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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与“人”的镜像——1990年代以来的都市叙事及其电影改编

2012-11-24刘畅

文艺论坛 2012年12期
关键词:都市小说

■刘畅

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与中国电影的发展轨迹上,“都市”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母题。特别是在进入1990年代之后,随着中国社会逐渐驶入都市化的快车道,都市及其生活形态也就成为文学和电影共同着力于观察和展示的对象。在此基础上,文学作品关于都市的叙事渐趋多样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寄寓了作者对于现代社会的纷杂情思,而其中一系列以都市生活为背景、关注都市男女生存状态的小说则被改编成电影——从文学到影像的转换在一定意义上再现甚至重构了原作对都市的叙述,致使小说原作与影片之间形成了某种张力,从而使这种改编呈现为当代语境下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

无论是在20世纪中国文学抑或中国电影的视阈中,“都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一个受到批判乃至诅咒的对象。“都市”总是被人们描述为一个物欲横流、浮华拜金的罪恶渊薮,由此产生的负性体验则构成了都市叙事的主要路向。从1930年代新感觉派与左翼小说对都市人生存处境的关注,到1950-960年代主流文学在泛政治化的立场上拒斥都市及其所代表的“资本主义文明”,作家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向读者陈述了现代都市的道德缺位、心灵迷失以及都市人群的苦闷、沉沦。所以,无论是左翼文化传统下的阶级批判与人道主义批判,还是基于传统文化视阈的现代性反思,以上海为代表的都市总是被建构成一个腐朽、堕落、虚伪的意象,而这也成为20世纪中国小说的叙事传统之一。

在这一路向下,1990年代以来的小说也不乏对都市的质疑和批判。尤其是全球化和改革开放的历史背景下,当北京、上海、广州等急速膨胀的大型乃至超大型城市均以现代化都市的面貌浮现在世人面前时,信仰危机、道德失范、贫富分化等现实问题得到进一步的凸显,“都市”也因此被想象成人文精神匮乏、物质欲望泛滥的道德荒漠。所以,作家们显然更愿意将都市作为一个否定性的形象加以展示。贾平凹在《高兴》里塑造了一个被现代都市文明诱惑而又被遗弃的悲剧人物——尽管这个以拾垃圾为生的主人公总是被“城里人”当作垃圾一般冷落、排斥,但对都市生活的向往让刘高兴仍然锲而不舍地朝着“城里人”的目标奋斗,以至于当他经历了“卖肾”事件之后,不无自得地想到:“一只肾已经成了城里人身体的一部分,这足以证明我应该是城里人了”。在这种强烈的认同感下,对“都市/城市”的迷恋恰恰映照了被边缘化的弱势群体渴望得到社会接受的心态,其结果却往往是被侮辱被损害的生存悲剧。尤凤伟、吴玄、邱华栋、孙慧芬等人的小说里也不乏对都市负性面的呈现,这些作品都使人们从中看到都市芸芸众生在物质和精神上无所凭依的困境。

所以,从总体上看,1990年代以来有关都市的文学叙事在相当程度上更倾向于将“都市”放置在人性、道德的对立面,汲汲于展示其中所蕴含的“兽性”与“魔性”。之所以出现这种倾向,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20世纪以来的中国作家普遍缺乏足够的都市经验。这与百余年来中国都市化进程的间断有直接关系,甚至由于战乱、意识形态等因素,“都市”一度成为一个被遮蔽的存在,都市及其现代性表征在一定意义上成为“资本主义”的符号而受到否定。另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则是,在农耕文化的传统下,“都市”实质上成为一个与前者相对立的“他者”,以至于人们在眷恋故乡/传统远去的同时,也难以摆脱对物欲都市及其摩登表象的厌弃。正因为如此,当成长于特殊年代的作家(他们中的许多人实质上都是都市的外来者)面对复苏的都市和新的生活经验时,他们的不适乃至排斥也就不足为奇了,而都市化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种种问题则加剧了人们对于现代都市的疑虑和忧惧。所以,直至今日,对都市的反思、批判依然构成了都市叙事的基本维度,诸多作品都直指现代都市冷酷的生活本相,着力于展现都市人群(特别是外来人群)的奋斗史,以及他们无力把握自身命运的生存悲剧。

然而,正如刘高兴们无法割舍对于“城里人”的痴迷渴求,浮现于文学作品中的“都市”形象在某种程度上也映射了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面对现代文明时徘徊两顾的复杂心态。这种复杂心态在1990年代以来的都市叙事中得到了更为多元化的呈现。例如,王安忆、陈丹燕等人的“上海怀旧”小说,把“都市”看作一个经历了历史沉淀而难以言喻的意象,因而不仅把个体生命放在漫长的时间线上来观照都市的嬗变,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空间、时间的叙述呈现了深蕴在历史深处的文化情调和城市精神,并向读者提供了一种审美化的都市经验。又或如卫慧、棉棉之类新一代的写作者,在他们的作品中往往呈现出当代青年在上海、北京等大都会里迷失放纵的心理病征,而“都市”也因此被描述成一个物化的、狂欢化的空间。

由此检视1990年代以来的都市叙事,当代小说在观念、主题、叙述方式上出现一定程度的变化。显然,这种变化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文学对都市的认知,也为我们把握中国社会的都市化进程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角度。但综观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我们不能不承认都市叙事在整体上仍然有待提升,尤其是与乡土叙事相比,作家都市经验的匮乏使都市叙事在题材的深度、广度上仍然存在着某种不足,平面化、狭窄化甚至成为相当一部分作品的通病。因此,从总体上看,1990年代以来中国小说的都市叙事,实质上建构了一个相对单一的“都市”镜像——一朵盛放在浮华年代的“恶之花”——它无疑承载了写作者对于自身、生活现场乃至整个时代的复杂情思。

从1920年代鸳鸯蝴蝶派小说与电影联姻开始,对小说的改编是电影史上一个屡见不鲜的现象。进入1990年代之后,随着大众文化的活跃和现代传媒的繁荣,电影和文学之间形成了更加紧密的互动关系。进而言之,在当代都市日益膨胀的文化语境下,如何表现变革中的都市,如何讲述当代都市生活的复杂经验,既是中国电影无法回避的时代诉求,又是电影创作面向消费市场的必然选择。与之相比,1990年代以来的都市小说则建构了一个较之以往更为丰富的都市图景,作家们着力于从不同层面来表现当代都市生活的真实情状,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正因为如此,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被改编成电影,而在从小说原作到电影文本的转换过程中,都市叙事也随之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嬗变。

从总体上看,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电影比较普遍地聚焦于普通人的生存境遇,力图呈现历史/现实之中的个体命运,尤其是对社会转型时期不同群体的关注更凸显出中国电影的人文传统。正因为如此,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一如小说原作将“都市”作为当代人生存、挣扎的苦难场域,由这些作品所改编的影片同样关注的是都市背景下人们(尤其是弱势者)混杂血泪哀乐的人生况味,而改编者则在书写普通人生存处境的同时,自觉或不自觉地传达出对现代都市的反思意识。

改编自同名小说的影片《混在北京》记录了一群青年知识分子寄居在筒子楼里的边缘化生活,通过讲述这群人在单位改制过程中的众生相,由这群都市青年的怅惘迷惘折射出现代化/都市化进程中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态和社会心态。由苏童的《妇女生活》改编的《茉莉花开》将“上海”作为整部影片隐现的叙事背景,从迷醉于“十里洋场”而承受起悲凄命运的茉开始,三代都市女性的命运便与这座城市的历史变迁勾连在一起,使人们透过这些卑微小人物的人生轨迹看到城市的嬗变。根据深圳打工作家郭建勋的小说改编的《天堂凹》则以几个农民工在深圳打拼奋斗的经历为主线,描述了这个特殊群体沉重而辛酸的生存真相,或如导演安战军所说:“‘凹’字既代表聚宝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其中所蕴含的正是人们对于都市复杂难明的生存感受。由《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改编的《请将我遗忘》沿袭了原作对于现代都市的批判态度,于是在影片的结尾,饱受挫折的主人公俯瞰着繁华的城市静静地死去,残酷的结局凸显出这种批判意识的力度。由此,在面对1990年代以来小说的都市叙事时,对这类小说的改编体现了电影改编的现实向度。

然而,与小说原作相比,这种现实关怀的力度和深度都是值得怀疑的,尤其是在改编者试图重构叙事主题的状况下,原作的都市书写往往被扭曲甚至颠覆。张艺谋将述平的中篇小说《晚报新闻》改编成电影《有话好好说》,但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原作对社会现实的表达。在小说原作里,作者通过展现都市男女毫无节制的情欲生活,试图揭示当代社会道德倾颓下的情感危机。而在电影里,这个故事被改写为由三角恋爱而引发的市民喜剧,原作的欲望冲突被置换为个体商贩赵小帅与知识分子张秋生的文化隔阂,结尾则变成二人跨越文化鸿沟的相互理解。从对都市的“审丑”到人伦关系的喜剧化处理,电影似乎回避了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而是转向关注不同社会群体的相互沟通。虽然这种方式增添了影片的观赏性,但主题与内涵的相对弱化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透过《晚报新闻》的改编,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原作和影片之间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其差异性造成了两种文本的内在张力,反映出作家与改编者的不同价值立场。

《茉莉花开》同样在改编的过程中改写了原作的主题意蕴,从一个新的视角出发来把握都市人的生存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苏童的《妇女生活》在观照都市女性生存处境的同时,试图阐述这样一个预设的主题:“女人永远没有好日子”。作者把娴、芝、箫(影片里的茉、莉、花)的命运放进20世纪中国社会的历史变局中加以考察,看到她们轮回般地遭受着男性霸权的压迫,并因此陷入到无法摆脱的宿命里。所以,作者在小说中指涉了20世纪都市女性普遍的生存困境。不同于小说原作,电影《茉莉花开》用“茉莉花开”的意象隐喻了都市女性对自我命运的突破,导演侯咏在影片里塑造了一个健康、乐观、自强的第三代女性“花”,通过“花”领着女儿走进新居的结尾暗示了新生活的到来和宿命的湮灭。不仅如此,“花’的新生在相当程度上也成为对城市命运的隐喻,改编者以“旧上海-‘茉’的悲剧/新上海-‘花’的希望”这样一组强烈的对比投射出对这座城市未来的希冀。

相对而言,由王安忆的《长恨歌》改编的同名电影尽管把香港怀旧电影的某些风格移植到“上海怀旧”中,但擅长“怀旧”的导演关锦鹏还是比较完整地展示了一个都市女性的心灵史。影片并不像原作那般精心地以女性视角来雕琢“老上海”的情韵,而是侧重于用男性视角来讲述王琦瑶的爱情故事,并由此溢出了城市变迁、岁月无常的沧桑意味。与原作里的匆匆过客不同,摄影师程先生成为整部影片的叙述者,他始终注视着、陪伴着王琦瑶的成长直至死亡,也使得这部电影在很大程度上被转换为一个都市男女寻觅爱情和守护爱情的情感故事。于是,电影《长恨歌》放弃了小说“讲述一个城市的故事”的叙事意图,而专心于表达都市人情感无所归依的状况,“上海”则在这部电影里成为一个隐现的背景,故事的题旨随之发生了比较重大的转变。

因此,综观都市小说的电影改编,文学文本与电影文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或是出于影片的市场预期,或是受到传播策略的影响,抑或是由于改编者本身的文化立场,改编之后的影片在一定程度上重构了小说原作的都市叙事,使“都市”在改编的过程中产生了新的文化意蕴,但文本之间的这种反差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当下电影改编的问题。

《手机》、《暗算》、《蜗居》等一大批文学作品的影视化及其所带来的轰动效应,实质上助推了当代小说的电影改编,使之成为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但也有许多作家对此怀有疑虑,如王安忆就认为:“电影是非常糟糕的东西,电影给我们造成了最浅薄的印象,很多名著被拍成了电影,使我们对这些名著的印象被电影留下来的印象所替代,而电影告诉我们的通常是一个最通俗、最平庸的故事。”①审视1990年代以来电影改编中的都市叙事,我们不难发现,这种批评并非无的放矢,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确实存在着某些缺失。

对比文学文本与电影文本,我们不难发现,小说创作的影视化倾向已经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重要现象。小说家们不仅亲身参与影视剧的改编,而且在他们的作品中羼杂了较多的影视元素,这也使得1990年代以来的都市叙事在某种程度上更加注重编织跌宕起伏的故事和营造曲折动人的戏剧色彩。例如,刘震云的小说《我叫刘跃进》讲述的是一个农民工的都市历险,以主人公刘跃进因为捡包而陷入危机的离奇故事为主线,通过悬念丛生的情节设置和所谓“刘氏幽默”的戏谑笔法突出了小说文本的观赏性、戏剧性,但对故事本身的过度关注则让这部小说在总体上显得浮泛空洞,使之缺乏对故事和人物的深度观照而仅限于浮光掠影式的“讲故事”与制造“黑色幽默”。所以,有学者指出:小说创作的影视化导致“在视觉艺术的影响下,小说的阅读想象空间被逐步缩小,小说艺术的独特魅力被减弱,小说创作形式探索也逐渐弱化”②。我们虽然不能因此否定小说与影视剧创作之间的相互借鉴,但更应当注意到小说自身的形式特点和文体独立性。

与之相比,更为值得关注的是都市叙事在电影改编中的嬗变。尽管诸如此类电影在改编过程中从未放弃对现实生活和平凡人生的关注,但从总体上看,无论是对都市生态的摹写,还是对都市众生的刻画,改编者无形中削弱甚至删改了其中某些发人深思的深刻意蕴,尤其是弱化了小说原作的反思或批判意味。如在电影《天堂凹》里,主人公德宝在历经波折之后最终得以在深圳安居,而结尾处“一分钱就是一份机会”的台词和德宝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以一个看似大团圆的结局凸显出底层生活的暖意与希望。然而,小说中主人公一家最终逃离都市的结局受到了彻底的颠覆,这个有关农民工辛酸遭际的故事被改写为一个近乎“标准化”的励志故事。

由此可见,在对此类小说的改编中,“积极向上”的正面价值往往得到更为充分的彰显,而这种“草根翻身”式的个人奋斗史也在某种意义上迎合了相当一部分观众藉以自我安慰的流行心理。换言之,对悲剧性结局的置换实质上呈现出小说影视化过程中某种具有普遍意味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范式,由此造成的则是都市叙事的主题偏移——对都市人群生存境遇的严峻审视让位于淡化甚至消解苦难的、温情脉脉的个人励志史。

于是,在这种叙事逻辑之下,沉重、压抑的反思性主题被巧妙地置换为一个个充满着理想色彩的都市“神话”,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都市之间的紧张感在峰回路转的情节结构和看似完满的结局中得到缓释乃至消解。贾平凹的《高兴》就是其中一个较为典型的例证。小说原作呈现的是一个城市边缘人希望融入现代文明,却又遭到都市无情拒绝的悲剧处境。但在电影《高兴》里,导演阿甘却用狂欢化的叙事解构了原作的苦难意味。对比原作,影片不仅用大团圆甚至奇幻般的结局化解了底层贫民的生存危机(影片的结尾是刘高兴开着自己制造的飞机上天),而且通过大量地运用戏仿手法和歌舞场景来制造欢乐乃至“恶搞”的喜剧效果。正因为如此,电影《高兴》向人们讲述的不再是一个进城农民在繁华的都会里满身创伤的苦难故事,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城市“草根”的奋斗史与成功史,它以喜剧化、温情化的叙述方式投合了观众求取圆满的审美趣味,用虚幻的(同时也是“正面”的和“阳光”的)底层生活图景解构了原作“笑中带泪”的批判向度,使整部影片都呈现出比较鲜明的娱乐色彩和理想色彩,从而成为泛娱乐化时代一类具有代表性的通俗文本。

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电影改编往往囿于时限而无法将原作的内容尽数搬上银幕,对其加以删改拣选本在情理之中,但在小说影视化的过程中,从文学文本到影视文本的转换却在一定程度上投射出当下文化生产的媚俗倾向——在消费主义的文化语境下,电影改编的价值取向无疑极大地受制于市场认同与消费需求,大众的流行口味在相当程度上主宰了流行文化的生产和传播。于是,《长恨歌》对一座城市漫长历史的书写被痴男怨女的苦恋故事所遮蔽,《天堂凹》、《高兴》等影片里则泛滥着“草根”阶层的励志史,而都市叙事在文学文本与电影文本之间的这种嬗变恰恰呈现出1990年代以来市场化处境下电影改编的文化选择及其症候。

电影改编是19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正在经历的一个重要现象。在价值观念日趋多元、社会变革不断深化的现实情境下,电影改编为文学作品的意义阐释提供了新的空间,而文学的介入也使电影获得了更加厚实的内蕴,因而文学与电影的互动丰富了我们对于当下生活的体认。然而,以都市叙事为切入点,我们也应当看到,当前的小说创作和电影改编存在着诸多制约因素,如何在二者之间寻觅一条平衡发展的路径,依然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注 释

①王安忆:《小说家的十三堂课》,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

②杨剑龙:《小说创作影视化倾向当警惕》,《光明日报》2011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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