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改“钱程”
2012-11-03杨敏
杨敏
但凡改革,都是一场利益的调整,能否最大程度兼顾各方利益诉求,是改革取得共识的关键所在。
9月25日下午,肥东撮镇的徐女士陪同老父亲来到县人民医院挂急诊。家里有个老病号,使得她对药品价格非常敏感。
“你看,芬必得胶囊,采购价13.45元,零售金额13.45元,比家门口的药店便宜一块多”,徐女士指着门诊大厅的电子显示屏说。
取消加成价格,按照进价销售给患者,就是县级公立医院改革的突破口——药品“零差率”销售。徐女士或许不知道,在肥东县人民医院,仅这项改革平均每天就能给患者让利32230元。
同一天下午,在距离肥东县19公里的省会合肥,安徽县级公立医院综合改革工作会议正在召开。
来自包括肥东县在内的74个县的136家公立医院院长们,不时在心里掐算一笔笔的医改经济账。
2.4亿元“蛋糕”:
怎么做,怎么分?
32230元,是肥东县取消药品加成后,一天让利患者的数字。如果这个数字放大到安徽全省74个县(市、区),放大到136家县级公立医院,放大到一年365天,这个数字会变成多少呢?
“9亿6千万”,安徽省医改办专职副主任程进军告诉《决策》:“在药品加成上,国家规定是15%,我们通过调查发现全省平均是25%,这是根据统计报表看到的实际加成”。
安徽省医改办去年所做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抽样的67家医院业务收入构成为:医疗收入占比51%,药品收入占比46%,直接财政补助仅为3%。记者在定远、无为、肥东等县采访发现,改革前医院的药占比基本都在45%左右。
“以药补医”与按项目收费,曾被卫生部长陈竺称为“一棵树上的两颗毒瘤”。“以药补医”推动医药费用不合理上涨,造成了药品滥用;而挂号费、CT费、X光费等按项目收费方式,则是导致大处方、滥检查的根源。
2012年底,安徽县级公立医院改革将全面铺开,改革剑指“医药补医”机制的肯綮所在。在这“9.6亿”背后,是一道加减乘除的“四则运算”,“解题”思路既要考虑到各利益关系方能否达成改革合意,又要考虑到最大限度兼顾效率和公平。
9月23日,《安徽省人民政府关于县级公立医院综合改革的意见》正式印发,在“推进医药分开,建立健全运行补偿机制”一条中,县级医院实行零差价销售后的财政补偿比例,是医院院长们的关注焦点:“政府增加投入约占补偿额的25%,增设诊察费约占补偿额的75%”。
9.6亿,政府直接财政补助25%,换算为真金白银就是2.4个亿。这2.4亿的蛋糕怎么分,才能更加公平,更有效率?
“这次财政补偿的特点是按照门诊人次来进行”,程进军介绍说,安徽县级公立医院一年的门急诊人次是2100多万人次,住院人次是188万人次,一个住院折算3个门诊人次,这样一换算,总体上是2644万总人次。于是,财政补偿的2.4亿,平摊到每个门急诊人次就是9.16元。
为什么按照门诊人次补偿,而不是直接将2.4个亿分摊到136家医院?
从公平的角度看,人口大县肯定诊疗人次更多,此次政策设计充分考虑到人口、财力等地区差异,财政补助有一种概念叫均衡性转移支付,按照诊疗人次补偿就体现了一种均衡,安徽省财政厅社保处处长朱艾勇如是分析。
从效率的角度看,也是为了鼓励医生多看病人,提高服务能力,靠服务去争取财政补偿。改革全面推开之后,县医院只有留得住病人,才留得住财政补偿。
当然,任何的政策设计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瑕的,安徽省财政厅社保处陈中楼科长提醒说,按照诊疗人次进行补偿,需要进行精细的方案设计,去规避医院分解人次和人数的情况发生。
围绕2.4个亿财政补偿,还有一个热点话题值得关注。《决策》记者在采访中,不止一次听到一个疑问:“县级公立医院改革政府掏2.4个亿够不够?”
带着这个疑问,记者在财政厅社保处找到了答案。
县级公立医院,作为公益二类事业单位,其改革坚持“日常运行靠服务,发展建设靠政府”原则。
陈中楼指出,2.4个亿只是取消药品加成的25%的补助资金,这不包括离退休人员工资支出,公益二类事业单位的绩效工资改革还没启动,另外,县级公立医院的基本建设、重点学科建设、公共卫生这些都是财政要投的钱。
显然,“2.4个亿”远远不是改革成本的全部。除了这看得见的直接财政补助之外,还有一笔间接财政补助的“账单”需要盘点。
增量改革:
75%背后的加减法
这些天,定远县总医院院长陈必如反反复复地在算一笔账。
“取消药品加成后我们医院有2900万元缺口,门诊量31万人次,住院3万多人次,增设的诊察费报销33元,再加上财政按照诊疗人次给的9.16元,换算下来还有130多万元的缺口”。
跟陈必如一样,每个院长心中都有一本经。他所说的33元,是此番安徽县级公立医院改革的一项“加法”,取消药品加成后的“75%”,就是借此填平补齐。
这项“加法”是为了纠正医疗服务收费政策的缺陷。记者在安徽省医改办获知,目前的医疗服务价格设定不合理,无法体现医务人员劳务价值。医院专家门诊一般为5元,普通门诊为2元,其中诊疗费仅占1元。医务人员高技术、高风险、高强度的劳务价值得不到合理回报,于是助长了大处方、乱检查现象,甚至诱发拿回扣、收红包行为。
5元、2元的门诊,在安徽县级公立医院即将成为历史。新调整之后的价格为:西医普通门诊每人次35元,专家55元;中医普通门诊每人次40元,专家60元。
为了不增加患者负担,诊察费列入医保政策支付范围,每人次支付33元。也就是说,普通西医专家门诊,医院可以从医保基金获得33元,患者只需自付2元。
这一笔新增的33元,按照全省一年2600万门急诊人次计算,总计达到8.58亿元。2.4亿的直补,加上8.58亿的“暗补”,已经超过9.6亿的缺口。
除了取消药品加成,增设诊察费这“一减一加”,安徽县级公立医院改革还有“一升一降”引人关注。如果说前者旨在破解“以药补医”,后者则重在破解以查补医。
根据省物价局有关负责人介绍,此次大型医用设备检查、治疗价格的降价幅度为20%。
比如一个普通胸部CT检查在230元左右,改革后只需184元。这20%的降幅也无需医院自己买单,通过调整护理费、治疗手术费和偏低的住院床位费价格,在此消彼长之间得以弥补。
而政策设计“一减一加”、“一升一降”之间,医院的收入构成,就从“以药补医”、以查补医,悄然转向“以技补医”。因此,这是一场“花钱建机制”的增量改革。
但凡改革,都是一场利益的调整,能否最大程度兼顾各方利益需求,是改革取得共识的关键所在。一线医生,作为重要的利益关系方,他们又在想些什么呢?
《决策》记者在无为县人民医院外科,见到了科主任朱志宏医生,“我是1984年毕业,副高职称,现在每个月工资4000多元,季度奖有2000元。说实话,医生是个高风险行业,这个收入低了点”。
在朱志宏看来,医改对二甲医院的冲击是最大的,县级公立医院改革要成功,他认为需要兼顾三点,一是方便病人,二是政府增加投入,三是切实提高医务人员的积极性。“打个比方,医生本来就是高风险行业,开个刀,开好人家感谢你,出现并发症他肯定要找你麻烦。如果待遇没提高,那医生不如把病人转走”。
如何才能最大程度调动医务人员积极性,成为安徽县级公立医院改革成功的关键所在。
此次改革,安徽提出的目标是“群众负担能降低、医院收入不减少、医保基金可承受、社会稳定有保证”。那么,医保基金这块大蛋糕的吃法,又将发生哪些变化呢?
支付方式改革:
让医院去追着“蛋糕”吃
9月18日下午临近下班时分,《决策》记者来到无为县新农合医疗服务管理中心,看到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他们身边的报销台账堆得像座小山似的。
记者翻阅到6月27日的一本台账时发现这样一个案例。福渡镇河坝社区新河自然村的一位身患尿毒症的张姓村民,做血液透析的自付费用仅为42元。据无为县卫生局彭益民局长介绍,“去年7月,无为县推行单病种限价的十个病种,今年扩展到20个病种,让老百姓得到了实惠。”
以血液透析为例,单次限价420元,新农合报销比例90%,“以新河村的这个病患来说,在单病种限价以前,他一年做透析的自付费用需要3至4万元,现在只要6000至7000元”,服务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说。
单病种限价让利于民,那么,对医院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在无为县人民医院,外科主任朱志宏拿出一份文件,“无为县医院单病种限价有20个病种,我们外科就有10个”。胆囊结石定额4000元,新农合支付3000元,病人自付1000元;食管恶性肿瘤定额21000元,新农合支付16800元,病人自付4200元……这20个病种,新农合报销比例最低75%,最高达90%。
但是,这种支付方式,对医院或者科室来说都是巨大挑战。无为县医院副院长胡炳毅介绍,限价病种如果实际费用超过定额,超支部分需要医院负担。这也让医生有时候觉得很棘手,“例如前不久一个阑尾患者,他先在内科住了几天院,后来发现要手术转到外科,但是阑尾手术限价2800元,外科如果这时候接收他,肯定要倒贴超支部分。当然,我们还是给患者做了手术。”
胡炳毅提醒,单病种限价的推行,需要防止一种现象发生,那就是医生减少服务量,转诊病人。
单病种限价,只是医保支付方式一种新的尝试,按病种、按人头、按服务单元、总额预付,这些都是各地医改探索出的新路子。“支付方式改革最核心的目的,是让医院主动建立起一套适应该制度的管理手段,是逼着医院管好医生,主动控费,改变行为模式。”朱艾勇说。
即将在安徽全省县级公立医院推行的总额预付制,也是此次改革的热议话题。什么是总额预付呢?
朱艾勇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一家医院,根据前3年的门诊量、住院量等数据计算,年初医保给医院8000万元。这就把责任给医院了,超支自负、结余奖励。医院就要根据8000万元来约束医生不要多开药、不要搞高额检查。”
支付方式改革,需要缜密的制度设计去堵塞政策漏洞,《决策》记者查阅2011年5月31日,由人社部出台的《关于进一步推进医疗保险付费方式改革的意见》,发现有这样的内容:
“要针对不同付费方式明确监管重点环节。采取按人头付费的,重点防范减少服务内容、降低服务标准等行为;采取按病种付费的,重点防范诊断升级、分解住院等行为;采取总额预付的,重点防范服务提供不足、推诿重症患者等行为”。
这说明,在医保支付方式改革的地方实践中,已经暴露出的问题需要“政策补丁”去防范。今年4月,河北保定市公立医院由于实行总额预付,出现了拒收医保病人的现象,一度引起舆论的高度关注,甚至引发了医药行业关于“总额预付利与弊”的辩论。
医保基金关系民生大计,这块蛋糕究竟哪种“吃法”最科学,是一项待解的课题。
安徽医保基金,是一块多大的“蛋糕”呢?新农合统筹,2012年是290元,全省参合人数5000多万,总额146亿;城镇居民参保人数1000万,财政补贴也是240元,再加上城镇职工保险,总的盘子是四五百亿。
面对这块大“蛋糕”,医保支付方式变革总的价值取向就是,“让医院从以前抱着蛋糕吃,变为追着蛋糕吃;从敞着吃,变为省着吃”,程进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