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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逃亡者的城市叙事——论刘玉栋的长篇小说《年日如草》

2012-11-01刘传霞石万鹏

扬子江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济南生活

● 刘传霞 石万鹏

“从乡村向城市逃亡,实在是近代文明史上的一种普遍现象”①。在这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的逃亡人群中从来都不乏日后成为作家的人,20世纪90年代步入文坛的山东作家刘玉栋就是这人群中的一位。1988年年仅17岁的刘玉栋离开故乡——鲁北平原庆云县,来到山东省会济南市,从此他这个昔日乡村少年的生活就与城市纠缠在一起,进而成为城市人。然而,乡村生活、童年记忆已经刻骨铭心,积淀成了乡村情结,不仅深深左右着他的情感认同,也影响着他的身份认知。初入文坛时,正值都市化写作开始兴盛之时,他将写作的重心放在他并不十分熟悉的城市生活,1993年刘玉栋在《山东文学》发表《浮萍时代》,到了1990年代末已经陆续发表了《越跑越快》、《淹没》、《蛇》、《向北》、《黢黑锃亮》、《八九点钟的太阳》、《堆砌》等三十多部作品。这些小说大都是城市题材,不过,他并没有像与他同龄的大多数晚生代作家那样去书写欲望升腾、身体狂欢,而是着重描绘青年人的迷茫人生,表现出对城市生活的困惑,但是,创作这些作品并没有让刘玉栋找到写作带来的心灵平静与满足感。在回顾自己的写作历程时,刘玉栋说:“1998年冬天,我心里特别迷茫和困惑,我对自己的创作非常不满意,我觉得我的小说缺少一种深入人心的力量。我分析自己,发现我的创作并没有全部发自内心,也就是说,我的情感还没有真正回到内心,它一直游离在生命情态之外。我决定,写离自己内心最近的东西。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童年和故乡,没想到,一下子便激活了我的经验。”②1999年刘玉栋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我们分到了土地》,这篇小说成为刘玉栋创作的一个分水岭,以后《平原六章》、《葬马头》、《火化》、《给马兰姑姑押车》等小说名篇不断问世。刘玉栋用他的语言文字成功地创造了具有温暖诗意与痛苦哀伤的“齐周雾村”,表达着他对故乡的怀念与农村文明的思考,因此被批评界指认为山东新生代作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乡土文学作家。对所有居住在城市的乡土作家而言,他们都面对着一个悖论与撕裂,灵魂安放乡土,身体却安居在城市。其实,作为一个“从乡村向城市逃亡”,并且长期滞留在城市的当代作家,对他个人而言,“从乡村向城市逃亡”的过程就是他最切肤的人生体验,如何面对城市与乡村的对峙、如何解决梦想与现实落差是他绕不过去的成长之痛。在经历了十多年对故乡诗意化、道德化的书写之后,人生几近步入不惑之年的刘玉栋,开始以一部长篇小说《年日如草》来思考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济南以及其所代表的城市文明,剖析反省自我“从乡村向城市逃亡”的人生体验。《年日如草》以济南作为人物的生活空间,以曹大屯从少年到中年的人生历程为线索,书写了一个在农村长大而后迁移到城市的青年,在近二十年间如何与城市文明较劲、博弈,如何挣扎着、摇晃着去适应了城市文明、嵌入城市的故事。这是一部成长小说,一部直面中国城市化的小说,一部为当代济南城市形象构型的小说。这部花费刘玉栋五年多时间的作品,从题材到写作风格都与作家以往的创作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产生了突破,既呈现了作家对“人内在的困境和幽暗世界的真实开掘”③,也展示出作家对广阔而复杂现实的深切关注。

一、成长小说视域中的曹大屯

成长小说是西方现代小说的一种,其命名源于欧洲的“教育小说”,在欧洲,这类小说往往是在空间、时间的转换中描绘主人公人格的完善。《年日如草》从17岁少年曹大屯写起,一直到37岁中年曹大屯为止,二十年间曹大屯从身体到精神心理都在成长,由一个充满城市梦想的懵懂乡村少年变身为适应城市生活、有着社会责任感的中年市民。《年日如草》在由乡村到城市、从少年到中年的时空转换中,记录曹大屯的成长历程。每个少年都渴望长大,然而,成长如蜕,几乎每个人都要遭遇困惑,品尝苦痛。小说特别安排了曹大屯在中学时代发表了一首小诗的细节,一个爱好文学与写作的人必然有着敏感的心灵,注定比他人要承受更多的心灵痛苦与煎熬。对曹大屯而言,他成长之路的痛苦根源主要来自于城乡文化冲突,如何从乡土文明转入城市文明,如何融入城市,被城市接纳,成为真正的城市人是纠结他近二十年的人生大问题。在这过程中,他深深地品味到了孤独、晕眩、失望、恐慌、不安、迷茫等体验。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尽管改革开放已经起步了,但是,社会城乡差别依然巨大,在人们的思维观念、价值判断之中,广泛地存在着城/乡、富庶/贫穷、先进/落后、开放/保守等二元对立结构。对生长在偏僻鲁北平原的乡村少年来说,城市神秘陌生而又遥远。就是带着这种对城市生活的浪漫想象,有些自卑却又爱做梦的中学生曹大屯兴致勃勃地跟随父亲来到了省府济南。然而,一到城市,还没来得及体验城市的繁华与绚烂,少年曹大屯马上就品尝到城市之旅的第一道苦楚。做野外地质勘探工作的父亲曹有祥将他草草地安排在嘈杂的职工宿舍就离开了济南,“曹大屯立刻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个破包袱似的,被父亲丢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人要了。”④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和在意曹大屯的存在,他走不进这新鲜而又刺激的城市生活,只有躲在蚊帐这一人造的封闭空间他才能找到安全感。让曹大屯从孤独、落寞中走出,并给予心理安慰的第一个人是姜大伟,一个同样来自乡村的青年,父亲的同事、地质勘探队员、大学毕业生。姜大伟是曹大屯城市生活之路的第一个朋友兼“导师”,他带着曹大屯初识济南城市街道的繁华,同时,又理智地告诫处于兴奋与紧张之中的曹大屯“不要被这眼前的景色所迷惑,都是表面的,漂亮的城市虽说就在眼前,但实际上离我们远着呢”⑤。姜大伟的话让曹大屯迷惑了。事实上,步入城市生活深处越久,曹大屯的迷惑越多,而此时,还在城市外围漂荡的姜大伟其自身也不具备为曹大屯解决人生困惑的能力。

曹大屯城市生活的真正“导师”是他的师傅袁国强。高考失利,曹大屯并不沮丧,因为“农转非”使他拥有了城市户口,他幸运地被招工,成为了一名旱涝保收的国家大企业的工人。然而,工厂和工人的生活不但没有拉近他与理想城市生活的距离,反而将其推远了。曹大屯又被抛进了一个完全陌生地方。化肥厂坐落在济南郊区的小镇之上,其生活与喧嚣繁华的都市有着很大的差别,工厂巨大的车间、硕大的机器、高大的铁塔、错综复杂的管道,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恐慌、紧张、压抑、晕眩、不安。而在乡村和乡村人面前,城市和城市人都处于强势姿态。在土生土长的年轻工友面前曹大屯强装欢颜,委曲求全,处处迎合他人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不敢拒绝他们不合理的要求,更不敢发表达自己的见解。曹大屯小心翼翼应对着工厂里完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袁国强,曹大屯的师傅,一位为人厚道诚实、爱岗敬业的老济南,他不仅帮助曹大屯渐渐缓解了对冷冰冰的庞然大物——工厂机器的恐惧,而且带着他走进了真正老济南人的城市生活,让他感受到了普通城市人生活的温馨、惬意,体味到了济南人的宽容、随和、大度。曹大屯有着一个具有知识分子身份的父亲,可是父亲长期在外漂泊,与家庭、与孩子都处于疏离隔膜的状态,另外,知识分子的清高和长期正统意识形态所锻造的话语表达方式和思维方式,让他难以走进青春叛逆期儿子的心灵。父子之间冲突大于和谐。在曹大屯作为男人的成长之路上,袁师傅父扮演了父亲的角色,给予曹大屯切实的人生指导。他对徒弟谈论自己年轻时期的浪漫情史,帮助他应对讨厌的工友,分析厂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国家大事,教他喝酒品茶。师傅作为成熟而老练的成年男人,他的言行缓解了曹大屯纠缠着城乡冲突的青春期的紧张与焦虑。后来曹大屯的一家都来到济南安家落户,可是,曹大屯更愿意流连于居住在市中心,有着浓郁市民烟火气息的师傅家,而不是挤在父亲单位机关大院破旧宿舍的父母家。这种反常行为包含有两重心理因素。一是青春期情欲萌动,师傅的家里有着曹大屯爱慕的女孩——师妹袁婷婷,孤傲而美丽的袁婷婷与曹大屯高中时期暗恋的女同学储青青极为相像;二是他对温暖美妙的城市生活的向往。下岗的师母在家里开起了蛋糕店,比起工厂里冰冷轰鸣的机器,用面粉、鸡蛋、猪油烤制蛋糕的过程更富有人情味,它带有更多人的气息和温度,也贴近农业文明。烤制蛋糕让他收获了进城后的第一次满足感和成就感。

曹大屯谦卑而又痛苦地暗恋着袁婷婷,几近狂热地帮助师母烤制蛋糕。通过师傅和师傅的一家,曹大屯终于与城市建立了密切联系,初步见识了城市生活真实而温暖的一面。这种联系让他体会到城市生活的美好,也帮助他调节了机械化工厂生活的单调、乏味,然而,这种温暖联系很快中断了。袁婷婷不顾一切地爱上城市小混混“棒子”,而健壮豪迈的师傅又在一次事故中被冷漠的机器绞死。年轻的曹大屯切实地体会到爱情的不可琢磨,人生的无常。尽管师傅的死并不完全是曹大屯的责任,但是,曹大屯却无法摆脱“我是凶手”的巨大罪孽感,陷入有生以来最大的困境,灵魂出窍,几近崩溃。他不能入睡,失眠的夜里他像鬼魂一样沿着济南的大街小巷行走,倾听、打量这个城市。没有人能够帮助他走出这精神困境,他也拒绝接受他人、包括亲人的帮助。走进城市的曹大屯,几乎忘记了他曾经写过诗、迷恋过文学,可是帮助他走出精神折磨与悲惨困境的就是写作。长文《黑死的诗·化肥厂》的写作过程消除了他的焦躁与不安,熄灭了燃烧在他心头的郁闷之火,写作让他获得了敢于面对死去的师傅、悲痛的师母、热恋他人的师妹的勇气,获得了面对难以琢磨的城市生活的力量。其实,后来能够让袁婷婷接受他的原因里也有诗歌的因素,曹大屯借助席慕容的诗歌表达爱情的行为曾让正沉迷在与他人爱情中的袁婷婷怦然心动。

让曹大屯与城市续接上深度联系的事件是与袁婷婷的“意外的婚姻”。袁婷婷的恋人犯罪入狱,她却怀上他的孩子,并执意要生下孩子。出于对青春爱情的执着以及对师傅一家的赎罪心理,曹大屯对家人隐瞒真相,与袁婷婷结婚,并共同抚养孩子。小说《年日如草》在结构上分为上下两部,上部的第一章标题是“城市人”,从“意外的婚姻”后小说进入下部,下部的开头一章标题为“城市生活”。如果说,在上部里曹大屯这个乡村青年还是城市的旁观者,他以“乡村文化”的视角来观察城市、认识“城市人”,那么,到了下部遭遇“意外的婚姻”以后,曹大屯才开始渐渐步入“城市生活”,触摸城市生活的肌理。巴赫金在论及成长小说特点时强调:“人在历史中成长”,“未来在这里所起的组织作用是十分巨大的,而且这个未来当然不是私人传记中的未来,而是历史的未来。发生变化的恰是世界的基石,于是人就不能不跟着一起变化。”⑥在机器轰鸣的工厂里,曹大屯从未获得身份自足,也无法得到他人的认可,他总是心情沉重,神情沮丧。工厂是他的伤心之地,失落之地。这种伤心与失落不仅与城乡文化冲突而造成的文化迷茫有关,也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的社会结构变化、阶层身份变更有关。当曹大屯在1980年代末进入工厂的时候,城市的进一步改革呈风雨欲来之势,社会主义革命时代培育起来的工人阶级的身份优越感已经开始衰退,工人身份在现实和象征意义层面都已经无法激起人们的身份自足感和自豪感。1990年代,中国社会城市发展速度加快、幅度加大,市场经济渐渐占据主导地位,国有企业纷纷倒闭,在市场经济的鼓荡之下,以经济利益为先导的新意识形态取代以往的政治意识形态,在商业资本运作下社会阶层身份秩序开始换位。曹大屯因为被工厂除名反而无意中占据经济时代先机,获得一个令人羡慕的崭新身份——老板,他专心致志地经营位于城市中心地段的蛋糕店。曹大屯成功了,有漂亮的妻子,聪明的儿子,宽敞的大房子,舒心的工作。他成为父母的骄傲,再也没有人追究、歧视、嘲笑他的城市外来者身份,连昔日作弄他的城市土著工友也来向他求援了。忙碌而有序、光鲜而体面的生活,让曹大屯也似乎忘掉了他的身份之痛、文化之痛。其实,身份之痛、文化之痛一直潜伏在他的生活中,只不过他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躲闪着。袁婷婷对他保持农村生活习惯观念的母亲的态度,还有他男人身体的性爱感受,都在提醒着他。私密化男女性爱关系从来就不是仅仅关乎两个人身体机能的问题,它常常与男女两性的社会身份、权力秩序相纠结。在男女两性关系中,曹大屯在与自己同龄城市女性袁婷婷的身体上,体验到的一直是疲软与自卑,后来,在来自乡村的年轻姑娘王小改身上他才找回了男人的自信和强大。

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似乎成为检测男性与社会关系的标尺。打破表层宁静与光鲜,逼迫曹大屯直面生活真相的还是袁婷婷。城市小混混“棒子”刑满释放,袁婷婷再次背离了老实愚钝的曹大屯。“棒子的归来”使曹大屯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实际上却是个失败者;他以为自己“已找到适合他的城市生活”,实际上“只不过是生活在城市的影子里”⑦。辨明了残酷的真相之后,曹大屯赤手空拳地从袁婷婷的“城市生活”中撤出了,他又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人。这是曹大屯成长之路中又一段灰色的日子,但是,结束这段失败的婚姻,让他有了一次面对自己心灵、对现实做出抉择的机会。在婚姻家庭上,曹大屯选择了与他有着相同身世背景的王小改,很快有了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儿子;在事业上,选择在市区偏远地段继续开蛋糕店,做勤勤恳恳的小老板。最后,曹大屯终于在城市边缘地带拥有了一套小产权房,他和他一家也在城市扎下根来。此时,青春年少的曹大屯成为头发稀疏、皮肤松弛、肚子突出的中年人了。这一形象让他自己感到陌生、悲哀和伤感,但是,这一形象萎缩、脾气不佳的中年男人,确是他们家的顶梁柱,他携着妻子、儿子坚韧顽强地向前走着。对照曹大屯青春时期对爱情和事业的期待,他现在的选择有一种妥协的味道,但是,这种妥协也是一种成长。

曹大屯不是时代的叛逆者,也不是社会的斗士,他的成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市民百姓的成长。他随着社会转型、生活空间迁移,不断调整着自己,尽管这调整中也包含着被动与无奈。他有过微弱的反抗和真诚的努力,也有过妥协与归顺,但是,不管何时何地,都没有完全抛弃善良与真诚。他是一个热爱生活和生命,有着心灵自我修复能力的人,所以,一路跌跌撞撞仍然向着火热的生活走去。

围绕曹大屯的成长史,小说还书写了两个家庭的挣扎史、发展史,一个是他的师傅、土生土长的老市民袁国强一家,一个是他的父母、城市外来户曹有祥一家。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以及社会改革和城市化的高速发展,老市民袁家在支离破碎之中走向了衰败,外来户曹家却在聚散飘移之中在城市生存下来了。袁师傅死于非命,袁师母遁入空门,云游四方,师妹袁婷婷因为参与走私锒铛入狱。曹大屯也有两位亲人逝去,奶奶以死亡拒绝漂泊,将自己永远留在了乡村;母亲“被”城市化,随夫迁移到先进的城市却死于城市落后的市政建设;尽管父亲退休后的城市生活孤独寂寞,步入知识分子阶层的弟弟也惧怕城市,但是,他们都不能再回到农村了,也不能彻底拒绝城市生活,在城市的一角有着他们曹家的生活。

二、“乡下人进城”文学谱系中的曹大屯

在现代中国文学的叙述领域,书写“从乡村向城市逃亡”或者说“乡下人进城”的作品非常多,尤其在20世纪90年代以降的底层文学中,描绘“乡下人进城”的作品占据了绝大部分文学版图。在近百年“乡下人进城”文学谱系中,20世纪30年代老舍的《骆驼祥子》、1980年代路遥的《平凡的世界》、1990年代苏童的《米》已经被经典化,成为后学写作者的文学资源。刘玉栋的《年日如草》无疑也吸允着这些文学经典的养分。在曹大屯的身上,人们看到了民国时期因为农村经济破产而来到城市打拼的农村青年祥子、五龙的身影,也体会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怀着对城市文明的向往而来到城市奋斗的孙少平的印记。其实,所有来到城市的青年人,不论是被动逃亡,还是主动进军,不论是在动荡多变的乱世,还是在快速发展的盛世,他们在潜意识或显意识层面都怀揣着改写人生、创造人生的梦想。然而,在与城市磨合的过程中,在经历一番伤筋动骨的挣扎与搏击之后,有的最终放弃农业文明、传统文化所塑造的道德情操,追逐城市文明中肮脏丑陋的价值观念,堕落沉沦,成为城市中的“恶之花”,如祥子、五龙;有的则辨析城市文明的繁芜驳杂之后,精神与心灵获得了升华,吸纳传统农业文明和现代城市文明的精髓,去改造城市、改造乡村,成为现代社会的励志楷模,如孙少平。

事实上,在“从乡村向城市逃亡”的人群中,堕落者和升华者都是少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具有人格强力、能够改变世界容颜的“英雄”,而大多数人都是被动地“与时俱进”的普通人,他们没有能力完全自主地掌控人生命运,只能顺应社会时代潮流变迁起伏“如草”般地飘摇,在妥协之中尽可能地保留自我。曹大屯,一个爱好文学、做着城市梦的农村少年、中学生,被1980年代末的“农转非”政策裹挟进了陌生的城市,成了落榜待业青年;接着稀里糊涂地又搭上计划经济时代集体招工的最后一班车,到机器轰鸣的化肥厂做了一名并不出色的工人;被工厂辞退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又歪打正着地摇身蜕变为蛋糕店老板。其社会身份的转换,没有一个是由他完全自我选择、自我定夺的。地质勘探队队长老曹和她一直生活在农村的妻子吴翠芬,也都被“农转非”政策改变了人生轨迹。在鲁北乡村勤劳治家的吴翠芬,被裹挟到济南城后,先是无用闲散人员,后成为被城市管制的小贩,最后被济南市那场著名的大水吞没在城市泄洪沟里;老曹年轻时就想退休回家种地颐养天年,妻子儿女都“农转非”后,他也只能滞留在城市,居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独自一人无聊地打发余生。小说以“年日如草”作为标题,并且多次出现了“草”以及与草有相同象征意蕴的意象“落叶”。“年日如草”首先所要昭示就是那些“从乡村向城市逃亡”的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其实,不仅是脱离了土地的牵系,游荡在城市的“乡村逃亡者”的生存“年日如草”,其他奔突在城市的普通百姓、草民不也是“年日如草”般地活着?曹大屯的师母,一个制作糕点的老工人,却在年近半百下岗,在丈夫意外伤亡以后,无力左右女儿的人生选择,只能痛心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入小路窄巷里,绝望中遁入了佛门;老济南人的子弟“瘦子”和“猴子”,在国办企业倒闭后,失去了国营大厂工人身份的庇护,也得挖空心思自谋出路,做起了各路买卖。对于普通人而言,人生就如老曹酒后所吐的感言:“这人真是有意思,咋跟棵草似的,什么风刮过来,他都跟着摇晃,你说可怜不可怜?”⑧可是,对城市而言,“如草”的“乡村逃亡者”真的就如草般随风摇摆、没有力量?事实上,作为农业大国的中国,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城市生活、一个又一个城市文化都是由这样一批批农村移民构建而成的,他们被城市文明所改造,也在改造着城市文明。

曹大屯就是这浩浩荡荡普通人队伍中的一个。曹大屯既没有祥子、五龙强健的体魄,更没有他们的执拗心劲,尽管他也遭遇了城市的冷漠、欺诈,经历了工作的不如意、爱情婚姻的失败,有段时间甚至成为了无房、无工作、无家庭、无收入的“无产阶级”。当然,曹大屯生活的时代与祥子、五龙极大不同,不过,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残忍与凶险,在当代,祥子、五龙仍然存在着,但是,体弱性软的曹大屯却没有走向堕落与沉沦。品味着孤独与落寞、经历着打击与失败,曹大屯从来没有彻底绝望、完全幻灭,没有放弃对爱情、理想、人生的探索追问。他一方面把持着质朴、简单、诚挚的乡村文明所养成的人生原则,克己内敛,救助他人,另一方面吸纳着城市文明的营养、接受着城市文明的物质与精神恩惠,尽其所能与城市相融合,适应城市的人生规则,试图在城市扎根,将自己变成一棵树,结束他们曹家与城市貌合神离的人生状态。尽管曹大屯是一个有自我反省能力和自我追求的人,但是,曹大屯没有孙少平那种征服世界、改变世界的宏愿与能力,更没有孙家兄弟那样超拔而执着的精神追求,他只是希望过一种朴素、真实、脚踏实地的城市生活。当城市剥夺他、有负于他的努力与付出时,他既没有进行坚决而顽强的抵制与反抗,更没有准备彻底牺牲自我的人生幸福去建设新世界。他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影响着、帮助着家人、朋友、熟人。曹大屯最大的人生壮举就是与袁婷婷结婚,无怨无悔地与她一起抚养他人的孩子。这个善行里面尽管不乏令人感动的道德操守,但是,更多纠缠着的是曹大屯对少年时代暗恋情人的移情,以及对师傅的愧疚,这既是一次令人感动的“爱的奉献”,也是一次自我心灵救赎与情感抚慰。

与祥子、五龙、孙少平相比,曹大屯无疑是懦弱胆怯的,但是,对城市而言,这样的平平凡凡的“草民”却是城市的真正建设者。堕落后的祥子、五龙无疑是城市的破坏者,成为长在城市躯干上的毒瘤。穷困潦倒的祥子没有能力回到乡村,只能继续在城市中溃烂自己并而溃乱着城市;飞黄腾达的五龙,拖着完全溃乱的身体还在挣扎着践行他的衣锦还乡梦。孙少平也不是城市的建设者,他带着经过城市文明洗礼而升华的人生感悟和价值追求,抽身离开城市,回到了矿上,回到了养育他的大地。祥子、五龙、孙少平这些“从乡村向城市逃亡”的勇敢的“英雄们”,从身体到情感都没有认同城市,最终都抛弃了城市;而曹大屯这一懦弱无能的“凡人”,一进入城市就抱定在城市扎根的愿望,不论是落魄还是成功,都没有想离开城市。与袁婷婷离婚后,失魂落魄的曹大屯有了一次再次亲近大地、田野、乡村的机会,尽管静谧的乡村之夜让他的心情变得干净、透彻、踏实,可是他已经难以忍受乡村白昼的无聊单调,他渴望城市生机勃勃的生活,所以,在偶然遭遇身体伤害后,马上回到了城市,躯体尚未伤愈就“想走到街上去,想融进拥挤的人群”⑨。曹大屯永久地留在了城市,尽管灵魂还会时常徜徉到乡村,在城市文化和乡土文化两种不同文化的碰撞中痛苦,但是,乡村,他是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他的身体已经离不开城市,他在理智上认同了城市,他要在或者说已经在城市扎根了。用曹大屯弟弟曹大洋——选择躲在海上和实验室里,以此逃避城乡文化碰撞之痛——的话来说,曹大屯对生活的态度是积极的、勇敢的。曹大屯终于懂得了如何与城市打交道,原本有些愚钝的他变得有些“狡黠”,会利用城市现代文明的规则维护自己的利益了。原来那个青涩的少年在城市生活的磨练之下成长起来,成熟起来,他已经有力量去应对生活磨难了,当然,成熟中有些纯真的东西在流逝。失婚丢家后的曹大屯,与新一代“从乡村向城市逃亡”的打工妹王小改组成了家庭,重新建起属于他自己的蛋糕店,养育自己的后代,让自己的血脉留在城市。曹大屯把自己儿子命名为“三代”,这里面包涵“从乡村向城市逃亡”的曹大屯的伤痛与希望。对曹家而言,如果说拥有城市户口却将家安在农村、自己又长期在野外从事地质考察勘探的第一代人曹有祥,与城市的联系是疏朗、脆弱的,他在人生晚年也没有与城市建立起肉身关系,只能从模仿野兽爬行的健身活动中找到人生乐趣;出生在农村,少年进城,最终在城市安家立业的第二代人曹大屯,与城市的联系是若即若离、半推半就;那么,出生在城市的第三代人——曹三代已是名副其实的城市人,他与城市的关系已是连筋带骨。若干年后,“从乡村向城市逃亡”、恐慌不安的曹家不也就成为像曹大屯的师傅老袁那样笃定从容的城市坐地户了吗?成为当地城市文明、市民文化的体现者、承载者了吗?从这个意义来说,对城市而言,曹大屯这个留守在城市的懦弱善良的普通人是我们城市的最基层、最可靠的建设者,是现代城市中勇敢的“英雄”,他以他的善良、诚挚参与并维持了城市的良序公德。一代又一代的像曹家这样的外来者为城市注入了活力,他们的挣扎、奔突、拼搏,甚至是些许的堕落,都是值得尊重与谅解的。曹大屯,这个夹在堕落的祥子、五龙与升腾的孙少平之间有点窝囊的普通人,这个还在思索着、追问着、行动着的新市民,是刘玉栋的《年日如草》为“乡下人进城”文学谱系提供的崭新形象。

三、构筑当代济南城市形象

“巴特在《符号学与城市》一书中提出:‘城市是一种话语,实际上,它是一种语言。城市对居民说话。我们叙说着城市,我们居住于其中的这个城市,只因为我们生活其中,漫步其中并注视着它。’因此,在城市的界定与构型中,文学话语起着巨大的作用。”⑩在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南京这些大城市的现代发展史中,文学都参与了其城市建构,一部又一部有关城市与人的文学作品“生产”着这些都市的城市文明与城市形象。然而,济南作为中国近现代开埠较早的城市,并且在二十世纪初就成为北方政治、经济和文化重镇,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尤其是虚构性文学中却很难寻觅到它的文学形象。当代济南城市的文学形象被人们遗忘了。说起济南,人们的文学记忆仍然停留在宋代诗人黄庭坚的“济南潇洒似江南”,清人铁宝的“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刘鹗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以及现代作家老舍的《济南的冬天》和《济南的秋天》之上。现在,终于有一部当代虚构文学作品加入到济南形象的现代建构之中了。

《年日如草》是一部有关当代济南城市形象的小说。刘玉栋将他的主人公曹大屯安置在济南,并且随着他的足迹游走在济南的街道、公园、社区,从泉城路、芙蓉街、舜井街、小王府街、解放桥、千佛山、趵突泉、黑虎泉等繁华商业区、地标性公园,到东仓、和平路、小清河等偏远或者城乡结合部地带,从棚户区的大杂院、老济南人的四合院到现代高档公寓,济南的城市地理风貌一一展现在人们的面前。除了街道、公园、建筑等物理意义的空间以外,刘玉栋把“泉城路改造”、“7·18 大水”、“济南爆炸案”、“全运会”等影响济南城市面貌和城市人心的济南大事记录在小说之中。当“把一个人同某一个城市联系在一起”时,“城市就不只是一个物理结构,它更是一种心态,一种道德秩序,一组态度,一套仪式化的行为,一个人类联系的网络,一套习俗和传统,他们体现在某些做法和话语中”⑪。当刘玉栋把曹大屯这样一个平凡善良而又有着些许人生梦想的乡村青年带进济南,并用他的眼睛打量济南时,他所建构的济南就不可能是浮华欢场与名利场,也不可能是阴险邪恶的集散地。随着曹大屯的人生步伐,刘玉栋将人们带进济南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听济南方言,赏济南民风民俗。人们与曹大屯一起坐在马路边的啤酒摊上,吃着羊肉串喝着扎啤,切身感受着济南人的豪爽;与曹大屯一起进入泉水边上老济南人家的庭院,悠闲地品着泉城名泉之水泡出的好茶,体会着济南人的从容沉静、古朴安详;与曹大屯一起与各色济南普通人打着交道,在胖子、猴子、棒子那里遭遇到济南底层顽民的狡猾刁钻、小奸小坏,在师傅、师母身上深深感受老济南市民的热情诚实、厚道大度。济南作为一个山水灵动、传统文化底蕴深厚的北方内陆城市,其城市风貌和城市文化不仅与上海、北京、广州等国际化大都市有着极大差异,而且与同属一省的沿海城市青岛、烟台也有着不同的文化气质。与曹大屯一样在济南成长的“外来户”刘玉栋有着为当代济南城市形象构型的文化自觉。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熟悉济南这座城市,我也喜欢济南这座城市。它含蓄、宽厚、包容、大度,和我们山东人的性格是吻合的。济南又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它有山有水,自然条件丰厚,我外地的朋友来到济南,都会发出感叹,连说几个没想到。所以,它的许多特点是其他城市所不具备的,我在这里生活了20多年,济南的泉水滋养着我,我几乎所有的经验都融入这座城市之中,我觉得我有责任让更多的人来认识它、了解它,发现它那些宝贵和可爱的地方,探掘这座城市的精神所在。”⑫怀着对济南深厚的情感,《年日如草》既欣喜地写到这个城市对泉水的精心维护,对棚户区的改造,也伤感地叙述了快速的城市建设对传统文化、城市特色的破坏。在全球一体化的时代,人们对城市的同质化认知与想象严重影响着中国城市的建设与发展,在这种文化语境下,刘玉栋《年日如草》所构建的济南城市形象以及对济南城市发展的反思无疑具有现实意义。

《年日如草》是一部叙述人的成长与城市发展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卑微灵魂的成长史和一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变迁史,城市的发展左右了人的成长,而人的成长建构了城市的发展。整部作品既没有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心灵风暴,既没有诗意的浪漫,也没有残忍的冷漠,叙述格调冷静节制,一切如静静的流水漫过人们的心头,让人在安静肃穆之中反观自身、思考现实。在曹大屯和他身边游走的人身上,人们读到了自己、家人,认出了亲戚、朋友、邻居。“年日如草”,这是被急剧变迁的时代裹挟而行的每一个普通人的命运,而普通人“如草”的“年日”不仅见证了,而且也建构了急剧变迁的时代。

【注释】

①吴义勤:《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81页。

②③刘玉栋:《创作自述》,载《公鸡的寓言》,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

④⑤⑦⑧⑨刘玉栋:《年日如草》,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页、第18页、第181页、第260页、第197页。

⑥[苏]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3页。

⑩刘传霞:《中国现代散文中的济南城市构形》,《济南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

⑪[美]张英进:《中国现代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⑫管萍:《刘玉栋:不仅要回到内心,还要从内心走出来》,《济南时报》2010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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