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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杂志的命运与一个年代文学的侧影——以《中国》①的创刊与停刊为中心

2012-08-15明飞龙

扬子江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中国作协丁玲创刊

● 明飞龙

《中国》杂志是丁玲在1985年创办的一份大型文学刊物,共出版了18期,1986年被迫停刊。这份杂志的“生”与“死”有着深长的意味。1984年11月,《中国》召开规模盛大的创刊招待会,在京的文坛人物基本上都参加了这个招待会。但丁玲逝世7个月后,中国作协党组就作出了《关于调整〈中国〉文学月刊社的决定》。《中国》为什么会被强行停刊?创刊与停刊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博弈?本文把《中国》放在第四次文代会前后文学体制建构过程的这一具体历史情境之中,试图从《中国》的创刊、停刊及其原因等方面入手,呈现刊物内外的各种力量与矛盾,从而展现1980年代文学的某种侧影。

一、《中国》的创刊背景及过程

《中国》的创刊离不开新时期文学的大背景。《中国》创刊于1985年,此时的中国兴起思想解放的热潮,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先锋文学正处于热潮之中,文坛上聚集着自“五四”到新锐的几代作家,文学阵营庞大而又生机勃发。同时,文学仍然处于社会中心,是社会思潮最敏感的神经与触角。于是,作为媒介的文学期刊也就异常繁荣,这也是文学发展的迫切需要。而在纸质媒体占绝对优势的时代,文学期刊有其独特的优势,在容量上优于报纸副刊,在发行周期上优于作品单行本。期刊的种类从1978年的71种到1987年的694种,呈直线上升趋势。在《中国》创刊的1985年,期刊种类有639种,总印数达50940万册,是1978—1989年间印数最多的一年。②《十月》、《读书》、《当代文艺思潮》等著名刊物就是在这个时期创刊的,《中国》的创刊在环境上有了可能。《中国》是1984年4月在北京召开的一次小说座谈会上由时任北京军区文化部门的领导魏巍提议创办的(本次座谈会受邀的中青年小说家都没到,所到的都是老作家)。③这个提议获得了许多与会者的赞同,认为现在的文学刊物都盯在那些走红的中青年作家身上,老作家感觉发稿困难,他们盼望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文学阵地。魏巍提议由丁玲担任主编,把老作家团结起来。“但是在魏巍提出建议的会场上,丁玲却保持着冷静和审慎。一个刊物,可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办的。她担心作协党组这第一关就不那么好过。”④但这并不意味着丁玲不想创办一份属于自己的刊物,因为她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她还没有彻底平反,还留着历史的“污点”,因为对丁玲在南京囚居3年的历史,中央还没有作出明确的评价。

在此之前,丁玲就有主编一份面向青年作者的文学刊物的想法。她曾向时任湖南出版局局长的胡真建议湖南为青年作家办一个大型文学杂志,主要发表青年作家的作品,可由她来主编,但这一建议没有得到湖南出版局的支持。⑤1984年7月14日,中央组织部作出《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彻底为丁玲平反,8月1日向全党下发。7月22日,丁玲向作协党组起草报告,正式提出创办一个大型文学刊物的想法。在申请报告中有一些关键语句,比如“刊物应该广泛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老中青作家和广大的青年文学爱好者”、“除创刊阶段请求银行贷款外,此后刊物及其他出版物一律自负盈亏,不要国家补贴,并考虑实行集资认股”等。⑥但上交一个多月后不见动静。8月19日,中国新闻社记者甄庆如写了《丁玲的壮心》,登在8月28日的《中国新闻》上,文章披露丁玲要以“民办公助”的形式办一份大型文学刊物。8月20日,作协党组副书记唐达成表示党组明确同意丁玲办刊。⑦21日,丁玲主持召开刊物筹备会,商定刊名为《中国文学》,建立了编辑部班子,主编为丁玲、舒群,副主编为魏巍、雷加、牛汉、刘绍棠。9月8日丁玲给中宣部副部长贺敬之写信,请求文化部并出版事业管理局早日批准并下发期刊登记证(刊物的合法身份证明),因为由邮局发行征订,必须于本年9月15日和邮局谈定,否则便不能如期向全国发行。后听消息说办刊物须经中央书记处批准,9月13日,丁玲向胡耀邦写信,内容与给贺的信差不多。15日,习仲勋与邓力群对丁玲说办刊没有问题。⑧19日,唐达成与作协秘书长张僖来到丁玲家,商谈一些办刊的具体问题。9月27日,作协党组作出《关于拨款资助〈中国文学〉创刊的决定》。⑨11月28日,《中国》编委在新侨饭店举行了盛大的创刊招待会。⑩12月21日,文化部发出《同意创办〈中国〉文学双月刊》函。⑪次日,北京市文化局颁发《期刊登记证》。同日,出版局批准《中国文学》改名为《中国》。⑫《中国》获得了刊号。1985年1月《中国》创刊号出版。

二、处在多重矛盾中的《中国》

从《中国》诞生的过程,可以看到丁玲的冲动、无奈与艰难。当丁玲彻底平反后,她便急迫地向中国作协党组递交了办刊申请;当迟迟得不到作协党组的答复时,却通过新闻界向外界披露要办一份“民办公助”的大型文学刊物的意愿;当听到唐达成确定作协党组支持她办刊时,便马上召开筹备会,建立班子;当听到习仲勋说办刊没问题时,也不管还没有拿到合法证明——《期刊登记证》,便召开了规模盛大的创刊招待会。按照体制的程序来看,这是违规的。但丁玲敢于这样做,这一方面来自丁玲对办刊的渴望,这种渴望来自她自己处境的触动,从她复出时发表《杜晚香》时的想法就可以看到。⑬在丁玲复出后的一次座谈会上,她也明确地表示了对老作家难以发表作品的不满。⑭另一方面也与周扬的关系有关,两个人在文坛上的长时间较量,最后以丁玲的失败而告终。而在新的形势下,周扬以一种反思的姿态复出,又在体制中占据了中心地位。丁玲的心态是复杂的,正如有人说:“丁玲就是要在你作协内办一个刊物,她要占领一块阵地。在作协看来,就是插进一个钉子,一根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⑮这不无一定的道理,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认同。正是如此,丁玲才以那种“违规”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志,因为新的文学体制内部的微妙关系,所以丁玲有这样大胆的行动,而“民办公助”的设想则可以说是丁玲身上“五四”遗风的体现。虽然《中国》创刊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当时的文学界领导是大力支持的。在张光年的日记(1984年7月13日)中有这样的记载:“……同意作家出版社出一种以刊载中长篇为主的大型定期刊,如果丁玲愿意,请她具名主编。但不同意另出一种‘老作家刊物’。”⑯在《中国》创刊招待会上,张光年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然在日记中却这样写:“……参加丁玲主编的《中国文学》创刊座谈会,做了短小发言表示祝贺。冷餐招待,吃不惯。”⑰《文学报》发了《中国》创刊招待会的消息,冯牧马上写信说登《中国》的消息太多了。《中国》创刊后,作协在基本的办公设施上都不给予支持,只给了两间防震棚,其他必要的东西都不提供。编辑部在半年内搬了三次家,最后还是在解放军报社的帮助下,解决了办公用房。作协也不支持作家给《中国》投稿,否则就当做异已分子排斥对待。比如创刊时张洁本来答应给刘绍棠稿子,但感到有“压力”,没有按时交稿。直到1985年4月,才拿来一篇已在香港一家报纸发表过的短文(《纵然惜别终须别》)发在第4期上,也被作协某领导斥为“没骨气”。因为文件规定《中国》不是“民办公助”而是中国作协的刊物,所以丁玲不断向作协党组写信申请经费和编制,两者的矛盾也就层层累积。已成作协党组书记的唐达成说,“《中国》不管是申请开办的报告还是对外宣传,一直是民办公助的口径,不要经费,不要编制,硬气得很。可一批下来,什么都要了。”“《中国》的人相当麻烦,一天到晚盯着你要钱,可又不让你审查他的刊物,总发一些给你惹麻烦的文章,这种状态能持续下去?”⑱

很多作家对《中国》的态度也是暧昧的。在筹备阶段,丁玲打算请一些作家做编委,但在初步确定的人选中,只有广东的秦牧与陕西的杜鹏程爽快答应,其他人都以各种理由推辞。艾青开始答应了,后来因夫人高瑛的反对而推辞。高瑛说:“有人说,中国作家协会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刊物,像《人民文学》呀、《中国作家》呀,还有必要再办一个《中国文学》吗?说丁玲是在招兵买马,拉一帮人,给自己立一个文学山头……我看《中国文学》就是办起来,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⑲有这种想法的不会是高瑛一个人。牛汉在1985年6月向作协党组汇报时所说:“……投稿的也多是老作家,中青年作家讲究实惠,很多人是‘看看再说’,不大给我们稿子。”⑳从维熙答应的稿子,后来则给了《中国作家》。在1985年的6期刊物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现象:同一作者的稿子多次刊用,孙犁在1、3期都有文章,田东照的《黄河在这儿转了个弯》在2期发头条,第4期又发短篇《河那边的红枣树》,庞天舒在2期发了《在同龄人墓前》,在第3期又发头条《秋天总有落叶》。最特别的是王家斌,第1期发了中篇《背尸人》,3、4、5期连载长篇《迷魂泉·雪人》,在一年6期刊物中,一个作者在4期都占重要位置,这种情况如果不是稿源缺乏,一般是不会出现的。1985年5月8日,刘绍棠在为丁玲举行的出国送行会上说:“……现在北京的五十年代这批人,对我们这些人是不赞成的,外地五十年代的人对于我参加《中国》,认为是精神依附,骂我的人很多。”㉑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是以“团结老作家”对外宣传的,被看作是“老作家刊物”,另一方面丁玲在公开场合的一些言论给人一种“左”的印象,比如批评“伤痕文学”,支持“清除精神污染”等,那些当红的中青年作家对丁玲有看法。一些老作家的稿件虽数量不少,但质量不高。因为质量问题,丁玲退回好朋友韦荧与陈登科的长篇稿件《金色年华》与《路障》。白刃的《旅菲探亲日记》与《肖向荣之死》)与古鉴兹的《历史的旋风》也被退。在这种情况下,一些新秀便成为主角,其中有田东照、王家斌、陶正、刘恒、残雪、迟子建等。㉒因此,《中国》逐步变成“青年作家”的刊物是有一定原因的,一开始是无奈,后来则是主动选择,因为丁玲、牛汉以敏锐的眼光发现了新的文学力量——“新生代”诗人群。

《中国》除了要面对那些外部矛盾,还要协调内部矛盾,内部矛盾主要是由不同的文艺思想引发的。最严重的就是曾为《中国》创刊做了大量工作的刘绍棠因为小说编辑杨桂欣反对刊发其长篇《瓜田果棚雨如丝》,认为其不及《蒲柳人家》,丁玲也持同样意见,引起刘的强烈不满。从此,刘绍棠基本退出《中国》。㉓对发表北岛的诗作,魏巍强烈反对,他认为北岛是个连倾向性都成问题的诗人,然丁玲与牛汉则赞成发表。而作为副主编魏巍约的稿子,一篇也没有采用。遇罗锦《〈无情的情人〉拍摄散记》魏巍也提出过反对意见,但却以连载的形式出现在第1、2期。因发表后反面意见较大,舒群一开始是支持,后来也不满意,第3期也就撤了。第4期用稿会议,牛汉主持,舒群没参加,又决定发《〈无情的情人〉拍摄散记》之三《大森林的向往》,没人提出异议。舒群得知后强烈不满,加上其他原因,也要推出《中国》,虽丁玲再三挽留,他只答应挂个名,不再过问《中国》。雷加则基本上置身事外,认为他这个副主编在稿子处理上有名无权,后来也只是挂名。再如残雪的《黄泥街》,牛汉看后颇为欣赏,但杨桂欣没通过编辑部审议就退了,牛汉让打电报追回。㉔这些由不同文艺思想导致的对稿件的不同处理意见,如果处理不慎,就会转化成一种人事纠葛,而人事纠葛这种内部矛盾又可能与外部矛盾纠结在一起,从而影响杂志的正常成长。

三、《中国》的停刊及其原因

1986年3月4日,丁玲逝世,1986年10月16日,中国作协做出《关于调整<中国>文学月刊社的决定》,事实上就是强行使《中国》停刊。其实,《中国》的命运早在丁玲的意料之中。丁玲对牛汉说过,尽管她与上面的关系不简单,一般作协领导不敢碰她,但她不在了,刊物会更难办,《中国》肯定要被停刊或改变领导。虽然她知道有些理想在《中国》上慢慢地部分地实现了,但《中国》如果她不参加的话,必定得垮。这是丁玲对《中国》处境的清醒认识,因为那些错综复杂的矛盾使丁玲也使《中国》举步维艰。从丁玲在1985年6月21写给周良沛的信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她的悲观与无奈,但为了理想不得不撑着的心情:“《中国》编得太费劲,也不理想,内忧外患太多……我并不乐观,只是不能不办下去,总想尽最后一点力!”㉕这段时间丁玲屡次就经费与编制问题给中国作协党组写信,但却一直没有实质性的答复。自创刊以来,丁玲就一直为经费和编制奔走,直到上书习仲勋才解决15个编制,而经费问题则一直悬而未决,作协甚至没有把其列入年度拨付计划。而之前的《期刊登记证》,也是上书胡耀邦才得到解决。这些艰难我们可以想象,在《中国》,没有丁玲,谁能承担得起这些?所以《中国》被强行停刊,丁玲去世是一个重要因素,但同样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因素,换句话说,丁玲的去世只是《中国》停刊的一个引子。

其他因素是什么?原因是多层次的。作协书记处书记鲍昌说,《中国》第二期登北岛的诗太多,残雪的《苍老的浮云》“调子太低,看不懂”;唐达成批评《中国:一九六七年的七十八天》,涉及我党许多重要的史实,但编辑部未经上级部门审查,就擅自发表,其中许多情节失实,在社会上造成了恶劣影响。㉖冯牧说,《中国》编者破坏汉语(指牛汉为刘恒小说改的标题《狗日的粮食》)㉗。这种从作品上找借口的背后,是文学界管理者对“同人刊物”的警惕。因为丁玲把《中国》由申办时的“老作家刊物”办成了“青年作家刊物”,刊发了一些先锋、激进的作品,尤其是对那些被主流批判作家的呵护,触动了“同人刊物”这根敏感的神经。1949年当代文学新秩序建立之后,“同人刊物”便成了一根政治高压线,1957年高晓声、陆文夫、方之等人曾有办同人刊物《探求者》文学月刊的想法,但这种想法刚一萌发便被清除,他们也马上成了“右派”。《中国》之所以迟迟拿不到《期刊登记证》,“民办公助”的提法是一个重要原因,因此,当《期刊登记证》下发后,特意强调:《中国》是中国作协的刊物,不是“民办公助”的刊物。在《期刊登记证》下发之前的创刊招待会上,胡风在发言中说:“民办公助”好,《中国》的出现,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新事物,它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劳动组合。这种劳动组合不是像过去,刊物由党委、党组认定,而是作家自己的劳动组合。胡风的话有深长的意味。尽管丁玲一再强调《中国》不是“同人刊物”。复杂的宗派关系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正如陈徒手所说:“周扬和丁玲的矛盾长达几十年,两人漫长的恩怨,至今外人无法说得清楚,看得明白,它实际上已构成文坛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直接影响了许多事情的产生和结果,由此决定了相关人们几十年各自盛与衰,荣与辱的命运。”㉘因为文学界领导层与周扬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丁玲与他们的关系,实质上还是与周扬的关系。

还有一个异常重要的问题就是经济的问题。《中国》诞生之时,作协没有把《中国》纳入1985年度的财务预算,没有预算拨款,只是临时借给年度业务承包费10万元。丁玲办刊的勇气感动了不少人,广州白云配件厂投资5万,一位不留地址的江西青年汇来80元。丁玲借助老关系从北大荒农垦总局借款100万(两年后归还,不要利息),普阳农场借给10万。后100万元借给东方经济技术信息交流中心董事长、总经理金瑞明投资,他保证一年后归还200万元。丁玲计划还清100万元后,剩下的用来办刊,逐步做到不用国家拨款而完全成为民间自营的文学期刊。并打算如果经营好的话,不但可以使刊物长期办下去,还可以逐步解决办公用房与职工住房,不再向国家伸手,甚至也能够不要国家发工资。㉙但因金瑞明不善经营而使公司破产,100万也无力归还,丁玲的愿望落空。虽然作协拨付给《中国》与《中国作家》一样的款项,但《中国》要租借办公场所,因编制不足要外聘工作人员,经济时常处于困境之中,因此与出版社也出现矛盾,1986年只好放在湖南出版发行。1986年《中国》的封底基本上刊登的是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物的广告,也有普阳农场寻求投资者的广告。而1985年的《中国》是没有广告的,虽然也有人提议,但被丁玲否决。后来出现了,可以看出是经济原因。此外,《中国》管理制度的不完善使中国作协有了整顿的借口。从雷加1986年7月7日给马加的一封信可以看出:“……但是从第三期起,再没有开过编辑会。连编目也见不到。……开始对一些稿子有不同意见,后来,矛盾越来越多,连会也不开了。据说丢失的稿子不少,原因是编辑部无固定地点,来回搬了几次家,加上人手不够,制度不健全……”㉚负责出版的文化艺术出版社也有意见,说很多时候找不到人,建议要有值班制度。正是针对《中国》管理制度的不健全,作协党组书记唐达成才对牛汉说:我真不知道,你们内部乱成这样子!要停刊检查!作协所有刊物,没有一个乱成你们这个样子。㉛

四、《中国》的文学史意义

《中国》仅仅走过了两年的历程,留下了18期刊物,它的短暂令人怅惘,但短暂不会降低它的力量,《中国》在作者和读者尤其是青年作者和读者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可从《中国》被迫停刊后他们的反应看出这一点。北岛为了《中国》的生存,多方奔波努力无效后,愤而宣布退出中国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以示抗议,并宣称:现任作协领导是不值得信任的。一些《中国》的读者致函编辑部:称“《中国》的停刊是中国诗歌界、文学界的悲哀。”刘再复、谢冕说:《中国》办得“很有生气”、“很有锐气”,他们对中国作协的做法感到不解。正在举办首届学生文学艺术节的北大学生,以“艺术节执行委员会”和“北京大学学生会”的名义发出了《致中国作协党组的公开信》:“……《中国》文学月刊着力进行新时期文学的探索,大胆扶植富有创新精神的青年作家,推出一批又一批具有创新意识的作品。……我们强烈要求中国作协党组取消调整决议,恢复《中国》文学月刊的原有办刊方针……”当时在中国作协工作的陈徒手回忆:那段时间不断有大专院校的学生和一些文学青年表现出极大的义愤,把《中国》的停刊看作是扼杀创作自由、扼杀新闻自由的典型事例,要求与党组对话。有一天上午,突然涌进来二十几个学生,一下子闯进了唐达成的办公室……”㉜

《中国》以一种“异端”的姿态出现于1980年代中期的文坛,它在激活着文坛的同时,也为文学界管理者所侧目。1980年代的文学体制虽然与政治的紧密联系有了松动,但在1992年市场经济全面推动之前,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依然是微妙的,游走在一松一紧之间,比如批白桦、批“朦胧诗”、“清除精神污染”等,但已经不再是那种一体化的关系,即使受批判,也不再危及被批判者的生存与权力,至多是当事人被主流所排斥,但他们的关系也已不仅仅是主动与被动的关系,非主流也会不断地向主流挑战,表达自己的愿望。当《中国》同人知道被强行停刊无法改变时,他们在《〈中国〉备忘录——终刊致读者》中表达了他们的愤怒:“……还要我们说什么!我们还能说什么!……为我国文学事业的改革努力进行探索的《中国》,得到今天这样的结局,我们感到十分痛心。但我们问心无愧!在这里,我们借用一位被冤屈而死的诗人(阿垅)的诗句说: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㉝最后一期,本来在湖南印,冯牧听说有一个态度激烈的“停刊词”,随即派人去要撤掉这个“停刊词”。我们早已预料到一定有谁早密报了最后一期内容,于是立刻让邹进带纸型到西安印了几千份保持原样的,发到国内外。㉞对于牛汉他们的行为,中国作协也是不了了之,这在1949年之后的文坛是没有发生过的。而丁玲的办刊设想则可以说是开后来期刊改革的先河,那些在今天看来已成常识的办刊理念,在那个时候则是一种对文学体制的挑战,《中国》对被批判的“朦胧诗”的呵护,对被批判作家的关爱,对那些探索性作家与诗人的扶持则是这种挑战的具体表现。

在新时期文学史、期刊史中,《中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它的存在不仅仅在于那时被批判的诗歌在那里找到了一块生长的土地、被批判的作家在那里获得了一种文学的温暖,也不仅仅在于在上面留下了诗人北岛、顾城、舒婷、江河、廖亦武、潞潞、韩东、翟永明、海男、万夏、李亚伟、唐亚平、欧阳江河、周伦佑、柏桦、张枣、于坚,作家残雪、格非、刘恒、北村、徐星、迟子建,新锐批评家高尔泰、刘晓波、王富仁及批评界新秀丁帆、朱大可等人成长的足迹。留下了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欧阳江河的《悬棺》、翟永明的《女人(选章)》、残雪的《苍老的浮云》、《黄泥街》、刘恒的《狗日的粮食》、格非的《追忆乌攸先生》等当代文学中的代表性作品。那时,他们大多数是无名作者,发表他们的作品要有一定的勇气,也要有一定的眼光。它的意义还在于,如果说同一时期的《人民文学》、《当代》、《收获》、《上海文学》、《花城》、《作家》、《钟山》等主流刊物为那些当红的作家提供了展现抱负与才华的舞台,使各种文学思潮的演义具有了尘埃落定的可能,由此,这些期刊和在这些期刊中成长起来的作家共同参与了当代文学史的书写,那么,《中国》这份带有“异端”色彩的刊物,则以一种局外人的姿态,表达着对主流文坛的某种抗议,呈现了新时期文学史中被忽略的一面。同时,《中国》更以一种面向未来的睿智推出一个“新生代”诗人群,为那些无名却有潜力的诗人、作家、批评家提供了展现才华的平台,以自己的方式参与新时期文学史的书写,为新时期文学格局的多元化生成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个刊物的创办或停刊也可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故事,但故事的内涵已迥然不同,那种象征着文坛权力较量或政治惩罚的层面大多数已被经济利益所取代,而那种围绕一个刊物的创刊与停刊所展现出来的各种暗涌和漩涡则已失去了其生成的土壤,而成为了文学史故事。同时,通过对《中国》创刊与停刊的考察,我们也会发现,在各种文学思潮交替上演中进行的1980年代文学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有序”、那样“自主”、那样“纯”,它背后有被忽略的“不和谐”,有明显的政治意识形态等。此外,对那些书写着特定故事却逐渐被文学史所遗忘的文学刊物的打捞,在丰富对文坛的认识、呈现一个年代文学侧影的同时,也为我们重返历史现场,恢复已经被遮蔽或简化的文学史面貌提供了一种有效的途径。

结 语

如果说《中国》就其艺术品质来看是新时期文学史不可忽略的存在,它以一种独唱而不是合唱的方式参与新时期文学史的书写,呈现了被当下文学史所忽略的一面,那么,《中国》创刊与停刊的过程则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它的创刊代表了一种当时正在形成的相对宽松、多元的文化氛围,而其被迫停刊尽管有多种因素,但正统文学体制的排斥是最主要的,其停刊可以看作是新时期文学体制对体制内的“异端”进行“规训与惩罚”的一个典型事件,因为到1992年市场经济全面推行之后,文学与文学期刊的命运以及文学体制都将发生很大变化,一

【注释】

①《中国》,隶属中国作协,由丁玲创办于1985年1月,停刊于1986年12月,共出版18期,1985年为双月刊,1986年为月刊。主编为丁玲、舒群,副主编为魏巍、雷加、牛汉、刘绍棠,编委为王朝闻、叶水夫等15人。后虽情况有变,但1985年的刊物封底内页一直列这份名单。1986年后,只在刊物最后一页列发稿编辑名单。

②刘杲、石峰:《新中国出版五十年纪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87页。

③1984年7月22日,丁玲向作协党组起草报告,正式提出创办一个大型文学刊物的想法:“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今年4月,作协创委会召开了两天创作座谈会。在座谈会上,魏巍同志倡议,希望在作协党组的领导下,创办一个新的大型文学刊物。这个创议得到了与会的舒群、骆宾基、西虹、逯斐、雷加、曾克等同志和我个人的赞同。……”未刊稿,见王增如(晚年丁玲的秘书,笔者注),李向东编著《丁玲年谱长编》(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33页。本文一些材料参考了《丁玲年谱长编》(下)及王增如在2011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丁玲办〈中国〉》。《丁玲办〈中国〉》一书的内容基本上是在《丁玲年谱长编》(下)相关内容基础上的扩充。

④《丁玲办〈中国〉》,第12页。

⑤胡真:《一个无私无畏的人——忆丁玲》,见《中国当代出版史料》第5卷,大象出版社1999年版,第175页。

⑥《丁玲办〈中国〉》,第21—23页。

⑦8月20日,丁玲出席中宣部召开的一次文化界座谈会,时任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的唐达成也参加了此会。会上,丁玲与他书面交谈:我现在亟需你们点头。或者不同意。明朗化些。唐达成:党组的同志们是同意的,这点是明确的。见《丁玲年谱长编》(下),第736—737页。

⑧9月12—15,丁玲参加中宣部召开的一个座谈会,座谈会闭幕式上,习仲勋与邓力群对丁玲说,给耀邦的信他们看了,同意丁玲办刊,邮局那里他们去说。邓力群说有些问题还要具体谈。

⑨《决定》说:《中国文学》是中国作协副主席丁玲同志和一批住会作家主办的大型综合性文学期刊,采取民办公助的形式办刊。由于目前筹办没有经费来源,经作协党组1984年第44次会议决定,从作家出版社1980年上缴收入中提取10万元,资助《中国文学》,以促其早日创刊。见《丁玲办〈中国〉》,第448页。

⑩到会的作家有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老作家,有五十年代的中年作家,也有最近在文坛风头正健的青年作家,当时的文艺界各界领导几乎全部到场,有三百多文坛头面人物参加了这一招待会。张棣、刘少博:《〈中国〉文学双月刊创刊招待会记略》,见《中国》1985年第2期。

⑪函中说:“中国作家协会:1984年8月28日报告收悉。经研究,同意你会创办《中国》文学双月刊,公开发行。《中国》是中国作协的刊物,不是民办公助的刊物。”见《丁玲年谱长编》(下),第763页。

⑫国家外文出版局有一个对外发行的文学刊物,国内发行的中文刊名也叫《中国文学》,他们从报纸上看到《中国文学》招待会的消息后,即给国家出版局写了一个报告,反对新刊物使用《中国文学》这个名字。出版局认为其理由充分,便要求丁玲他们更改刊名。后几经周折,在编辑部大家开会一起商议,起名为《中国》才被出版局通过。见《丁玲办〈中国〉》,第79页。

⑬丁玲把发表《杜晚香》作为一种复出的方式。她在给陈明的信中说:“《杜晚香》明后天一定完稿。我的意见不一定等问题全部解决后再发表……见报后对解决问题也有好处。”她想把小说拿到《中国妇女》上发表(最后没有给该杂志),因为这个刊物在文坛以外,稿子发表与否“只有由邓颖超和康克清决定”。这样可以甩掉那些为自己平反设置障碍的那些人。她甚至想把这作为自己的一个长远战略:“今后我有稿子也不一定要和那伙人打交道。”见《丁玲全集》(1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3页。

⑭在这次座谈会上,《人民文学》副主编刘剑青发言说,作协党组还是非常重视发表老作家的作品,光年、冯牧都是这样。丁玲打断他的话说,你拿出行动来嘛……我给你写信都好几次了,半年了,想见你一面都见不到。见《丁玲办〈中国〉》,第89页。

⑮陈为人:《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香港)溪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295页。

⑯张光年:《文坛回春纪事》(下),海天出版社 1998 年版,第 556 页。

⑰同上,第 621 页。

⑱《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第308页、第311页。

⑲高瑛:《我和艾青的故事》,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242页。

⑳《丁玲办〈中国〉》,第 150 页。

㉑同上,第 142 页。

㉒诗歌例外,老中青都有,既有绿原、严辰、张志民、邹荻帆,也有北岛、顾城、舒婷,这主要归功与牛汉,他本人是诗人,在诗歌界有广泛上的联系和影响。

㉓刘绍棠认为作为副主编,还是《中国》的有功之臣,不能发表作品,无法接受。《中国》第1期的大部分小说,第2期的一部分小说,是刘绍棠组稿和安排的。在迟迟拿不到刊号、面临巨大困难之时,1984年12月14日刘给即将出任新一届作协党组书记的唐达成写信:“《中国》已成既成事实,影响很大,还是在各方面成人之美吧!……老一辈的官司咱们不管了,咱们这一辈可就不要再有山头,门户。然而并非没有苗头……直言陈词,肝胆相照也。”见《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297页。关于刘绍棠这篇小说为什么不能发表的具体情况,见杨桂欣:《我所接触的暮年丁玲》,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4年版。

㉔何启治、李晋西编撰,牛汉口述:《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15页。

㉕《丁玲全集》(12 卷),第 289 页。

㉖《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295 页。

㉗《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216页。

㉘《丁玲的北大荒日子》,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6页。

㉙《我所接触的暮年丁玲》,第 174 页。

㉚雷加:《雷加日记书信选》,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410—411页。

㉛《丁玲办〈中国〉》,第 213 页。

㉜《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第 298 页。

㉝《中国》,1986 年第 12 期。

㉞《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第2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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