社会与文化中的合理实现,其最终得到了社会与大众的认同或者认可。因此,本质上,幸福就是感性与理性、个体与社会,欲望与文化交合后所产生的精神性享受与体验。在电子媒介时代,人们追求的快乐又是什么呢?快乐是欲望的满足与实现,是欲望的直接宣泄。“本能”或者“本我”是生命的最基本需求,也是生命的本真性存在,其遵循的基本原则就是“唯乐原则”即避免痛苦,寻求欢乐。电子媒介的“影像”符号不仅直接展现人的欲望而且其直观性与无差别传播又正好切合了人的自我本能确证内在的需求,迎合了人对自身欲望直观的需求。弗洛伊德认为欲望是一种“没有价值观念没有伦理和道德准则”的生理本能,其唯一的准则就是“根据唯乐原则去满足本能的需要”。在本能的消耗中,人的生理得到满足与实现。由于这种能量的消耗缺失基本的精神性“价值指向”与“价值旨归”,于是,人在追求生理满足时丧失了最起码的精神性追求。由于欲望的本质上肉体的满足,并不会给人以精神的满足,所以,在欲望的狂欢中,人的精神上更为空虚落漠。我们不能完全认同弗洛伊德对“本我”即人的生理欲望——“力比多”所作出的分析与判断。因为,从文化的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出,生理欲望也是文化的结果,只不过,这种文化性表现为集体无意识,人们似乎感觉不出来。荣格说无意识是文化的结果也就是这个意思。人的生理的满足与实现从表面看来是生理能量的消耗,是缺失基本的“价值指向”与“价值旨归”的欲望。然而,如果人类只要重新审视欲望,我们就可以看到,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生理满足与实现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新的,不同于传统的“价值指向”与“价值旨归”的文化。电子媒介也促使了社会个体“原子化”不期而至,因此,在文化的价值取向上,人们更愿意强调的是人的自然性,而不是人的社会性,人更强调的是个体的欲望的满足而不是人类共同的利益与权力实现。电子媒介能把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自由转换,于是,人的隐私在公共化的私人空间或者私人化了的公共空间中得到的自由展现与满足,人类的窥视欲第一次得到了“合理”的满足与实现。“影像”能把一切都赤裸裸地展现为当下直观。直观一切刺激了人直接表现一切。当人把生命的意义诠释成当下的狂欢时,生命的意义就是欲望与本能耗费,于是,人更愿意把人性看作是现实的满足而不是对一种对未来的期待,人更愿意把人的自然性,而不是人的社会性或者文化性看作是人的本质。这样,人性中最本能的欲望——性及各种本能就成了当下社会文化表现的一个永不厌烦的主题,追逐快乐成了时人的生命准则之一。由于欲望是当下性、短暂性及其不可交流性,于是现代人也就摆脱了“公民”或者说“公民化”社会的理性约束也成为逐草而居的“游牧民”——那里能满足欲望,那么就是自己的家园。其实,弗洛伊德自己也说文化的“超我”在表面上是与“本我”相对立的,实质上,“超我”是文明化、文化化了的“本我”。也就是说,欲望与文明在电子文化环境中是直接同一的,因此,我们也就不奇怪为什么拉潘姆把现代人比作是“游牧民”,波特莱尔与本杰明把现代人比喻成“流浪汉”,而在齐美尔笔下,现代人是则“游荡者”了。当人除了当下的欲望满足后,就变得毫无所依时,人就没了希望,也没有了未来,于是,现代人又成了新一代“流浪汉”。只不过,真正游牧时期是地域的流浪,而现代则是心灵的流浪罢了。这些失去传统信仰与价值目标的“游牧民”在感性生命的迸发中,在欲望横流中,在野蛮式快乐中,在无望中,不停消耗自己的生命,从而最终完成自己的生命旅程。
三
把媒介置于马克思的生产理论语境中来看,那么,媒介其实也就代表了一定时代的特定的文化生产方式。因为,媒介的变化不但意味艺术生产力的发展并且也意味艺术生产关系,不仅意味艺术构思与艺术表现能力的变化,也意味人的“世界感”的变化,因此,艺术媒介的变化也就意味人类艺术生产方式的变化。电子媒介是指以电力与电子技术为基础,以“影像”为主要传播符号而发展起来的一系列技术手段的总称,包括照相、广播、电影、电视、网络等媒介。电子媒介是现代社会中最重要的艺术媒介,科技越是发展,电子媒介作为一种生产方式对艺术与审美的影响就越大,并日趋明显。黑格尔说人类的艺术媒介的性质是从物质性走向精神性的,人类技术越是发展,艺术媒介就越是趋向精神性,而艺术符号形式中物质性就越弱而精神性也就越强。艺术是一种符号形式,黑格尔在艺术的历史形态所说的“物质形式”实质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媒介“符号形式”。当艺术媒介及其符号形式由物质性媒介向精神性媒介发展时,艺术的历史型态由象征型发展为古典型再到浪漫型。基于媒介性质与艺术的历史型态的变化,我把艺术生产方式的历史形态也分为象征型生产方式,古典型生产方式,浪漫型生产方式。当物质形式压倒精神内容时,艺术生产就是象征型生产方式;当物质形式与精神内容和谐时,艺术出现古典型生产方式;当精神内容压倒物质表现形式时,艺术出现浪漫型生产方式。电子媒介以“影像”为基本的艺术符号形成了现代典型的浪漫型生产方式。这种艺术生产方式其实就是拉潘姆所列出的感知或者说表征方式与心灵态度的结合,也是现代艺术生产力与现代艺术生产关系的结合,于是,艺术生产方式呈现出迥然不同其它两种生产方式的特点。
1.艺术生产关系即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在“娱乐”旗帜下演化成直接的欲望。与此同时,影像的流动性与欲望的流动性的直接而巧然的暗合,使人们在艺术生产中把情感自然化,欲望化。影像生产能使人的欲望在最恰当的时空中把直观化、形式化,影像与欲望融合了。影像能把人的无意识全面直观地展现出来,于是,在艺术生产中,人们似乎更乐意于自己本能的释放了。
2.影像把世界直接虚拟为形式,从而极大地提高艺术生产力。影像是以蒙太奇为主要连接手段的艺术生产方式,当影像的链接不再是内在的逻辑性而是外在的形象性自由性组合时,影像的链接方式由印刷文化的逻辑性转换为视觉文化的直切性。由于,影像可以随意地、自由地组合,并且在自由链接碰撞出不同的意义与景观,出现著名的“库里肖夫效应”。也就是说,艺术的形式与意义都不是固定的,或者说先天的理性设定,而是在后来的制作中自由的形成的。与此同时,影像与欲望的复合并进行无质与无量的大量地复制与传播,使表层的审美化四外传播与扩散,于是,不少人就在叫嚣“日常生活审美化”了。
3.影像的蒙太奇手法使艺术创作演化为艺术拼凑。由于创作主体可以随意地支配艺术媒介及其组合方式,这种自由的叠合就像“流浪者”那样随意组合而不是像“公民”一样按照法定的逻辑关系来链接。影像的内在的结构方式随意地叠合而不存在前后因果关系,于是,在“拼贴”就成了主要的创作手段时,而欲望的张扬与满足成了艺术与审美的根本宗旨。
电子媒介以无质、无量的“影像”为基本表征符号的,因此,我们说,电子媒介成了黑格尔所说“精神性媒介”的典范。由于,艺术中“物质形式”——符号形式完全被主体的精神内容压倒了,主体的精神性完全克服了符号的物质性,所以,电子媒介形成了典型的艺术浪漫型生产方式。由于电子媒介能轻松地虚拟现实世界,于是,在现代人看来,符号化的艺术生产并不是什么难事了,“人人都是艺术家”不再是什么梦想而成了真切的现实存在,艺术生产的权力又回到了大众手中。以电子媒介为主体媒介形成的艺术浪漫型生产方式以“影像”为表征符号,以满足大众的“欲望”为底蕴,以“消费”为内在的逻辑,以“经济利益”为文化价值诉求,以“蒙太奇”的手段组织艺术,于是,艺术生产由理性的符号组合转变为游戏式的符号自由拼贴。当艺术生产变成了大众的能指游戏时,艺术成为了失去“意味”的“纯形式”。所以,杰姆逊所说的现代艺术是“一尊被挖掉眼睛的雕像”——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综观西方现代艺术的抽象化、形式化、娱乐化倾向以及现在我们文坛中各种类似于“超女”等文艺现象的出现,我没有理由怀疑自己的判断。
审美本质是人类的生存体验的符号化表达。当审美只是不承载生命体验的虚拟形式时,欲望化,性感化、色情化的艺术形式在“审美”的旗帜下粉墨登场了!原来人们在公众场合羞于启齿的话题或羞于展现的隐私,现在堂而皇之变为大众话语。当审美静观转化成欲望与激情的发泄时,审美在众神狂欢中成为人们张大与满足欲望的遮羞布!如果说,波兹曼的“娱乐至死”是电子媒介时代人的精神与灵魂的最真实写照,那么,“审美是欲望的展现与满足”也就成了这一时代人的审美趣味最贴切的理解与描述。在快乐的追求中,大众成了夜光的飞蛾,在无尽的忠诚、激情乃至麻木中快乐地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