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评元杂剧《窦娥冤》
2012-11-22周飞
■周飞
被誉为“中国戏剧宗师”1的关汉卿,晚年创作了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其笔力苍劲、故事本色、悲愤酣畅,被大多数戏剧评论家认为是元杂剧悲剧的颠峰之作。但是,笔者认为杂剧《窦娥冤》是标准的中国式悲剧,还不是真正的悲剧。
一.起承转合的戏剧结构
作为叙事性文学的戏剧,不可离开舞台,应使用有限的篇幅尽可能地表现丰富而深刻的生活内容,故戏剧的结构必定严密、紧凑而又巧妙。《窦娥冤》的题材取自我国民间长期流行的“东海孝妇”故事,作者只是吸取了故事的外壳,补充了许多现实内容。《窦娥冤》的结构形式是规范的元杂剧的结构:一本四折加一楔子。四折的结构及其关系刚好合乎中国诗歌创作规则——起承转合——而显得格外规整。
在楔子部分,交代了故事主人翁窦娥悲剧命运的必然前提:幼年便遭不幸,三岁丧母,七岁时因父亲无力偿还高利贷被作为童养媳卖给蔡婆婆。楔子的基调是悲的,语调是无奈的,或许这正是元代社会底层人民的普遍基调和语调。
启。第一折作者直接起自窦娥二十多岁丧夫后的生活,对窦娥二十岁前发生的事只几笔交代就勾勒出窦娥的凄惨: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就守寡。然而就是这样不幸,社会的黑暗势力依旧没有让她安宁,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流氓张驴儿父子的闯入在这本已一潭死水般的家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承。第二折是戏剧冲突的发展,主要交代案情的前后经过及窦娥前后思想的变化:由原来对官府还存有幻想:“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府来”2到后来吃了桃杌的无情棍之后,残酷的现实将她的幻想撕得粉碎,变得愤恨不屈:“[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最终发现作任何斗争或反抗都是没用的。“[黄钟尾]争到头,竞到底,到如今待怎的”在这一折中窦蛾思想上的变化为下文“誓愿”铺下伏笔。如果说从楔子到第二折属于现实生活的描写,那么第三、四折便具有浪漫主义的色彩了。
转。第三折是全剧的高潮。窦娥含屈负冤、呼天抢地,一曲[滚绣球],悲愤怨恨之气如排山倒海的巨浪铺天盖地地向我们袭来,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但婆媳的生死离别又如泣如诉,呜咽低回,[快活三]、[鲍老儿]及婆媳的对话,又让我们强烈地感到窦娥善良的性格。可就是这样善良的弱女子却蒙受了如此大的冤屈,似乎又觉得三桩誓愿应验亦是情理之中了。
合。最后一折采用鬼魂诉冤、清官断案解决了戏剧中的冲突,这种解决似乎弱化了全剧的悲剧色彩。但作者似乎在向我们揭示这样一个更深远的悲剧基础或现实——元代黑暗的社会。窦娥案这样一个简单的案件却要等到窦娥变成鬼魂并三次翻文卷,让“肃政廉访使”(窦娥之父窦天章)重审,而且还要鬼魂步入公堂为自己申辩方才得以昭雪。可想而知,其中如缺一条件,再大的冤案也将永沉海底,永世不得翻身!
全剧在结构处理上,波澜骤起,步步深入,最后一折在形式上为“合”,也正因为这种中国式的结局弱化了全局的悲剧性。——关于这一点本文将在第三部分阐述。
二.本色又具个性的人物语言
《窦娥冤》在语言运用方面的突出成就有二:一是本色。王国维在论及关汉卿的语言时这样说道:“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3《窦娥冤》中的曲辞集中体现了本色这一优点:
“[第二折: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疾病,植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有又无羊酒段匹,又无红花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峨忤逆,生怕旁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晦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们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恓惶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没有一字生涩深奥,句句明白易懂,却言之有理、当仁不让,而且将窦娥纯朴、善良、正直、无私的性格表现得十分到位。
成就之二便是全剧语言十分个性化。剧中几个角色各自的语言与其身份、性格十分贴切。桃杌有贪官的语言:“[第二折]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第二折]人是贱虫,不打不招。”张驴儿是流氓无赖的语言:“[第二折]这歪刺骨,便是黄花女儿,刚刚扯的一把,也不消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罢!就当面赌个誓与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不仅人物个性在语言中突显,而且这种个性化的语言还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变化。但再变化也未脱离人物身份和性格。以主人翁窦娥为例:
一.出场时以一有着悲惨命运的弱女子的形象出现,其性格善良、淳朴,带着某些宿命论色彩和相当软弱的成分。她经受着贫寒、孤独的折磨,但她不可能看到受折磨的根本原因。[第一折:混江龙]“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催人泪的是锦烂熳花枝横绣闼,断人肠的是剔圆栾月色挂妆楼。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尖皱,越觉的情怀冗冗,心绪悠悠。”可以看出她生活孤寂如一潭死水,她的心境悲凉到烂漫的花枝和圆月只能让她流泪断肠。再看“[油葫芦]莫不是孩儿该载着一世忧”,“[天下乐]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劝今人早将来世修。我将这婆侍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这几句不光看出窦娥善良、逆来顺受的性格,又为下文宁死不屈服张驴儿的要求种下原因。窦娥虽是弱女子,可忠贞的一面又让她显示出无比的刚毅。
二.张驴儿药死亲父亲后诬陷窦娥并将其拖至官府,一直到整个判案结束,窦娥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本来还对官府抱有一丝希望,相信王法自然会“明如镜,清如水,照妾身肝胆虚实”,能维护她的清白。可是元代的吏治却暗如天日。这种想法注定了其悲剧的命运。
再请看“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人是贱虫,不打不招。”这不是随便的插科打诨,而是元代社会官吏的真实嘴脸!在这样的社会,好人被逼成囚、逼成鬼。窦娥终于被滥打激醒,终于明白官府衙门根本就是“覆盆不照太阳晖”暗无天日的地狱!
三.最后窦娥为了阻拦拷打婆婆而饮恨屈招被判死刑。但窦娥的屈招并非慑于大棍的淫威,也不光是对婆婆的孝顺,而是“争到头,竟到底,到如今,待怎的”的一种绝望,也是另一种抗议。这样窦娥便结束了原来逆来顺受的精神状态,发出了“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怎肯便放了你这好色荒淫漏面贼!”的怒吼。在刑场的语言更是激愤昂扬而又锐利锋芒:
“[第三折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第三折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错看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唉,只落的两泪涟涟。”
这种个性化的语言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变化又未脱离人物身份和性格,是该剧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悲剧评价
可以说杂剧《窦娥冤》是一部典型的悲剧,但我认为只是中国式的悲剧。它具备极其浓重的悲情色彩,也有悲壮意味,但其以中国式的“大团圆”为结局,实质上仍不是彻底的悲剧,或至少这种结局削弱了全剧的悲剧性。
英国美学家斯马特在《悲剧》(《英国学术论文集》第8卷)中这样说:“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的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的仅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使他能超越平时的自己。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陷入命运罗网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罗网的包围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心中却总有一种反抗。”4在杂剧《窦娥冤》中,窦娥也作了反抗,但悲剧是不能不看结局的。尽管《窦娥冤》从楔子到第三折以悲为基调,充满了悲剧色彩,但作品最终以窦娥鬼魂的出场这一超现实的方式得到复仇明冤的结局,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了作者及欣赏者的心理,就使全剧的悲有了心理缓冲,而没有一悲到底的壮美与壮烈,没有了悲剧精神的崇高性与彻底性。
和希腊悲剧相比,中国的悲剧没有希腊式的毁灭后显示出的崇高、壮烈与激情,而是有着悲喜中和的特征,究其原因,与儒家哲学的中和、调和的观点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同时我们也能看出元代的作家只有通过在戏剧中采用超现实的力量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不公平,寄托某种美好的愿望,从而在心理上得到些许安慰。
或许也有人反对用外国的美学范畴来界定我国的戏剧,甚至说“‘大团圆’的结局并不是构成悲剧作品的要素,就其必要性来说,它是悲剧的一条尾巴。但尾巴有尾巴的功能,大团圆结局在中国古典悲剧中的特殊美学意义是不可忽视的。”5这样说或许出于民族保护主义的立场,但这种简单的肯定或否定对深刻准确的把握中国戏剧艺术以及其悲剧性的历史背景都显得轻率。
注释:
1谢柏梁 《戏剧宗师关汉卿》,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此处采用其标题。
2本文中引文采用王季思等编《元杂剧选注》,(上册)P2—P46,北京出版社1980年出版。
3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百花文艺出版社,P104,2002年第1版。
4转引自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P206。
5曾庆元《悲剧论》,华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P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