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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何以命梅?

2012-11-07孙文辉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梅山文化

孙文辉

(湖南省艺术研究院,湖南长沙410005)

一 山以梅鋗得名,是臆说

梅山文化研究的第一题就是:梅山,何以命梅?

对于这个问题,答案莫衷一是。而绝大多数答案远离了梅山的客观现实,离开了梅山文化的本质特征,猜测臆想,不值一提。然梅山之名起于梅鋗一说,曾引经据典,又有一定的历史渊源,流传最广,影响最深,值得注意。

梅鋗之说,其依据最早的是明万历《湖广总志》所谓的“引”《汉书·吴芮传》中的一段话:“长沙国,汉高帝始王吴芮,芮将梅鋗时以益阳梅林为家,号梅山。”因这一记载,梅鋗成为了包括《湖南省志·人物志》在内的众多志、典中的湖南第一人。此人能不能成为湖南第一人我们姑且不论,但这段话有许多明显的漏洞:其一,《汉书·吴芮传》并没有这段话。其二,这段话是先有“益阳梅林”,才有号为“梅山”的梅鋗。“益阳梅林”又在何处?此地又何以命梅?其三,《湖南省志·人物志》以此为据,进而说他是“益阳梅山(今属安化县)人,……后定居梅山”。是先有梅山,后有梅鋗?还是先有梅鋗,后才命名梅山?其答案有些混乱。这一系列问题,使这个答案又成悬念。

其实,参与编纂嘉庆《安化县志》的张裔炽,也曾予以批驳:“《宋史》梅山之地,在潭邵辰鼎之间,不指一山,亦不注何以命梅,是梅山者,地名,非山名也。而邑旧志谓山以梅鋗得名,律以古者因生赐姓之义,是臆说也。”[1]张裔炽是安化常安乡马头人(今涟源龙塘),安化史上有名的才子。他对历代经史、当朝掌故、天文地理、灵素难经以及遁甲奇门之术无不精核。嘉举庚午(1810年)中乡试亚元,但体弱多病,多次耽误京城考期,只得闭户家居,教学著述度日。他在崇文书院任讲席,也参与了《安化县志》纂修。他对安化的沿革考据甚详,他批驳旧志梅鋗之说时曾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但对“何以命梅”的问题,并没有作出回答。

二 梅山,地域文化的代名词

那么,梅山之名,从何而起呢?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命名是“说出本质性的词语,而不在于仅仅给一个事先已经熟悉的东西配上一个名字”[2]。也就是说,命名不是以词语贴标签,名字应有渗透事物本质的能力,能够真正体现事物的基本属性。一般地名形成的规律,都是起源于当地的居民,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结果。梅山之名,也应起源于梅山本地。

有一篇论文值得注意。它就是黄镇先生的《梅山神的形成发展及其祭祀活动》[3]。黄镇(1932-2001)是梅山区域内的隆回县沙子坪人,他的祖父黄祥林就是一位梅山师公(巫师)。他自己于1949年参加解放军,后来历任隆回县法院法警、审判陪审员、院长,县经委主任等职,也是一位红顶学人。他是一位对梅山文化有着深入了解的学者、当地巫傩文化传人,他的话,有一般学者不可能企及的可信度。他所提及的“梅山”,不是山名,也不是地名,而是活跃在这一地区的文化载体。

黄镇认为,梅山,首先是“山神”,是“身世寒微的梅山”:

梅山文化区域里的梅山神,芸芸众生,数不胜数,甚至比仅管一方土地的土地神还多得多。有山上走的,水上游的,平地行的,屋里住的,树上蹲的,石头上坐的,也有死的活梅山,活的死梅山。[3]5

这里我们应该注意几点:梅山神非常之多且各式各样,他们生活在阴阳之间。被称为“梅山”的神鬼,多数是“小鬼”的形象,如:饿死鬼、刀剁鬼、落水鬼、酒醉鬼、游坛阴司、瞎子精、三洞梅山、吊颈殇亡、产难殇亡、梅婆蒂主。

其次,“巫师”也称“梅山”:

(梅山)从民间广为流传及作者目睹亲历,似乎是一种内在的缘分加天然的遇合而出现的。小时候,在我的家乡隆回县沙子坪一个不足五里之遥的几个村落里,同时代就有五六个梅山,其中还有活着健在的梅山,也有死后作古的梅山。我的祖父黄祥林就是其中的梅山之一。(遇到灵异事件,神情恍惚,就可能神灵附体,成为异人)。[3]6

黄镇以其祖父遇到的灵异事件为例,说明了一位“梅山”师公的形成:

我的祖父黄祥林,本是一位非常勤劳殷实的农民,但喜欢赶山围猎,慢慢练就了一手铳无虚发的好功夫。可能他有这种缘分,一次离家五里多的中洲文庙看戏回来,夕阳已经西沉,途经一条深山老林的羊肠小道,发现路边茅草窝里蹲着一只野兔,眼巴巴地瞪着他,他毫不犹豫地扣响了鸟铳,只见尘土溅起,兔毛飞舞,然而扒开草窝喜孜孜地捡野兔时,却无踪无影了,而一只一斤多重的大麻蝈,却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提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缺了一条腿的山麻蝈,当即心惊肉跳,周身发麻,他不敢怠慢,立即点燃一索钱纸三根香,把它放走了。回到家里一场大病,自此落洞成了上洞梅山,村前村后方圆五里山山岭岭的飞禽走兽,在三天之内的活动行踪,就如关在自家的栏棚里一样,了如指掌。何时何刻某个禽兽要在何处路过或停憩,届时持铳到位,坐卡静候,保管百发百中。[3]7

两种“梅山”,在梅山祭祀《踏梅山》(亦称踩梅山、和梅山)中得以复合。

由巫师“梅山”扮演的神鬼“梅山”,在仪式中依次出场:饿死鬼、刀剁鬼、落水鬼、酒醉鬼、游坛阴司、瞎子精、三洞梅山、吊颈殇亡、产难殇亡、梅婆蒂主[3]13。这种以众多小神小鬼为祭祀主神的仪式(如图1),使之成为了一种不同于其他地域文化的民间原始宗教文化。

图1 广西恭城瑶族“梅山图”

“梅山”在成为地名之前,已成为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的代名词。

三 梅山,成为地域文化的符号

梅山,首先是作为“山神”的文化载体而出现的。

世界各族人民都以他们各自的方式、方法,创造出面貌各异的神祇。他们创造的神祇,与他们生活以及生活的自然环境密切相关。

梅山地区境内高山叠嶂,峰峦起伏,河网密布,溪流隐现,山林树木葱茏,山路蜿蜒曲折。生活在群山大丘之间的梅山初民,靠狩猎、畲田、樵炭为生,这种生活既枯燥单调,也异常艰苦。生死由命、祸福在天,他们将自己的命运与自然的神力相联系,是必然的事情。

荷兰民俗学家让·德·伏里的“自然神话”理论认为:神话的自然起源是全人类共同的,“神祇是自然的力量,神话又是自然现象的幻想物”[4]43。深山老林中的原始初民为寻求说明和解释掌控他们命运的自然力,就以山神的形式传达出他们的臆想(如图2)。这样,梅山的神话便应运而生。

图2 沅陵傩戏桥菩萨“梅山神”

梅山自古封闭,在宋“开梅山”之前“不与中国通”,道教、佛教等“成熟”宗教,不曾进入这一地区,更不会影响当地民众的生活。因此,来自民众自己创造的“低级神话”成为了他们的信仰。

梅山神,卑微、低下,处处存在,与梅山人日常生活息息相连。他们既像精灵,又是小鬼,他们为数众多,却又不成谱系。这些特性,正是民间原始宗教最显著的特点。德国人类学家威廉·施瓦兹认为:“那些依然存活于民间的东西,根本不是某种古代众神的回声,而是萌发多神教的土壤。‘普遍信仰’和‘民众的宗教’是严格地信仰这些超自然力、侏儒、巨人、精灵和水妖的,他们从不可记忆的久远以来,一直在人们心中占据了位置。而且,这种众多妖精远比希腊和印度的伟大神祇们古老得多。”[4]45

梅山神虽然地位卑微,却是当地人心目中得罪不起的鬼神。在梅山祭祀的傩坛上,他只是一位被放置在神案下、或搁置在屋檐下的小鬼;但在猎人狩猎或木匠务工之际,他又是与人们形影相随的小神。作为一群留下远古信息的民间神祇,他们出现、渗透到了梅山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图3-4),也影响到了民间原始宗教的进一步发展。

因此,在现今瑶人的盘王祭中,梅山祖师、上洞梅山五郎、中洞梅山五郎、下洞梅山五郎、梅山一郎、梅山二郎、梅山三郎、梅山四郎、梅山五郎、梅山六郎、梅山七郎、梅山八郎、梅山九郎、梅山十郎、收邪梅山、灭邪梅山、斩邪梅山、梅山兵马、梅山兵将、梅山大法师、梅山法武大将军等,成为了祭坛上的梅山众神。

在湖南众多的傩坛中,梅山众神也化为了镇守五方的“猖神”。猖神,既是鬼,又是神。辰州傩戏《请五猖神筶》云:“志心皈命礼,仰启蓬莱龙虎山,重重叠叠起黄斑,猛岩前为飘飘云,五郎上将斩邪精。大郎骑的青斑虎,二郎随后骑黄斑,三郎骑的林斑虎,四郎骑虎上刀山,只有五郎行人法,领吾兵马去游方。大江黄河是吾走,小江黄河水也浑,打从阎王路司殿,翻身跳上五台山……”其神性和神格,就与梅山众神相差无几。

梅山神既是护卫神,又是祸害鬼。在这里,原始思维的互渗倾向可见一斑。

对于这一点,按现代人的逻辑思维来看,不可理喻;但在梅山人的生活现实中,却确确实实存在。

梅山,成为了一种文化的符号,成为了这一地域最有意义的意识形态和精神象征。

四 梅山,应写作“迷山”

弄清了以上问题,就可以进入我们问题的核心了。我们还是引用黄镇先生的文章:

被称为“倒路梅山”的“张五郎还是俏皮浪漫的神灵,他除了坚守本职工作外,有时闲来无事,还往往去捉弄那些闯山野、走夜路的行人。这不仅是民间的一般传说,我自己就曾经历过这么一件怪事:那是1946年深秋时节的一个夜晚,随三叔、大哥一块在离家一里多里路的流芳村里捉青蛙,当晚的青蛙越捉越多,总舍不得离去,一直到万籁俱寂的午夜一点多钟,才往回走,可是走来走去,总是在这条冲里打圈圈……,直到雄鸡开叫,东方发白,才三步两步回到了家里。我问三叔是什么原因?三叔板着面孔回答说:‘小家伙,你还问哩,碰到倒路鬼咧!’这恐怕就是倒路梅山张五郎把我们捉弄了一场!”[3]3

这种“倒路梅山”,在民间又称“拦路神”、“鬼扯腿”和“迷山”。这种山地迷路的文化现象,在文字记载和文学描写中,就称“迷山”。

对于迷山,民俗中还有一些相关的文化。民间传说,迷山有6鬼:水鬼、血尸鬼、赌鬼和男女3个活乐鬼。“活乐”是安化方言中一个语意十分复杂的单词,有“算了”、“好了”、“快活”等多层含义。迷山还有山鬼,又称山魈,即山中的精怪。“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5]又,山魈为女性,民间称山魈娘娘。山魈娘娘,又演变为三霄娘娘:山霄娘娘、水霄娘娘和云霄娘娘,她们与道教三霄(云霄、碧霄、琼霄)不同,婀娜多姿,迷惑进山的人们。

总之,在梅山山区,迷人、迷路的山神特别多。如果被“迷”,也有破解的办法。在夜晚,碰了梅山神并不可怕,路人可先站住,拉泡尿,然后围着那泡尿转三个圈,就可以走出来了。另有一个办法,就是站住大声地骂娘,骂得越丑越好,因为据说梅山神是黄花闺女变的,她脸皮薄,经不住露筋露骨地骂,就躲开了。第三个办法,就是得人家点破,说有梅山拦路了。一经点破,你就不会再原地转圈圈了。

综上所述,我们得到了一个很有文化意味的字——“迷”。

“迷”:①分辨不清;失去判断能力:迷失、迷惑、迷路、昏迷。②对某人或某事特别喜爱:迷恋、沉迷、痴迷。③极为喜爱某事的人:财迷、戏迷、球迷、影迷。④使看不清;使迷惑:迷宫、迷彩服、财迷心窍。⑤使失去判断力:迷魂、迷惑、迷人。

梅山地域的山区文化,与“迷”紧紧相联。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迷”(mí)字,在梅山方言(安化方言、益阳方言、涟源方言)、瑶语(勉语)、粤语等地方语言中,都读为“梅”(méi)。

“梅山”,应写作“迷山”。

五 梅山,缘自文化的撞击与交流

“梅山”的正式书面命名,应该就在唐僖宗光启二年(886年)至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之间。因为这一期间,“梅山蛮”活动频繁,这一曾经封闭和自治的文化,开始“与中国通”。

《新唐书·邓处讷传》云:唐僖宗光启二年(886年),全国藩镇割据相争,陬溪人周岳趁机率众占领衡州,石门峒酋向瑰亦召集蛮人数千攻占澧州,作桴鼓之应。当周岳进攻潭州刺史闵顼时,向瑰恐邵州刺史邓处讷援闵,梅山十峒扶姓蛮应向之邀,出兵切断邵州道。

这是对梅山蛮早期的文字记载。但《新唐书》为北宋宋祁、欧阳修编撰,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完成全书。宋人写唐史,其内容,特别是对梅山蛮的称呼,也许也受到了宋人的影响。

正是这一时期,参与“开梅山”的一些官僚,也留下了一些诗话。如章淳《开梅山诗》、吴居厚《梅山十绝句》都有对梅山风俗生动的记录。而“梅山”作为地域名词,已正式出现在他们的诗文之中。

在官僚们进梅山之前,宋神宗曾命湖南道转运判官蔡煜晋献梅山舆地图。有图必有命名,那么,“梅山”的地名在此时也就应该有所标注了。

之前之后,梅山蛮与周边世界发生了不少次战争。战争,让文化的碰撞和交流更加激烈。激烈的文化冲突的结果是,至宋熙宁五年(1072年),原占据梅山地区的苗瑶文化急速退避、萎缩,先进的外来文明逐步进入梅山。新化、安化先后建为县,两县中同一个“化”字,很客观地表述了土著文化逐渐化解,取而代之的是外来的移民文化、客家文化。

统治梅山地域的主流文化变换了,但沉淀在民众之间的方言却不可能瞬间消失。方言一代传一代,顽强地生存在老百姓中间,直至现在……

在这种不同文化的碰撞和交流中,外来先进的文明将道听途说的方言“迷山”,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为官话“梅山”,并通过白纸黑字流传开来,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1]邱育泉.安化县志:卷2[M].清同治11年刻本.

[2]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上海:商务印书馆,2002:44.

[3]黄镇.梅山文萃[M].邵阳:资江印刷厂,2000.

[4]刘魁立.西方神话学论文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5]葛洪.抱朴子·登涉[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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