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洞房
2012-11-02◆戴岱
◆ 戴 岱
一九七五年的事。
那年,我八岁。
在我老家郪江古镇上,流传着许多关于农事稼樯、关于气候天象、关于人生社会的谚语。
关于气象的:譬如云跑南,打烂船,云跑北,莫球得;关于农事的:譬如寒露菜籽霜降麦;关于人生的:譬如七痴八孽九颠东,十一、二岁钻灶空。
这后一条需要阐释一下。它大意是说,小娃家七岁之前都是呆头痴脑的,还不灵醒。而过了七岁以后,匪性就出来了。再到了十一、二岁年纪,那就更不得了,上灶台钻灶腔,简直就是大闹天宫的孙猴子。
因之是五千年农耕文化积淀的精华,所以极具指导、警示作用。
我八岁那年,就干了件很黄很暴力的“孽事”来印证中国传统文化的不可颠覆性。
那件事震惊全国。
那时没网络。要有,估计也是全球同此凉热了。
那天是农历腊月初八,腊八节。
那时日子穷,腊八粥都不一定有得吃。所以我记住那天不是因为腊八节,而是那天有人结婚——我们那时叫“接婆娘”。
在我儿时记忆里,“接婆娘”的日子几乎千篇一律地选择在接近年关的冬、腊月,或者大年过后的正月里。
为什么不在夏天呢?毛娃子曾经告诉我,说因为新娘新郎挤一起睡觉,怕热出痱子。后来我才明白,农人们之所以不在夏天举行婚礼,是怕酒席上剩下的饭菜变腐变馊,不好保存。再者说,冬腊月,农事也闲着,有的是时间。
那天结婚的是孝娃子和玉娃子。孝娃子叫罗顺孝。玉娃子叫肖珍玉。
在我小时候的乡村,小孩子都无一例外地被叫着什么娃子、什么女子的小名儿。而这些小孩子又无一例外地在长大后忌讳着自己的小名儿——就像忌讳穿开裆裤一样。
我父亲是村上会计,算是有文化的人。他期望我长大后成为国家栋梁,所以打小就给我起大名叫陈家栋。却还是没能够逃脱世俗的羁绊,被村里人叫了栋娃子。
孝娃子很洋盘,他的家就在镇街上。
说起这个郪江古镇,历史上曾经显赫。城墙高耸的郪王城上旌旗猎猎,鼓角争鸣(关于这一点,读者诸君可以在网上搜出歌曲“郪江谣”来佐证)。
如今,只剩下一段旧街的小镇。瓦顶,板壁,还有竹篱笆糊泥的壁。都一律的陈旧,破败。像极一个耄耋老妪,满脸皱纹,风采早已不知去向。满街飘零的铿锵标语也无法掩饰颓败之相。
当然,现在是颇具文物价值的千年古镇了。
玉娃子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那时还没有“美女”一说。但她却像罂粟花——虽然开得妖艳迷人,却有毒。因为她父亲肖敏之头上戴着一顶“富农分子”的帽子。
肖敏之在村上祠堂的小学里教书,平时老喜欢说些之乎者也的话,被叫了绰号“之夫子”。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就被打成牛鬼蛇神。成为阶级敌人的他,立刻被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每次开大会,都要弄他来戴高帽子,跪高板凳。
玉娃子的头上,也就自然而然地顶着“富农子女”的帽子,成为让人另眼相看的异类。
喜欢玉娃子的小伙子成排成连,却都怕受牵连敬而远之。孝娃子之所以和她成亲,也是蛇鼠一窝的因素——孝娃子的父亲是“资本主义尾巴”。因为他借住在镇街上之便,编些筲箕、篾扇之类贩卖,赚了贫下中农的钱。“运动”一来,就成了被割的“尾巴”。和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等“黑五类”一样,打入另册。
前面已经说过,玉娃子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当新娘子那天,一番好打扮后更是风采迷人,倾倒众生——小红碎花的满襟衣裳,手工做的布纽扣,从下巴底下一条弧线弯到右侧肋下。纽扣的底座是蝴蝶一样的对称盘绕,看起来像蝴蝶歇在那里一样灵动、鲜活。搭扣一边是感叹号似的套,一边是一个圆乎乎的疙瘩。把它们往拢一捏合,就扣上了。这样的衣服很像旗袍没有下半部分,把新娘子的胸脯箍得鼓突突的,显得异常丰满。鼓突的左胸上,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下面是条阴丹蓝的长裤,又恰到好处地存托出饱满挺翘的屁股。那个年代有句话,就叫“要得鲜,穿阴丹。”
玉娃子那天的打扮,实在是妖娆之极。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玉娃子那一张羞答答的红脸蛋,以及一排匀密刘海下亮闪闪的大眼睛。
当迎亲队伍敲锣打鼓抬着柜子、箱子、铺盖、脚盆,还有秧盆、小木桶——全都用油漆染成鲜艳红色的陪嫁礼物出动时,沿途涌出来看热闹的人,把江边的机耕道挤了个水泄不通,真个是人欢马叫,盛况空前。
脸盆、脚盆,一说大家都懂。秧盆是什么东东,估计就不晓得了。秧盆是一种抱围大的木盆,每年栽秧季节在水田里承载秧苗用的农具。它的底部像船一样非常光滑。
秧苗是带着厚厚一层软泥铲起来的。直接放水里,秧苗根上的泥就会散了,不利于移栽后的生长。秧苗放木盆里既可保住根上的肥泥,又很方便在水田里移动。一边从盆里拿出秧苗栽进水田里,一边用脚一靠,放在身边的木盆就可以往后移动。
这还只是秧盆的功效之一。因为栽秧每年只有一季。一季也只有那么十来天。其余的时间都得空闲着。于是,这盆又被拿来剁红苕、切猪草。比放地上干净。所以,许多秧盆内的底上都是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刀痕。
秧盆还可以给小孩洗澡,作澡盆用。还可以泡衣服,农村忙,每个家庭的人口也多,换洗的衣服总是一大堆。
结婚时把这些与生产有关的农具作为陪嫁品,也是那个年代的中国农耕文化特色之一。
那天,我听到“当秋,当秋”的锣鼓和“乌拉,乌拉”的唢呐骤然在山湾里响起来时,立刻不要命地冲出屋去,从人缝里挤到最前面。拿出自制的“唢呐”——菜园子里掐一段葱,去掉头尾,放嘴里一吹,就成能出声的口哨。再去屋后竹林里拣一个喇叭状的笋壳,小头裹住葱做的口哨,这就成了唢呐——看见迎亲队伍过来了,我立刻鼓劲吹,不成调的呜啦声怪头怪脑乱响。不小心还憋出一个响亮的屁来,逗得周围人都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当我第一眼看到美若天仙的新娘子时,简直惊呆了——这还是那个我曾经熟悉的玉娃子么?
迎亲队伍不时停下来,新郎给路边围观的乡亲散烟,新娘就给接了烟的人点火。因为是“喜烟”,所以不管大人、小孩,还是男人、女人,都要喜滋滋地接过来,等着新娘子点火。轮到玉娃子给我点火时,她极快地掏出一颗水果糖塞进我的手心里。
哦,忘了说,我和玉娃子之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
这个还是要先从我们之间的地理位置说起,才比较容易厘清我们之间关系的由来。
玉娃子的家在离镇街一里之遥的紫荆湾。
而我的家则在镇街与紫荆湾两者之间的郪江岸边。
说江,也是N久N久之前的事了。曾留下过李白散发弄偏舟,杜甫醉卧草堂送君别旧影的郪江,现在早已纤细、枯瘦,让人疑心它曾经青春过。横跨江上象征王家气候的九龙桥,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缺胳膊少腿的残缺着。
玉娃子结婚前,经常沿着江岸放牛,一直放到镇街头的黄桷树下,再逆流倒回去。
每次见到玉娃子牵着牛路过我们家门前时,我就拎了撮箕跟着她去捡粪。那时的农村小孩子从会跑会跳开始,就干两种勾当——男孩捡粪(狗屎、牛屎);女孩子就背着背篼,拿了镰刀去扯青——把野生在田头、地角,沟渠边的奶浆草、锯锯藤、马齿苋等植物砍回来,倒进粪坑里沤烂做肥料。男孩子捡回来的狗屎、牛屎也是同样的功效。生产队里按照狗屎或者“青”的重量给你记工分。每家每户就根据自己全年所得的工分去生产队里分粮食、领钱。
我和玉娃子经常相伴着在江边走走停停——牛走我们走,牛停下来啃草我们也停下来玩儿。因为我们之间差着十二岁,玉娃子是大姑娘,我是小碎娃家,所以我们之间的“龙门阵”也就简单。
有时,我给她讲从爸爸那里听来的故事——譬如岳飞,杨门女将等。她就给我唱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我们都是公社向阳花”。她唱歌都是小声哼哼,从来不大声唱的。她怕别人骂她狗崽子张狂。
有时,她也教给我一些童谣。譬如“鸦雀雀,尾巴长,嫁给对门李三娘……”譬如“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再譬如“一、二、一,高蹬蹬皮鞋踩到你。坐医院要手续,高蹬蹬皮鞋脱下来再来说。”
有时,我们一路到了镇头的黄桷树下,就在那里玩“抓子儿”的游戏。每次都是她赢。但她赢了我的石子儿,又还些给我。我们再接着玩。
镇上有很多经年历久、老态龙钟的黄桷树,如伞的华盖是天然的庇荫之所。赶场的、干活收工的大人以及放学的小孩子,都喜欢到树下歇息、玩耍。树下有石凳,且都被屁股磨蹭得滑溜溜的光。好坐。盛夏的午后,常常会有赤着上身的汉子,躺在石凳上美美睡一觉,再起身走人。
所以,我和玉娃子关系非常好。现在想来,应该属于忘年交之类。
有一天,我和玉娃子一起坐在江边一个草堆树下时扇纸牌玩儿。
“草堆树”这个东东,可能我又得多费些口舌。在川东北丘陵的农村,收割了稻谷后,谷草除了分少数给每家每户用做铺床用之外,其余大部分都留做集体喂牛——那时的牛是非常重要的农具,都是属于集体的。而囤积谷草的方法,就是在路边、地角找一棵稍微端直的,稍微大一点的树,绕树身在离地半尺左右用木棍绑成架子。然后就在架子上面围绕树一层一层码放谷草。最后堆成一个葫芦状。顶上用塑料纸捆扎防止雨水浸入。这种草和树的组合,就叫草堆树。
平时,喂养耕牛的人家,就去草堆树上扯下草来喂牛。扯的多了,草堆树下就会出现凹陷,成了小孩子躲猫猫的藏身之所。
因为是一个寒风呼啸的冬日,我们就尽量把身体龟缩进草堆树下面的洞里。玩了一阵,玉娃子突然对我说:“我们玩过家家好不好?”
“好啊!怎么玩呀?”我兴奋地问。
“我当妈妈,你当儿子要得不?”
“要得。”我有些懵懂,完全被这个新奇的游戏吸引了。因为还没玩过,答应后就有些不知所措。
玉娃子把我揽过去,抱她腿上婴儿一样仰躺着,撩起自己的衣衫,就滚出一个雪白的馍一样的乳房——我们那里把包子也叫馍——另一个欲露不露。她把热乎乎的乳头往我嘴巴里塞:“幺儿莫哭,乖,妈妈给你喂奶噢。”
“喂”完一个 ,又撩出另一个让我“吃”。
“吃”饱了,就哄我入睡:“幺儿噢噢,瞌睡来了……”
我们从草堆树下面的洞里钻出来之前,玉娃子一再叮嘱我:“这事打死都不能对别人说噢!”
我虽然懵懂,却也隐约觉得事态严重。就使劲点头,保证不对别人说。
现在我当然明白,那是玉娃子青春萌动期的一种母性流露,很纯善的举动,并无任何邪念淫欲。
记得那时玉娃子的奶还只有半个馍大,现在却是一个整馍的形状了。鼓鼓突突的把胸脯撑得十分丰满。我忍不住多瞟了一眼玉娃子的胸脯。不料,我这个诡秘的动作却被玉娃子察觉了。显然,玉娃子也没忘记我们当初草堆树下的游戏。冲我一撅嘴的瞬间,一丝羞赧浮云一样在她眼里一掠而过。
因为我们家和玉娃子家不沾亲带故,又不是一个生产队里的,所以我们家就没去送礼吃酒。那晚上闹洞房,我却是早早就去了。在我们郪江,只要有人接婆娘,不管十里八里,只要你愿意,都可去闹洞房。
那时闹洞房,就是给新人唱歌、说带祝福意义的“四言八句”。不管是唱歌,还是说了“四言八句”,两个新人中都会有一人给钱——全是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也有一角,两角的纸币。那天晚上,新人的荷包里都会装着哗啦啦响的硬币。
我那时已学会不少的“四言八句”。譬如, “罩勾勾,撩一撩,这个礼信当真要。”“一间屋儿四只角,生的儿子读大学。”
闹洞房的开场戏是铺床。铺床的礼给的比唱歌、说“四言八句”都多。但这些事情都是半大小子蜂拥而上抢着干了。我们这种小碎娃家是没份儿的。
因为可以挣钱,所以唱歌的、说“四言八句”都争先恐后,此起彼伏。甚至彼还没有伏此就已经起了。而且不能重复,重复的是不能给钱的。
那天晚上去之前,我就在心里反复酝酿了好半天积攒的“四言八句”和会唱的歌。可临场却总是记不起。刚想起来,又被别人抢着说了、唱了。或者是自己怎么都记不起了,别人一说出来、唱出来了,我才恍然大悟,后悔莫跌。
就在我急得抓耳挠腮,几乎想哭的时候。毛娃子像个耗子一样诡祟地附在我耳朵边悄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别人肯定没说过的‘四言八句’要得不?”我一听,立刻眉开眼笑地连连说好。
这个毛娃子,大名胡大毛。是郪江方圆十里八湾有名的一个角色。从他浪得的“搅屎棍”绰号,你就可管中窥豹,略知一二了。
胡家在郪江是独姓。那时的乡村,多是同姓同宗聚居。个别的独户单姓,势单力薄,自然是受气的主儿。酷暑下坑掏粪,冬天下塘挖藕这些苦累活路从来不会落下。而生产队里来了补助,却最少享受,甚或没有。
毛娃子的爹胡驼背就因了这个,低声下气了一辈子。胡驼背前面生下三个女儿,就在众人都以为他绝后的当口,才终于有了毛娃子这个带把儿的种。胡驼背自己吃苦受罪,却拼命惯着独子。把毛娃子养成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懒虫。却天生孽种,天不怕地不怕。每每被群殴,爆打。却不畏惧,鼻血涂满脸,上门去哭嚎:“谁谁谁打死人罗!”反复就这一句。开始,被缠绕的人还恃强冲出去再打。但不管怎么打,他都死活赖着不走。惹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事主就怕了他,给他好处——或者一碗玉米,或者一个藏在床下许久的柚子。他得了好处,又去下一家如法炮制。很快就让全队的人都知道他不好惹,是个滚刀肉,搅屎棍。
在郪江还有句俗话,不要命的好收拾,不要脸的不好收拾。又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人,自然就是最难对付的刺儿头了。毛娃子就有幸成了这样的主儿。
长此以往,胡家居然由吃亏受气的冤大头变成了人见人怕的地头蛇。毛娃子经常挂在嘴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老子反正是贱命,死了不值几个钱。但老子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
一直不拿正眼看毛娃子的村支书说了一句话:“这个杂种将来是条孽龙!”管它孽不孽,只要是龙,就不一般了。
村里的人自然不肯去给贱命垫背。惹不起还躲不起?说话做事就都避让着他。以后,苦、累、脏的活路也就分散给其他人了。譬如打农药,就让孝娃子去干了——他家里的窗台、床底下,就经常零乱地放着一些用尽或者还没完全用尽的农药瓶。用尽的农药瓶洗干净了,可以打煤油,也有拿去买酒喝的。
我对毛娃子印象一直不好。但危难时他愿意帮我,我还是乐意接受。毛娃子就把他的嘴巴更紧地贴上我的耳朵,小声说:“罗顺孝笑嘻嘻,接个婆娘莫得X,弄坨黄泥巴补起,屙尿冲到尿痛里。”
我一听,就知道毛娃子这是在日弄人,一边咧嘴笑,一边摆手拒绝了。毛娃子也喜欢玉娃子,并且不怕她的另类身份。但玉娃子却非常讨厌他。她曾告诉我说,宁愿死也不会嫁给毛娃子这个二杆子。现在,毛娃子肯定是想借我去报复。
毛娃子见我不肯听他的,就探手去他裤兜里搅得哗啦啦响——刚才捞着铺新床的美差,他已经挣得了一把硬币。我还是扭捏着,不肯就范。
这时,玉娃子在人缝里看见我了,对我说:“栋娃子,你给我们跳个忠字舞嘛!”我一听,立刻灵醒,知道这是玉娃子想帮我,让我挣礼钱。我马上挤到前面去,在众人闪开的一点空隙里,一边唱“北京的金山上”,一边跳起了忠字舞。
忠字舞也是那个年代的产物,一切革命歌曲都编成舞蹈,挥着《毛主席语录》边唱边跳,并成为一种公众场合必须的仪式。
我一跳完,新郎就赶紧给了我几个硬币。我心里正遗憾给钱的人不是玉娃子时,没想到新娘又伸手过来,递给我一把硬币。其他人一看,立刻大嚷不公平。玉娃子就红着脸找借口说:“栋娃子跳舞,比你们唱歌更累嘛!”然后,又拿出混合了硬币的糖果当空一撒,众人哄抢一回,这才平息了风波。
那天晚上,虽然我只捞着这一次挣钱的机会,但因为得了玉娃子给我的双份钱,所以满心里都是得意。
应该说,那天闹洞房直到结束都是愉快而美好的。
事情就出在结束前。
半夜了,闹洞房的人开始陆续退场。
这时,一直窜出窜进、忽隐忽现的毛娃子再次出现在我身边。他让我给新房拎一只尿桶去。让一个童子娃儿给新人拎尿桶,和给新人铺床一样,也是可以比唱歌和说四言八句多挣几倍钱的好差事。但这个事,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够去做的。主事的一般都会安排直系亲属的小孩子去干。
毛娃子告诉我,这是他特意让主人家安排我去干的。但前提是,让我帮他把一个连着线的话筒偷偷放到新床的枕头下,一定不能让新郎和新娘发觉。这个话筒现在已被他藏在离床头一尺之遥的柜子上一堆被褥里了。
“等我们走了之后,听听他们说些啥子。”毛娃子兴奋得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很像让人毛骨悚然的猫头鹰。
听“墙根儿”,是闹洞房的又一大乐趣。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听过。所以立刻对这个神秘、刺激的游戏感兴趣了。
想了想,我还是犹豫了。毕竟,要去捉弄的对象是玉娃子!
我迟疑地问毛娃子:“他们晓得了,翻脸咋办噢?”
毛娃子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但立即就坚定地说:“怕个锤子!他们一个是‘富农分子’的子女,一个是‘尾巴’的子女,两个狗崽子未必然还敢翻我们贫下中农的天?”
我觉得,毛娃子这话像村支书在会场上说的。
尽管有些担心,但还是挡不住好奇心。我按照毛娃子说的去做了,而且没让玉娃子他们发现。
后来我才知道,毛娃子他们把一个高音喇叭挂在镇街背后的一棵千年黄桷树桠上,喇叭口的方向与新郎的家背道而驰,免得被他们及时发现。扩音器放在新房外,由他们看守着。话筒就被我藏在了新床的枕头下。
回家后不久,我就睡着了。而且一觉到天亮,根本不知道毛娃子他们听到了什么“墙跟儿”。许多事都是后来才陆陆续续听人说的。
原来,那天晚上闹洞房的人前脚刚跨出门,孝娃子后脚就迫不及待把门关上了。特意把门闩很响地插上,意在提醒新娘子不要担心,关上门的屋子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在关上门的新房里,一对新人很快步入人生巅峰——他们的癫言狂语把他们的动静暴露无遗。通过扩音器传到喇叭,喇叭再把扩大了的声音传进听墙根儿的人耳朵里。那呢呢喃喃的声音,把他们的癫狂演绎得淋漓尽致,活色生香,形神兼备,
步入巅峰状态的两个人怎么也没想到,巅峰后面竟然会是深渊!
悲剧在第二天一早开始显露峥嵘。被一夜爱情滋润得两颊红扑扑,神采奕奕的玉娃子端一大盆衣服到江边去洗。衣服下面藏着揉成一团的床单,那上面留下了传说中的一朵红,像梅花那样美妙的红。这个美丽、善良的村妇想以这种姿态迎接或者开始她崭新的人生。
开始,玉娃子对见到她的人脸上怪怪的表情并没有引起注意。当有人模仿着夜里听来的声音怪笑时,她才猛然警醒。顿时,赫然色变!撒下一盆衣服,捂着脸跌跌撞撞冲了回去。
等我再看到玉娃子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羞得无地自容的她,喝农药自杀了。
玉娃子被人抬着上了山坡。像参观婚礼一样,围观的人仍然很多。只是喜庆的唢呐换成了呼天抢地的哭号。那时的我还不懂得阴阳两隔的含义,但晓得这个世界从此没了玉娃子。
玉娃子给我的硬币还在荷包里揣着,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暖乎乎的。
那天晚上,玉娃子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大人们尽都三缄其口。那件事也像一快巨大的石头,压在人们的心头,张不开嘴。我也就一直不知道。
过了很多年后,我一想起这事都感到说不出的愧疚,和难过。对闹洞房这事,也条件反射般害怕。
作为罪魁祸首的毛娃子,出事后没多久,因受不了众人的谴责而远走高飞了。
孝娃子一家人财两空,一蹶不振,日子像掉进了苦水缸。
前些年,在家乡的小县城偶然遇到了毛娃子。如果不是他主动招呼我,我根本认不出已然巨变的他来了。
扯闲龙门阵,绕山绕水终于绕到了玉娃子身上。毛娃子长吁短叹,而且沉重。从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从他额头上壑沟一样的皱纹,从他的眼角眉梢……我洞若观火般明了玉娃子事件在他心里留下了多么深的刻痕。
从毛娃子语无伦次的忏悔中,我知道了他曾经的轨迹。当年,受不了村人谴责,自己良心也难安,毛娃子不得不远走他乡。颠沛流离的日子,风霜雨雪他都能够承受,却难忍良心煎熬……现在,他已有了孙儿崽女,也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却生命急剧衰老。头上的天空也始终阴霾,不曾有过一丝阳光的烛照。
分手后,望着毛娃子未老先衰的佝偻背影蹀躞远去,我胸中一片怅然。
其实,我也同样一直在承受着煎熬。当玉娃子的事件成为故事的同时,也成为我心中一朵雨做的云,只要气候变化,它就会冉冉升起,阴郁好久好久。
后来,一位文学导师一句话才解开了我心头的疙瘩——人性的善恶与生俱来,环境决定释放。玉娃子事件,其实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想想也是,如果是今天这个时代,新郎、新娘什么样的黄话没听过?什么样的黄事没见过?如果遇到这种事,肯定不会自杀。大不了夫妻两个远远地躲出去打工,几年后就淡忘了。
那个时代,作为个人的生存空间实在逼仄,哪怕只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有可能成为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