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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王小波(节选)

2012-11-01王小平

扬子江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小波

● 王小平

文字之缘

我从四岁开始跟姥姥进识字班,到了上学的时候,已经在读大部头的书了。记得读《红楼梦》时,只有六七岁,被父亲的同事说成“小人读大书”。那时候很有些神秘主义情绪,觉得许多文字似曾相识,与我有某种先天的联系,种种内涵像窗户纸一样,一捅就破。我自认为读书极快,浏览起来一目十行,常常一眼扫去,就知道一段文字的大意,不免为自己的天赋感到骄傲。然而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小波读书的速度比我快得多。那回我们借到了一本有意思的书,后面排队的人太多,所以要限期归还。我记得我大概用了四个小时看完了这本书,传给小波,没想到他两三个小时就看完了。这使我觉得十分诧异,因为他没有像我一样提前认字,是规规矩矩上学认的字,所以他读书之快与恶补无关,一定是脑筋不同。我选了另一本书,随便翻到一页,和小波一齐开始读,约定谁先读完这页就说一声。就这样试完一页再一页,每次他都比我先读完。我对他反复进行测试,发现他读书的速度是我的一倍半。一般来说,我读到一页的三分之二,他就读完了。这激起了我更大的兴趣,把闹钟也搬出来了。精确测试的结果是:我读书的速度是一小时六十到八十页,而小波至少在一百页以上,有时可以到一百二三十页。这使我对大智若愚这件事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因为小波不论在家里还是家外,从来没博得过聪明的名声。在家里,我妈和姥姥叫他傻波子,在学校里,他也没当上过好学生。他跟我上同一个小学,比我低三年,常常受到老师的批评:你怎么不能像你哥一样,门门都是五分?谁能想到小波在文字上有如此惊人的天赋,事实上,他是我平生见过的读书最快的人。他的读书之快纯由天生,绝非着意为之。如果像那些冲击吉斯尼纪录的人一样,死乞白赖地强化训练,就未免落了下乘,他绝对不屑去干那种哗众取宠的事情。据我看来,他读书之快固然来自圆转如意、如臂使指的语感,更重要的还是凝神二字。在这一点上他似乎无人能及,有时抱起书来,就如同灵魂出窍,别人说话他听不见,叫他名字也没反应,像泥胎一样痴痴呆呆,必须捏他一把才醒过神来。一般人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时处于警醒状态,像他这样专注得木木痴痴的人确实世上少有。正因为看到他这种灵魂出窍般的专注,每逢别人笑他傻时,我总是在众人面前力排众议,力主小波大智若愚,深藏不露,有神鬼莫测之机,早晚会爆个冷门,给大家一个意外惊喜。

一般来说,旷日持久地凝神思索的人迟早会想出一点什么来,当然,别人是否会承认他思考的价值是另一回事。这种人在脑子深处有一个锚点,或者说一个在思维的饱和溶液里偶然形成的晶核,思想以晶核为中心一层层结成晶体,所以像晶格一样,有内在的系统和鲜明的个性。与此相反,世上多数人的思想是外力规范而成,思想深处未必有根,正像薛宝钗的柳絮词说的那样:“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当然,具有这种凝神会聚的精神状态未必一定是好事,日后小波在美国学开车就吃了大亏。由于不能一心多用,开起车来顾此失彼,按下葫芦起来瓢,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记得小波夫妇俩有一辆白色的八缸大车,当年曾携我同游佛罗里达。他媳妇李银河和他是同一路人,开车的本事还不如他。所以他们两个人像连体人一样,一个专管看灯和路上车辆,同时气急败坏地发布指令,另一个只管转方向盘。几个月后,这辆车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撞毁在电线杆子上,就此为他们的开车生涯画上休止符。必须承认,在这方面我比他们也强不了多少,开车头两年撞车无数,驾照几乎被吊销,三年后才逐渐适应,到了四五年上才算真学会了,从此再没吃过罚单。

小波自幼嗜书成癖。不管什么书,但凡是能看得下去的,就双手捧着,仰歪在床上,看得昏天黑地。有时候在地上捡起一张带字的纸,也翻来翻去,看得津津有味。那时我父亲书房的四面墙上三面是书架,有大量藏书,从甲骨文、钟鼎文、名人墨迹、四书五经、中外历史、联共党史、马恩全集、黑格尔、费尔巴哈直到药典、解剖学、控制论、计算机原理、《西厢记》、《牡丹亭》、唐诗宋词、李白杜甫、美学评论、希腊神话、但丁《神曲》、《十日谈》、《巨人传》,诸如此类,应有尽有,甚至有全套的京剧剧本,摞起来有四尺多高。小波没事就去翻找他能看的书,看书既多且杂。他可以兴趣盎然地研究一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东西,譬如果树栽培技术、农机修理、医药手册之类,仿佛已经预见到将来会有上山下乡的一天。他好像是过剩的记忆力无处发泄,博览群书,广泛地摄取百科知识,甚至发下宏愿,要把图书馆里的书通读一遍,这当然是个稚气的想法,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这样日积月累,他渐渐成了个博学的杂家,每日在饭桌上闲谈的时候,口若悬河,把他知道的子弟门庭、各路杂学卖弄一番,博得众人佩服,把他看作百科全书式的人物,遇到常识问题少不了向他咨询。有一天,我姐姐在厨房做饭,火力过猛,把一大锅油烧着了。只见火苗轰轰烈烈,燎天而起,眼看要把房子付之一炬,把我姐姐吓呆了。说时迟,那时快,小波突然从后边冲上来,一把抓起锅盖,盖在油锅上,火马上被压住了,只剩下黑烟从缝里往外冒。他把冒烟的油锅端到室外,一场大祸,顿时消弭于无形。事后家人看见墙上燎出的黑印,个个觉得后怕,同时感到奇怪,他小小年纪,从不做饭,怎么会懂得这种事情。把他叫来一问,原来又是书本上看来的杂学。

书看得多了,渐渐就看出些味来,能感觉到文体有九流之分。有的文章文气顺畅,有如一马平川,可以在其上纵情驰骋,有的则坑坑洼洼,磕磕绊绊,令人一步一蹶。我们有个共同的感觉,就是白话文刚出来的时候,语感还不地道,读起来疙里疙瘩的,经过几十年的抛光润色,到了四五十年代终于登峰造极,从音韵到语气都变得和谐熨帖。这种变化很值得研究,恐怕与普通话一统天下不无关系。令人奇怪的是,最好的白话文大多是译作。那时候有一批中文底蕴深厚的文化人从事翻译,把外文的句法结构不知不觉地引进中文,抹平了旧式中文中一些语法上的窟窿,把外文的语感和中文语感掺和起来,使中文中出现了复杂的句法结构,甚至出现了华美流畅的音乐感。使我们印象深刻的翻译家有翻译巴尔扎克的傅雷,翻译狄更斯的董秋斯,汝龙先生和查良铮先生。这些人对建立现代中文厥功甚伟,真应该为他们立一座纪念碑。

语感这个东西像功夫一样,是泡出来的,所谓习拳千遍,其义自见,读书多了,自然会有相应的语感,分得出文体的好赖。书读得越多,特别是好书读得越多,这种语感就变得越发精细,越发挑剔,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每当我们拿到一本好书时,就好像面临一场精神上的盛宴,哈喇子流出半尺,如同狗拿到一块肉骨头,急着找到一个妥当的角落开始下嘴。这个地方应该像一个蚕茧,适意,安静,最重要的是无人打扰,以保证享受的完美。很难描述一本好书拿在手里那种神圣感觉,一种奇特的快意上下蒸腾,好像要沐浴焚香,顶礼膜拜,以感谢命运的恩宠,然后才战战兢兢地读起来。如此珍贵的美食,一点一滴都不可浪费,否则便是暴殄天物。读书读到艰深之处,每每陷进忘情的投入,眼前的文字仿佛已经消失,只有丝丝缕缕的意思像柳絮一样,一团团,逐队成球,搓棉扯絮般出现在心中。有时候,人被卷进感情的漩流,人生的种种滋味,像轰雷掣电一样把心灵撕成飞舞的碎片,短短几个小时,就好像经历了一生的时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读过一本好书后,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

对于读书人来说,书籍的魅力远胜于电视,每当我看到别人在电视机前消磨时光,总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家里也没电视,就是想看也看不成。北京当时已经有了电视台。市面上有苏联记录牌电视,后来又出现了北京牌电视,都是黑白电视,电子管的大家伙,四百多块钱一台。我父亲跟我们说,电视不是买不起,就是怕太招摇。当时的电视要装室外天线,架在阳台上老远就能看见,有电视的人家都不是凡人,不是校长就是系主任。我父亲政治上出过纰漏,日后小心翼翼地做人,懂得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所以不愿再惹出什么麻烦。当年他曾有一台战场上缴获的美国收音机,是个罕见的高级货,据说是聂凤志送给他的。这机器是Zenith牌的,灵敏度十分惊人,我父亲曾骄傲地告诉我们,它可以收到全世界所有国家的短波电台。这东西原本是为军事用途设计的,所以是交直流两用,从长波、中波,到短波,共有七八个波段,有八九个电子管,带一根长长的拉杆天线。就因为这根拉杆天线,他被怀疑为美蒋间谍,家被搜查,人被看押,机器也被收走,经专业人士检查,不是电台,这才算了事。困难时期,有一天家里买了条鱼,又杀了一只可怜的兔子,晚饭时整治了一桌。我们的小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跑到阳台上大叫道:“我们家吃大鱼大肉了”,结果被我爸爸揪回来臭揍了一顿。我爸爸对我们千叮万嘱,授以最重要的家训:千万不要张狂,要夹着尾巴做人。

有一天我们和父亲一起去看露天电影,那地方好像叫文化广场。看露天电影可不能像去电影院一样准时进场,要趁天还没黑的时候就提着马扎去占地方,不然到开演时人山人海的没处下脚。我们两个在人群里坐着,觉得十足无聊,就把书上看来的子弟门庭拿出来卖弄一番,一段一段地背诵原文。那时候看书,光看过还不算,讲究的是能成本大套地背下来。要不然,岂不成了我们在古代笑话集里看到的那个呆鸟。那个人有一天跟人家卖弄,说看过一首咏虎的诗,其诗作的好。人家问他怎的好法,他说那诗有四句,第一句说的是甚的甚的虎,第二句说的是甚的甚的勇猛,第三句其实记不得了,第四句倒还记得,便是狠得很的意思。如此有头无尾,完全是个傻鸟。所以这种人前卖弄,记性一定要好,肚里须有存货。

我们平日里看书看得快,可看的书就显得少了,于是只好像牛倒嚼一样,把有些书看了又看,直看得像后来的样板戏一样,可以提头知尾,倒背如流。譬如中国的四大名著,颠来倒去,少说也看过一二十遍,《水浒传》里的市井言语,《红楼梦》里的曹氏诗词,差不多都耳熟能详。书看得多了,里面的文气流动,韵律变化,像音乐一样,不知不觉地渗入骨髓,形成了语感的一部分。过去只知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但对其中的道理不甚了然。后来才有点明白,文字上的真功夫是一种对语言的感觉。而语感这东西,好像武学一样,不但要童子筑基,而且要反复演练,千锤百炼才能出功夫。俗话说,习拳千遍,其义自见,读书千遍,虽不见得其义自见,但其中的语感可以吃得透透的。老一辈读私塾的人文字根基坚实无比,靠的无非是记熟了几十部经典,腹有诗书气自华,说话撰文一片锦心绣口。我们后来学起英文来,虽然也仗着对文法的理解阅读无碍,只能算是支着拐棍入了门,离登堂入室还差得远,论语感和中文绝对没得比。这种语感上的欠缺,一到审美的间深处就暴露无遗。譬如两句话摆在面前,文法都不错,意思也差不多,在句子内部的气势、骨格、声韵、连贯得体上则可能大有区别,只有语感修养到家的人才能看出来。记得我们当年有普希金《青铜时代》的两个译本,一个是查良铮的,其中有这样两句:“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我爱你那庄严整齐的面容”,看了以后觉得很不赖,音韵工稳,有一种大家子气。再看另一个译本:“我爱你,彼得的营造,我爱你那匀整的外貌”,登时笑得人仰马翻。小波说,第二个译者准是东北人,唱二人转出身。

所以古人作诗要字字推敲,甚至有“一字师”之说,就这样,写得出好诗的人还是凤毛麟角。能感受文字之气绝非等闲功夫,看起英文诗来,只能隔靴搔痒,得其大意,和看中文诗浃髓沦肌的感觉完全是两路。出于同样的道理,一个没到过中国的洋人学中文,无论是上哈佛,下耶鲁,花再大力气也难成正果。就算学上一辈子,恐怕也很难看出李白的诗好在什么地方,更看不出什么地方好。一门语言实际上已经是一种文化,是无数细微感觉聚成的庞大实体,有些感觉在任何词典和语法书里都查不到,只能在适当的环境中一点点参悟出来。记得有位高人,好像是何其芳说过,诗歌是无法翻译的,翻译诗,就是把酒变成白开水,此话极为精到。越是短小精悍的诗,像绝句之类,越没法翻,因为它们就像文字排出的阵法,一切妙处都在几个字构成的筋结里,筋结一打开,精华顿失。别说把李白翻成外文,就是翻成白话文,也就成了白开水。所以李白是不能翻的,翻出来也没法看,成了李黑。

我们坐在露天电影场的人丛中,一边手摇芭蕉扇赶蚊子,一边卖弄平日看过的诗文之类,我父亲在一旁微笑不语。我们开始背起一首袁水拍的诗,是报纸上看来的,说的是反右的事,其中有这样几句:“说是助党整风,雪亮汽车来接,三杯老酒下肚,领导简直狗屁。”我们一人一句,得意洋洋卖弄至此处,只见我父亲脸上变颜变色,厉声喝止道:“停了,停了。”我们不知道念几句报纸上公开发表的东西有什么关系,他小声跟我们说,隔墙有耳,别人不知道这是从报纸上看来,一定会以为是大人教你们说的。再联系到他的政治问题,不用细追,他这个教唆犯是当定了。就冲“领导简直狗屁”这几个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父亲一辈子在政治上吃尽苦头,自称为“三种斗争幸存者,八方风雨过来人”,形成了一套明哲保身的智慧,对于各种政治游戏洞若观火,日后在关键时刻没少点拨过我们。

由于家教的原因,我们对诗歌有一种天生的兴趣。觉得这东西好记,字和字之间有一种磁性连接,可以顺藤摸瓜,提头知尾。好的诗句,好像不是人工编纂而成,而像土里的白薯,是成块地挖出来的。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是这个意思。好的诗文如同天籁,写它的人好像在轨道上运行,没有多少选择,而不好的诗文,相应的选择就多了。这就像音乐一样,好听的旋律可以提头知尾,越好听的旋律越好记,无规律的噪音则很难记住。一部交响乐音符可以上万,多听几遍就能记得七七八八,想记住上千位圆周率可就难了。

我们无师自通地在书堆里乱看,渐渐也记住了一些诗文的只鳞片爪,算是我们的私房杂学。最容易记住的是滑稽突梯的恶搞诗。譬如“丈母放个屁,丈人骑马到会稽,骑去又骑来,孔门犹未闭”,这是从古代笑话集里看来的。再如咏雪的诗:“昨夜北风寒,老天大吐痰,一轮红日出,便是止痰丸”,“天地一笼通,井口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真难为了这个“肿”字,亏他老先生想得出来。还有讥讽主人待客小气,把肉切得其薄如纸的:“忽然堂前起大风,片片吹入五云中,忙忙使人觅其踪,已过巫山十二峰。”再如“且慢,美丽的莪非丽亚,不要张开你那大而笨的大理石嘴巴,到修女院去吧,快去。”这是马克·吐温在《顽童流浪记》里对莎士比亚的恶搞。国王和公爵在密西西比河木排上排演莎剧,胡诌乱扯,出尽洋相,可以实实拍拍地笑死人。小波看得乐不可支,几乎记住了所有的台词。有些武人的诗也很有味道,像“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好像挥着大头棒乱打,大象进了瓷器店,好一股莽撞的夯气。在五六十年代,这种豪壮的夯诗很吃香,有的甚至上了小学课本。例如:“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看见这种诗,就好像看见戏台上猛然蹦出来一个李逵式的大花脸,耀武扬威地走上一圈。这种夯诗的风格是不管什么东西,务求其大,务求其威风神气,不是“头朝西,尾朝东,塞得乾坤不透风”就是“上杵天,下杵地,塞得乾坤不透气”,好像准备打架的大猩猩,站在那儿指天划地,两手捶胸。当年“三家村”邓拓在《燕山夜话》里有一篇文章,叫做“伟大的空话”,讽刺的就是这种情况。这篇文章在报纸上饱受批判,他本人也因此倒了大霉,这是后话。

劣诗看多了,对这种摇头摆尾、自我膨胀的派头厌恶至极,觉得一味追求磅礴气势是一种恶劣的美学倾向。艺术不是打架,可以倚多为胜。难道纠集十万人敲锣打鼓就能成为好的音乐,可以压倒贝多芬和莫扎特?所以别人纷纷夸奖李清照的项羽诗有气概,什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我一看见那股摇头晃脑,顾盼自雄的劲儿就打心眼里腻歪,把它和大跃进的民谣划进同一个级别。这种咋咋哄哄的劲头日后居然成为一种社会潮流,在通俗文化中的影响绵延不绝。江浙一带的小杂货店,进去三两个人就转不开身,门脸上却一律写着超市二字,也不想想真正的超级市场应该是什么规模。有一阵福州人在美国开餐馆,家家起名叫“No.1”。由于英语上墨水有限,不得不以这种简陋方式自吹自擂,这一点可以理解。但洋人看见如此之多的店家都是第一号,保准会怀疑我们中国人的脑筋有问题。事实上,我们的脑筋也确实有点毛病,这大概是一种从上古沿袭下来的蒙昧传统,就是不把名号看作单纯的符号,而把它当作一种可以通过某种神秘方式影响现实的符咒式的东西。听说“8”字多的汽车牌可以卖上天价,就连奥运会也选在八月八号开张,足见符咒的观念深入人心。看看报纸上出现的公司名,不是神州、中华,就是银河、寰宇,反正吹牛皮不上税,大家抡圆了吹。大跃进年间有个口号,叫做“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几十年后又换了个说法:“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改来改去,无非是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一腔虚火,好像李元霸的鬼魂附体。如今打鸡血已经不时兴了,真不知道这股歇斯底里的癫狂劲是从哪儿来的。

其实单就吹牛而言,这些都算不上头等。当年我们手头有一本《敏豪生奇遇记》,德国人写的,全本都是花样翻新的吹牛。美国人吹起牛来,想象力也很惊人,中国人只能瞠乎其后。在马克·吐温的《顽童流浪记》里,有两个在密西西比河上放木排的水手喝多了酒,对着吹起来。第一个说:我没病的时候,一顿饭要吃十九条鳄鱼,一桶威士忌酒。有病的时候,一顿要吃一筐响尾蛇,外加一个死人。另一个马上压倒了他。他说:我热了,就召来赤道风暴来给自己扇一扇;我渴了,就朝天上探头,把一团乌云一口吸干。但是这种吹嘘并算不上出奇,大跃进的民歌里也有“抓把云彩擦擦汗,凑近太阳吸袋烟”之名句,如果不是马克·吐温早生了几十年,他那些豪言壮语倒像是从我们这儿捡到的剩话。我们把这本书接着看下去,终于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吹牛。一个水手突然爆出一句:“我用地球的经纬线作鱼网,在大西洋里捉鲸鱼。”这才是有想象力的吹牛。这两句牛皮吹得才气纵横,诗意盎然,冠绝今古,不愧是大文豪的手笔,足以使一切牛皮匠拜倒尘埃,把大跃进的民歌甩到后边,只剩下吃土的份儿,也博得我们的由衷敬仰。

有一年北京下大雪,我父亲突然逸兴大发,要带全家到颐和园赏雪。我们到了昆明湖边,看见皇家宫阙琼妆素裹,昆明湖十里冰封,积雪盈尺。许多人在冰面上滚雪球,堆雪人玩耍。由于冰面平整,推雪球阻力小,雪球可以滚得硕大无朋。有几个人把雪球滚到两米高下,但他们只是一个劲往前滚,所以滚出来的东西不像雪球,倒像个压路机的磙子。我们看得手痒,也滚起雪球来,费了许多力气,才滚得一米多高,已经冻得双手通红。忙完了之后,就踏雪上岸,到湖边的茶座喝茶。我和小波闲得无聊,便翻看桌上的顾客意见簿,只见半个本子都写满了,多半是夸奖的意见。我们一页页翻下去,看着不时出现的错别字和半通不通的句子,觉得趣味盎然,好像书斋里的老学究在研究市井文化。翻到一页上,看见有人写了一首诗,觉得甚是好笑,就念起来:“天昏地暗四英豪,在此饮茶兴致高,壶干杯少热水缺,服务员同志灵撑握。”喝杯茶这样的皮毛小事,也要来上一套咋咋哄哄的豪言壮语,甚至扯上天地间的风云变幻作陪衬。什么雨横风狂,天昏地暗,全都是中国人烘托情绪的惯用套路,骨子里还是天人感应的神秘情结。当时的时髦文体,就是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开头,接着再放上能想得出的一切豪言壮语。这位老兄把七言诗写成八言,韵也押不整齐,因为考虑到“掌握”与手的关系,就想当然地把提手旁加进去,变成“撑握”,明显是个不通文墨之人。连这样的人也要打什么豪语,自称英豪,更何况一下就跑出来四个。我们怀想当年四大英豪齐集此地时的雄伟场景,觉得滑稽至极。那个时代的人,动辄装腔作势,好像已经不会老老实实说几句话。

喝完茶之后,我们一帮人踏雪而行,迤逦走到万寿山后山。我父亲身穿皮大衣,戴着皮帽,支着手杖,逸兴大发,带着我们一帮孩子,摇摇摆摆地走在两面大树护持的山间石径上,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一景。他一面走,一面指天划地,慷慨陈辞,谈起诗来,从李白论到杜甫,表现出书生的狂放本色。他让我们各作咏雪诗一首,可惜众人诗肠枯竭,我和小波老是凑在一起唧唧咕咕说些鬼话,所以未能成篇。我父亲素来以诗才自负,年轻时作过不少诗,写在一个纸色发黑的小本子里。这本子的一角被一种铁锈色的东西浸过,看样子好像是血迹。那里面有旧体诗,也有新体诗,还有几首情诗,有点肉麻,看了以后,连我都替他不好意思。其中一首是他的得意之作,有一次给我们念过。诗曰:

不逞诗豪逞酒豪,

借问青天有谁高,

青天低首欲下顾,

傲世不恭不相邀。

他念完“青天低首欲下顾”之后,还得意地甩了一下头,用抑扬顿挫的四川话说:“我,傲世不恭不相邀。”据我们看来,他这首诗写得好坏姑且不论,但狂傲之气太过,殊不知峣峣者易折,五十年代他在官场中道折翼,看来是命中当有此数。这个小本子后来被我从他的抽屉里拿走,偷偷带到学校去看,过了一阵子,不知何故,竟然丢失了。我父亲几次查问他的小本子的下落,我只好厚着脸皮撒谎,说没看见,这件事不了了之。再后来,他凭着记忆把他的诗集重录一遍,那已经是七十年代的事情了。

那时候我们书读得不少,对诗有一种融入血脉的深厚感觉,写诗也不是不能写,写出来不敢说好,至少不会比报纸上那些东西差,可是除了插科打诨,胡乱糟改,从没写过什么正经东西。人的有些情绪好像要随着年龄的增长发育成熟,在某些年龄段上,谐谑和突兀变化的戏剧效果受到更多重视,正像儿童喜欢可口可乐胜过龙井茶一样。那时家里有一本马雅可夫斯基诗选,立即得到我们的青睐。这位诗人,在我们看来,是一个以极其夸张的姿势舞动的人。譬如“他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在整个俄罗斯,再也没有了美丽的人”,“红色的和白色的被抛掷出去,揉成一团,一把把威尼斯金币向着绿色的投来,而给那飞奔的窗户黑色的手掌,分发着一张张燃烧的黄色的纸牌”,这几句我们想了很久才明白,原来说的是城市夜景。再如“好像牛奶煮面团,落下千千万”,“你吃吃凤梨,嚼嚼松鸡,你的末日到了,资产阶级”,“那不是诗,而是黏结成一团的痉挛”,“花园脱下衣服,直至最后一片树叶,在秋天的怀抱里淫猥地伸开自己的身躯”,诸如此类,语不惊人死不休,确实达到了一种过山车一般奇突的美学效果。

为了达到语惊四座的效果,插科打诨,唐突圣贤,佛头着粪的事情受到我们的偏爱,甚至不惜以粪溺入诗。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毛泽东已有“不须放屁”,“千村薜苈人遗矢”之名句,足见作诗可以百无禁忌,完全用不着酸文假醋。正是“先儒既以粪入诗,吾辈何妨效法之”。当时北京的公共厕所里,除了春宫画以外,也有一些厕所文学,多半是些淫猥言语。我有一天上厕所,偶然诌出了几句歪诗,就把它录下来,假托是在公共厕所墙上看到的厕所文学,拿去给小波看,以博一笑。诗曰:

长街十里正流芳,

为君吐出热衷肠,

飞流疾下弯弧线,

豪气长抒奏宫商。

本想凑成八句,但想来想去,编不出下文,只索罢了。没想到小波看了一眼就笑起来,说:“这厮休来诳我,这分明是你这厮自己作的。”看来真是知我者莫如小波,一点也诳他不得。那首歪诗很快就变成厕纸,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但这种百无禁忌的倾向并未就此消亡。若干年后,我看见他把“大屎橛子”之类粗人使用的野蛮语汇写进自己的文章,意在惊世骇俗,对于性的描写也不避讳,形成了一种放浪形骸,毫无顾忌,旨在挑战绅士淑女神经底线的独特风格。

反熵现象(节选)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波终于等到了机会,办了病退回京。至此他的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心情变得好起来。他被安排进了街道厂,和一些街道大妈们一起干活。他先后在两个厂里干过,其中一个厂在锦市坊街,离家不远,是生产可控硅的。年龄大点的人应该记得“可控硅”这个名字,它曾和一种钻头并列为那个时代罕见的技术革命亮点。那个厂位于破旧的街巷中,周围有卖炒疙瘩的小饭铺,还有外搭塑料天棚、地面黑乎乎、泥垢盈寸的副食品店,里面是一帮三教九流的师傅,具有北京人特有的口才和滑稽突梯的幽默感。每天的工作相当懒散无聊,作为对生活的调剂,他们相互逗趣,每每冒出几句粗鄙不文的惊人妙语,小波和他们混在一起,倒也如鱼得水。这是市井生活喜剧性的一面。无论上层政治如何变化,只要闲着没事,北京人谐谑的本性不会改变。他们总有一些无处可用的智慧,在生活中搅起一些快乐的泡沫,娱己娱人。他们插科打诨,装傻充愣,说起话来机锋纵横;有时候尖酸刻薄,骂人不带脏字。我在煤矿就见过这样一位藏身蓬蒿的才子,人称段老二,来自海淀圆明园一带。据说他的房子就倚着圆明园的高大旧墙而建,图的是少一面墙,可以省砖。他在清华附中念过几年书,虽说才气逼人,压倒了班里的名门子弟,但因为家贫不得不辍学,为此老师还惋惜了一番。他历数他的旧日同窗,其中不少人已经在社会上成了人五人六的角色,只有他奋斗半生,穷困潦倒,为养家糊口不得不下煤窑挣钱。此人斗起嘴来雄辩滔滔,各种俏皮话、歇后语一套接一套,赛过快嘴李翠莲;当真骂起人来,恶毒的词汇好似不尽长江,滚滚而来,半个钟头不带重样的。那些骂人话当然不登大雅之堂,这里只稍稍引用几句,好让大家开开眼。他是这样说的:“我把你们家的祖坟X翻了个儿,我把你们家的家谱杵得净是窟窿,你们家带腿儿的我都X,就除了板凳儿,你们家带眼儿的我都X,就除了爪篱。”一句话,北京的穷街陋巷里藏龙卧虎,才情不凡的蓬蒿人岂是少数,管这些人叫语言大师也不为过。对于一个有志于写作的人来说,他们那些充满才智的调侃不啻一个语言的宝库。

当时的文化管制已经开始松动,虽然在市面上买不到什么书,但有些免于被毁的旧书,以及作为内参发行,或者由港台流入的新书像珍贵的秘本一样在社会上流传。由于僧多粥少,借出的书要限期归还,而且限期紧迫。我们家看书的人多,所以紧张得像打仗一样,谁先看谁后看要排定座次。如果是多卷本,就选一个看书最快的看第一本,这个人非小波莫属,然后依次传下。赶上运气不好时,书拿到手里已经天黑,那时就要挑灯夜读,通宵不寐。

只有在禁书的时代,人们才愿意读书,这无疑是对人性的一种嘲弄,但也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在文化的沙漠里,人们渴得嗓子冒烟,对每一滴可以润喉的清水无限珍惜。当年我们见了好书如癫似狂。除了少数脑筋僵化成石头的家伙外,周围的年轻人也大多如此。听小弟说,他们工厂有一个青年女工,看起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竟哭得雨打梨花,昏天黑地,连班都上不了。试问如今哪儿还能找到这样的人?哪儿还能找到如此娇弱敏感的心灵?为什么在那个荒诞的无理性时代,在革命步伐的粗暴践踏下,竟会产生如此玲珑细腻的古典艺术精神?这件事真的是很难解释。小波也看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这本书,并且写下了这样的评语:“我看了这本书,而且终生记住了它的前半部。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本最好的书,顶得上大部头的名著。我觉得人们应该为了它永远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

记得我们曾借到一套《基度山恩仇记》,这类书全部来自港台,在那个时候是十分难得的东西。小弟不辞辛苦,把全本一千多页用低感光度的便宜胶卷拍下来存档。他自制了一个拍摄架,拍摄,冲洗,忙得不亦乐乎。当然用复印机印下来好像更为合理,但算了算要花上一二百块钱,实在掏不起复印费。记得当年有一个哥们这样评价《基度山恩仇记》,他说这本书是极好看,但在好看的书里只能评为第二等。我问他什么书可以评第一等,他说香港有个金庸,他写的书可以压倒《基度山恩仇记》,在他见过的一切书里排名第一。这番话听得我馋虫拱动,但金庸的书极其难得,所以只有干咽唾沫,心向往之。

有一天,我终于在干活的煤矿借到一本金庸的书,叫《碧血剑》,只能看一天。当时展卷一读,真个是猗欤休哉,急忙开动脑筋,把里面的全部人物和故事脉络毫无遗漏地记下来。回家后就在我们的小屋里摆开书场,听得小波如痴似呆。到后来金庸的书陆续有来,每次我们兄弟几个都是不眠不休,轮番传看,最后终于把金庸的书全部看过,把那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对联凑得一字不差。小波看书时如疯似魔,双手捧书,以不雅的姿势蟠在床上,眼睛好像都放出了绿光。看得实在疲倦时,就坐起来抽一根烟。看着他看书的样子,就令人想起马雅可夫斯基描写学者的诗:

大嚼的眼珠抓住字母,

字母多么可怜。

也许远古的鱼龙

就是这样咀嚼

偶然落在它颚上的紫罗兰。

这就是我们当年读书的情况:找起书来大不容易,看起书来如疯似狂。到如今书店里的书满坑满谷,人们却失掉了读书的热情。除了躺在床上寻找睡魔,或者在旅途上消闲释闷,人们难得拿起书来。即便有时候看几本书,也是为了提升职场上的竞争力,属于稻粱之谋。人们懒得看书,却对电视屏幕上五彩缤纷、没头没脑的玩意儿趋之若鹜。殊不知电视乃是戕害智力的头号凶器,特别是三岁以下的孩子,如果电视看多了,脑瓜子可能就糟践了。这就是为什么一些文明国家年年制造出大量文不成,武不就,不会读,不会算,做事如狗挠门,滥无章法,心里火急火燎,好像长了草,到头来什么也学不会,什么也干不成,只能靠救济为生的可怜虫的原因。

又过了一段时间,文化进一步开禁,中国书店的旧书可以凭介绍信购买。我父亲和兄弟们闻讯后立即前往。只见店里的旧书堆积如山,很多书上还打着旧主的印记。小波看了不禁感慨丛生,把这段回忆写进小说里。他说:“有好多过去的书全在扉页上题了字,盖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经死了,还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书架下面,我觉得我自己像盗墓贼一样。我记得有几千本书上盖着‘志摩藏书’的字样。曾几何时,有过很多徐志摩那样的人,在荒漠上用这些书筑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胜唏嘘之情。”我父亲找到一套二十五史,这套书价格不菲,好像要一百二十块钱。小波是学英文的,发现了莎士比亚英文原著,如获至宝。我有点俄文底子,所以选了不少俄文书,计有《普希金全集》、《莱蒙托夫全集》和若干高尔基的著作。我们找到了不少中文的文史典籍,总算补上了一点当年英雄末路、无奈卖书的缺憾。当时见了西方名家的译本就不肯放过,不管是诗、小说、剧本、文学评论都只管划拉进来。不管是马克·吐温,欧·亨利,华盛顿·欧文,杰克·伦敦,惠特曼,霍桑,巴尔扎克,雨果,罗曼·罗兰,左拉,大仲马,乔治·桑,拉伯雷,乔叟,司各特,密尔顿,肖伯纳,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果戈里,车尔尼雪夫斯基,划拉了一大堆。把它们搬到家里,好像坐拥金山,给个县长都不换。

我们有了书,喜孜孜地看起来,不时交换一下读书的感觉。这些书对小波后来在文学上的发展影响深远。他在《我的师承》一文中谈到翻译文学对他的影响,提到了王道乾先生和查良铮先生:“道乾先生和良铮先生都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因为他们杰出的文学素质和自尊,都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就是这样,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似的文字。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不懂得这一点,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这是最简单的真理。但假如没有前辈来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啊。有时我也写点不负责任的粗糙文字,以后重读时,惭愧得无地自容,真想自己脱了裤子请道乾先生打我两棍。孟子曾说,无耻之耻,无耻矣。现在我在文学上是个有廉耻的人,都是多亏了这些先生的教诲。对我来说,他们的作品是比鞭子还有力的鞭策。提醒现在的年轻人,记住他们的名字,读他们译的书,是我的责任。”

那些学贯中西的翻译者“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云霄”,使我们在几十年后拜读他们的译作,仍有一种高山仰止的仰慕之感。他们留下了才华横溢的译笔,这些译笔是他们对西方语言文化的认识、中国古典文学的深厚学养和现代语体的娴熟把握三个界面的交集。考虑到如今学外文的学生中文修养不够,学中文的学生外文程度不高,听说有些中文专业的学生竟然连原文都懒得读,需要从电视剧中了解中国古典小说的内容,像这样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人到哪里去找?即使还有这样的人,他们可能已经是社会名流,在现代社会各种利益的冲击下,未必愿意从事翻译的辛苦工作。恐怕这样的美妙译笔不但是空前,而且要绝后了。

在《我的师承》里,小波还谈到诗人的译笔对现代汉语的影响:“回想我年轻时,偷偷地读过傅雷、汝龙先生的散文译笔,这些文字都是好的。但是最好的,还是诗人们的译笔;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没有这种韵律,就不会有文学。”他的意思是说,正是这些从事翻译的诗人发现了现代汉语的精妙语感,创造出了美的楷模。这段话涉及对诗和散文的理解。比起散文来,诗歌里的韵律和文气更为讲究,需要对文字进行更加精细的调配。诗歌不像散文,不容人掰开揉碎地叙述,不容人多放一个赘字,只能像写意画法一样约略点过,所以要在简略而跳跃的笔触里注入更多的意思。一般而言,诗歌是文学中修辞最为精美的部分。它把韵律和情绪糅合在一起,浮沉跌宕,搅乱清江碧水纹,好像音乐中的华美乐章。当然,那些连文气顺畅都达不到的装腔作势的梦呓不算。能作散文的不一定能作诗,但能作诗的定然能作散文,而且就文体而言,常常比散文作家写得更好。

记得我们买到的书里有一本《德国诗选》,小波爱不释手。翻译诗最是不易,诗人不见得能翻译诗,但能翻译诗的必须是诗人。这本诗集翻译得很动人。他最钟爱的诗包括这样两句:朝雾轻升,落叶飘零,让我们把美酒满斟。它们不但在节拍韵律上无懈可击,而且不带丝毫市井生活垢腻的烟火气。几道飘逸清新的感觉纵横流动,充满了使时光瞬间凝住的自然美感。小波把他的感慨写进了《我的师承》一文:“《德国诗选》里有这样的译诗:朝雾轻升,落叶飘零,让我们把美酒满斟!带有一种永难忘记的韵律,这就是诗啊。对于这些先生,我何止是尊敬他们——我爱他们。他们对汉语的把握和感觉,至今无人能比。一个人能对自己的母语做这样的贡献,也算不虚此生。”

当时我们搜罗到了一部肖伯纳的书,其中有三个剧本:《巴巴拉少校》、《匹克梅梁》和《英国佬的另一个岛》。小波写东西总不离谐谑的味道。他的调侃风格大致受到两个西方作家影响,一个是马克·吐温,另一个就是肖伯纳。我们对肖伯纳的第一感觉,就是他是一个智能极高的人。一般来说,捕捉生活中的可笑成分需要灵活敏锐、快速运转的心智,幽默文字的写作者通常有较高的智能,而肖伯纳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马克·吐温的幽默尚带有美国乡下人的俚俗气息,而肖伯纳的幽默则是一种被智慧抛光的绅士级别的幽默,和大众娱乐中的肤浅调侃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他给我们的最深刻的触动是他对普通社会道德和一般是非观念的蔑视。在他看来,万古不变的道德信条其实和幼儿园老师灌输的幼儿伦理教育属于同等的东西。在《巴巴拉少校》里,一个父亲问儿子,在人类的各种知识中,他擅长哪个领域。这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司泰芬,坦白地承认他对于各种知识领域都所知甚少,但又骄傲地宣称,他至少懂得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明辨是非。什么都不懂却能够明辨是非,这差点没把当爹的气死。他尖酸刻薄地挖苦道,明辨是非,这是难倒古往今来一切哲人、一切学问家、一切思想家的难题,没想到却被无知无识、智力平庸之极的司泰芬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他告诉儿子,他最适当的职业是当一个政治家。很明显,在他的心目中,政治家就是职业吹牛家一类的东西。

这番话给我们脑袋上打了一闷棍。我们这一代的革命青年,怎么看都像那个司泰芬。我们学问没有,阅历没有,唯一有的就是一腔道德勇气和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明辨是非能力。这种能力的现代名称就是“朴素的阶级觉悟”或者“朴素的阶级感情”。像司泰芬一样,当一个人无论学问和才智都付阙如的时候,剩下的就是对自身道德的信心。这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句老话倒是异曲同工,只可惜我们又不是女人。最后我们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们和那个司泰芬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傻×青年。

“傻×青年过马路,稀屎拉一裤”,这是北京民谣对傻×青年的嘲弄。我们一度自负聪明了得,没想到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掩卷沉思,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道义一类的东西在利益面前软弱得不堪一击,历史是被利益的杠杆撬动的。司泰芬的父亲是个军火商,在和平主义者眼里是个杀人犯的帮凶,或者说一个准杀人犯,占据了道德的绝对低地。但就是这样的人,头上顶着道义谴责的屎盆子,暗地里赏了多少人一碗饭吃。不管是唱政治高调的司泰芬,还是在慈善机构里当义工的巴巴拉,如果刨根问底的话,都只有靠他开出的支票才能生存。真正是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掌心。在利益的树根成长时,它任意破开道德的泥土。当人们重新围着树根培紧泥土时,利益的大树已经发育成林。

从肖伯纳的书里,我们悟出来一个道理,就是政治高调多半靠不住,是用来蒙哄涉世未深的雏儿的东西,说得越好听的东西越不可信。这使我们理解世事的道行愈益高深。但对小波来说,对肖伯纳的崇敬却带来了难以预测的不良后果。他在一九七八年高考之前,曾经到戏剧学院应考,考的是编剧系。他写了一篇花团锦簇似的好文字,笔试顺利通过。只要通过口试,就可以进入名利双收的演艺界,好像鲤鱼跳龙门,眼前是一片前程似锦。按说笔试过关后,录取的可能性很大,可惜小波说错了一句话,耽误了他的锦绣前程。在考场上考官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你最喜欢的剧作家是谁?由于心里充满对肖伯纳的尊敬,他立即答了一句“肖伯纳”。没想到接着竟是一片冷场,考官没再问别的问题,就请他下场了。于是乎他名落孙山。据他后来揣想,肖伯纳在中国属于冷僻作家,考官多半没看过,所以问题问不下去,只好请他退场,可惜了他多年的寒窗苦读之功。据他猜想,如果他答之以曹禺,或者莎士比亚,可能就会你问我答,皆大欢喜,满室生春,他演艺界的位子也就坐稳了。所以说世事难测,造化弄人。他只好去参加七八年高考,一家伙考到人大,上了理科班,从此干起了数理科学的行当——这是后话。

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园》中写道:“看过了《变形记》,我对古希腊着了迷。我哥哥还告诉我说,古希腊有一种哲人,穿着宽松的袍子走来走去。有一天,有一位哲人去看朋友,见他不在,就要过一块涂蜡的木板,在上面随意挥洒,画了一条曲线,交给朋友的家人,自己回家去了。那位朋友回家,看到那块木板,为曲线的优美所折服;连忙埋伏在哲人家左近,待他出门时闯进去,要过一块木板,精心画上一条曲线……当然,这故事的下余部分就容易猜了。哲人回了家,看到朋友留下的木板,又取一块蜡板,把自己的全部心胸画在一条曲线里,送给朋友去看,使他真正折服。现在我想,这个故事是我哥哥编的。但我当时还认真地想了一阵。终于傻呵呵地说道:这多好啊。时隔三十年回想起来,我并不羞愧。井底之蛙也拥有一片天空,十三岁的孩子也可以有一片精神家园。”

必须声明,这个故事是我讲给小波的,但它并不是我编的。他只须在罗丹的《艺术论》里好好找一找,就能发现它的来历。我把这段故事讲给小波,是因为其中有一种特别的气氛令人神往。那就像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面的人心无旁骛地沉溺于美的感受,好像是脱离尘嚣,可以吃风屙烟的海上仙人。甚至他们那种童心未泯的相互争胜,都带有一种令人痴迷的纯真。小波傻呵呵地说“这多好啊”,正因为这种人在我们这儿几乎绝了迹,正因为我们不得不在一个与纯真的理想相去万里的庸俗世界中生存。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一直在忙着两件事。一是想法保住嘴边的饭碗,这件事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有句话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当这件事基本解决后,譬如说升了大官,还要想法保住自己吃饭的家伙,想想历史上有多少达官贵人被砍了脑袋。没有舒适安全的生存环境,衣食无着,或者战战兢兢地在恐慌中生活,就不可能有那种心无旁骛的审美情趣。除此之外,对美好事物的痴迷,特别是那种被一根曲线打动到疯魔程度的痴迷,也绝对需要天才。在现代人里,我只知道一个人达到了如此疯魔的程度,那就是齐白石。齐老先生活到八九十岁,名满天下,仍旧是一片赤子之心。当美现身于前的时候,他可以完全抛掉自尊,五体投地伏地膜拜。看见前人遗作,就声称愿为其门下走狗;有一回看见一幅牡丹画得好,竟双膝一软,情不自禁地在画前跪了下去。在这方面,我们达不到齐璜老人的水准,但对那些古代希腊人仍抱有一片诚挚的仰慕之心。“摇落应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这首诗差堪道出这种心情。

当时我父亲还挑了一堆工具书,其中有一本《几何学辞典》,一本《三角学辞典》,一本《代数学辞典》,都是精装的,比城砖还厚,纸色已经发黄,看来有三四十年历史了,作者是个日本人,叫长泽龟之助。打开一看,里面是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习题,看来是我父亲当年读书时印象较深的东西,现在买回来给我们作参考,省得我们把智力荒废了。他总是告诫我们,这个国家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未来的社会终归要靠有本事的人支撑。所以要做好准备,不可把书本荒疏了。在家没事的时候,我和小波就把长泽龟之助从书架上请下来研究研究。研究的心得是,谁要是把这些题都做出来,就够得上个专家了。这些题不光是多,有些还有相当的难度。它们属于初等数学的范围,但正像老一辈学问人说的,初等数学里是真有难题,作为对智力的挑战来看,丝毫不亚于高等数学。听说长泽龟之助不光编了这几本书,还编出了类似的一系列数学辞典。真难为了这些日本人,他们在学术领域里铁杵磨针般的踏实和细腻着实令我们叹为观止。我们挑出一些难题来做,开动脑筋,想得天昏地暗,一旦解出来时心花怒放,感到由衷地欢愉。这是一种纯粹理性的快感,不包含任何利益动机。因为当时还没有考大学那回事,虽然有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但那是要推荐的,肯定没我们的份儿。想要在政治上晋身需要扮出一副天真的憨相去靠拢组织,还要学会讲一套言不由衷的阿谀之词,这和钻研数学题完全是南辕北辙。一句话,绝不会有人因为做数学题奖励我们,我们做这种事情完全是出于探求智慧之奥秘,以及深入理解人类创造的理念世界的一片痴心。

那时候我们也想开了,上山下乡是命里注定,上不了大学老子也认了,但一想起无知无识,在愚昧的黑暗中虚度一生就吓得毛骨悚然。没有求学的机会,老子就自己学,不管是文学、历史、哲学、美学、高等代数、微积分、材料力学、机械原理、控制论、微电子理论,拿起来一通乱看,学得没什么章法,有时也不见得真懂了,只是觉得充满活力的脑子好像长出了许多利齿,需要像老鼠一样找东西磨牙。这种磨牙的东西必须有相当的复杂度,而且要首尾贯通,不能有逻辑上的破绽,这样磨起牙来才有兴味。回头想来,我们是把数学一类的学问看作一种智力游戏,希望通过它们磨砺思想能力,积累必要的思想素质,一点点进入充满智慧的理想境界。进一步追溯这种想法,就进入了站在生死源头的一种正本清源的哲学思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毕竟人在世上只能活一次。为了不虚度此生,我们作为生具理性的生物,有必要对世界作一番完全的探索,同时尽可能地获取人类的智慧,从理性角度完善自身。虽说年轻人正在失去信仰,但对我们来说,这种对智慧和理性的崇仰已带有浓重的信仰成分。

小波虽然有一种涉足文学领域的倾向,但数学能力也相当不赖。他在五六年级时,有一回还出人意料地当上了全年级数学竞赛冠军。因为他平时的学习成绩未臻上乘,捷报传来时,我妈妈都不敢相信。实际上他对数学并无特殊的偏好,使他得以夺魁的,是一种对天下事理进行推求的一般思辨能力,或者说,是在脑筋里滔滔流动、窈窕以寻壑、崎岖而经丘的一股理性的活水。

他的学业到了初中二年级即告中断,知识空白只能通过自学填补。好在他已是成人,智能已经全面成熟,就像杰克·伦敦笔下的马丁·伊登,学起中学的数理化来好似搏弄小孩子玩艺,有举一反三之能。至于文史之类更是如同儿戏,打开中学语文课本,看见一些酸文假醋,装腔作势的文章,觉得实在是误人子弟,还不如他自己写的好。从云南归来后,他的文学倾向已经开始表现出来,一种内在的涌动使他不吐不快。虽然明知写出来也无处发表,作品的流传还会把他送到局子里去,他还是在一个大笔记本上写下他最初的作品。《刘三姐》和《战福》都是那时候写成的。

大姐曾多次跟我说,小波最使她佩服的地方就是在那个毫无希望的时候写作。苦心孤诣地从事没有利益、看不见前途,甚至还带点危险性的事情,这是一般人做不来的。对我来说,小波干的事倒不难理解。首先,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心里装着一些有相当价值的东西,所以他要把这些东西倒出来。就像那位和氏璧的发现者卞和,如果不是对他手中宝贝的价值有十足信心,何至于一趟趟上宫里献宝,把腿砍掉了一条又一条。只要他把东西写出来,它们就在那里了。至于世人何时才能发现这些东西的价值,或者是否最终会发现这些东西的价值,则非他所计。记得当时我曾经向他预言,他写的东西只宜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倚之成名的机会渺茫,想要发表大概是百年后的事情了。但这一预言丝毫没有斫丧他的创作精神。

……

小波结婚

小波有一个封面半兰不黑的大笔记本,通常塞在他的褥子下面。他就在这个本子上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一篇小说叫《刘三姐》,把传说中的歌仙写成了个歌声甜美、心地纯良、面目狰狞的丑婆娘,从来不敢以面貌示人,最后在阿牛哥的千呼万唤下探出头来,把这位情哥哥当场吓死了。还有一篇叫《绿毛水怪》,大家看了都说有点意思,开始在朋友的小圈子里传阅。有一天,我父亲四川老友的儿子北辰带了一个女孩上我们家来,这个女孩就是李银河。本来她是慕我父亲之名而来,后来听北辰说小波在写小说,就钻进我和小波住的小黑屋里,把小波的大本子翻了出来。李银河看了《绿毛水怪》之后,被其中潜藏的才气打动,从此和小波开始往来,不久竟谈起了朋友。

他们这段恋情说来很有点传奇色彩,大可以加点佐料,写成一篇故事加到“三言二拍”里。李银河可以被写成慧眼识珠的女主角,像红拂夜奔一样投奔了才子小波。这样编织故事是因为他们当时的处境差别甚大,小波尚隐身蒿莱之中,而李银河已经走在通向庙堂的升天阶梯上。

说起来李银河的父母和我们父母都是八路出身,但此八路不同彼八路,我们的父亲中道折翼,被打入了另册,所以小波和银河在家世背景上有霄壤之别。当时小波在街道厂当一个小工人,处在社会底层,而李银河已然在山西大学毕业,分到国务院政研室工作,在中南海里上班。事情还不仅如此,当时李银河年纪轻轻,已经在中国政坛上出了名。当时正是拨乱反正,宣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时候,她和另一个女孩写了一篇政治文章,被发表在人民日报的头版、二版上,前面还郑而重之地加了编者按。这分明是前途似锦的征兆。据小波说,她是全国关心政治的青年的偶像,每天寄来的读者来信要用麻袋装。所以说,他们之间的差别不可谓不大,换了别的女孩,就是不去攀援高枝,大概也不会和小波交朋友。应该说,在李银河身上存在一种侠女气质,或者说,有一种追求传奇色彩的浪漫情思。

按照普通人的观念,李银河的声名地位十倍,百倍于小波,但她却说她自己算不了什么,小波才是不世出的天才。小波写出的作品,她是第一个叫好者。“太好了,没人能写得这么好”,这些热烈的夸奖极大地鼓舞了小波的信心。说李银河是小波的最狂热的啦啦队,绝对是一个公允的说法。这个啦啦队的作用是不容低估的,特别是在他早年缺乏自信的草创时期。对于一些前程难料,需要鼓起勇气,奋勇直前的人生事业来说,只要把士气鼓舞起来,则大胜可期。据我看来,李银河有着常人难及的自信心和不畏挫折的人生勇气,当时她把这种勇气像内力一样灌输给小波,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使他觉得内气充盈,天下事无不可为,好像就要风生肘腋,摩翅云天了。他们二人都鄙视世俗生活,对市井生涯,特别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凡庸小事视为畏途,所以一拍即合,共约要振衣千仞之岗,过一种超脱世情的高尚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在浪漫精神中结合,这就是说,结婚成家了。他们二人都无心张罗俗事,按一般标准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潦草之极,也就是没饿死而已。按照我妈的说法:“他们在一块儿吃什么,吃精神吗?”按照小波丈母娘的说法:“这一对宝贝放到一起,就差给他们脖子上各拴一块大饼了。”我毫不怀疑,他们二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极其丰富、极其高尚的精神生活,并在一定程度上练就了喝风屙烟的本事。据小波说,李银河可以一连几天靠吃饼干度日,不以为苦。小波也是得混就混,实在口中淡出鸟来的时候,才动手炒点菜吃。对他们的境界,一般人只能高山仰止而已。据小波说,李银河过日子比他还马虎,有一天,她买了几个松花蛋回来,跟小波说,达令,我们今天有好东西吃了。打开挎包一看,松花蛋早就挤得稀烂,连皮带壳和包里的种种杂物均匀地混在一起。小波虽是丈夫,但轻易不让老婆做一回菜,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厨艺不佳,炒出的菜实在难以下口,而小波的味觉之敏感是举世罕有其匹的。至于其他家政,也没达到居家过日子的起码水准。有一回我妻子上他家去,小波想泡杯茶待客,伸手去拿厨房餐桌上的杯子,一拿没拿起来,二拿还是没拿起来,第三次运足力气,吱啦一声,总算拿起来了。原来那东西已经被积年的油垢黏在桌面上。如今想来,他们倒是大有孔夫子贤徒颜回的风范,“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在没结婚前,他们就商定了要长久地过一种丰富的精神生活。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决定不要孩子,以避免被缠入凡庸琐事中。后来他们二人都到美国读书。按照他们对人生的理解,人生苦短,所以要秉烛而游。虽然手里没多少钱,他们还是以最节省的方式游遍全美。八十年代中我和他们一起游过佛罗里达,乘一辆二手车,晚上睡帐篷,白天在树林里捡柴禾举火造饭,倒是野趣十足。他们二人游完美国,接着又游遍欧洲。买了通行全欧的火车票,住着青年旅馆,为了节省,在早餐的免费面包上抹上厚厚的黄油,吃得直拉肚子,在意大利被小偷光顾,在梵蒂冈差点被从看台上挤落下去,但终于把世界上可看的东西看了个七七八八。这是他们的精神盛宴的一部分。他们放弃了平庸的世俗享受,在精神的餐桌上大快朵颐,浪迹天涯,遍历天下美景,处处寻找美的感受,好像要乘着浪漫的云霓翩然仙去。这是我辈尘世中的俗物拍马难及的。

上大学

上大学记得是一九六八年夏天,我闲着没事,在院里的大松树下看人下棋。突然大喇叭播出了一段消息。具体措辞记不得了,大意是办大学没什么好处,所以以后就不办了。四周的人好像没听见一样,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我听了却觉得五雷轰顶,脚底下有点站不稳。虽说世事纷乱,变化无常,我们对未来有多种猜测,可怎么也想不到会跑出来这么一个结果。这么大一个国家,大学说不办就不办了,这可真是古今中外,罕见罕闻。虽说过去一两年也曾见过一些奇哉怪也的事情,总觉得会有尘埃落定的一天,以后大家还会马拉车,牛耕田,各司其职,而对我们来说最适宜的事情,就是上大学。如果大学不办了,我们还能干什么?斩断了一向期待的与智慧的缘分,以后只能在红尘中挣扎,干点缺乏挑战力的粗浅事情,说一些缺乏想象力的平庸言语,营营役役,至死方休。这一闷棍落在头上,打得我们昏昏沉沉。以后在上山下乡的漫长生活里,总有点浑浑噩噩的做梦感觉。虽然日后也有招收工农兵学员之类的事情,但以我们的家世背景,想得到推荐无异是痴人说梦。所以十年后听说大学又恢复招生,而且要通过考试录取,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我们就像阿拉伯神话里的魔灵,被缄封在铜瓶里多少年。如今头顶上的瓶塞子终于打开了,但会不会已经为时太晚?真可谓“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总不能错过机会,即使是迟来的也罢,总要从铜瓶里钻出去。说起来廉颇虽老尚能饭,就算一饭三遗矢都不碍事,戴上个daiper就得。怎么着也得抖擞精神,上场一战。

一九七七年我跟两个弟弟,加上二姐四个人一齐上阵考试,但只有最小的弟弟上了大学,其余三人惨遭滑铁卢。其实我们的考试成绩都相当不赖,成绩揭晓后心里乐得开了花,喜孜孜地参加了体检。而当时未达到录取线的人是没有体检资格的。那些日子看什么都顺眼,大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劲头。只觉得“皇路当清夷”,天地间一派祥和之气“含和吐明庭”。当时还可以算得上是风华正茂,一股子书生意气直冲斗牛宫。得意起来不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阵一阵意气如虹。虽然还没有把当年万户侯视为粪土的豪气,但已经狂态可掬。恨不得跟李太白一般,高唱着“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绝尘而去,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事情是明摆着的,我们三个肯定是因为家庭政治问题被刷了下来。其实小弟能被录取也纯属侥幸。他当年报考了北京钢铁学院,而我母亲在钢铁学院管招生的人中有个关系,于是母亲登门求恳,希望能在政治审查上网开一面,这样才得以蒙混过关,不然便是全军尽没。

我们三人落第之际,好似“分开三片顶阳骨,倾下一瓢凉水来”。老父亲好一阵郁郁寡欢,唉声叹气,只怨自己当年踏错了一步,在政治上吃尽了苦头,临老还要带累自己的儿女。我们心里虽有一种凄苦的感觉,但丝毫没有怨及老父的意思。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大家都是盲人骑瞎马,跌跌撞撞,身不由己,不管是老父还是我们,都没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老父这一辈子已经够苦的了,又何忍在他的心上再添创伤。想起不久前踌躇满志的狂相,觉得实属可笑。他奶奶的,不就是上不了大学吗?男子汉应该心胸宽广,既有视功名如草芥的胸襟,也有承载人生苦楚的担当。就是沿着一条凄风苦雨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也算是一种特别的人生体验。想起金圣叹临刑时讲的话:“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这才是摆脱了小儿女情怀的大丈夫胸襟。没想到天不灭曹,一九七八年又有一轮入学考试对我们开放。事实上,这是我们这帮超龄老童生的最后机会。我们三人摩拳擦掌,再度上场。这一年的政治审查大大放宽,终于赶上了末班车,踏进了高校门坎,老父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二姐考上大学并不出奇,因为我们是老高二的学生,只要没把当年那点学问就着饭吃了,能考上学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小波是老初二的学生,与高中毕业差着四年成色,能考上大学相当不易。考前他没日没夜地背诵书上的条文,把数理复习材料上的题目排头做去。记得他对于几何题尤其喜欢。这种对图像的爱好似乎是一种家族的遗传。我们兄弟几个都有颇强的对于视觉直观的把握和想象能力,这一点在小波的小说里也有所表现。在《青铜时代》里,他把视觉想象的本事施展到令人惊叹的程度,为虚拟的历史故事增添了大量的图像细节。对于我来说,在工程上,特别是机械上的视觉感应好像是与生俱来,可以轻易地想象复杂的机械结构。就连我们的父亲也有一种天生的对视觉直观的偏好。他本是研究逻辑的,按说应该有一个枯燥而抽象的头脑,但他偏偏对形象的东西感兴趣。他在多年前就力排众议,主张在借助语言的抽象思维之外,人类还有一种依赖形象进行的思维,这种形象思维对于远古的人类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他甚至还试图在普通逻辑学之外开辟出一门形象思维的逻辑。在这方面,他虽然还发掘得不够深,但在那个浅陋荒疏、思想呆滞的时代已是极其难得的了。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当时我们正在温习功课,准备大学考试,但我正在处女朋友,难免一心二用,另外对高考也存有轻视之心,觉得是小菜一碟,所以在女朋友那儿混到半夜才回来。到家一看,好家伙,两个弟弟拿着一道几何难题在等着我。据说他们一伙人一起证这道题,费了好大劲才有人证了出来,现在要试试我的本事。我拿过题来一看,果然挺难。我一心二用地忙了一天,早已身心俱疲,在暗淡的灯光下画出图形,想了一会儿,差点没睡着了。可是我不能在弟弟面前倒了架,只好迷迷糊糊地想下去,用了将近四十分钟才想出来,没想到居然得到弟弟们的称赞,说比他们的解法简单多了。第二天上午,我们又做几何题。这时我已经睡足了,只觉得身心舒畅,脑筋灵便非常。拿起几何题片子,以一分钟一道的速度解下去,唬得两个弟弟挢舌难下,说我这老高二的底子,果真是名不虚传。

小波在高考前一通恶补,仗着头脑灵活,记忆力出众,居然也考得不错。单就分数而论,差不多的大学都可以平趟。那时的形势是十载积压的学子一齐上场,考生年龄上到三十二三,下至十六七岁。因为政府提倡晚婚晚育,不然就会有父子同场赴试的佳话。由于考生众多,而大学只那么寥寥几所,所以录取率其低无比,和今天上大学之便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小弟晨光在文化革命时只读到小学五年级,那一届学生虽然后来也打着初中毕业的招牌离开学校,但实际上仍不过是小学程度。因为后来虽然也有复课闹革命那回事,但完全是虚应故事,学者无心,教者也无心。据说全班只有小弟一人认真听讲,下课后还去求老师答疑,被老师叹为异数。小学程度和高中毕业毕竟相去太远,所以他能考上大学才是真正不易。据我所知,在那一届毕业的学生中,能考上大学的绝对是凤毛麟角。

小弟是我母亲的晚生儿子,所以母亲对他多了一分偏爱。再加上小弟一两岁时,患脑炎住院,连日高烧不退,好似虎口余生一般,从此更成了母亲的宠儿,受到了特殊待遇,至少是很少挨揍。这样日久天长,小弟逐渐在全家人心理上占据了一个特别的位置。小波从小性情温和,不爱争竞,像出家人一样一切随缘,所以他和小弟在一块时几乎没有当哥哥的权威。套一句摩登术语,就是被边缘化了。有一回妈妈卧病在床,小弟走过去嘘寒问暖,说出一番贴心的话来。小弟在这方面最为擅长,姐姐们都笑他:“大家一般都是个人,偏他长了个八哥般的巧嘴。”他说道:“妈妈你好点了吗?你想吃什么东西,我叫小波给你买去。”我在旁边听到这句话,觉得很好笑。这句话说出了他和小波之间的微妙关系,好听的话由小弟来说,出力的事让小波做去。可是小波再怎么说,也是个哥哥,小弟把自己摆到支配小波的位置上,这好像有点僭越了长幼名分。所以我们以后总把它当笑话说。小波却丝毫不以为忤。

小弟中学毕业后,分到北京烟厂工作,不需要上山下乡,这在当时已是一等一的肥缺。他的文化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佼佼者,但毕竟是小学五年级的学养,连信都写不通畅,说起话来也没有书香门第应有的文采。我和小波有时嘲笑他两句,无非是诮其不文,每天和一帮没文化的傻小子们混在一起,成了书香世界的化外之民。他听了之后深以为耻,决心奋发图强,完善自身教育,做一个有文化的上流人。与此同时,父亲也不断告诫我们,不要让光阴白白流去,要趁着年轻学点东西。于是他找到大姐当年的中学数理化课本,认认真真地学习。书上的习题每题必做,做完了就拿去请大姐批改。他还正儿八经地写作文,写完请父亲或大姐批改。如此年去又年来,他这一片向学之心始终如一。他把别人用来玩耍的时间都拿来念书,数理化、英文之类门门都修,终于在文化层次上获得大幅提升,可以与我们比肩。一九七七年考大学时,他的成绩居然不逊于我们这些当哥哥姐姐的。

按照大姐的评价,小弟的才力在兄弟姐妹中算不上头等的,但他念起书来扎实细致,一丝不苟。他在家里自学中学数理时,书上的每道习题都做过,生怕有遗漏的死角,所以他知识之扎实,不亚于科班出身的,因此才能在一九七七年一举考上大学。小弟钢院毕业后,又到美国留学,先在肯塔基,后来又转到新泽西,拿到了化学博士学位。然后到密西根大学作博士后,最后到福特癌症基金会工作。在小波去世的第二年的一个晚上,他在底特律这个罪恶之都的一起劫案中被杀害。如今这件惨痛的事情已经洇入家人的内心深处,化作一个疤痕,所以不提也罢。

一九七七年小波高考落第,这样才有了他一九七八年到戏剧学院应试一举,只可惜受了肖伯纳的连累,又未能中选,只有鼓起余勇再试,终于在一九七八年上了人民大学。

在高考之前,小波面临选科的问题。一般人多半没有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或者擅文,或者擅理,可以择其擅者而从之。而小波两者都擅长,而且两者都喜欢,如何选择就成了个伤脑筋的问题。当时小波已经在和李银河处朋友,李银河认为小波在文学上有极高的天赋,力主他学文科,甚至跟他说,好好写,将来诺贝尔文学奖是你的,但这一主张违背我们家的家训。我父亲在哲学界从业多年,那一阵子天雷滚滚,草虫皆惊,整天在提心吊胆过日子。所以他郑重地告诫我们:如果不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尽量离意识形态远一点。后来小波来征询我的意见,我把我的看法归结为四点。首先,世上的学问有真传和假传之分。有句老话说,“真传一张纸,假传万卷书”,如果得了假传,在万卷书间忙得屁滚尿流,还要当一辈子糊涂人。无论什么时候,理工科的东西基本上属真传,而文科则未必如此。诚然,今天的文科已经有了巨大改善,但在七十年代末,文科基本上以假传为主。如果上四年学,天天学一些糊弄人的玩艺,岂不是虚掷光阴。其次,人到世上来一回不容易,怎么也应该对世界上的事情尽可能多懂得一点。数理是世界结构的重要一环,如果在这上面有所偏废,思想训练不足,将来想起事情来就可能蒙查查分不清丝缕。再一说,学理工科也未必就一定跟写作冲突。《无名的裘德》的作者托马斯·哈代就是个工程师,而写《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那位,不知其名,据说竟是个数学家。数理思维和艺术想象是两个行业,有人可以同操两业,说明二者在本质上并不抵触。或许有了数理基础,形成更大的知识格局,对写作会有帮助也未可知。另外,他读了那么多书,智商又高于常人,文科上的道行已然可观,比起文科的毕业生来也不遑多让,又何须再多学四年。最后小波终于听从了我的劝告,选择了理工科,考进了人民大学的商品学系。

……

如果把人生想象为一个巨大的团块,在这个团块上就有两个凸出的东西。一个是情欲的感受,另一个是死亡的谜团。毕竟繁殖和求生,是进化在人身上安排的最基本的动机。对于梅拉尼来说,情欲和死亡具有无与伦比的刺激,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成分,她甚至在对死亡的种种幻想中体会到情欲的快感。在小波的身上存在着同样的倾向。小波的作品中有不少性心理的描写,为此被很多人视作格调不高。对这种批评他完全听而不闻,因为他只是忠实地写下了生活中他认为美好的东西。他以一种证道者的态度探索着宇宙之道,记录着生命中浓烈动人的成分。小波的《黄金时代》在香港发行时,被列入风月小说,并改名为《王二风流记》。这固然是为了商业炒作,但港人把它看作色情小说,实在是瞎了眼。在小波的作品涉及情欲时,我觉得他只有一半陷身于内,另一半浮在空中,以一种批评者的眼光进行挑剔,甚至冷嘲热讽。正因为这种一半陷身于内、一半浮身于外的态度,他笔下的情欲和《金瓶梅》、《肉蒲团》性质完全不同。即使在情欲膨胀几欲决堤时,仍然维持着内心的堤防,保持对情欲的反省,有点在道心的坚持中经历风浪,不肯随波流去的意思。

回想我们童年的时候,死亡的念头好像令人厌憎的阴影一样盘踞在心中,如同一个开放的创口,传来丝丝痛楚,令人不敢正视,又难以避开。一想到人生是一个末端开放的管道,我们最终会从那里漏出去,堕入恒久的长夜,就怎么也快活不起来。死亡的不同形式也令人陷入迷思。死亡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但如果这件事情带有一种美好纯净的本质,毕竟也算是一种安慰。“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光是属于林黛玉的梦想。梅拉尼在昆虫尸体和风干的小动物身上发现了洁净的死亡,这和人化为泥泞的腐烂本质完全不同。在我们童年的冥想中,这类事情也曾千百次在心里萦回:死亡的腐烂面目是一种痛心的悲哀,而像昆虫一样洁净羽化则使世界蒙上了一层温和动人的色彩。在这类事情上想得太多也许不是一个正常的情况。试想如果你有一天看见一个孩子愁眉不展,你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如果他说考试没考好被爸爸揍了一顿,这是个正常的孩子。如果他说他正在因为将来终归难免死去而难过,你会怎么看待这个孩子,会不会把他当成个半疯?但我们就在这种半疯状态下度过了许多时光,专心地沉溺于有关死亡的令人泄气的思考。

死亡就其本质而言无色无味,决非一个负面的东西,由此可见对死亡的恐惧完全是违背逻辑的。与死亡相联的情绪,事实上是造化为生物设立的樊篱,就像牧羊人在悬崖前设立的电网,防止羊儿落进深渊。但有些特别的羊也许就爱上了电击的滋味,在电网上挨挨擦擦,乐此不疲。“临刑前的示众场面,血迹斑斑酷烈无比的执行,白马银车的送葬场面,都能引起我的性冲动。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临终时咒骂和射精,就是我从小盼望的事。”这虽然是小波小说中的片段,未尝不是他真实的想法。想起梅拉尼轮番使用吊索、手枪和毒蘑菇激发死亡的快感,就感到人们灵魂的相通之处,不管他们是生活在东方还是西方,是男人还是女人。小波的心脏有先天性的缺陷,这是因为我母亲怀他时遭逢变故,日日以泪洗面,持续性的悲伤造成了小波发育异常。他和那位梅拉尼走向生命的终点的方式十分类似,都是单独死在一个房子里,其后被人发现。而死因也相同,都是心脏衰竭。这些雷同之处使我长期以来抱有一个怀疑,就是有些特别的心理素质是不是和心脏缺陷存在某种关系。譬如说,有缺陷的心脏会不会释放一种非正常的心电信号,或者分泌什么特别物质,使人在想到死亡时,就产生一种神秘的悸动快感?

小波对自己的心脏毛病心里有数,我猜他早就感觉到自己的寿命不会很长,所以他一向散布这样一种观点,就是人生只有四十岁以前才值得活,过了四十岁,就是一个缓慢的受捶过程,所以后半截不如不要。他结婚以后,坚决不要孩子,我想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在去世前不久,他肯定从心脏那儿得到了十分不祥的信号。他在给我的最后一个e-mail中说,他感到情绪灰暗,觉得自己是个worm,也就是洋拉子一样的蠕虫,什么都做不好。他还和一个北京的朋友说,他觉得他要死了。现在想起来,当时他的心肌炎肯定已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但是大家都没把他的话当真。

小波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我后来也出国留学,所以相聚的机会屈指可数。所以我不准备多写他以后的生活,只除了一件事。小波在美国时就开始奋力笔耕,写下了《黄金时代》、《唐人小说》等作品,但早期的销售业绩很是糟糕。他的《唐人小说》文字精雕细琢,有一种流畅起伏、优雅得体的内部旋律,可就是卖不出去,真可谓“郁郁乎文哉,一个都不来”。只好请家人,包括姐夫扛着书满城找书摊托售。他把书寄给我,想听听我的意见。我现代西方小说看得少,脑子里还是巴尔扎克、雨果一类的旧东西。想起古典作家连篇累牍的细腻描写,就建议他多写点细节。我猜他后来在《唐人小说》中加入无数想象出的细节,使它膨胀为《青铜时代》那样的大部头,就是听了我的主意。现在想来,这无疑是一个有趣的尝试,但我也不知道我这个主意是不是恰当。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巴尔扎克的时代。比起几百年前,今天最显著的不同就是影视文化的出现。在真实细腻的程度上,文学已难和电视机的感性表现竞一日之短长,就像绘画在写实方面败给摄影术一样。如果今天他再让我出个主意,我会建议他向心理描写方面努力。因为文学可以在内心疆域中直接落笔,变化灵动,而影视文化在这方面属于隔靴搔痒,笨重不灵,永无赶上来之可能。小说家的用武之地是在内心舞台上制造和捕捉情绪,然后尽可能地把它们传达出来。他们不需要滥施笔墨,地毯轰炸,而可以找好穴位,施行点穴之术。当然我可能也无须出这个主意,因为他已经在这方面进行了尝试,而且做得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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