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普渡”(中篇小说)
2012-11-24林培源
■ 林培源
清平街是条老街了。街呈南北走向,像根直直的扁担,一头挑起老厝区,另一头挑起郊外,跨过一道石桥,底下就是浑浊不堪的水利渠了。清平街铺着粗粝的花岗岩石板,石板很厚,凿成方形,一块又一块衔接起来,远远看去,石板上被磨得光滑如镜的部分泛着光,好似密密匝匝的鱼鳞。
清平街住的,都是老街坊。他们一代又一代在这街上生活,繁衍,养家糊口,谁也数不清这街上住了多少户人家。街北原是个大池塘,池水常年发绿,一到热天,水质变坏,花花绿绿的垃圾便浮上来,混着水浮莲,把偌大一个池塘掩盖了大半。后来镇政府出钱,把池塘填了,盖了一间崭新的敬老院,余下的地卖给了镇上的人,只留下一道狭窄的水塘。街北于是成了新厝区,与老厝区一步之遥,却是天壤之别:老厝区那一排一排又低又旧的老屋,屋顶盖的是青瓦,因为年月久了,青瓦爬满了青苔,看起来乌黑一片;新厝区建起的这些房子,新的格局,新的外观,白天阳光一照,贴在外墙的马赛克和瓷砖也闪闪发亮,格外惹人注目。余下延伸到水利渠的那些人家,掰着手指就能数过来:开凉茶铺的,修车的,开铺仔买烟酒兼日用品的,买农药的,开碾米坊的,还有卖煤气的,这些店铺一家家错开了,间隔其间的,都是些普通住户。
一条臭水沟纵贯清平街,各家各户流出来的污水经过它,注入尽头的水利渠。
在这拥挤不堪却又错落有致的房子中,有一处房子特别显眼,之所以显眼,是因为它和别家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别家屋顶都是水泥覆盖,他们家盖的却是铁皮屋顶。远远看去,银色的铁皮屋顶像覆了一层石灰,白得发亮,白得突兀。屋主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一张白皙的脸,眼眶凹进去,两颊的肉好像被削了,细长的手臂看不出一根汗毛,人长得高瘦,远看像田里弱不禁风的一杆葱。清平街的人因相生名,都喊他高裁缝,但他本人并不姓高。
高裁缝是从潮州城里迁来的,来时挑了一个担子,一头是上了红漆的方木箱,另一头是个大箩筐,箩筐里蹲着他那睁着一双大眼睛的儿子。高裁缝的儿子那年五岁,人小鬼大,剃了个圆溜溜的光头。他缩在箩筐里,像只猴子,双手攀着箩筐边沿,脑袋时不时伸出来,看看外面,又缩回去。高裁缝的妻子张翠霞手挽一只竹篮,亦步亦趋跟在高裁缝身后,对于未来的日子,她既期待又忐忑。
高裁缝一家来清平街的那年,台风频发。清平街离海不远,一到台风天,整条街的房子就要做好防风措施,年久失修的房子,天井还要用遮阳布密密实实盖好,用绳子勒住,再镇上沉甸甸的大石块,以防大风吹走遮阳布,雨水灌进屋子里。高裁缝花钱买下的这栋老房子,住不到三天,就遭台风肆虐了。台风撼倒了高裁缝家屋顶上加盖的楼梯间,石棉瓦被狂风掀起,不知吹到什么地方了,雨水如注,哗啦啦直灌进来。高裁缝一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张翠霞把五岁的儿子抱在怀里,儿子对外面肆虐的疾风骤雨没有概念,不知道害怕,躲在怀里还不安分。高裁缝嘱咐妻子,别乱走,我出去看看。于是高裁缝穿了雨衣,淌着从楼梯间流下来的浑浊雨水,出门搬救兵了。
一时间,家里漫了大水。挨着高裁缝家的那根电线杆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一阵风呼啸而过,电线扯断了,电线杆呼啦一声,斜斜砸向高裁缝家。屋顶原本就年久失修,这一砸可不得了,水泥板被砸出一个大洞,砖块轰隆一声,掉入家里,把高裁缝一家人吓得不轻。
这次台风使得清平街损失惨重,伤得最厉害的,要算高裁缝家了。清平街的人都说,高裁缝这回吃大亏了,买了间“漏风”的房子,太不值了。高裁缝听了,知道街坊在取笑他,便故意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这话说得文绉绉的,把清平街的人唬住了,大家都说,没想到高裁缝肚子里还有几滴墨水。
台风过境之后,下了一天的雨。雨停了,高裁缝思虑着怎么修好屋子,思来想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花钱雇人,把六十平米左右的屋顶都给掀了。清平街的人看这架势,料定高裁缝要亡羊补牢了。谁知高裁缝既没有重新用水泥“浇板”盖屋顶,也没有做其他加固措施,而是请人用杉木做了一个结实的三角形的屋架,顶上覆盖一层厚厚的铁皮板,稳稳当当固定在房子上。如此一来,他们家就比毗邻的房子高了,铁皮屋顶看起来像是一顶高帽子,严严实实盖在上面。
清平街的老街坊没见过这么盖屋顶的,都说高裁缝一定是被台风吓坏了脑子,铁皮屋顶还不如水泥屋顶坚固呢,下次台风来了,说不定又会被掀走。高裁缝信誓旦旦说,这个屋顶是讲究科学的,古人造房子大多尖顶飞檐,他是照着这个原理来盖的,保证安全。后来十几年过去了,高裁缝家的屋顶再也没被台风刮走,清平街的人都暗自慨叹高裁缝有远见。这时高裁缝的妻子张翠霞就会泼冷水了,她说,他哪里懂什么科学,脑子里都是浆糊。
高裁缝的儿子就鹦鹉学舌,也学她妈妈的口气说,脑子里都是浆糊。
张翠霞一瞪眼睛,儿子扮个鬼脸,一溜烟跑开了。
高裁缝给儿子取名常润。高裁缝在家的时候,他服服帖帖,不敢乱跑,也不敢乱说话。高裁缝一出门,他就蠢蠢欲动了。因为刚来清平街,常润对这里的人和事非常好奇。他想认识新朋友,一个人太寂寞了。街坊邻里的孩子不认识他,他们在巷口玩弹珠,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时不时点评几句。常润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背心,脚上的人字拖脏兮兮的。那几个孩子玩得入神,被常润一打扰,显得不耐烦了,一个矮胖矮胖的小子打起常润的主意,他吸着鼻涕,挑衅说,借你五颗珠子,打得赢我们就和你玩,打不赢的话就脱裤子!其他几个都附和说,对对,输了脱裤子!常润虽然只有五岁,但是脾气倒倔得很,他拍拍胸脯说,赌就赌,谁怕谁!于是矮胖子用粉笔在地上划了条线,以此为界,又在一米开外划了一个小圆圈,把八颗玻璃珠子放在里面,两个人轮流站在线上,看谁先用手里的珠子把圈里的砸出来,谁先砸出来五颗,谁就赢。常润先来,他个子小,手伸直了还差圆圈一大截。只见他闭上右眼,皱着眉头瞄准,左手持珠子,“啪”的一声,砸中了,那颗半透明的玻璃弹珠一下子滚出来了。矮胖子一瞧,不屑一顾,走上来,瞄准,也砸中了一颗。伙伴们都给他鼓掌欢呼,好像他势在必得。常润额头下那两撇漆黑的眉毛拧紧了,轮到他,又砸中了一颗。两个人四个来回,不分伯仲,眼看着就剩最后一颗了,常润占了先机,志得意满的,笑嘻嘻看看矮胖子,心想这次保准赢定了。谁知他刚瞄准,准备扔出珠子时,矮胖子就从旁使诈,在背后狠狠推了他一把。常润失手了,珠子非但没有砸到圆圈里,反而滚进臭水沟了。
常润气急败坏,对着矮胖子喝道,你欺负人!矮胖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哈哈笑起来,欺负你怎么啦?有本事打我啊!矮胖子仗着人多,一副跋扈的模样。
常润心里害怕,嘴上却控制不住,又骂了句,X你姨!
这下可不好了,这句骂娘的话捅了马蜂窝。矮胖子一声令下,其他三个家伙就围了上来,四个人按住常润,常润力气小,被他们推到在地上,动弹不得,矮胖子抽出手来,使出吃奶的气力,硬是把常润的短裤衩扯了下来。常润的小弟弟皱巴巴的,垂头丧气挂在那里。矮胖子一看,哈哈笑起来,其他几个人就都盯着常润看,一边看还一边大笑,矮胖子说,阿弟没鸟仔哇!其他三个人就跟着瞎起哄,阿弟没鸟仔!阿弟没鸟仔!
这群孩童的笑声在清平街上回荡,像突兀的音节。
常润挣扎着从他们手中逃脱,一把拉上裤子,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哭丧着脸,狠狠骂道,欺负人,死全家!
对方一众四人,谁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常润话音刚落,矮胖子就从地上捡起一块油麻石,使着扔弹珠的技巧和力气,狠狠砸了过去。常润来不及躲闪,尖尖的油麻石擦着头皮飞了过去,把耳朵上方的皮削了一块,常润叫了一声,手一抹,上面沾了血,吓得他哇哇大哭起来。其他几个孩子见状,心里害怕,一溜烟拔腿跑了。矮胖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着常润流血,他的脸也吓青了。这下闯大祸了。常润又气又疼,他拼了小命,也不顾痛了,跑过来,使尽力气把矮胖子推到,朝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两人很快扭打成一团,满头大汗,衣服都给地上的沙土弄脏了。
如果不是路过巷口的修车工阿雄把他们分开,两个不知要打到何时。常润头皮破了,血和头发混在一起,又沾了沙土,灰头土脸的。矮胖子衣服被常润扯烂了,一只袖子裂开,脸被石子刮了几道疤。
修车工阿雄将他们拉开后,两人还像愤怒的小狗一样,恨不得咬在一起。
阿雄厉声喝道,谁家的孩子啊,打得这么架势!阿雄上前去,一只手拉住一个,问常润,常润一脸凶相,气喘吁吁的,话都不说,又问矮胖子,矮胖子说,都怪他,我们不和他玩,他来打乱,还骂人。常润没想到矮胖子恶人先告状,气得抬起脚,又踢过去,无奈人小腿短,踢不到。
后来这次巷口风波以双方家长的到来而告终。
常润的妈妈张翠霞听闻风声,地拖到一半,放下湿淋淋的拖把就跑了出来;矮胖子她妈也来了,这个高大的女人满身赘肉,看到儿子鼻青脸肿的,一上来就气势压人。张翠霞一手护住常润,劝告对方,先听孩子说。两个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修车工阿雄摇着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说,你们吵下去也没用,把各自孩子领回家,狠狠打一顿,以后他们就不敢了。
围观的街坊中就有人指责阿雄,说,阿雄这话说得不对,孩子打架,怎么能这样教他们?
阿雄撇撇嘴,嘿嘿一笑,没有作答。
两家人不欢而散。
张翠霞拉着常润,气急败坏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厉声数落儿子,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矮胖子他妈妈朝地上“呸”一声,吐了口痰,骂道,外地人,不知死活!
这话实实在在传到了张翠霞耳朵里,她气得脸色发白。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初来乍到,要给街坊留个好印象保住名声,她早就和那个胖女人掐起来了。但是张翠霞头也不回,揪着常润的耳朵,气冲冲地回家了。
张翠霞个子不高,瘦瘦的背影在清平街白天的日光下,摇摇晃晃的。
常润到了家门口,还不忘回过头来盯着巷子看,矮胖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阳光照着清平街。常润这时才感到头皮被汗水浸湿,刺肉般地疼。张翠霞给儿子涂了红药水消毒,他龇牙咧嘴地叫起来。张翠霞心疼他,又气不过,就骂他,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人打架!常润嘴硬,顶了一句,是他先打我的!
高裁缝回到家,一看到儿子,二话不说就拎起藤条,命令常润脱下裤子趴在长凳上。常润不敢看爸爸,只得乖乖地照着做。爸爸手起,藤落,把他狠狠抽了一顿。高裁缝打起孩子来又狠又凶,愣是把常润屁股抽出一道道赤黑的疤痕来。张翠霞劝他,他也不听,一边打一边说,我们家的脸给他丢光了,不打他打谁?这孩子这么野,下次不还造反了?常润哭得嗓子都哑了,却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说,只是一直重复,是他先欺负我的!他的哭声尖尖的,像剪刀撕裂了布匹,清平街上上下下,都听得见一阵凄厉的哭声在回荡。
那时临近黄昏,好些人家已经摆好饭桌吃饭了。有的孩子捧着碗筷,专门跑到高裁缝家门口,听他抽打儿子,常润喊一声,他们就扒一口饭,好像常润的哭声可以当菜送饭似的。如果不是张翠霞及时拉住高裁缝,常润不知还要挨多少藤条,他哭得岔气了,胸口起起伏伏,眼睛红红的,趴在长凳上,软成一滩泥。
到了晚上,常润疼得只能趴在床上睡。张翠霞便坐在床边,给他屁股上抹膏药,屁股上的肉破了皮,一抹膏药,疼得常润额头冒汗,一股刺鼻的膏药味弥漫在房间里,常润晚饭没吃多少,这回正撇着嘴巴,闷头不说话。
张翠霞轻轻拍着常润的肩膀,轻声说,你爸也是为你好,以后别和那帮“歹仔”耍了,知道吗?常润听他妈妈这么说,心里委屈,眼泪又掉下来了。他抹抹眼睛,对妈妈说,爸是不是不要我了?张翠霞摸了摸常润的头,笑着摇头,我们怎么会不要你呢?
漆黑的屋子里,只亮了一颗昏暗的灯泡,飞虫蚊蝇冲着黯淡的灯光飞来飞去。高裁缝拉着一把竹藤椅子坐在门口,借着巷口的路灯,一边抽烟,一边听广播,新立的电线杆上,架着一只高音喇叭,村里播音员那把清凉高亢的声音在清平街上回响着:下面播送一项通知……
高裁缝闭目养神,瘦削的脸映着昏黄的灯光,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
之后好几天,高裁缝不让常润出门,把他软禁在屋子里,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大门口。他跟常润说,别乱跑,小心被人拐走,捉住了打断手脚,要当一辈子乞丐的!常润头上的伤口还没好,贴着白色胶布,头发被胶布贴住,看起来好像缺了一角。他迫于爸爸的威严,蹙着眉头,将信将疑。
张翠霞嫌恶地瞪了高裁缝一眼,说道,别胡说了,就知道编些有的没的!
高裁缝笑笑,不理会妻子的话。
之前和他闹翻了的那几个孩子,还时不时来他家门口,趁常润不注意的时候,往他身上扔沙子。好几次张翠霞都是举着扫把冲出家门来的,那几个孩子腿脚伶俐,见势,老早就跑得不知所踪了。张翠霞气得头上冒烟,站在清平街上,扯开嗓子就骂,下次抓到不阉了你们才怪!
张翠霞骂起人来底气十足,高高的嗓子像一阵风,吹开了盘桓在清平街上闷热的空气。
高裁缝其实心里疼常润,只是不表现出来,俗话说“慈母多败儿”,妻子那么疼溺孩子,他如果不扮演“严父”的角色,以后对孩子一点好处也没有。孩子被打重了,他心疼,但拉不下脸来,哪怕只是说几句安慰儿子的话。再说,一家人刚从潮州城里迁来清平街,人生地不熟,生意又没着落,心里愁得很。
现在他每天一睁开眼,看到天光大亮,而妻儿陪在身边,心里便空落落的。
如果不是因为政府要扩建他们那个片区,说什么他也不肯搬,住了几代人的祖屋虽旧,好歹也是祖上留下来的宅业。片区里和他一样不肯搬走的老街坊,铁了心要当钉子户,周边的邻居大多签了拆迁协议,领了钱,老早就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了。施工队在片区周边搭建起工地,一块巨大的楼盘广告牌高高竖起,和周遭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张翠霞也曾劝他,要不签了搬吧?高裁缝不听,他说,阿爹生前和我说,我们祖上三代都住这里,房子没了,我们到哪里落脚?
高裁缝那身祖传的裁缝手艺也是他爹手把手教会的,文革后恢复高考那年,他没去参加考试,铁了心要做一辈子裁缝。这门手艺让他在老城里吃得开。他们家紧邻的几条街,过年裁西装的、婚嫁做嫁衣的,大多上门找他量身定做。高裁缝手巧,做工讲究,一针一线都不马虎,因此深受街坊邻里的称赞。张翠霞在抽纱厂上班,一家人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也算是能维系生活。
高裁缝本想着一辈子靠这门手艺吃饭,不料近些年裁缝店生意衰落,尤其是新城区一代建起了商业街,新式服装店开了一家又一家,更是大大冲击了高裁缝的生意。除了老顾客偶尔来帮衬外,这一两年再无新顾客上门了。生意稀落的时候,高裁缝就戴着用得发黄的袖套,倚在门口,一副老花镜吊在胸前,眯着眼睛看街上人来人往。因为常年待在店里,很少晒太阳,高裁缝的皮肤要比常人白一些。头发逐年稀疏,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老了好几岁。街坊邻居都晓得这位高高瘦瘦的裁缝,都说他人好,不贪财。他就这么守着一方小小的店面,也一直以为,整个人生就应该在这里终老了。没想到这一带被房地产商盯上了,一纸拆迁通知下来,就苦了高裁缝这些老街坊了。街坊们写了联名信抗议,又到镇政府门口静坐示威,但这些举措不见成效,最后都不了了之。
想到要搬家,高裁缝就头疼不已,他最担心的,还是一家人的生计问题。
张翠霞在抽纱厂继续上班,一旦搬走了,生活也会断了去路。在城里其他地方,要重起炉灶也不是易事。那段时间,常润行为显得异常,他从幼儿园放学回来,看到邻居们都在忙着摆东西,小朋友也不和他玩了,他就问爸爸,他们要去哪里?高裁缝摸着儿子的头说,他们要去住新房子。常润又问:我们也能住新房子吗?高裁缝犹豫一下,说,能,明天就住新房子。常润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背着书包在巷子里跑得飞快,恨不得告诉所有邻居的孩子,他要搬家了。
看着儿子蹦蹦跳跳的背影,高裁缝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黄昏的阳光打在他额头和眼睛上,儿子小小的背影跳跃着,触动了他的神经,他的神情,从此罩了一层阴影。
高裁缝以前是不相信什么命的,但现在,他不得不相信了。清平街上的这间屋子,是靠朋友的关系找到的,屋主一家人好几年前去泰国“过番”了,留下屋子没人住。因为空置太久,家俬都蒙灰了。高裁缝以极低的价钱将它买下,屋子里的家具勉强还能用,搬进来后,高裁缝托人把临时寄在朋友家的家具物什一并托运过来。
直到搬家,高裁缝才知道原来家中有这么多琐屑的的物什:大到竹床、衣柜,小到雨靴、铜锁。家当不少,但大部分杂乱而寒酸,最为惹人注目的,无疑是那台九十年代初买的缝纫机了。潮汕话叫“针车”,是他维持生计的机器,金黄色的合板印有木纹,机头点了油,脚踏板一踩动,“针车”就呼啦啦运转起来,那根尖尖的针上下抽动,高裁缝平时就是靠这台针车来缝制衣物,修补杂碎。
针车运转,岁月也跟着悠悠转动起来。
高裁缝曾经用这台针车缝了个书包给常润用,用了穿旧的牛仔裤剪裁缝制。两个裤兜,被高裁缝巧妙地用作书包两侧的袋子,书包看起来粗糙,但每一处细节都考究得很。作为一个裁缝的儿子,有这样心灵手巧的爸爸,常润理应感到自豪。但事与愿违,背着它去上学的第一天,常润就撇下不用了。原因是班上的同学背的是从文具店里买的书包,上面印有机器猫或奥特曼,只有他和大家不一样。班上的同学笑他说,常润背的是个垃圾袋。常润气得脸都绿了,处处觉得矮人一截,心里委屈,上课都趴在课桌上不敢抬起头。
常润回家后,扔下书包,气嘟嘟的一句话也不说,张翠霞问他,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不要这个书包!高裁缝气得揪住常润的耳朵,厉声骂道,不是皇帝命就别怨龙袍丑!
好像他生气,不是因为孩子不懂事,而是因为他的手艺受了贬低和嘲笑。
现在这台“针车”重又出现在家里,用的年月虽久,但看起来熠熠发光,好似在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始。常润并不知晓针车对于他们家的重要性,他恨这台轰隆隆的机器,恨它曾带给他的委屈。有一天,他趁高裁缝不在家,试着把针车的零部件卸下来,他站在针车面前,俨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针车在他面前像个沉默的灵魂。他在脑海里模拟了无数遍把针车砸成稀巴烂的场景,但是他盯着看了那么久,连动一下也不敢,针车这会儿发出声音了,那声音就像附在常润身上,他听见“咔哒咔哒”声一阵接一阵,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搅动着,他吓得不敢动弹,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拳头紧握,喉咙吞咽了起来,把那股仇恨也艰难地咽进去了。
高裁缝张罗着怎么重新做起老本行,为了搞好邻里关系,方便以后招揽生意,他茶余饭后就四处溜达,背着手,身体微微弓着。他最常去的地方,是阿雄的修车铺。阿雄是个壮黑的汉子,双目凸出,活像金鱼眼,修车的技术在清平街是一流的,人又豪爽。清平街上老老少少,闲了都喜欢待在他那里。修车铺因此变成了乡里常见的“闲间”,大家在那里闲聊,喝茶,下棋,很是热闹。
修车铺加起来不过二十来平米,空间虽小,但地理位置极佳,挨着巷口,更重要的是,门口栽了一颗高大的榕树,枝叶繁茂,根须倒垂,阴凉得很,所以热天一到,自然就成了乘凉的最佳场所。
修车铺墙面乌漆漆的,地上凌乱地摆满了自行车的零部件:铁钉、螺丝、橡皮圈、扳手和钳子等散落一地。开了一个后窗,光线透进来,屋子里还算亮堂,大小不一的几个轮胎挂在后窗下面。常润喜欢去修车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收集一些螺丝钉和铅线,用来捣鼓自行设计的机器人。他看那黑黢黢的几个轮胎,感觉它们变成了方向盘,而这间修车铺就是一辆可以变形的汽车。夜里隐形遁迹,到了白天,它就变回原形,纹丝不动。在常润看来,修车工阿雄的铺子,是一台巨大的变形金刚。修车铺阿雄还是挺喜欢常润的,常逗他玩儿。常润不怕生,眼珠骨碌碌转着,满肚子心思。
高裁缝在潮州的时候,平日除了做工,对象棋也情有独钟。他念过几年书,会看棋谱,下起象棋来,常把对手杀得措手不及。来清平街的第二天,他出来走动,一路背着手看这看那,逛到修车铺,看见阿雄和一位老者下棋。人家战况激烈,他看得入迷,也不管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忌讳,眼见阿雄差几步就要被将死,高裁缝大喊一声:走马走马!
这一喊,把修车铺里其他看棋的人都吓着了,大家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嫌恶。高裁缝一脸窘相,很知趣走开了,走了几步,不甘心,又踱回来,继续观战。高裁缝干站着,有的看,没得下,手痒,又不好意思开口,一直到天色已晚,高裁缝脚站麻了,修车铺的人陆陆续续散开各自回家吃饭,他这才恋恋不舍走开了。
隔天吃过午饭,高裁缝套上一双人字拖,就朝修车铺走去了。
阿雄认出他了。高裁缝站在门口,打过照面,笑笑,自我介绍道:我叫老胡,刚搬来的,互相关照啊。一边说着,就给修车工阿雄递了支红塔山。阿雄当时正在补胎,满手油污,在牛仔裤上拍拍手,接过烟,四处翻找,不见了打火机。这时高裁缝利索地掏出自带的打火机,给阿雄点烟。
阿雄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来,赞道,好烟,好烟。
阿雄光顾着吸烟,忘记自我介绍了,于是咧咧嘴说,我叫阿雄,没事来“滴茶”哩!高裁缝心想,这支烟总算起到了预想中的作用,便也抽出一根,点着了,优哉游哉地抽起来。高裁缝称赞了阿雄几句,说他为人豪爽,人缘好。阿雄听了,哈哈笑起来。高裁缝又问阿雄,这清平街人事风俗如何啊,街上人家大多做什么营生。阿雄迟钝,没发现高裁缝话里的意思。被他一称赞,阿雄就哗啦啦把所听所闻都给高裁缝说了起来,以此炫耀他人脉之广,品行之好,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乐意往修车铺跑?高裁缝连连点头,顺水推舟就说起了自家的事,末了,感叹道,日子不好过啊!阿雄的同情心被激起来,关切问道,就没想要做点别的生意?高裁缝说,我这双手生来摸惯了针线,其他的,怕一时做不来啊。阿雄表情困惑,为什么不继续开店?这一问,正中高裁缝下怀,高裁缝露出为难的表情说,我刚来这里,人没认识几个,就怕开了店,没人帮衬。阿雄一听,弹掉烟头,目光耿直,说,这样吧,你开铺,我帮你宣传,不出两天,清平街的人就会知道我们有个好裁缝的!
高裁缝喜出望外,抽出一支红塔山,这次不等阿雄收下,直接塞给他了。
通过阿雄,高裁缝知道清平街上那些人阔绰,哪些人抠门,哪些人富有同情心,哪些人自私自利。只是短短一番对话,高裁缝就对清平街上的人事风俗了然于心。好像他自幼就在这条街上生活,这些经由阿雄口中出来的人物,他们的脸、他们的肢体,甚至包括他们说话的方式和眼神,全都跃然眼前了。
那天下午,修车铺陆陆续续来了人。昨天那个下棋的老者把棋局摆开了。这下高裁缝抓住时机,过了一把棋瘾,并借此机会,和街上的人熟悉熟悉。
常润自从被他爸爸教训了一顿之后,身上的野性似乎给藤条抽光了,整天垂头丧气的,也不爱搭理人。人家骂他,他不回应,人家扔他沙子,他只是躲开。那几个孩子三番四次来挑衅,都不见常润有什么反应,他们于是到处说,高裁缝的儿子傻啦,是个憨仔。
张翠霞担心儿子真的落下什么毛病,心里害怕,和儿子说话也小心翼翼,拿腔捏调的,生怕激起儿子的反感。她赶一趟市集回来,买了几颗水润饱满的水蜜桃,削了皮,洗干净,递给常润吃。常润爱吃水蜜桃,但这回看见水蜜桃,他并没有露出馋嘴的表情,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就吐了出来,厌恶地说,不甜,不好吃。张翠霞听了,满脸疑惑,以为常润是故意的,就说,哪里不甜啦?我尝下。张翠霞拿过常润手里的水蜜桃,咬了一大口,果肉一入口是香甜的,嚼了几口之后,喉咙竟然一阵发苦,呛得她皱起眉头,“呸”的一声,把嘴里含的都给吐了出来。张翠霞不信邪,又咬了几口。这一次她确信了,那水蜜桃果真如常润所说,一点都不甜,不好吃。
张翠霞吩咐儿子不要乱跑,气冲冲拎起装在塑料袋的水蜜桃,准备去找卖水果的算账。
路过阿雄的修车铺时,张翠霞听见那里吵吵闹闹的,张翠霞没在意,就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这时,她听见修车铺里有人吵了起来,有人恶声恶气骂了句,不想下就别下,滚出去!张翠霞起初并不在意,这街上天天有人吵架,不稀奇。她现在脑子里只有那几颗发苦的水蜜桃。她想,今天真倒霉。常润这几天反常,就连买几个水果也给人骗,生活呀,就是一颗发苦的水蜜桃!
她停下脚步,直到看见一个身影被人从修车铺一路推了出来,她这才恍悟,那人不是她丈夫还是谁?
原来高裁缝下棋有个坏毛病,喜欢长时间思考,迟迟未落子,仿佛不拖延一下,就会增加输棋的风险。以前在潮州城里的时候,裁缝店生意稀落,他无所事事就和别人下棋。那时下棋不在乎输赢,只是为了消耗时间——他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挥霍。他曾痴痴地想,如果这时间可以拿来兑换金钱,他也不至于落魄至此了。没想到这次在修车铺下棋,他的坏习惯犯了众怒,和他对弈的人是个火爆性子,碰上高裁缝这种软磨硬泡的性格,自然受不了,于是脱口而出,不想下就别下,滚出去!
这句话传到了张翠霞那里,她痴愣愣地站着,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
高裁缝一抬眼就撞见张翠霞,他掩饰不住脸上的尴尬和无奈,对她苦笑起来。就是这个在阳光下苍白无力的笑,让张翠霞瞥见了他身上的落败和窝囊。这感觉,和吃到发苦的水蜜桃一样,胀得她喉咙刺痛。
她站在原地,面露难色,仿佛站在面前的,是个陌生人。
片刻之后,她清醒过来,装作视而不见,手里攥紧那袋水蜜桃快步走开了。
她离开的背影,就像一片轻盈的落叶。
修车铺的人撞见了这微妙而戏剧性的一幕,以为有好戏看了,一个个扭过了脖子,朝着大街上看。然而大家并没看到期待中的对峙,没有谩骂,没有吼叫,什么都没有。
高裁缝站在街上,像个迷了路的孩子,忘了刚才被人羞辱,也忘了处心积虑想要通过阿雄来拉拢生意的想法,甚至记不起,他为何来到清平街了。
这个瞬间令他沮丧不已,他成了一个健忘症患者,记不起生来为何事了。
大榕树投下了铜钱大小的光斑,一晃一晃在跳动,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他反复回味张翠霞刚才的表情,想要从中揣摩出一点意思来。张翠霞变成了一个解不开而沉默的谜。他忽然觉得,这个和他朝夕相对的女人,也变得陌生了。
生活开始向高裁缝一家人显露出它腐坏的一面,是从张翠霞狼狈而归开始的。卖给她水蜜桃的摊主坚持认为,水蜜桃没坏,新鲜得很,更别提会发苦了,是人都知道,水蜜桃是甜的,怎么会苦呢?张翠霞反驳,不信你来尝尝?明明是苦的嘛!水果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下巴处有一颗硕大的肉痣,她不服气,拿过水蜜桃,解气似的,狠狠咬了一口,咀嚼一下,再大口地咽下去。吃完,她鄙夷地看了张翠霞一眼,炫耀中带着威胁:我就说过,水蜜桃怎么会苦嘛!你嘴巴没问题,难道脑子有问题?张翠霞气不打一出来,大声道:明明是苦的!不信让别人来尝!水果摊主说,你走开,别在这里影响我做生意!
两人很快争执起来,张翠霞气急败坏,把手里那袋水蜜桃狠狠扔在水果摊上。水果摊说白了,只是一个担子而已,盖在箩筐上的筛子被张翠霞这么一砸,满满的龙眼、荔枝和芭乐就全都滚出来了。水果摊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到掉下的水果在菜市场腌臜污水里滚动,她的心都滴血了,一个箭步冲出来,对着张翠霞就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横飞,骂了一连串难听的话。
张翠霞不懂得审时度势,被人家一骂,满肚子的委屈都化成了愤怒,也不甘示弱,指着对方回骂了一句,本地人了不起啊?欺负外地人,没心肝!
这下子可好了,张翠霞暴露了自己身份,围着水果摊的“本地人”隔岸观火,等着看热闹。水果摊女人得寸进尺,推了张翠霞一把,张翠霞脚底一软,一个趔趄瘫坐在污水上。
水果摊主厌恶地瞪了张翠霞一眼,撇下这件事,挑起担子另寻一处,又做起生意来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张翠霞坐在地上,身上的力气都泻光了,起不来。
这时,她多想丈夫能走过来,替她出口气,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拉她一把,只要一秒钟,一秒钟就好了,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偌大一个菜市场,没有人理她,她心理一阵难受,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奔波、窘迫,加上早上看见丈夫受人欺负,内心的委屈就更加重了。她听见了生活穿透脊梁发出的哔剥声,一下,又一下,混着人们的杂乱脚步在污水上踏过的声音,撞击着她空洞洞的心。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张翠霞就明白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意识到这一点,她这才用力撑住地面,站了起来,裤子和衣服又脏又臭,散发着一股鱼腥和腐烂水果混合的味道,闻起来叫人恶心。
张翠霞加快脚步走回家,一路上,她低着头不敢看人,生怕被邻居认出来。
高裁缝看到妻子回来了,原想开开心心和她说话,缓解之前的尴尬气氛。一见她阴沉着脸,身上还滴答着脏水,他一下子就懵了,慌慌张张问,出了什么事?
张翠霞懒得理他,看到他那副嘴脸,更来气了:和你无关,我死了都和你无关。
常润被妈妈的样子吓到了,走过来,问,姨,你怎么了?
常润的关心让张翠霞略感欣慰,丈夫不关心她,起码还有儿子。她笑得很生硬,脸上搭着轻描淡写的表情:走路滑了,没事的,我去洗个澡。
常润皱了皱眉头,和爸爸面面相觑。
高裁缝看了妻子一眼,从她脸上,他看不到任何的怨愤,只看到了深深的失落。他的心忽地加速跳动,他只觉得,生活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张翠霞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难堪和窘迫的一天,在儿子面前还可以勉强保持尊严,但在丈夫面前又无法装得清高。她的脆弱暴露无遗,她以为生活可以很安稳的,但现在,一切破碎,无法缝补。她希望丈夫能够重操旧业,即使不能缝补这破碎的生活,起码还能够安抚一下她受伤的心,但什么都没发生:发苦的水蜜桃换不回来,丈夫的懦弱和窝囊愈加碍眼。
张翠霞烧了一壶开水,兑了满满一桶井水,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狠狠搓洗身体。她注视身体的每一部分,从脚趾,到乳房,从手臂,到臀部,每一部分都变得松软,像日晒雨淋失去了弹性的海绵。为了去掉身上难闻的味道,也为了和行将腐烂的生活划清界限,她取了一块硫磺香皂,用力把身体涂满,再舀起一瓢水,从头顶淋下来,清水混合着香皂的味道,暂时缓解了她紧绷的神经。在这个孤独的时刻,她开始思考作为一个女人,究竟为了什么而活?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每天起早贪黑做家务,挣钱供孩子上学、工作?还是忍受着日常的琐碎、庸俗,一天一天,直到老死?
高裁缝的店,最后还是张罗着开起来了。
当街那面墙,置了一扇可以上下推拉的店门,一米见方,白天开,晚上关。他用一块白色塑料板做了招牌,上书“清平裁缝”四个红漆字。招牌很惹眼,站在清平街上,人们远远就能看见红光闪闪的招牌了。高裁缝带着胆怯,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重新干起了老本行。清平街从此多了一种声音,那是“针车”转动发出的呼呼声。这声音悠长、亲切,又夹带了轻重缓急的韵律感,在清平街的空气中起伏徘徊。
高裁缝坐在店里干活,面朝大街,日子好像回到了以前。一开始,店里门可罗雀,渐渐的,随着高裁缝的好手艺得到清平街女人们的肯定,他的名声传开了,开始有顾客上门定做西装。那段时间,修车工阿雄变得殷勤起来,没事常走到高裁缝的店里,喝喝茶,抽抽烟,再聊上几句。高裁缝说:太忙了,没时间下棋咯。阿雄咧嘴一笑:那是那是,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呀。高裁缝听了阿雄的话,谦虚地回他:小本生意啦,混口饭吃。
忙碌一天,晚上好不容易歇下,高裁缝躺在床上和妻子说话,他说,你看,我们熬过来了。张翠霞“嗯”了一句,又说道,说熬过来还早,现在孩子小,开销不大,等他上初中高中了,我们怎么办呢?高裁缝嘿嘿一笑,搂住妻子的肩膀,他的鼻息热热的喷在妻子耳边,他说,别想太多,有手有脚,死不了。说罢,他半只手伸到妻子的衣服里了。
盛夏还未过去,空气仍然燥热,张翠霞的皮肤起了一层绵密的薄汗。
高裁缝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翻身,就把妻子压在身下了。
张翠霞被他弄得又笑又喘,捏着他的手臂,骂了一句,衰人……
生意见好,手头有了点收入,高裁缝对儿子的态度就渐渐缓和了。他知道孩子现在小,玩心重,索性顺了他的意,多买点吃的玩的给他。他给孩子买了一顶警察帽,又配了一把塑料枪,儿子看到这稀罕玩意儿,眼睛亮得很。他觉得奇怪,平时爸爸不见得对他这么好,怎么突然大发慈悲了?不过常润没法想那么复杂的问题,他只想着怎么把玩那把塑料枪,然后戴上帽子,威风一把。那阵子常润迷上了黑猫警长,黑猫警长也有一顶威风凛凛的警察帽,常润就想象自己是黑猫警长,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惩奸除恶,别提有多神气了。清平街上的孩子见常润手里有了新玩具,而他们没有,几个脸皮厚的,就主动来向常润示好。常润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人家一说好话,他就不计前嫌了。常润很快就和那几个孩子打成一片了。
那阵子,临近镇上常有拐卖小孩的事情发生,清平街的治安算是好的,还没发生类似的惨剧。大人们担心小孩子外出不安全,就常给他们讲人贩子如何穷凶极恶如何惨无人道,孩子们听多了,不但不怕,玩兴一起,反而模拟起人贩子来了。他们在清平街上扮演“警察捉坏人”的游戏,坏人由大一点的孩子当,他们“拐走”较小的孩子。而手持手枪的常润,理所当然就是破案神速的警察了。清平街才多大呢,横竖不过几条巷子,常润每次都能很快揪出“人贩子”,解救“被拐”的孩子。这样的游戏他们玩了一遍又一遍,常润融入了清平街,也融入了他的童年。
张翠霞见儿子恢复了以往的活泼,心情也就慢慢好起来。
日子水一般流淌,张翠霞每天柴米油盐,也都料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就和邻里的三姑六婆聚到一起,钩花、喝茶、聊天,本本分分地过日子。高裁缝的店也成了清平街除了修车铺之外另一个“闲间”,高裁缝购置了套大茶具,供上门闲坐的人“滴茶”。张翠霞看他每个月花在茶叶上的钱太多,也没少说他,不过高裁缝有他的理由,他说,善结人缘,正好办事嘛。张翠霞见说不过他,也就任他去了,只不过,逢上有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茶,张翠霞就抢先一步,赶在老公之前买了茶,而且专门挑那些最便宜的买。
来裁缝店的人都是茶鬼,嘴巴厉害得很,一来二去,他们就旁敲侧击向高裁缝抱怨,开玩笑说,今天的茶怎么有点涩?高裁缝听出话里的意思,就含糊搪塞一番说,最近水质不好,冲的茶都不香了哇。说罢,面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心虚得很,丝毫不敢提张翠霞买茶一事。
一晃眼临近农历七月半。这天天还未亮,大街上就有了响动,“嘎嘎”的鸭叫声在寂静的清平街上回响着,一阵一阵,听起来像极了某种嘶哑的曲调,一点也不知死之将近,难怪潮汕有歇后语:“七月半鸭,毋知死活”。原来在街角和巷口,有人用砖搭了灶台,上头摆一口浑圆黑亮的“大鼎”(锅),干起卤鹅鸭的营生了。平常人家没有这么齐整的装备,逢年过节,㓥鹅㓥鸭的活,都有专门的人来揽。百来米长的清平街,这时已经被几个卤鹅工占据了。他们大多不是本地人,哪里过节,他们就收拾起营生的家伙往哪里赶。
靠近高裁缝屋子的地方,一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男人蹲在电线杆旁边抽烟,天色微亮,他的表情一半隐没在黑暗中,嘴里的烟,亮着红点。一辆老式的自行车靠在墙边,火炭、柴火,松香,以及卤鹅要用到的胡椒、“八角”等调料一应俱全。
这些走街串巷的卤鹅工,碰上七月十五的“中元节”了,俗称“鬼节”,潮汕地区也有叫“普渡”或者“施孤”的。传说七月初地狱门大开,在阴间饱受水深火热的孤魂野鬼全都游上人间来寻求施舍。潮汕地区“普渡”的习俗大同小异,有的地方办得隆重的,则搭了“施孤棚(祭坛)”,摆上三牲、酒饭、水果、纸钱等,还请来和尚、道士念经超度,好不热闹;而像清平街这样的小地方,则去繁就简,各家各户只在这天午后于巷口摆上桌子,列好祭品,点上香火蜡烛,一来施孤,二来也有祈求丰收的意思。所以,热热闹闹一个“普渡”,谈魂说鬼也不是什么忌讳了。据说还真的有些人在七月半这天看到满大街的饿死鬼,男女老少,皆一哄而上抢食,其场景之可怖之壮观,堪比旧社会的穷苦民众。所以潮汕话里有“放掉面桃去抢饼”一说,形容的就是这种你争我夺的抢食场面,更甚者,是那些可怜的“无头鬼”,抢来的面桃、水果、饭酒等,不经嚼咽,全都从脖子塞进去了。
这天天没亮,张翠霞就早早起来了。前天在市场市场 前天买上买的那只肥鹅还蜷缩在门口的竹筐里,张翠霞掀掉盖在上头的筛子,动作利索,一把将鹅抱了出来。
卤鹅工看着朦胧天色中向他走来的张翠霞,殷勤喊了声:阿姐啊,㓥 鹅哩!
张翠霞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放心地把自家的鹅交给卤鹅工了,返身往回走,怕天一亮卤鹅的人太多,容易乱,就拿了一只红色薄膜袋,将鹅的一只脚牢牢打了结,以作记号。卤鹅工收了钱,开始了今日的第一桩生意,起大锅,烧开水,蒸汽腾腾往上冒。一把锋利的刀,手起,刀落,那鹅的脖颈就被割开了,卤鹅工将鹅脖对准事先备好的碗,一股粘稠赤红的血就汩汩流下来了。稍后,鹅血放在一边凝固,届时和去了毛掏了内脏的鹅一起放入锅里煮。整个过程繁复细致,又行云流水。张翠霞站着看了一会儿,她晕血,看不下这血腥场面,转身回家了。
用不了多久,整条清平街都能闻到一股混合了松香和卤鹅的气味了。
清平街的街坊邻居,持家的女人们起早赶集,街尾的菜市场很快就熙熙攘攘,热闹起来了。张翠霞有先见之明,料定逢上过节这天,一来市场人多,二来物价会略有攀升,所以她提前一天把拜祭要用的干果、纸钱、香烛都先买了。过节这天,只要把莲子羹、甜芋头和其他熟食弄好就差不多了。
七月半的天燥热异常,太阳高悬,照得整条清平街的石板泛起白光。
张翠霞摇醒了高裁缝,让他起来帮忙收拾下屋子。常润坐在门槛上,望着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发呆。张翠霞嫌他碍手碍脚,就盛了一碗刚煮好的莲子羹给他吃。莲子羹很甜,常润吃了一大口就不想吃了,搁在门槛上,立马有苍蝇嗡嗡嗡地飞过来,粘在碗的边沿上。远远看过去,那碗里好像沾了无数个小黑点。
常润背着手,像个小老头一样,慢慢踱到门口,站定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满地的鸭血鹅血。卤鹅工已经把火升起来了,淋了火油的木柴烧得正旺,浓浓的烟把他黝黑的脸遮住了大半。常润没见过这阵仗,地上奄奄一息的鹅呀鸭呀,让他觉得好玩,他于是又蹲下来,拿手去戳它们,那汉子不知道蹲在地上的是谁家孩子,就故作恐吓状说,别动!
常润嘟嘟嘴,不理他,站起来,后退了几步,又继续观察起来。
那中年男人看看常润,嘴角掠过笑意,又继续低头干活了。
松香的味道很刺鼻,常润捂着鼻子,看那一锅黑黑的松香沸腾着,大大小小的泡凸起了,又落下——这场景让常润看着害怕,他睁大眼睛,看得入神。整只放了血的鹅被浸到里面,很快就裹了一层黑色松香,等到松香冷却下来,再用力一掰,鹅毛就全被剔除干净了。这个过程,惊心动魄,又充满了无穷的趣味,对常润来说,实实在在是引人入胜的奇景。
午后的“普渡”,在灼灼的日光下进行。各家各户摆了桌子在门口,清平街从头至尾,都是摆满了祭品的桌子,高低方圆,各不相同,仿佛一次食物和水果的大比拼。香火燃起,烛泪低垂,插了百日红的卤鸭卤鹅,盛在铁盘里,远远望去,热闹非凡。这极盛极盛的人气,和这节日原本的阴森气氛调和到了一起,成了一场与祈福及施舍有关的盛会。
张翠霞入乡随俗,在她老家潮州龙湖古镇,七月半是照例要放河灯的,河灯在暗夜里,一盏一盏漂在水面上,摇曳的烛光,微弱,但所有微弱的烛光聚到一起,就给幽暗的水面铺了一层温煦的阔大。不过清平街没有这个例俗,只是去繁就简约定俗成,各家摆上祭桌,沿街排开,也颇具气势了。
常润嘴馋,一直盯着桌子上的葡萄、苹果。拜祭过后,他就可以大饱口福了。路面的空气被呛鼻的香火味笼罩着,拜祭持续了几个钟头,一注又一注香火过后,纸钱烧起来了,浓烟扑鼻,纸钱烧透后的余烬被风扬起,好像黑色的蝴蝶,一只叠着一只,颤巍巍的,振翅而飞。常润盯着那些飘上半空的黑色蝴蝶出了神,风很大,把蝴蝶吹得簌簌乱舞,他的视线紧紧跟随它们。在他的想象里,这些蝴蝶要飞到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那地方渺远、虚幻,连他也看不见触不到。就在这仰望里,他年少的想象力被拉扯到极限。
“普渡”时有一个仪式,潮汕话叫“布田”,也就是“插秧”的意思。所以在这天,你常可以看到一家老小,拿着香枝插在路边,谁家插得多,来年神明就会保佑这家人丰收了。张翠霞让常润也去凑个热闹,常润于是屁颠屁颠地捧着一把燃着的香火,蹲在地上,照着青石板中间的裂缝,一支又一支插下去。远远望去,插满了香火的街上,还真像一片稻田。笔直笔直的香伫立着,迎着风,袅袅白烟混淆在空气里,而那些“插秧者”的身影,起起伏伏,把整条清平街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稻田。有些孩子为了“丰收”,竟然跑去别人家的地盘拔起别人的“秧苗”,为此双方吵了起来。对这些孩子来说,过节无非就是一次在家长允许下的狂欢,至于狂欢背后的意义何在,倒不在他们关注的范围内。所以像常润这种生性好动的孩子,大凡可以调动他想象力和贪玩生性的事物,都会令他痴迷不已。
常润捧着一簇香,像只猴子一样到处钻,很快就跑到街尾的池塘边上了,原来那片填了的池塘,还留有一处水洼。对清平街很多孩子来说,这里自然成了“布田”的最佳场所,有水滋养,那“秧苗”一定会长得更快。
张翠霞难得看到儿子玩得那么开心,也就由着他去了。
拜祭结束后,张翠霞收拾东西,高裁缝把桌子抬进家里,离天黑还远着,高裁缝热得满额头都是汗。街坊邻居已经开始张罗着准备吃晚饭了。张翠霞忙得晕头转向,等到要吃饭时,才想起常润还没回来,便问丈夫:常润呢?怎么还不回来?高裁缝说,出去找找看。
这一天除了大街上热闹非凡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街坊邻居趁着拜祭的空隙,站在阴凉处闲聊,孩子们则到处乱窜,到处一派祥和,谁也没有注意到,常润在这个平凡的日子里,遭遇了怎样的噩运。
张翠霞走遍了整条清平街,问了很多街坊,谁都没有见过常润,有一个孩子告诉张翠霞,常润刚才就在池塘边和一群孩子“布田”。张翠霞赶忙拉住那孩子,问她,他去哪里了?大概是张翠霞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吓到孩子了,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说完掉头就跑。
张翠霞心急火燎,逮着人就问,看到我儿子没有?看到我儿子没有?
天气很热,张翠霞走得口干舌燥。她一路小跑着回家,拉着丈夫一起找。但是常润好像人间蒸发了,没了踪影。张翠霞急得快哭了,从清平街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找到最后,她像失了魂一样,坐在街边哭了起来。张翠霞的哭声嘤嘤的,哀怨悲恸。过路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好心人过来问她,她哭哭啼啼的,话也说不清楚。
街坊邻居也开始帮忙找人了。高裁缝认定儿子不会走丢的,他一定是贪玩,和他们玩起“警察捉坏人”的游戏了。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常润平时都很听话,不至于天黑了还不回家。想到这,高裁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邻居组成的搜寻大队搜遍了整条清平街,包括临近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大家从日落找到天黑,连半个影子也没找到。
张翠霞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她指着高裁缝,嗓子喊哑了,都怪你,不看好儿子!
高裁缝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回了句,你以为我不着急啊?!
张翠霞边哭边说:谁叫你一天到晚都不关心他!就知道打他骂他!儿子要是找不到了,我要你的命!张翠霞咬牙切齿的。
几个热心的邻居聚在高裁缝家里,为他们出谋划策,看到他们夫妻俩这么赌气说着话,就都来劝他们,说不定常润只是暂时被谁留下吃饭,说不定明天就会回来的。张翠霞听了邻居的话,将信将疑,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儿子会回来的,对不对?
邻居几个都连连点头,非常肯定地说,会的,会的。
其实就连他们也没底。那年头,人拐子手段高明,总是神出鬼没的,这远近镇上,也不是没有过孩子被拐走的例子。大家不敢打击张翠霞,只有唉声叹气。
这时,一个过路的阿伯找到了高裁缝家,告诉高裁缝,刚才从田里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黑黑的中年男子骑车载着个小孩,从公路那边走了。高裁缝赶忙问阿伯,那孩子长什么样,阿伯说,天黑,看不清楚。阿伯记得那孩子穿了件背心,还有双人字拖,他当时就觉得奇怪,因为那个孩子睡着了,是坐在自行车一侧的篮筐里的。从阿伯的描述中,高裁缝确认,那孩子无疑是他儿子常润。
高裁缝终于得知一丁半点消息了,喜出望外过后,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吓得嘴唇发白,额头不停地渗出汗珠来。
大家商量着应该怎么办,有的说,应该赶快报警,有的说,不如现在就骑摩托车出去追,说不定还能找到孩子。
大家七嘴八舌,高裁缝一时乱了阵脚,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突然,张翠霞好像被人拍了后脑勺一样,站起来,大喊道:是那个㓥鹅的!张翠霞想起来了,阿伯说的那个骑车的男人,和今早在她家门口的卤鹅工很像,她握着阿伯的手,语无伦次:阿伯,那个男的是不是很瘦,还戴一顶草帽?阿伯说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路过时,他看到那男人的车后座上撩着一口锅。
张翠霞一听,差点晕了过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早上还和那个㓥鹅的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是个人拐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外乡人的胆子这么大,竟然把她儿子给拐走了!
明明还在的啊,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想到这些,张翠霞愈发难受,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嚎啕大哭。
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递纸巾给她擦眼泪,又劝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张翠霞还是没法平复下来,一度哭得晕了过去。
高裁缝面如蜡色,脑袋嗡嗡嗡一直响个不停,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坐在沙发上,气得浑身发抖,嚷着一定要宰了那个㓥鹅的。那表情,活生生就是一头发狂的狮子。大家从未见过高裁缝这般暴躁,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邻居的好心人陪着他们夫妻俩,一起挨着这苦闷而悲凉的时光。
这期间,高裁缝去了一趟派出所。办案民警做了登记,把高裁缝说的情况一一记录下来。民警告诉高裁缝,这个案件会尽快侦查,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他,高裁缝机械地点了点头,眼底红红的,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准是抱着希望,还是已经绝望。走出派出所的时候,高裁缝看着茫茫的夜色,忍不住掉了眼泪,七月半的夜晚,鬼魂们一定在四处飘荡吧。那一刻的高裁缝,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轮明月高悬在漆黑的夜空。时间变得异常缓慢而漫长。
高裁缝回到家,看到妻子,便强忍住心头的焦急和难过。
张翠霞瘫坐在沙发上,嘴里絮絮叨叨的,一见高裁缝,又哭了起来。
高裁缝见天色已晚,就把热心的邻居一一送走了。
那晚,张翠霞疯了一样,又哭又闹,整晚无眠,哭得累了,倒在高裁缝身上,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念着儿子的名字。她睡着了,怀里还抱着常润的衣服。常润的失踪,活生生从她心头剜掉了一块肉。她醒来,身处空荡荡的屋子,四下看,没了儿子的身影,周遭愈发显得阴森吓人。夫妻两人守着这间空寂的屋子,倾听着清平街上寥落的犬吠声,沮丧到极点。这个夜晚对他们夫妻俩来说,是黯淡无光的。七月半的鬼一定是看他们的儿子生得太精神,故意将他捉了去的,一定是这样的。张翠霞说,常润不回来,我不如死了算了……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听得高裁缝心酸不已,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隔天一大早,高裁缝和妻子又跑到派出所了,办案民警还没上班,夫妻俩就一直在那里等,好不容易等到人来。两个人心急火燎地冲进去,刚上班的警察一见他们这架势,料定夫妻俩一定遇到了天大的委屈,一个个都变得机警起来。
高裁缝认出了昨晚其中的一个警察,像见了救星,就差给他们跪下磕头了。警察也犯难了,因为按高裁缝提供的线索,他们完全找不到任何头绪。张翠霞又描述了那个人拐子的形象特征。办案人员问她,听得出什么口音吗?张翠霞想了想,说,应该是饶平一带的!办案人员又问,能具体一点吗?饶平这么大,我们也不可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排查,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啊。张翠霞实在想不起来了,眼睛红红的,对着一屋子的警察说,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儿子啊,没了儿子我也不活了……说罢,眼泪就“啪嗒啪嗒”直掉下来。
你这么哭也不是办法,我们会和饶平警方取得联系,你们可以去报一下电视台,让新闻报道一下,也有利于我们办案。
夫妻俩心灰意冷地走出派出所,张翠霞饿了一整晚,早餐又没吃,这会儿四肢无力,要靠高裁缝扶着她,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如此过了几天,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派出所那边,案情没有任何进展。高裁缝不相信当地派出所这么无能,就去派出所讨个说法,谁知道几句言语不合,就和其中一个警察打起来了。高裁缝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惹得起派出所呢?那边人多势众,高裁缝给人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地出了派出所。
派出所索性扔下这件案子不管了。
清平街的人一夜之间,就目睹了一个家庭的疾速颓败。高裁缝生了病,张翠霞整日变得神经兮兮的,见了人就问,我儿子呢,你看到我儿子了吗?邻居一些热心人,看他们夫妻俩可怜,就轮流着来照顾他们。谁知道张翠霞疯了一样,谁踏进她家门一步,她就赶谁走。她变得疯疯癫癫了,在她的假想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可疑的人贩子,谁都有可能拐走了她儿子。
久而久之,大家唯恐避之不及。
高裁缝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脚上脱臼还没好,他就拄着拐杖,举步艰难跟在张翠霞身后。张翠霞走一路,他就跟一路。遇到熟人,高裁缝求他们帮忙,把张翠霞连哄带骗地送回家。为了防止张翠霞再次跑出去寻儿子,高裁缝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他不得不用一根绳子把妻子绑起来。张翠霞被绑得疼了,就又喊又叫的。张开嘴咬了高裁缝一口,折腾了好久,把街坊邻里都吵得不得安宁。
张翠霞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发出一股酸臭味。高裁缝解开绳子,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弄进浴室。张翠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高裁缝对她来说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她面无表情,嘴巴一张一合,还流着口水,头发散乱,刘海披下来,把半张脸遮住了。高裁缝用水桶盛了水,又一件一件脱下妻子身上的衣服裤子,拿起水瓢,一瓢又一瓢的水淋下来。说来奇怪,一碰到水,张翠霞忽然变得安分了,好像水对她来说,有一种镇定剂的功能。
高裁缝这才想起,张翠霞生来就爱干净。
热天的时候,她一天要洗两次澡。现在,她连基本的自理都不会了,吃喝拉撒,都要高裁缝来服侍。高裁缝和她结婚这么多年来,相敬如宾,即使偶尔闹矛盾了,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夫妻俩原本应该很亲密的行为,现在竟然变得这样不堪入目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妻子的身体。她比嫁给他的时候衰老了不少,身上没有多少赘肉,乳房却有些下垂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在他心目中的美。他想起当年她嫁给他时,扎着两根麻花辫子,还是那个年代颇为流行的发式。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俩共同维持一个家,为了生活,起早贪晚,没想到按部就班的日子,现在活生生给掐断了,常润没了,还谈什么狗屁未来?他后悔莫及,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好好对待儿子,给他吃好的,穿好的,好好疼他——儿子没了,家也就散了。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忍住巨大的悲恸,开始用肥皂帮妻子搓洗身子,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清凉的水让张翠霞燥热的神经暂时冷却了下来。她变得像一只温驯的动物,靠在高裁缝身上,没有抵抗,没有不满,任凭一瓢又一瓢的水从她头顶浇下来,又流下去。
高裁缝洗着洗着,忽然丢下水瓢,用力搂着张翠霞的身子,哇哇大哭起来。
日子越往后,高裁缝和张翠霞两人的日子就越艰难。
他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只有那辆“针车”不舍得卖,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走遍了周围的几个镇,托人四处探寻儿子的下落,但一年又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孩子的下落。就这样,他守着犯病的张翠霞艰难度日。邻居见他俩可怜,时不时会接济一点吃的用的。高裁缝变得又瘦又老,整张脸好像被削了一大块肉。一边,儿子的下落一年了仍没消息,一边,又是病情日益加重的妻子,他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给张翠霞请了医生,吃了药,仍不奏效。张翠霞一发起疯来,谁也管不了她,她可以从白天到晚上,一刻不停地重复儿子的名字。高裁缝不敢擅自离开一步,守着她,难以自恃,也跟着她一起掉泪。
清平街的人看着这个家一步步颓败下去,又看着高裁缝不离不弃地守着妻子过日子。高裁缝每年到了七月半这天,就会用家里那台“针车”,给儿子缝一件衣服,用的是拼凑起来的布料,一年一件,缝得仔细。他凭借那点不太实在的印象,比划着衣服的尺寸,今年的衣服要比去年的大一些。袖子要改一改,领口也要松一松,高裁缝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做过一件衣服,他一边踩着针车,一边想起常润,他看到常润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动起来。他对着高裁缝笑,笑容像洒满了阳光,可是高裁缝只能在想象中触碰他。他闭着眼睛,抚摸儿子的脸,抚摸儿子的手,抚摸儿子这个机灵的小鬼头从看不见的地方冒出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衣服裁好了,高裁缝抱着衣服,紧紧地贴住脸,自言自语说,常润啊,你又大一岁了。
就这样,又一年的七月半。“普渡”这一天,张翠霞精神焕发,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觉醒来,趁丈夫不注意的时候挣脱了绳子,偷偷溜出家门。大白天的,天气燥热,张翠霞没穿鞋,光着脚踏在发烫的花岗岩石板上。张翠霞每走一步,就喊一声“常润”,再走一步,再喊一声。声音凄厉吓人,在清平街上回响着。路人看见她,谁也不敢上来劝阻她。张翠霞不知从那里弄来一件大红的毛衣。大热天的,她身上就套着这件毛衣,底下连裤子都没有穿,她的头发没有梳理,步伐迟滞地走着,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在履行一个神圣而庄严的仪式。石板烫得冒烟,但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就这么走着,喊着,哭着,像一具鬼魂。
那是清平街的人记忆犹新的一个七月半。那次“普渡”,人们见证了张翠霞寻找儿子的凄冷与诡谲。清平街的男女老少,看着张翠霞从这个巷口走到那个巷口,看着张翠霞呼唤儿子时凄惶的神情,张翠霞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像清平街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有人说,他看到一个穿着崭新衣服的小男孩走在张翠霞前面,男孩的衣服湿漉漉的,滴着水,但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狰狞,怎么看也不像鬼魂。张翠霞亦步亦趋跟在那男孩身后,脸上沐浴着神圣的光。清平街日光灼灼,一大一小两只影子,一前一后,虚幻,又真实,在清平街上慢吞吞地走着,走着……
清平街的人说,他们终于在白天见到活着的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