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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与方言是乡土文学的优胜点——以李骏虎长篇小说《母系氏家》为例

2012-11-24马顿

文艺论坛 2012年12期
关键词:俗语七星方言

■ 马顿

乡村,是主要的方言流通区,在乡土题材的文学创作中以方言俗语来表现它的细节,来贴近它的生活,可使作品更加鲜活,更加有味道,也更加有特色。当然,这样的方言运用不是照搬原话,以致造成阅读障碍,而且有许多方言也无法直接落实成文字,它必须与普通话交相融合,这样的语言落实到文本上,不体现为发音的不同,而是以其独有的语言逻辑、思维方式,以其独特的语气、习惯、修辞来承载地域风俗与特色文化。在这种创作实践方面,“山药蛋派”是一个典范。山西的作家,从赵树理到马烽、西戎、束为、孙谦、胡正,再到目前活跃着的一批年轻的作家,发扬和流传了这样的写作方式,取得了实绩,产生了影响。当然,在世界文学广泛交流的现状下,他们也尝试着更多的方式,并且形成了多元化的创作局面,然而最能显示成绩的,还是这样的乡土文学。比如近年来连续获得赵树理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的李骏虎,在“城市”多年、“现代”多年之后,逐渐将笔触转向乡村,以方言书写细节,打开了一个更加开阔的创作局面。本文将对其长篇小说《母系氏家》进行分析,以作以上观点的诠释。

一、方言俗语是流动的讯息

方言和俗语是分不开的。许多俗语都是在某个特定的方言文化背景之下产生的,离开了这样的土壤,就没有这样的说法与效果,正如网络催生了许多新词、新话一样。同时,方言俗语不是赵树理笔下李有才的板话,它们是没有版权归属的,其原创者是共同地域文化背景下的所有人,而且它们不是刻板的、一成不变的,而是一直在使用中创造、在创造中流传的。其一大特色是运用修辞,这些修辞有的是已经命名的,有的依然无法归类。最显见的修辞是比喻。比如给兰英拉皮条的老金菊表述自己出身的不好,说:“我出嫁时我娘给了我一对银镯子,轻得跟麦秸编的一样”。这话一看,就知道这个故事一定不是发生在江南。人们总是习惯于拿最熟悉、最普遍、最亲近也最易想到的事物来作比,因此,作物,是可以为人物定位的,也因此,仅凭一句话,就反映了一部书的地域特征。后面的故事中有一句俗语与此形成了对照。红芳决定要贩苹果,跑到邻居家去借秤,邻居婶子说:“红芳呀,不收秋不打夏的,你戴这么个大草帽子干啥,我都没认出来。”——“不收秋不打夏”,透露的还是一年收割两季的北方地域特征,所谓“打夏”,意即收麦子,与“麦秸”正相呼应。

俗语又因表达需要与作用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母系氏家》中最惯用的一种是“隐语”,一种“话中话”的说话方式。比如兰英和长盛第一次偷欢,兰英“先放下枕头,再铺好被子,最后把自己脱光,钻进被子里去。长盛呆呆地看着,不解其意。兰英睡好了才说:‘要做夫妻就正儿八经做,别急急火火像做贼。’长盛笑了,心说这媳妇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兰英呵斥道:‘你还不脱,等着过年啊?’”——“等着过年啊?”这样的话,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反正她就是不直说,她就是要遮着,而她又不是故意遮着,这不过是大家在面对“慢人”的时候所习惯的一种修辞而已。后来兰英做了婆婆,与儿媳妇不和,儿媳妇红芳对别人说:“我跟上人去河西贩苹果,闲着也是闲着,省得在家里让别人的眼窝不好受。”虽然未指名未道姓,也没有讲一件让她不开心的具体事,但是听者一听便能够明白,这也是一种“隐语”的效果,这种简洁的沟通,是大的文化背景在人们心理上产生投射作用的结果。

对于浸淫于一个大的地域文化语境之中的人来说,许多话是不用明说、直说的,对话人之间由此产生了一种可以“意会”的本领,虽然外人听来跳跃性极大,同一环境里的人却是可以听懂的。当兰英一家决定抱养兰英哥哥的孙子之后,女儿“秀娟问她妈:‘我舅舅那里说定了吗?’兰英说:‘那是我哥,又不是外人,他还要咱的钱啊?’”——正是由于对方是娘舅,所以秀娟不好直说。不想后来舅家还真要钱了,却也因是亲戚而没明说。兰英领着儿子、儿媳、女儿一块儿到了医院,兰英见外甥媳妇不舍得孩子,就对嫂子说,别急着出院,养好了再回去。“嫂子说:‘不了不了,这就回啊,就等你们把娃抱走呢。等下就办出院手续。’兰英看她一眼说:‘福元装着钱哩。’嫂子就吩咐她儿子:‘你去和福元把住院费算了。’”——一方含蓄着说,一方就挑明了表明自己有准备、很坦荡,互相都照顾了面子,给了个台阶下。然而这个事情还没结束,背着兰英,舅家又让福元出两千块钱“营养费”,福元一时没带那么多钱,只好出去借。舅舅回到病房,依然用了心机,不说福元借钱去了,只说住院费福元已经交了,手续还没办完。——住院费都交了,那还有什么手续没办完呢?如果说前面的“隐语”是为了提醒对方,这里这样说就是欺瞒了,可是,这也是生活中时常会发生的事情,是一种说话的艺术,只是,此时的动机不再有给对方台阶下的成分,而纯粹是为了给自己遮脸了。

“隐语”而外,还有说反话的时候。红芳煎药治不孕,兰英对药味过敏,可又渴盼着抱孙子,只好“难过地躺在床上骂自己:‘把我呛死了吧,快把我呛死吧,呛死我你们就都舒坦啦。’”骂自己,并未说明她的软弱,恰恰由此反话、狠话可以看出他的强势来。换个场景,又该别人对兰英说反话了。兰英在路上遇上了长盛的婆娘桂香,桂香“在哼哼唧唧的孙子头上打了一巴掌,提高嗓门说:‘哎呀,我的好孙子哩,我叫你爷爷行吗?把人累死了!什么时候我能熬出头来,学学人家那些没儿没孙子的,也享几天清福。’”桂香指桑骂槐,图了一时嘴上爽快,不想兰英偏不生气,反而像模特走猫步一般在她面前卖弄起身材来,着实戳中了这个干了一辈子粗活的女人的软肋。受此刺激,便有了桂香这样的心理活动:“可是桂香不能认输,人活一口气,跟兰英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纵然明知自己已经落败,也不能耷拉下翅膀让人家踩到背上拉屎,越是落败,越要高姿态,宁让你恶心死,不能把自己窝心死。”——这样的语言,土得掉渣,却又形象、准确,不是文明语境里的“普通话”所能比拟的。

女儿秀娟要从家里搬出去一个人住,兰英“大骂她女子:‘你着了鬼了,你不得活了,你让我把脸往裤裆里装着活下半辈子啊!’”兰英嫌村里婆娘玉翠胡说八道,就骂:“那嘴上也不安个栅栏!”玉翠儿子犯了事坐火车跑了,玉翠让福元拉她去火车站,“福元笑了:‘迟了五百年了,火车这会儿到上海了!’”寡妇莲入了个教,常跟别人聚在一起唱经,秀娟问她,你不信它还跟着唱什么歌呢?“莲重重地叹口气:‘我日他先人的,这不是日子不好过,跟上她们瞎胡唱一唱,心里轻快么。’”等等。在《母系氏家》中,像这样鲜活、夸张、个性的语言俯首皆是,烟火味儿极浓郁,氤氲着生活的热气。这就是方言俗语的作用。小说人物的语言不能太规矩,不规矩,才有“人气”。

二、层层细节敷衍全部生活

李骏虎出道至今,其所有的小说都胜在细节上,每部作品都由细节推演构成整个故事,那样一种抽丝剥茧的叙述方式,既密实,又韵味十足。《母系氏家》依然如此,故事梗概一下,并不复杂,然而如果只保留这样的梗概,就像吃鱼只吃了骨头而把肉和汤一并舍弃一般,没有了味道。因为人物的表现不是只体现在从一点到另一点的位移上的,其言其行,其思其情,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把这个有机的整体融入到具体的生活语境中,才能成就一篇好小说。

细节对故事的方向性推动是毋庸置疑的。儿媳红芳借了邻居的秤去贩苹果,出村时碰上了老长盛,她刚刚得知长盛与婆婆年轻时闹过“绯闻”,因此心里发慌,不小心就给摔倒了,把秤落在了长盛手里也不知道。而后就给了长盛借口。几十年未进兰英家的大门,长盛提着杆秤“大摇大摆”地就又去了,从此,兰英和长盛这一代人的故事就“一笑泯恩仇”,翻了过去,又一茬年轻人走到了前台。因此可以说,“丢秤”这一细节,带来了“还秤”这一“划时代”的标志性事件。你说这是偶然它也必然,你说这是必然它也偶然,细节与方向,在现实中就是这样锯齿般差互的。

老长盛第一次上门见了兰英,第二次上门见了七星,与这老两口相见的情景,是截然不同的。先是兰英,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正在挑米里的石子儿,看见长盛“吓得脸都白了”,“慌慌地张望被长盛高大的身躯遮住的大门,手在簸箕里抖”。她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怕丢人。可是,毕竟二人不是平常交情,稍一定神,兰英在长盛面前又摆起了她的万种风情。再是见七星。长盛无聊,本想找兰英的,兰英却不在,只有七星坐在树荫下喝茶。“看到院子里不是红芳和秀娟,长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略微想了想,就走了进去,步幅明显比刚才快些,有力道些。”媳妇、闺女都不在,只有自己欺负过的“矮子”七星,长盛的心理优势就来了。而七星呢?“看看长盛身上的短袖汗衫,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冷不热地说:‘坐下吧,喝茶吗?’”——看衣不看脸,更不与之对视,二人心理状态显然。长盛的心理无需探究,七星这样的眼神,是出于胆怯还是厌恶呢?这一细节是值得咀嚼的。虽然,七星“再次感到了这个土匪对自己的压迫,好像做了亏心事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可是,我们仍然不能就据此认定是七星怕长盛,因为他虽然善良,却一直敢于担当,此时,或许他更多的是怕面对一个事实,不想由此人想到彼事。——在这样的细节里,人物形象就得到了加强。在很大程度上,能否成功把握这样的细节,决定着一部作品的文学性和文学水平的高低。

因此,细节的作用是双方面的。这一点贯穿着《母系氏家》全书。又比如写土匪长盛的出场。土匪长盛是兰英的第二个相好,是从外乡流浪过来的手艺人,他到南无村来修盆补锅,被熟读《三国》的桂香爹给看中了。桂香爹初见长盛,马上想起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就想让长盛做他女婿。老汉把长盛邀到家里,长盛把脸一洗,露出了个红脸膛,“这下又像了关云长了,老汉越发喜欢”。而后老汉请长盛喝酒,长盛“喝好了抡着比刘备还长的胳膊像张飞一样大嗓门说话,老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恨不能当下就让闺女和长盛拜了堂”。《三国》人物在老汉心里的轮番出场,道出了桂香爹对《三国》的痴迷,对长盛的喜欢,同时也将老汉和长盛的人物形象清晰地呈现了出来,更为故事将来的发展埋下了伏笔——这样“英雄”的一个汉子,岂能不被别的女人惦记?于是就有了兰英向长盛借种以及由此而起的一系列故事。——刚说了长盛像刘备,紧接着他就表演了起来,当老汉试探着问他是否想安稳下来时,他“早察觉了老汉那点心思,借酒遮脸,眼泪就下来了……”长盛与刘备,在此取得了“精神上的统一”,其形象很是传神。

而且许多对逝去时代的生活细节的描写,可以唤醒我们对过去鲜活而丰满的记忆。比如在写喜欢秀娟的知青误伤人命后,人们如何协调善后的事时,似乎不经意地安排了这样一个场景:“进了门,金娃妈正和银娃家的女子在院子里听广播,听的是刘兰芳播讲的评书《岳飞传》。婆婆子坐在屋门口的广播下,还是听不见,见金娃进了门,就说:‘金娃,你到水瓮里舀碗水,浇到喇叭的地线上。’金娃不耐烦地说:‘浇了水你也听不见!’”短短的一节描写,似乎是个闲笔,却将当时的时代特征涵盖了进去,经历过那样一个时代的农村生活的人,一定可以由此而触发更多的东西。

七星心里恨兰英,却又不敢直接表露,只是偶尔忍不住了在儿女面前说一声“你妈就不是个人”。这样的“背后骂人”是对七星性格最准确的写照,也是七星和兰英的关系的最简要概括。福元感叹同村的海峰和彩霞两口子比自己日子过得好,媳妇红芳马上说:“你别提彩霞啊,我俩一年嫁过来的,我没人家好看,人家会生娃,我也不会,你妈老拿我和她比;现在你又拿我和她比,嫌我没人家会过日子,——你看见她好,干什么没有娶她?现在后悔也晚了!”很显然,这样的话很无理,严重跑题,可是这又是非常真实的,生活中,许多误会就是这种惯性的自我保护性思维造成的。等等细节,全是生活,也全是味道。

事实上细节与方言俗语是相互渗透、相互作用着的,二者并不孤立。作品第三卷的主体部分,曾以《前面就是麦季》为名作为一个中篇发表,并获得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这一部分的故事是从小孩过满月这样一个风俗庆典开始的,对这样一个家庭庆典的细部描写,既展现了地域风物、风情,也推动了故事的进一步展开,人物出言即是风俗,出手即是伏笔,细节与方言俗语得到了完美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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