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都市 物化人生——从《陶瓷》看刘以鬯“娱己”之作的得与失
2012-11-01蔡益怀
● 蔡益怀
“在香港,卖文等于妓女卖笑,必须取悦于顾客,否则就赚不到稿费”,这是香港著名作家刘以鬯在他的代表作《酒徒》中的经典告白。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理解这句话,我自己是不太欣赏这个说法的,虽然这是真话也是实话。我想,这关乎一个文学作家的人生观和创作态度。如果你看重的是稿费,你自然会把自己降格为一个“文妓”以求取报酬,而如果你坚守的是一种文学的理想和追求,自然不会有这种“卖身”主义的思想。我知道站在一种道德高地上高唱“坚守”是很容易的,一当面对香港这个商业社会的现实,很多人最终是守不住的,而且最终会举白旗向种种的现实利益投降。这就是当今的社会现实。远的不说,就以时下誉满香港文坛的刘以鬯先生来说,他当年就不得不为生存写下一些“娱人”的文字,但我也知道在“娱人”的同时,他也创作了许多“娱己”的文字,如已成为香港现代小说经典之作的《酒徒》,以及《对倒》、《寺内》等。我不知道刘先生在“卖文”与“自娱”这条创作道路上,经历了多少内心的煎熬,但我倒是相信,他走得不轻松也不容易,从他的创作历程中也可以看到在香港做一个文学人是多么的艰难。早前有香港的媒体将刘先生誉为当代香港文学的泰斗,我对此实在有点不以为然。我们知道媒体的劣性之一是喜欢胡乱拔高、夸大,但这顶高帽也未免戴得太高了。我想,刘以鬯本人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吹捧吧?在此,我想藉刘先生的一部不太为人提及的力作《陶瓷》,来看看刘以鬯“娱己”之作的创作特色和写实功力,当然也说说其创作中的一些不足乃至“死穴”。
现在,人们一提到刘以鬯的文学成就,往往只注意到他在现代主义小说方面的探索和实践,有人将他标举为“中国意识流小说”的第一人,其实这多少有些人云亦云的褒举,在我看来,刘先生并不是独沽一味的作家,他的小说创作除了“娱人”、除了“现代”之外,还有相当部分是写实的,《陶瓷》就是其中一部相当精巧的写实小说,尽显了作者的功力。刘以鬯出生于上海,毕业于圣约翰大学,他的创作直接延续了旧上海都市文学的遗风,在题材与内容上都始终着眼于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创作观念也都不乏现代意识,他特别注重反映香港这个商业社会的物化现实与物化人生,表现人、尤其是社会边缘人在激烈竞争生存环境中的生存焦虑以及变态人格。纵观他的小说创作,如果我们把《酒徒》看作是一个都市精神流浪汉自我麻醉的呓语的话,那么《陶瓷》则是一个被欲望驱遣的病态购买狂的真实存照。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丁士甫是个陶瓷发烧友,从他的身上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病态购物狂的影子。丁士甫原本对陶瓷毫无兴趣与认识,可是因表弟的开导而迷上了陶瓷,而且因迷成瘾,一发不可收拾。由于当时正值“文革”,中国大陆停止生产传统的陶瓷工艺品,致使市面上有迷信色彩的瓷像买少见少,价格一天天上涨,奇货可居。丁氏夫妇从购买一套双龙餐具开始,陷入了追逐欲望的魔圈之中,丁士甫更成了香港大街小巷中的漫游者,从国货公司到大小瓷庄,从港岛到对面海的观塘、新蒲岗,乃至深水埗、沙田,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他购买陶瓷公仔的动机,由投资保值变成了“满足欲望”,在有了第一次斩获后,他的兴趣愈来愈浓,对陶瓷的认识愈来愈深,最后发展到了中邪般的疯狂程度,见到心头好,“喜悦顿时像火焰般燃烧起来”。让我们来看看他搜购何仙姑像的表现吧,有一天他在一间瓷庄“见到那具‘何仙姑’,仿佛探险发现宝藏似的,久久凝视”,可惜这不是他要的“十二吋”对仙,接下来的他又四出搜寻,且为找不到十二吋的何仙姑而神情沮丧,因为他的那套八仙独缺“何仙姑”,只要一配齐,就可以令整套公仔价值暴涨十倍,达到五千元。他日思夜想,甚至夜有所梦,梦见在店铺买到了十二吋的何仙姑,“当他伸出双手捧着那具何仙姑时,高兴得大声狂叫”,妻子惊醒过来,笑说他像患了单思病。结果,他竟然根据梦中的幻象到长沙湾道的一间小店找到了心头好,他“紧张得连心跳也停了一拍”,过度的兴奋使“一时连口也开不出”;当他谈成三百元的成交价时,“兴奋得差点狂叫”,但在店主面前又“必须保持应有的镇定”;买下何仙姑后,他“坐在出租车的车厢里,很兴奋,身体里边彷佛有火球在滚来滚去”,他“越想越高兴,不自觉地笑起来”,以至于司机也禁不住回头看他。回到家门,一个小孩从大厦门口冲出来,几乎跟他撞个正着,他闪避得快,直呼“好险”,进了电梯,“过分的兴奋使他再也无法保持应有的镇定”。从这些行动描写和人物刻画,一个病态发烧友的形象便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写实功力,即通过处境的设置将人物一步步地推向“疯癫”,从而揭示出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人物的性格与精神面貌。刘以鬯在这篇小说中所展示出来的写实功底,实再值得今天的年轻创作者学习。我们知道,时下的许多作家缺乏写实的训练,没有构思情节的能力,结构松散,便美其名曰写的是“诗化”小说;而有的作者叙事功力不济,写得神经错乱、四不像,就说自己写的是装置小说,如此等等,其实不过都是在用堂皇的名号来掩饰自己在小说创作上的无能。小说之为小说,说到底是一种讲故事的能力,怎样将故事讲得生动有趣,吸引读者,实在有赖作者在文字上扎实的训练,在营造情节上高超的起承转合能力。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文学创作不是纯粹的技艺,更是一种智慧,一种心灵境界的袒露。从这一个层面来说,《陶瓷》的内容是有所不足的。像刘以鬯的另外几部“娱己”之作,如《酒徒》、《对倒》一样,刘先生将目光投向了香港光怪陆离的病态世相,写出了香港的种种“时代病”,让我们看到了香港工商业起飞时期港人的生存困境。应该看到,在恶性竞争环境中挣扎求存的人,都像生产在线的一个零部件,无可避免地会被装嵌在社会大机器的某个部位,发挥他有限的功能。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人被物化了,总是被不同的欲望所左右,如为名、为利、为上位、为房子、为车子、为女子……如此等等,人人都在为不同的欲望而追逐而生存,最终失去了自我。许多人迷失在这样的欲望都市中,表面上好像如鱼得水,好像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却不知自己早己被无形的绳索所羁役,最终沦为欲望的奴隶。刘先生笔下的酒徒、淳于白、丁士甫等,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们活得空虚,没有理想﹙虽然酒徒念念不忘搞纯文学创作﹚,更没有生命力,所以只能通过外在的追逐,如酒、色、玩物等等,来逃避空虚,逃避现实。他们的沉沦靠甚么来拯救?没有,他们没有自我赎救的能力,酒色解救不了他们,陶瓷也不能给他们带来出路和希望。事实上,丁士甫在购买陶瓷公仔时上了一次当、吃了一次亏后,也终于意识到“不能再买了”,但这不是他的自我觉醒,他的欲望需要寻求新的替代物,所以在小说的结尾,李太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启示“不如玩玉吧”!香港人总是不乏追逐、炒卖的新玩意,就好像今天的年轻人追逐新款的影音产品一样,欲望无穷无尽,花样也层出不穷,但追逐物欲的心态是一样的,病态的根源也是一样的。这是一个病态的时代,人们或因爱成狂,或因迷成魔。
应该看到,刘先生在表现都市人的生存焦虑、绝望、抑郁、荒谬体验方面,有较为深刻的书写,但他的创作境界却只限于此,他揭示了时代病,却不能指出治疗社会恶疾的出路,就好像一个医生只为病人指出病症,却无法指出这病症的根源,对如何预防、如何医治却束手无策一样。文学创作不纯粹是“娱人”,也不纯粹是“娱己”,还应该是一种生命力的自我释放,为我们带来生命的力量——对抗世俗生存法则的力量。陶冶性情、给人生命的感悟与启发,始终是文学作品的魅力之所在。从这一点看,刘先生的创作在超越精神上是有所欠缺的,他的这批“娱己”的作品仅停留于“娱己”的层次,还不能让人产生生命的憧憬和动力。读了他的小说并不能增加我们抵御世俗生存原则的抗体,由此,我们就不难定位其文学之价值与地位。如果作一个不太恰当的模拟的话,我们可以这样说,同样是表现生存焦虑之类的存在主义式主题,卡缪也写这个世界的荒诞和不可理喻,写人的孤独无助,但他却有一样刘先生所没有的精神,那就是反抗,卡缪创造了一个抵抗荒诞世界的医生形象里厄,表现出了一种超越精神,正是这种境界决定了卡缪的大师地位。一个文学大家,其实也就是一个思想家,托尔斯泰、鲁迅所以伟大正在于他们有深邃的思想,能够为读者开启一道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窗口,同时也给人指出人生的正道。而刘先生的作品缺乏的正是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他笔下的人物无从自救,也无药可救,无法让人看到自我拯救的力量,所以他的创作境界无法跟托尔斯泰、鲁迅这样的思想巨擘相比,自然无从以“泰斗”相称,他的文学定位应该是香港当代文学史上有重要贡献的作家,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