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诗与其诗学
2012-11-06刘梦芙
◆ 刘梦芙
胡适诗与其诗学
◆ 刘梦芙①
胡适(1891—1962),原名洪骍,字适之,安徽绩溪人。1906年在上海就读于中国公学。1910年留学美国,先后在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修习农学、哲学、文学,深受其师杜威的实用主义影响。1917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参与《新青年》编辑工作。1926年游历欧、美,在各国讲学。1928年任中国公学校长兼文理学院院长。1931年回北京大学任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抗战期间担任驻美国大使。1949年到美国,次年任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图书馆馆长。1958年回台湾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他著述丰富,有《中国哲学史》(上卷)、《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文存》(1—4集)、《戴东原的哲学》、《国语文学史》、《白话文学史》(上卷)、《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等。其诗作在生前除《尝试集》外,未曾结集印行,学者胡明于各种文献中搜集胡适旧体诗词与白话诗,得320首,后又补编24首,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胡适与陈独秀同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同时又是20世纪中国思想史、学术史上的开风气人物,其活动与政治每每密不可分,生前毁誉参半,身后其思想学术仍有广泛长久的影响。有关胡适的研究,各类论著虽已沉沉夥颐,但许多问题尚未盖棺论定。在诗歌创作方面,学界评论得最多的是《尝试集》中的白话诗,而对胡适的旧体诗词,则研究者寥寥。笔者根据课题需要,专论胡适旧体诗,并涉及其诗学观念,以观得失。
胡适的旧体诗词集中写作于1907年至1916年的十年间,据胡明编《胡适诗存》统计,共130首。1917年至1958年间除句式参差、无明显律法可言的白话诗外,所作旧体包括基本合乎传统格律的白话词和打油诗亦有130余首,另有白话译诗之前的文言译诗9篇,采用旧体诗的形式。由此看来,严格称得上白话新诗的只有50篇左右,在新文学家队伍中,胡适终其一生还是写作旧体诗词。虽然他把打油诗和白话词称作“尝试”,但只是风格上有别于传统诗词的雅正,格律方面的平仄粘对与押韵突破无多;即使这一类的诗词多用口语,而文言词藻和句式处处可见。从文学史上看,汉乐府、南北朝民歌及唐宋竹枝词多用口语,打油诗渊源于唐代,白话诗词在宋元话本、明清小说中俯拾即是。古代诗人文士未曾排斥口语为诗,胡适名为“尝试”,实为继承,用他自己的话,是缠小脚后的放大。至于后来一味欧化的新诗作者,把这点继承也排斥得干干净净了。
胡适在中国公学读书时期就喜作旧体诗,大多发表于民国前上海的《竞业旬报》以及后来的《吴淞月刊》第2期(1929年6月)《中国公学时代的旧诗》一文中②,五七言古体与律诗、绝句兼备。第一首《观爱国女校运动会纪之以诗》为七言歌行,第四首《游万国赛珍会感赋》为540字的五古长篇,以及稍后的五古《电车词》、七绝《〈十字军英雄记〉》、《读大仲马〈侠隐记〉〈续侠隐记〉》等,都是写当时的新题材,初步显露他创造新境的意识,是对黄遵宪、谭嗣同、蒋智由、夏曾佑等人“诗界革命”的赓续。其余诸篇大体不脱传统题材,如游览、赠友、怀乡、纪梦、题照之类。1910年赴美国留学之后,虽然眼界大开,接受大量的新思想、新知识,所作诗词继续写一些新题材并融入新名词,但风格未离雅正。直到1916年4月12日作《沁园春·誓诗》一词,成为前后期的分界线,接下来作长篇白话诗《答梅觐庄》记述他和梅光迪关于文言、古典文学是死是活的争论,跨出“尝试”的第一步。此后所作旧体以打油诗与白话词居多,也有少量诗词保持前期的雅洁。今日看来,经得起吟味的还是那些清雅含蓄的诗词,作者确实下过工夫,随时流露出特禀的聪慧。而打油诗,无非是一点小幽默、小机智,乍看新鲜,再看则索然无味,除了“开风气”之外,没有多少艺术价值,只是研究胡适思想变迁的资料而已。以下略举其诗词中较精者,篇幅过长者不引;后文拟列述数家评论,以阐析胡适诗词特色,并重点批评胡适诗学观之谬误。
富春江上烟树里,石磴嵯峨相对峙。西为西台东钓台,东属严家西谢氏。子陵垂钓自优游,旷观天下如敝屣。皋羽登临曾痛哭,伤哉爱国情靡已。如今客自桐江来,不拜西台拜钓台。人心趋向乃如此,天下事尚可为哉!(《西台行》)
诗作于1907年,为短篇七古。写富春江边名胜,钓台与西台并列,先称赞东汉严光高隐不出,再为南宋谢翱因亡国痛哭而伤感。后四句言当今国势衰微,但游客只拜严光,忘了谢翱,叹息无人奋起救国。胡适当时为十六、七岁的学生,隐然有以天下事自任的抱负,诗已写得浑朴简劲。
人物江山皆入画,万花丛里见群贤。销魂无语思宗国,执手相看尽少年。尚有此中能啸傲,已无片土不腥羶。哀时词客知何益,几度诗成一泫然。(《题谢尹文之孝赵建藩三君合影诗》)
胡适后来痛骂律诗、骈文,以之与八股文、小脚、纳妾、太监、鸦片、麻将等等并列。但这首七律和此前的多首五律、七律都写得相当成熟,格律中规中矩,章法对仗浑成流转。此诗借为人题照抒发忧时爱国之情,体裁未曾束缚他的思想。胡适晚年与唐德刚谈诗,说:“律诗难做啊!要做到像郑苏戡(按:指晚清同光体名家郑孝胥)那样的律诗要下几十年的工夫啊!”唐德刚十分惊讶,心想:“他的一言一行对青年人的影响太大了。对于做旧诗我可以下的‘几十年工夫’却给他一句话耽误了,岂不可惜!”③传统诗词虽然入门较难,但青年人愿下工夫必能写好,胡适为了实现“文学革命”以改造社会的目标,宁可不讲学理、牺牲诗艺,只图实用的功利,流弊无穷。毛泽东说诗词“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可能也是受到了胡适的影响。
1910年8月胡适赴美,作五古《去国行》两篇告别亲友,写“执手一为别,惨怆不能辞。从兹万里役,况复十年归”的悲伤;写“高丘岂无女,狰狞百鬼蹲。兰蕙日荒秽,群盗满国门”的国家现状,情怀纯正,气格甚高。在美国首尾七年间,诗作如五古《孟夏》、《哭乐亭诗》、《游英菲儿瀑泉山三十八韵》、《自杀篇》、《睡美人歌》、《秋声》;七古如《耶稣诞日》、《大雪放歌和叔永》、《久雪后大风寒甚作歌》、《送许肇南归国》、《老树行》、《将去绮色佳留别叔永》;还有一些五七言律诗绝句,皆不失为佳篇,展现了青年胡适对旧体诗各种体式娴熟掌握和驾驭题材、纵横驰骋的能力,新意叠出而保持传统诗艺之美。构思精巧者如《睡美人歌》:
东方绝代姿,百年久浓睡。一朝西风起,穿帷侵玉臂。碧海扬洪波,红楼醒佳丽。昔年时世装,长袖高螺髻。可怜梦回日,一一与世戾。画眉异深浅,出门受讪刺。殷勤遣群侍,买珠入城市。东市易宫衣,西市问新制。归来奉佳人,百倍旧姝媚。装成齐起舞,“主君寿百岁”!
作者1915年3月15日留学日记云:“拿破仑尝以睡狮譬中国,谓睡狮醒时,世界应为震惊。百年以来世人争道斯语,至今未衰。余以为以睡狮喻吾国,不如以睡美人比之之切也。……作《睡美人歌》以祝吾祖国之前途。”④诗之前半篇将祖国喻为绝代风姿之东方美人,百年来在沉睡中被西方侵略者惊醒,受尽欺辱;后半篇以“群侍”喻留学生到东西洋各国求学,学成后报效祖国,换旧貌为新容,祝祖国健康长寿。全诗取譬新美,一往情深,得温柔敦厚之旨。诗云美人宜着新制之衣,未言变其本体,属于“中体西用”思维,并非“全盘西化”。近百年来无数次向西方学习的经验教训,已证明在保持民族文化本位的前提下融纳新知、不断改良才是稳健可行之路。诗中以“群侍”、“奉佳人”、“寿百岁”喻儿女对祖国母亲之爱,非专制政权下的奴性,不可误会。
《秋声》亦颇见作意:
出门天地阔,悠然喜秋至。疏林发清响,众叶作雨坠。山蹊罕人迹,积叶不见地。枫榆但馀枝,槎桠具高致。大橡百年老,败叶剩三四。诸松傲秋霜,未始有衰态。举世随风靡,何汝独苍翠?虬枝若有语,请代陈其意:“天寒地脉枯,万木绝饮饲。布根及一亩,所得大微细。本干保已难,枝叶在当弃。脱叶以存本,休哉此高谊。吾曹松与柏,颇以俭自励。取诸天者廉,天亦不吾废。故能老岩石,亦颇耐寒岁。全躯复全叶,不为秋憔悴”。拱手谢松籁:“与君勉斯志”。
诗作于1916年1月9日,有序云:“老子曰:‘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此三宝也,吾于秋日疏林中尽见之,……乃咏歌之,不亦宜乎?”⑤诗以诸多落叶乔木与苍翠之松对比,再通过人与松的问答,重点阐明老子所言节俭之理。后半篇虽以议论为诗,但与前半篇的形象描绘紧密结合,故不失诗之意境,气格亦能苍古。
胡适于1910年10月开始填词,第一首为《翠楼吟·重九》,到1917年7月4日于太平洋舟中作《百字令》,得词共15阕。此后作词都为口语化的小令,风格既不如前期词的多种多样,词意更是一清到底,一览无馀,因此还是看前期词中的佳作。大体可分三类:
1.清丽柔婉,继承传统词风,如《满庭芳》:
枫翼敲帘,榆钱入户,柳绵飞上春衣。落花时节,随地乱莺啼。枝上红襟软语,商量定、贴地双飞。何须待,销魂杜宇,劝我不如归? 归期今倦数,十年作客,已惯天涯。况壑深多瀑,湖丽如斯。多谢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频相见,微风晚日,指点过湖堤。
上片由写景引出抒情,下片抒情仍不离景物,情景融成一片。“柳绵”、“落花”、“莺啼”、“红襟软语”、“销魂杜宇”、“作客天涯”、“微风晚日”诸多词句都来自宋人词,“归期”押句中暗韵,虽说不上有多少新意,但其艺术是完美的。游子思乡而伤感原是传统诗词的主题,作者却说“十年作客,已惯天涯”,以当前丽景和好友能容为安慰,情怀开朗,与前人毕竟有异。又如《临江仙》:
隔树溪声细碎,迎人鸟唱纷哗。共穿幽径趁溪斜。我和君拾葚,君替我簪花。
更向水滨同坐,骄阳有树相遮。语深浑不管昏鸦。此时君与我,何处更容他?
词写与情侣同游之乐,笔调轻快活泼;二人关系之亲暱、情感之真挚皆自然流露,无一做作。作者原序云:“诗中绮语,非病也。绮语之病,非亵则露,两者俱失之。吾国近世绮语之诗,皆色诗耳,皆淫词耳,情云乎哉?今之言诗界革命,矫枉过正,强为壮语,虚而无当,则妄言而已矣。吾生平未尝作欺人之壮语,亦未尝有‘闲情’之赋。今年重事填词,偶作绮语,游戏而已。一夜读英文诗歌,偶有所喜,遂成此词。词中语意,一无所指,惧他日读者之妄相猜度也,故序之如此。”⑥胡适一面接受西方自由民主、个性解放思想,成为“文学革命主将”;一面却服从家庭包办的婚姻,不曾休妻再娶,遵守传统道德,连填一首“绮语”小词,都要告诫读者切勿误解。实则据唐德刚考证,胡适不仅在留学期间有女友韦莲司,还与莎菲女士有一段情缘⑦;余英时更从《胡适日记》里看出胡适在抗战时任美国大使期间与Robby女士交往密切,留下“事如春梦了无痕”的相思债⑧。儒家对于婚外男女关系,只是要求“发乎情止乎礼”,本非厉行禁止,惟有腐儒才大张挞伐。古人写纯美之情而不及乱的名作极多,胡适却要如此掩饰,怕读者“妄相猜度”,有损其光辉形象,殊可笑也。
2.豪婉兼容,境界广阔,如《百字令》:
几天风雾,险些儿、把月圆时孤负。待得他来,又还被、如许浮云遮住。多谢天风,吹开明月,万顷银波怒。孤舟戴月,海天冲浪西去。 念我多少故人,如今都在,明月飞来处。别后相思如此月,绕遍地球无数。几颗疏星,长天空阔,有湿衣凉露。低头自语:“吾乡真在何许”?
此词有对浮云遮月的担忧和思乡念友的缱绻情怀,有“万顷银波怒”、“长天空阔”的豪壮,“别后相思如此月,绕遍地球无数”堪称灵警之句,不是了解科学道理的20世纪中人写不出。全词风格朗畅但不粗硬,不失词境之美。
3.继承豪放,立意革新的词
从以诗为词到以议论为词,作词如作文,也是词中的一种传统;从宋人苏轼、辛弃疾、刘过、刘克庄到清人陈维崧、蒋士铨、郑燮等诸家词集中都有大量不为婉约词风所限的作品,但历来评价不高,称为“别派”,即非正宗之意。胡适则认为这是词的解放,是大有前途的革新诗体,他选择长调中格局开张的《沁园春》,从1915年到1917年接连填词6首。第一首为《别杏佛》,称友人杨杏佛与自己是“春申江上,两个狂奴”,再借杨吉佛的话抒发“愿乘风役电,戡天缩地,颇思瓦特,不羡公输”、“欲斯民温饱”的抱负。第二首为《誓诗》: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空前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上片一扫传统诗词也包括胡适此前诗中的悲惋情绪,借用荀子《天论》中“制天而用”的名言,实为以西方的科学主义取代中国传统以人文化成为宗旨的观念。下片则直写他极力主张的“文学革命”,创造千古未有的破旧立新事业。作此词之后,胡适便尝试做白话新诗,并与陈独秀通信讨论,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揭开新文化运动的序幕。同调词还有《二十五岁生日自寿》:“种种从前,都成今我,莫更思量更莫哀。从今后,要那么收果,先那么栽”,确立与传统也与自己昔日思想决裂的意识,付诸行动。正如唐德刚所言:“青年胡适躺在哥大的学生宿舍之内,冥想一番,再和几位满肚皮英文‘教科书’的同学辩论一通,就对全部中国文学史,下了极武断的结论,而掀起现代中国空前绝后的文学革命的高潮”⑨。闸门一开,洪潮奔涌,从语言文学到礼仪风俗、政治制度乃至经济,革命持续不断,席卷一切,革到最后,胡适这位“始作俑者”不得不逃出祖国大陆,在海外终其一生了。
1917年1月,胡适又作《沁园春》两首,题为“过年”、“新年”,每首以“年”字押韵到底,继续他的“创体”尝试。这两首词连篇白话,已完全抛弃词美的特质。当年4月,作《沁园春·新俄万岁》,欢呼“去独夫沙,张自由帜”的俄国革命成功。周策纵分析这首词,认为毛泽东词《沁园春·雪》实受胡适此词的相当影响,“蛛丝马迹,不可没也”⑩。以上所述的接连几首《沁园春》,是胡适“革新”的范例,继承了辛弃疾、刘过纵横议论的词风,遵守基本的格律,使用口语新词来表达新思想、新意境,如周策纵所说:“他还是在发宣言、写檄文”。胡适以后写《白话文学史》,编著《词选》更是大力张扬“豪放派”,又有胡云翼承其衣钵,亦编《词选》推波助澜,对词学研究和词的写作两方面都产生广泛的影响。
胡适的旧体诗词,大体如上所述。他自己对人称为“胡适之体”作了解释,说“我做诗的戒约至少有这几条”:“第一,说话要明白清楚。”“第二,用材料要有剪裁”。“第三,意境要平实。……在诗的各种意境之中,我自己总觉得‘平实’、‘含蓄’、‘淡远’的境界是最禁得起咀嚼欣赏的。‘平实’只是说平平常常的老实话;‘含蓄’只是说话留一点余味;‘淡远’只是不说过火的话,不说‘浓的化不开’的话,只疏疏淡淡的画几笔”。晚年的胡适仍然坚持他的审美原则,不喜欢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诗,“我胡适之看不懂,那么给谁看得懂?……白居易的诗,老太婆都能听得懂,西洋诗人也都如此,总要使现代人都能懂,大众化。……我的主张,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量,第三要美”。从其创作实践来看,无论是旧体诗词还是“尝试”后的新体诗,与他所立的几条戒约基本吻合,但“明白清楚”的诗大众能懂是否就“美”,就需要加以检验了。
当代学者胡明是研究现代文学的“拥胡派”,具体阐发了胡适诗歌尤其是旧体诗词的特色和胡适诗学及文学革命的理论渊源,摘引于下:
‘清顺达意’四字可以说在风格论上涵盖了他的全部诗歌作品,尤其是后来的白话诗词。……这固然与他做诗从学白居易起步并且终其生未能跳脱白居易、杨万里、袁枚一派诗风的影响有关,无疑他与他所新受的英美诗歌,诸如罗伯特·勃朗宁、托马斯·哈代、亨利·朗费罗、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等的情绪与技术的熏陶分不开,甚而可以找到庞德等现代意象主义诗人诗歌方法的某些影响。
……他称赞陶渊明、白居易、苏轼、杨万里、陆游、唐寅、王阳明、袁宏道、袁枚的白话诗;称赞辛弃疾、陈亮、刘过的白话词。他对王梵志、寒山、拾得的打油诗十分欢喜。……朱希真的《樵歌》,贯云石、徐再思的《酸甜乐府》,《琵琶记》的‘描容’,《孽海记》的‘思凡’、《长生殿》的‘弹词’更令他击节叹赏。他对杜甫一分为二,他欣赏的不仅是‘三吏’‘三别’;似乎更欣赏‘峥嵘赤日西’、‘每恨陶彭泽’、‘漫道春光好’之类的道情小唱;他嫌憎的则是老杜那些大块严整的长篇排律和后世墨客骚人最叹为观止的《秋兴八首》。梁启超用曲牌白话译英诗、周作人译的日本小诗,胡适都怀有浓厚的兴趣,这些译品对胡适的创作理论和批评实践都发生过很大的影响。胡适还爱读明清小说中的各种诗词引子,这又使他的诗往往带有劝世训世的哲学意味。在理论文字上他固然充分肯定白居易《与元九书》里那一套现实主义的诗歌创作论,但最令他倾倒的则还是袁枚主观自觉的‘性灵’诗说了。……胡适的一大套文学革命、诗学革命的基础理论都是从袁枚那里搬来的,他的好一些新诗法则的具体提法都是仿效了袁枚的口吻声调。‘国故’诗学的理论积储与西方诗歌的新鲜经验武装了胡适的眼光见地,锻炼出了他的历史进化意识,为他后来在诗学革命的新潮里‘首举义旗’奠下了坚实深厚的基础。
胡明把胡适诗歌理论的中外资源梳理得很清楚,但这种理论是否真的“坚实深厚”,足以支持胡适革传统文学之命,就大可商榷了。本文重点在于论胡适旧体诗词,不可能展开详尽讨论,只扼要说明两点:(一)中国三千年诗史上的作家作品及相关诗词理论浩如烟海,胡适仅凭个人读诗的兴趣对历代名家作品加以取舍,合乎己意者称为“活文学”,不喜欢或读不懂的贬为“死文学”,将大家如杜甫之诗亦强行割裂,任意褒贬,这种批评方法就违背了胡适本人提倡的科学研究原则,抹煞了文学创作风格的丰富多彩。刘勰《文心雕龙·知音》云:“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若镜矣。”胡适论诗还远不及一千几百年前刘勰的通达与博洽,只能以偏颇与浅薄称之。(二)如果是胡适按自己所定审美原则去作诗,其个人自由无可厚非,但他却要据此原则去发动文学革命,提倡“话怎么说就怎么写”、“要须作诗如作文”,可谓误尽苍生!胡适尚能读线装书、作旧体诗词;浅妄无知的后学则尽弃古书、尽废旧体,文学革命至今已近百年,新诗尚未找到正确的创作方向,民族文化虚无主义甚嚣尘上,胡适难辞其咎。关于胡适诗论,当时已有诸多学者提出严正批评,可惜今日若干现代文学研究者依然视而不见,“科学”云乎哉!以下还是先看对胡适诗作的一些评论。
钱基博云:
《尝试集》者,适所为之诗集也。其为文章,坦迤明白而无回澜,条理清楚而欠跳荡;阐理有馀,抒情不足。而诗亦伤于率易,绝无缠绵悱恻之致,耐读者之寻味。昔人论诗文之妙,谓不厌百回读;而适之为诗,则只耐一回读,幸尚清顺明畅,不为烂套恶俚耳。”
“学衡派”学者有多篇长文,批驳胡适理论的谬误。胡先骕评《尝试集》云:
胡君于作中国诗之造就,本未升堂,不知名家精粹之所在,但见斗方名士哺糟啜饣离之可厌,不能运用声调格律以泽其思想,但感声调格律之拘束;复摭拾一般欧美所谓新诗人之唾余,剽窃白香山、陆剑南、辛稼轩、刘改之外貌,以白话新诗号召于众,自以为得未有之秘。甚而武断文言为死文字,白话为活文字,而自命为活文学家。实则对于中外诗人之精髓,从未有刻深之研究,徒为肤浅之改革谈而已。”“其最佳之作为‘新婚杂诗’、‘十二月一日奔丧到家’与‘送叔永回四川’诸诗。‘送叔永’一诗,其佳处在描写景物与运用词曲之声调,其短处在无真挚之语。‘新婚’与‘奔丧’诸诗,所以佳者则因此种题目,易于有真挚之语。然‘新婚’诸诗尚微显纤,‘奔丧’之诗尚微嫌不深切焉。以此观之,胡君之诗,即舍其形式不论,其精神亦仅尔尔。胡君竟欲以此等著作,以推倒李杜苏黄,以打倒黄鹤楼,踢翻鹦鹉洲乎!
对于“学衡派”排山倒海的论证和批评,胡适没有写出多少有力的文章反驳,做了几句白话诗说:“老胡没有看见什么《学衡》,只看见了一本《学骂》!”这话本身就自相矛盾:既然书都没看,如何知道是《学骂》?胡适的长处是能容忍,不像鲁迅那样睚眦必报;最大的短处是不能自我反思,知错认错。直到去世前的晚年,胡适仍然将中国独有的骈文、律诗与八股、小脚、太监、鸦片、麻将、姨太太、五世同居的大家庭等等混淆不分,以之代表不足迷恋的“几千几百年之久的固有文化”,以致徐复观撰文痛斥“胡博士之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是中国人的耻辱,是东方人的耻辱”;“一个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骂尽自己民族的历史文化,在外国人心目中,只能看作是一个自渎行为的最下贱的中国人”。连胡适的学生唐德刚也指出胡与郭沫若相似之处都是“少年得志”、“睥睨群贤,目空当世”;“为着全誉却谤,一辈子抱着自己的‘思想’,不肯分毫让人,因而他们再也不能安静下来,把自己来解剖解剖了。七八十岁所搞的还是二十岁所学的东西,一个人怎会有进步?这就是所有启蒙大师的悲哀啊”!客观、理性、“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不停地探索真理、真理要经得住实践的检验等等,是科学一词应有之义,胡适毕生崇拜科学,以科学裁判人类所有的文化现象(姑不论自然科学方法是否真能有效地评判人文),自己却经常违反科学原则,“开风气”之后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方面都缺少卓越的建树,不能不令人十分遗憾。
如果说“学衡派”志在维护传统文化,对胡适诗歌的评判有失公允,与胡适同居美国多年的好友周策纵更有鞭辟入里的分析批评:
我以为胡适的诗较好的一面是文字流利,清浅而时露智慧。最好的几首往往有逸趣或韵致。一部分佳作能在浅显平常的语言里表达一些悠远的意味。这是继承了中国过去小诗小词一些较优秀的传统。
……但他还不能到达传统那一类好的短诗里幽深微妙无尽意味的境界。第一,他立志要写‘明白清楚的诗’,这走入了诗的魔道,可能和那些写极端不能懂的诗之作者同样妨碍了好诗的发展。要用浅近明白的语言写诗,本是不错,但优秀诗人必能使这浅近明白的语言变成‘诗的语言’,含有无限别的意义,才能算好诗,所以虽是明白清楚的语言,却不一定是明白清楚的诗,而且最好的往往是最不明白清楚的诗。……适之未能强调这一点,以致他的小诗小词虽然也能偶然臻此境,而终于未能成大器。
……其次,胡适没有宗教信仰的虔诚,从好处说,他不迷信,虽然也有他的固执处;但从另一方面说,他也没有个人对大宇宙‘深挚’的神秘感和默契。因此,他的诗不够幽深,在中国传统中不能到达陶潜、王维的境界,也不能到苏东坡,因为胡又远离老庄的幽玄和释家的悲悯与他们的忘我。他可能只得到一些禅宗的机锋,而他对科学的信心又拉住他向另一方向跑。在西洋传统中,他也无法完全了解像华兹华斯、柯立芝、歌德或福劳斯特的对形而上的虔诚感……。
第三点,胡适诗最大的缺点——这与他个性也有关——是欠缺热情或挚情。中国‘诗缘情而绮靡’的主流与他渊源不深。他的诗与屈原、杜甫相去颇远;也和西洋浪漫主义诗人不相及。……我在他的‘新诗’里几乎找不到一首真正热情挚情的诗来。
……从不够挚情这一点而论,我觉得胡适的诗真是‘无心肝的月亮’。……所以他写诗,多是在发宣言,有所为而作,有意见要发表,就是有一message。而不是由情感冲激而成,也就不能以情移人。
……胡适主张做诗‘说话要明白清楚’,‘用材料要有剪裁’,‘意境要平实’,这虽是他中年以后所说,但仔细检讨他前前后后的作品,大致还离此不远。而缺点也就由此而生。过于水清则无鱼,过于剪裁则无自然流露之趣,过于平实则浅淡,不能刻骨铭心,感人深切。
综上所述,胡适从本质上而言,不是一位真正的诗人,而是“做诗的人”。他不乏聪明机智,有相当的学养,下过一定的功夫,但偏偏缺乏诗人的气质,这一方面远不及新文学家队伍中的陈独秀、鲁迅。不论其新诗,只看其旧体诗词,与近百年诸多大家比较,胡适的创作成就不高,与其世俗的声名不成比例。在近百年诗词史上的位置,类似唐诗史上的贾岛、姚合;宋诗史上的“江湖四灵”;但论贾岛、姚合等是以诗存人,论胡适则为以人传诗,如此而已。周策纵先生批评胡适的诗是“无心肝的月亮”,稍欠分疏:胡适早期的旧体诗,毕竟还有一些真挚的情感,并非“全无心肝”;只是经他“尝试”之后,做诗如做文、如说话,情感成分被稀释,就成为一轮明白清楚、冷冰冰的“月亮”了。
新文化运动提倡科学与民主,文学革命主张文学要平民化、通俗化。从西方稗贩的思想一方面启国人之蒙,科学与民主成为百年来知识阶层导引大众孜孜以求的目标;一方面则颠覆传统文化,以科学压制人文,民主也流为民粹主义,其弊无穷。下面略引前辈学者和当今学者的论断,结束本篇:
胡先骕《评〈尝试集〉》(续):
徐晋如《二十世纪诗人征略》:
其以科学为惟一宗教也,则一切未能为科学实证之学说,悉遭排诋。科学之本意,是为以人驭物;乃今既以科学为宗教,竟降人为物,而不自知。更遑论夫肉食者,以科学为在己,正义为在己,敲扑天下,以止其谤也哉!
科学之为物也,日新月异,一种迷信进步、否定传统之思潮,遂焉发生。讵知科学为科学,人文为人文,科学之进步,未必人文日新即如影随人、如响随声。新进少年,鄙古贤往哲为不足道,曰吾今当新世纪也,吾今胜古人矣,至谓古道莫不可革,旧说莫不可废,惟新变是骛,非至破坏世间一切纲常而不肯休。百年以还,举凡杰阁崇楼、文物珍萃、典册华章,每遭惨酷破坏,岂非以科学之偏弊,极致恐怖耶?但是以科学代宗教辈,安得不尸其咎耶?
曰民粹主义,则以平等哲学抗论孔子等差之义。曰尊德先生,曰文学平民化,曰平民教育、义务教育,皆不能度越民粹主义之藩篱。孔子经义,根本意旨厥在选贤与能,盖以人生之性,有智愚贤不肖,等差之义,遂焉生尔。有等差,乃有见贤思齐之说;见贤而思齐,世道人心乃能作向上之努力。民粹论者则不然,我不如汝,则强汝降格以从我。今有一事,贤良曰善,辄必不听;众人曰善,辄必听之。是则截长补短,摈绝是非,道德人心之败坏,莫此为甚。康有为曰:‘苦学修行之儒,徒供排笑;豪暴夸奰之夫,为世所宗。何以礼义为?财多而光荣;何以修行为?夸势而立身。士不悦学,人不知耻’,非今日习见习闻之境乎?
注释:
①此文属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近百年名家旧体诗词及其流变研究"(05BZW046)中的诗人专论。
②胡明编注:《前言》,《胡适诗存》(增补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页。
③唐德刚:《胡适杂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4~95页。
④胡明编注:《胡适诗存》(增补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3页。
⑤胡明编注:《胡适诗存》(增补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3页。
⑥胡明编注:《胡适诗存》(增补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92页。
⑦参见唐德刚:《胡适杂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4~192页。
⑧参见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8~81页。
⑨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
⑩唐德刚:《胡适杂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9~231页。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