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视野下的当代中国文学
2012-08-15彬主讲秀整理
顾 彬主讲 钟 秀整理
(本文根据讲座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整理者:钟秀,华中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Email:zxlemon@126.com)(责任编辑:王 婉)
编者按:沃尔夫冈·顾彬(Wolfgang Kubin),中文名顾彬,现为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教授,1989年起主编介绍亚洲文化的杂志《东方向》及介绍中国人文科学的杂志《袖珍汉学》。他是德国最著名的汉学家之一,以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思想史为主要研究领域。主要作品和译著有《中国诗歌史》、《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鲁迅选集》六卷本,北岛《太阳城札记》、杨炼《面具和鳄鱼》等。2012年10月21日,顾彬教授应《外国文学研究》副主编邹建军教授的邀请,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做了一场题为“比较文学视野下的当代中国文学”的精彩讲座,本文即为当时讲座的整理。
我也是作家,我觉得自己应该向别的国家介绍中国的当代作家,特别是一批我觉得是属于世界文学的作家作品。所以我在写完《中国戏剧史》后开始在德国出版“中国古代思想家丛书”,已经出版了的有《孔子》、《孟子》和《老子》,现在我开始写《庄子》。
是谁把我介绍到跨文化文学评论去的呢?是谁告诉我如果要研究现当代文化的话,应该用一个比较文学的观点来做?是一个名叫高利克(Marián Gálik)的斯洛伐克人。高利克20年以前在德国波恩大学告诉我们一个观点——如果我们不是从比较文学来做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话,我们可能会忽视好多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特点。我想先给你们介绍我最近用什么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哲学。我用一种跨文化的方式来介绍孔子、孟子、老子和庄子等等。举个很简单的例子,《论语》是一个不容易看懂的中国哲学的经典,好多地方不清楚,不清楚的地方我们怎么办呢?如果认真的看《论语》话,那么会发现《论语》里面的孔子主张“敬”,这是敬畏的“敬”,但是我们应该敬畏什么他不说,这个宾语不清楚,我们应该自己加上某一个宾语。那么,除了中国以外,是谁觉得敬畏是重要的,是人所需要的呢?是德国的当代哲学家。从歌德时代开始,越来越多的德国人觉得通过敬畏“人”,才能作为真正的“人”,特别是到了上世纪30年代以后,德国哲学家们发现德国人应该重新学好“敬畏”,要不然没办法做人。所以,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已经有非常重要的德国哲学家们专门写过一本有关“敬畏”的书,发现把中国古代与德国当代结合起来是可以的。那么如果我们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话,我们不一定从古代看中国的当代,虽然有的时候我们也应该这么做,等会儿我给你们一个例子。
因为我是一个非常坦率的人,所以受我批判的人喜欢讽刺我,或是跟我开玩笑我都无所谓。人家说你怎么老说中国当代作家应该学外语,李白学过外语吗?他还不是写过很好的诗歌。但是我们谈的是现当代文学,如果我们对比1949年以前的和1949年以后中国文人,我们会发现一些很大的变化。基本上1949年以前的中国的有名的作家至少需要懂得一种外语,有的时候是两种,有时候甚至是三种外语等等。那为什么他们这样做呢?大部分中国现代作家都是在国外待过一段时间的,包括鲁迅、郭沫若、矛盾等等。如果一个人1949年以前去日本,去美国或是德国,他在那里不可能会碰到一个会普通话的外国人,虽然当时一战前后已经有汉学,但是当时无论是日本汉学、美国汉学还是德国汉学,都是以古代汉语为主的汉学,现代汉语基本上不学,觉得没什么价值。德国人、美国人和法国人认真地开始学习现代汉语恐怕是从上世纪70年代才开始,所以中国作家1949年以前在国外的话,他们应该说日语、英文及德文等外语,那么1949年以后呢?1949年以后,除了张枣很好的德文,高行健很好的法语,西川很好的英语之外,别的作家基本上不会什么外语。那他们到国外以后怎么办?现在在德国不论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中文,在德国每一个大学都有几百个学生学现代汉语,所以中国当代作家去国外,他们身边肯定会有一个会中文的人,所以他们就不学了,觉得没必要学了,而且学的话也太累!如果一个如北岛、杨炼、多多之类的作家在国外,在英语国家待了十几二十年,他们会英文吗?一般的来说他们都不会,如果会的话那也是broken English,很破的英语,是完全错的英文,他们让我们觉得我们也应该这样。翟永明,成都的一个很优秀的翻译德文的学者,他告诉我如果他学外语,会破坏他的中文;顾城,一个很优秀的诗人,他告诉我如果他学外语,那么他的中国的灵魂就不高兴。那么鲁迅他学过日语,他学过德文,他中国的灵魂也难过了吗?冯至,伟大的诗人,他德文说得很漂亮,也有说很好的英语,他的灵魂有受伤吗?那么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语言的问题呢?因为这个跟当代的中国学者有密切的关系。中国当代学者基本上也不学外语,通常我碰不到英文还可以的中国学者,基本上都不行,可能看得懂,但说都不行。如果这样的话,怎么能搞比较文学和跨文化文学评论呢?
我在北京民族大学上过五次课,他们要求我介绍用外语写作的中国作家的概况。因为我特别喜欢林语堂,所以我谈了林语堂。林语堂在1935年开始用英语写作后,好像就不再用中文写作了。他为什么这样做呢?有政治原因,从上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中期,他经常因为政治原因遭到批判,所以他觉得用英语写作可以摆脱中国人对他的批判。但是更重要的是他用他非常漂亮的英语来重新翻译曾经被翻译成英文的中国传统小说并重新写他用中文写过的小说。他这样做的原因有两点:首先,他觉得外国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完全是错的;其次,他认为传教士在写中国妇女的时候,是从中国妇女的弱点来写,林语堂希望通过重写或重新翻译的方式,将中国妇女的社会低位提高。所以林语堂的翻译是非常重要的,他的翻译可以改变外国人对中国的了解。另外我最近觉得我曾经把林语堂看做是一个非常保守的、轻视女人的作家这一观点完全是错误的。2006年,一些研究现中国当代文学的人在台北开了一个林语堂座谈会,与会的学者除了我之外,都没有看过林语堂1935年以后用英语写的作品,他们看的都是译本,而这些译本都不是林语堂译的。另外听说,有人把林语堂不错的英文小说翻译成中文的时候,效果不太理想,那么中国学者都是靠林语堂的译本来研究林语堂,这是件很糟糕的事情。例如,有一个大陆来的学者他专门研究林语堂多少次说“天”这个意象,但是英语的“天”有“sky”与“hevean”,一样的天空,中文说“天”但是英文说“sky”、“hevean”那怎么办呢?所以这个学者的研究工作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不去看林语堂的英文作品的话,恐怕谁都无法了解林语堂。
张爱玲呢,她1952年离开大陆去香港,在香港写了一部非常好的小说,当时在大陆看不了,因为当时是禁止的。这本小说叫《秧歌》,用英文写成。据我了解这部小说是反共的,我不同意,如果真的是反共的,那这个意识形态存在差异的时代也已经过去。因为在1979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政治环境宽容很多,跟1979年以前很不一样。张爱玲英文很漂亮,英文版《秧歌》写完以后,1955出版了中文版的《秧歌》,但是她真的翻译了吗?她没有翻译,她重新写了一部,英文版的秧歌与中文版的秧歌区别非常非常大。所以如果有人在研究中文的《秧歌》,而不从事研究用英文写的《秧歌》,恐怕就根本无法了解张爱玲。
所以我们进行跨文化文学评论,用比较文学的视野研究文学都需要了解很多语言,要不然恐怕我们不一定能够能研究出来为什么某一个现当代作家能够这么伟大,这么了不起。戴望舒,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个很好的诗人,他把他自己的作品翻译成法语,他用法语写作。如果要研究戴望舒的话,我们可以不看他用法语写的和翻译成法语的诗歌吗?另外如果你要想看得懂他中文写的诗,那应该学好一点法语、英文、德文、拉丁文等。所以如果谁研究跨文化,或是比较文学,就应该掌握很多外语才能够成功。卞之琳是上世纪30年代一个很好的诗人,他把他的诗歌翻译成非常漂亮的英文,如果你们比较他用英文写的诗歌与用中文写的诗歌,你会发现,他用英文写的诗歌比用中文写的诗歌好得多,为什么是这样?这个现在我无法回答。胡适在美国时候写的不少散文也都是用英文写的。那么如果我们要了解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话,我们可以仅仅从中国的来看吗?我刚提到的高利克,他会说“不,我们应该从欧洲来看”。高利克有一本非常成功的在德国出版但是用英文写的书,早已翻译成中文,叫做《中西文学关系的里程碑》,他说:“如果要研究鲁迅、矛盾、冯至这批人的话,我们应该从国外来研究他”。我举一些非常简单的例子,我在德国出版过《鲁迅全集》,一共六本,里面还挑选了他的一些书信。这些天我有机会在民族大学介绍我的《鲁迅全集》,而中国的外文出版社已经出版了《鲁迅选集》四本,是很好的书籍,翻译的很好。我翻译鲁迅作品的的时候,不仅参考鲁迅作品日语版本的书籍,也用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书来作参考。但是外文出版社把《呐喊》翻译成《To Be Arms》,这是说你们应该拿起武器来打仗,他们根本不知道“呐喊”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如果认真看《呐喊》的序的话就应该知道,这是从《圣经新约》而来的,辜鸿铭1915年还用英语写过与此意思相关的一本书。
冯至上世纪30年代他师从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雅斯贝尔斯代表德国诗歌的存在主义,另外冯至还学习歌德和里尔克(奥地利德语诗人),1940前后冯至写十四行诗时候,深受雅斯贝尔斯、歌德以及里尔克的影响。如果你真的想了解为什么冯至是一个特别好的,特别具有现代性的诗人,有可能49年以后没有一个跟他媲美的诗人的话,好像应该从雅斯贝尔斯开始。冯至的德语很好,因此我们要了解冯至的话也应该看原文。
高利克对茅盾的《子夜》观点会让你们得到新的认识。他发现茅盾写《子夜》时受到北欧神话的影响。茅盾写《子夜》以前,他学过看过也介绍和翻译过北欧神话的一些作品,所以如果我们不从北欧神话来看茅盾《子夜》的话,也许我们就没有办法了解这部作品在德国为什么那么受欢迎。茅盾的小说在德国很好卖,卖的很快。但茅盾是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这个我不敢说。
戴望舒最有名的一首诗——《雨巷》,一个女子经过又离去,那这个概念是从哪而来的呢?就是从欧洲18世纪,因为到了欧洲18世纪末以后,女人不再依恋男人,她们美丽的身体从男人面前经过又离开,让男人非常痛苦,所以《雨巷》这样的诗在欧洲有不少,但是我们不能够就说戴望舒就是剽窃的,这是一首经过再创作的非常好的诗。郭沫若《女神》里面经常出现“我我”、“我是”。这个“我是”的句法是从来的呢?高利克认为这是从《旧约》来的,因为《旧约》的上帝经常这样告诫他的子民,所以郭沫若《女神》里的“我”实际指的是上帝。
林语堂、张爱玲、胡适、哈金用英文写作,戴望舒用法语写作,那他们的作品是属于哪一种文学史呢,属于中国吗,还是属于法国、美国,或是英国?到现在,我也没有发现有中国学者专门研究过这些人用外语写的作品,很可惜。在国外也没有人来研究他们的作品。要是某个美国人说林语堂1935年以后的作品,张爱玲1954年以后的作品都是属于美国文学的,那么他们这样说也没错。哈金到了到了美国之后用英语写作,那他就不是一个中国作家,而是一个美国作家,但是很可惜美国人不研究他,中国人也不研究他们用英文写的作品。那当代文学呢,如果我们不是从国外来看中国当代文学的话,恐怕我们也不能够了解到某些文学作品的深刻性。大家总是奇怪我为什么认为50年代的王蒙以及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王蒙是一个不错的小说家,到现在我还特别喜欢他20多岁写的一部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原型(figure)是从18世纪末的德国来的。从那个时代开始,越来越多的人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年轻人身上,“大人”太老了,“大人”不能给我们带来幸福的社会,所以不要”大人”,可以将“大人”打死,文革时期就是这样。文革期间有个可怕的说法:如果一个人过了30岁的话,那就不要理他,不要相信他,因为他已经老了,他不算什么,而我们代表的才是未来。所以你们应该重新看王蒙的小说,而我就是从这么一个背景来看他的作品。因为他作为年轻人,充满了希望,认为更好的世界很快就会来,但是这个世界真的来了吗?所以哪怕过了半个世纪的漫长时光,但是从欧洲,从德国来看,王蒙不少的小说到现在还是具有现实性的,王蒙在德国有很多读者,我们把他所有的小说都翻译成德文了,他的小说卖的很好,王蒙还多次在德国朗诵他的作品。王蒙上世纪八十年代写的短篇和长篇小说,我们在欧洲都可以看到,我们发现王蒙写的一些问题不仅跟中国有关系,还跟德国历史有关系。
我们为什么要从国外来研究中国文学呢?我大概是1982年在北京和北岛认识的,那个时候我还没开始翻译他的作品。我们见面聊天的时候,公安局都是跟着我们,但是我们不是坏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钱在那个时候是次要的,吃是重要的,讨论是重要的,政治是重要的。我是德语国家中他的一个翻译家,我出了他的三本诗集,两本散文集,我也写了不少关于他的文章。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但是他很可能将来没办法再写作,因为他四月份中风了,中风了以后国家开始宽容,并且要治好他的病,听说还不错。七月份我有机会在香港和他见面,他说你知道吗,复杂的东西我没办法写。所以他很可能一辈子不能再写作了,他现在在画画和摄影,但是让我吃惊的是他心态很好,对此很乐观。
我有的时候开玩笑地说:如果我要翻译张枣,我需要一个月;如果我要翻译翟永明,我需要十几天;如果要翻译杨炼,我需要一个星期;如果要翻译北岛,我需要一个小时。那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在16岁开始写作时,受到西班牙、法国、意大利朦胧诗派的影响。北岛通过戴望舒在七十年代初也受了西班牙朦胧诗派的影响,特别是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的影响。所以我知道他怎么写诗,因为他的写诗方式跟我差不多,我们经常用同样的技巧,但是我们的风格和内容不一样。另外他也是从唐朝来的诗人,跟我一样。
我最大的渴望是回到唐朝,跟李白打个招呼,离开当代,当代太累,但是很可惜,李白不再等我。假如我研究北岛,我会从戴望舒、洛尔迦来写,你们应该知道洛尔迦他代表的西班牙的现代主义(Modernism)有一个政治问题,所以今天如果我们觉得西班牙二三十年代的朦胧诗派都是纯的,是不对的。而中国的北京也经常和政治有关系,所以北岛写诗到现在还是跟政治密切相关。好的面是什么呢?因为你们都不看,审察的人又看不懂,因为知道你们都不看,所以就无所谓,他是诗都可以在中国大陆发表,没有问题。但是我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政治的背景,他有三本诗有四百个地方是被删掉了,所以如果你们想了解北岛的三本诗到底写了什么,你们不要看大陆版本,应该看香港版本。如果要了解北岛,应该从戴望舒,应该从西班牙朦胧诗派开始,应该是先学习西班牙文 ,如果学好了西班牙文以后,你会发现洛尔迦与戴望舒,洛尔迦的原文与戴望舒的翻译有非常多的相似的地方,这一点非常奇怪。
那么,翟永明呢?原本我希望今年是美国给他发奖,但是我失败了。我们一共是5个人,让我选5个中国诗人,一个是我介绍的翟永明,一个是杨炼,一个是欧阳江河,一个是杨牧,一个是夏雨。但是其他人没有跟着我选翟永明,他们选了一个男诗人杨牧,这让我非常难过,似乎只有男性可以获得美国的文学奖。对于翟永明,怎么了解她呢?她是用中文写作的最好的诗人还是最好的诗人之一呢?跟北岛比较起来她很特别,北岛的诗歌我们分成两个阶段,1989年以前,1989年以后。但是翟永明有四个阶段 ,这是很了不起的,因为恐怕没有一个中国作家可以说我在四个不同的阶段写了不同文学作品,从语言、内容、世界观都不一样。她的第一个阶段就是从夜里来看女人,女人象征“夜”,黑暗,黑色,而这个概念是从哪来的呢?如果问翟永明,他肯定会说它是从美国来的,真的吗?不是,“女人是夜,夜是女人”这个观点是从18世纪英国、德国来的,如果要了解她的第一组诗《女人》,我们应该开始先了解欧洲的浪漫主义活动,才能对“夜”有所了解。在国外,有时候你可以听到这样一个声音:这些中国作家现在不再写中式的作品了,他们写国际的作品。如果我们从戴望舒、北岛、翟永明来看的话,这个声音完全是对的。1987年我邀请顾城来德国北方参加一个比较重要的诗歌节,主持人听了我翻成德文的顾城的诗说:“这个不是中国的诗,这是国际的诗,这是外国的诗,我们想听的是中国的诗。”现在不可能还会有什么德国诗,中国诗,法国诗,而只可能会有国际性的诗。当然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就是中国诗有中国的成分,德国诗有德国的成分,但是基本上现在诗人写的是一种国际的文学作品。如果他们还是写什么中国式的文学作品的话,他们只能代表某个地方的作家,不可能在国外成功,恐怕在中国也不一定会成功。
我去年有机会在北京参加一个诗歌节之类的活动。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在那里朗诵诗歌谈论诗歌的人都离中国的传统远的很。中国的传统和中国当代的诗歌好像一点关系都没有。欧阳江河,王家新问我你们德国诗人写诗的话,也从德国的传统来写吗?我说我们还会从传统来写,但我们不会把我们的写作全部放在传统那里,还会加上其他的因素。那么如果要了解欧阳江河、王家新的话,你们最好先把中国文学放弃了,你们可以不看辛亥革命以前的文学,恐怕你们也可以不看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文学,因为它们的来源都是英语国家的文学。所以先学好英语国家的文学,再学习欧阳江河、王家新他们的诗歌。如果要了解为什么鲁迅是一个如此了不起的,如此进步的,无人能与之匹敌的作家,我们应该从外国的文学分析方法来开始。我最讨厌的是还会有人认为“人如笔,笔如人”,可能曾经是这样,但是现在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有人批评莫言,说他抄了毛泽东在延安的讲话,觉得他的作品可以不看,这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完全是错的,作家本人与他写的作品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所以我们应该分析小说本身,比方说小说里面的声音是什么。鲁迅可能是中国第一个有此意识的作家,他介绍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在《孔乙己》中如果我们仅仅相信从中听到的一种声音,那《孔乙己》一点意思都没有。比如我们听到一个大概十岁大孩子的声音说:孔乙己来了以后我们才有乐子。如果叙述者只是想告诉我们无论在中国什么地方谈到倒霉的人,我们可以发笑并以此取乐的话,那这部小说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我们不应该相信在《孔乙己》里听到的声音,我们也不应该相信《呐喊序》里听到的声音,因为那里的声音是隐藏的,好多东西没有写出来,好多真实的东西被隐藏了。所以《呐喊》是一部没有完成的小说集,我们分析的时候,应该补上很多地方。另外如果我们可以从中发现有至少两种,可能是三种不同样的声音的话,那么鲁迅就完全是一个现代性的小说家。
在德国,我们的翻译学非常发达。我们有一个口号:“所有的现代性,是一个被翻译出来的现代性”。这个意思听起来很简单,听起来很难,实际上很容易理解。如果中国没有把马克思翻译成中文的话,我们今天不能够说什么新中国,所以如果没有马克思理论的话,我们现在会看到另外一个中国。所有的现代性的基础是泛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也是这样的。从高利克来看,中国五四运动以后到1949年以前的文学的基础都是翻译成中文的欧洲作品。你们都知道莫言特别喜欢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吗?他剽窃了《百年孤独》许多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开始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前,应该先看翻译成中文的外国的作品,好像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我们来的及吗?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有限制,所以这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另外呢,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中国20世纪的翻译史。
这些天记者一直问我为什么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不是王安忆。我自己觉得王安忆比莫言好,莫言在英语国家有一个译者,但王安忆在国外有好几个译者,翻译的好坏也是作品在国外是否能够成功的关键所在。现在英语国家最有名的翻译家之一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翻译方式非常有意思,他通常先不翻译,先看作品大概意思是什么,再概括,删掉很多地方。比如姜戎的《狼图腾》在中国、美国、德国都很成功,但是如果把德文版、英文版《狼图腾》对比的话,会发现德文版和英文版都删掉了30%。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狼图腾》里有一些有纳粹意识的语言,在美国是没办法发表的,必须删掉。在德国我的学生比葛浩文早一年把《狼图腾》全部翻译成德文,但德国的出版社发现了其中有法西斯主义的地方,没办法出版。所以当葛浩文的译本来了以后他们按照葛浩文的译本把德文翻译删掉了30%。这也就是说,葛浩文是用概括的翻译方式,如果作品中有什么缺点的话他可以修改。莫言的变化太快,犯了很多错误,但我们翻译家不能他的错误翻译起来,出版社会说你这个翻译有问题,我说不是我是作家的问题,出版社不相信。所以我们应该想办法,如果我碰到什么写错的汉字,就改成对的汉字,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所以翻译是一种创造,我们不得不创造,因为我们不得不成功。
莫言和我是好朋友,所以他接受我的批评和批判,大概2008年在人大碰到他的时候他说:“你还在继续批评我吗,那么别停止!”这说明他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人,很多中国作家都是这样的。我总是批评我的朋友他们不应该这样写,他们应该那样写,要按照我的建议,虽然他们还是不这样做。这些天我告诉记者,不想再公开的批评莫言,因为我想听听别的人声音。德国汉学界在1987年已经开始把莫言的作品翻译成德文,也有不少人在研究他。所以当莫言获得若贝尔文学奖以后,他们非常高兴。德国目前有三四个非常有名的作家,他们80多岁还在写作,其中包括马丁·瓦尔泽(Martin Walser)在内,如果他公开的说莫言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之一,我不一定会说他是胡说八道,我应该沉默,我会去了解他为什么这样,可能我的评判标准是有问题的,我的标准完全是现代性的。在德国出版的书百分之七十都是译本,读者不喜欢看德国文学,他们都喜欢看美国文学、中国文学,因为美国和中国的小说家都讲故事,而我们德国作家写小说不讲故事。另外我看到莫言小说里面关于女人的描写,我自己觉得可怕,但这也是中国男作家存在的一个很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