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马丁的第八天》,一个关于人的寓言
2012-10-20李锐
李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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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以义和团事件为背景的这部作品,与你小说一贯的写法统一,都有种十分隐喻的状态,不交待历史史实,而植入时代中人物的故事,让人物说他们自己时代的话,读来更有种“身历其境”的感受;时代、史料上,大量的准备与进入的工作是一定的,但在作品中要不露痕迹,避免掉入为历史服务的危险,想请问,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什么契机下,有了写这部小说的念头?准备历史资料时,大致做了哪些准备?又,写作这部小说时,有没有为自己设下什么原则?
答:任何一部小说的创作都会有它的偶然性,同时,它也更是一个长期的酝酿、体悟、求索的结果。说到底,我的《张马丁的第八天》是几十年创作积累的结果;是我对于历史不断回溯,反复追问的结果。就像登山,一次一次地准备、尝试,一次一次地登上新的高度,如果你有足够的能力,也有足够的幸运,就会来到“一览众山小”的绝顶。可你放心,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劳永逸的“绝顶”可以让你休息,你很快就会看见比肩而立的绝壁高耸入云。在写了“文革”,写了乌托邦的幻灭,写了国、共两党的历史纠结,写了辛亥巨变之后,我想再一次地回根溯源,再一次地回到历史最为黑暗的渊底,看看人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精神困境?人身上那么可怕的残忍和那么柔软的慈悲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人到底有没有自救的能力?如果所有的理想都是谎言,所有的残忍都是真实,人所以为人的道理到底在哪里?就这样来到了义和团运动的现场。如果只看历史故事和历史事件,其实是不需要小说家登场的。这场回根溯源的追问,说到底更是我自己的精神救赎。很多年前,我就把《张马丁的第八天》这个题目写在自己的备忘录里,大概三四年前,就把那句统领全篇的墓志铭写出来——“你们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内,我的世界是从第八天开始的。”这个题目和这句墓志铭一直在心里徘徊往复,我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来到一个飞鸟绝影,浮云远去的地方……我在等着一切从那个一无所有的空白处喷涌而出。
《张马丁的第八天》梗概:
小说以百年前义和团运动中的教堂冲突为背景,在天石村这个特殊的乡村舞台展开叙述。出生于意大利瓦拉洛小城的乔万尼,跟随莱高维诺主教来到中国,取名张马丁。他成为天石村天主堂的教堂执事。主教一心想铲平村里的女娲娘娘庙,在原址上盖起一座教堂。天主教的圣母升天节那天,祈雨的村民和教民发生冲突,张马丁被鹅卵石击中头部而亡,三天后,假死的他意外地复活,主教对他的复活秘而不宣。天石村迎神会会首张天赐,作为“杀害”张马丁执事的凶手,被官府斩首。三个月后,养好伤的张马丁得知真相,经过痛苦的抉择,他自动脱离教会,走入异教徒中。他被唾骂,被地痞洗劫,经过了七天乞讨的日子,在第八天,冻僵的张马丁撞入娘娘庙,被张王氏当成了丈夫的转世神童,用身体的热量救活。光绪二十六年的立春一过,天石村女儿会五个女人的子宫膨胀起来,她们接到了转世神童的种。张马丁因为败血症而死。张天赐的弟弟,骑兵棚长张天保,护送战死的聂提督灵柩返乡,探亲途中,他来到被义和团包围的天石镇天主堂,击溃了教民自卫队的火力点,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莱高维诺主教,在焚烧的火中视死如归。风潮过后,五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婴儿被迫交给教会,以免去官府追究天主堂的案子,张王氏把位于娘娘庙石墙中的张马丁的墓告诉了教会的人,张马丁最后的留言是:真诚者张马丁之墓——你们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内,我的世界是从第八天开始的。小说结尾,张王氏坐着木盆,在河水中漂流而下。
原来想写一个传教士的儿子在中国的命运,是比现在的结构更大的一部小说,为此我开始寻找、阅读可能会遇到的所有细节。结果是越读牵扯的越多,发现自己整个就是跳进了一片汪洋。义和团运动种种被遮蔽、被各取所需的“历史事实”;天主教在中国被欢迎、被驱除,又在船坚炮利之下强势回归的曲折经历;中国乡村民间信仰、民间社团的荒草连天,等等等等,没有什么巧妙的好办法,只有一个笨办法,就是尽可能的多读,为了了解天主教我必须从通读圣经开始。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感谢伟大的圣经创世故事和伟大的女娲创世故事,是它们给了我深邃的灵感和激情。动笔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为自己定下一个原则:这一次不要先锋,不要试验,不要游戏化,不要技术化,不要狂欢,不要戏说,就来一次毫不躲避的正面进攻。
Q2:从以前读你小说时,就很难不被里头的人物给吸引。其中有一种典型人物,概括地来说是某种程度的“有识之士”,但不是权威一方的哪种全国性人物,而是每个乡村镇里都有、在承平之世可成为启贤达之用的当地士绅类的带头人物;他们可以是地方宗族世家知书达理的少爷,或像是《张马丁的第八天》里,远自欧洲而来的年轻传教士张马丁,也算是这样的一号人物。自你笔下写来,这些男子普遍带有“温柔”“悲悯”的特质,而这种人格特质,在强调男性特质的社会里,加上拥有知识(或说,他们的知识使他们在非理性的直觉行为上,会有意识地自我加以约束管控)以及不是其能命定的、与生俱来的身份(必定要出头的权威跟身份的“义务”),在暴力才是王道的乱世中,这种性格,往往会要了他们的性命,具有悲悯之心义无反顾往死里走去的男性角色,就这点来说,你怎么看?
答:感谢你这么细致地阅读我的小说,看出了这些幻灭者的悲剧。这些“知识者”往往也是理想火炬的擎持者,到头来,那火炬不止烧伤了他们自己,往往还烧毁了眼前的世界。这个悲绝的表达对于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在我看来,暴力的乱世是从最丑恶的人性深处爆发出来的,自有人类以来,暴力的乱世一次又一次地登场,从原始的棍棒石块到卫星导航的精确制导炸弹,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原因和条件,每一次都有不同的面貌和理由,但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性自身无法去除的贪婪和残忍。所以,在我看来没有彼岸只有此岸,只有万劫不复的此岸。慈悲和博爱从来都没有阻挡住暴力的乱世,它们只是在暴力乱世的间歇里,告诉人们自己有多么荒谬和可悲。现在是全球化和高科技的时代,但是一切高科技、全球化的屠杀、剥夺所证明的真的不是人的高贵和尊严。我深知人之为人不应当只是一场荒谬,可面对人性,与其给自己一个虚妄缥缈的彼岸,不如索性给自己一个真实冷酷的此岸,如此,或者还有自省的可能。
Q3:大量的死亡,是你的小说给人另一个鲜明的意象,场面写来通常十分平静,透出一种文人式“问天”的叩问。《张马丁的第八天》这部小说,由于涉入宗教元素,角色的死亡跟教案冲突脱离不了关系,会不会很容易就被直接套上殉道或是救赎之类的、带有宗教味道的字眼?有意思的是,小说后半段有几个死亡的场景,力道跟节奏之快几乎透出纸张,这种比较动态的、激情的死亡,在你作品中比较不常见,像是村里英雄单枪匹马攻向教堂的场面,反而有种比较靠近传统戏剧、甚至“酬神”的味道出现,这种狂热,比之小说所点提的宗教素材背景,是种巧意的安排吗?
答:这不是我的巧意安排,是历史事实如此。直接诱发义和团运动的就是中国大地上层出不穷的教案冲突。我在前面刚刚说到人性的荒谬,在教案冲突中最让人无法释怀的,就是你眼睁睁的看见同样的人类,却因为不同的信仰而崇高无比、义正辞严、激情澎湃地杀人。这是我们这个叫地球的世界上最为荒谬的事情,也是所有慈悲为怀的教义最无法解释的事实。我要写的不是殉道者的崇高,而是神性在人间遭遇的尴尬和幻灭。也许老子删除了道德、伦理、理想和情感之后,无动于衷的解释真的最符合真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果连太阳系、银河系原本也不过就是像刍狗一般生灭不已,茫茫宇宙中的人岂不是连沧海一粟都算不得?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并不崇高也并不能永存的事实?剩下的问题是,我们怎样在此时此刻生而为人?这是有了宗教、有了科学、有了所有“伟大”真理的人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如果只看事实和故事,小说家就没有必要出场。我们头顶这个繁星似锦的天空,生死明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而且动辄都是以亿万年计的轮回。人的难题是,看见了这无边无际的生死明灭,却又永远无法置身事外,永远不甘于无声无息的自生自灭。这点微不足道的自觉让人区别于万物,又让人痛感在劫难逃。一个小说家如果不能深刻地表达自己,原本就没有必要浪费别人和自己的时间,这既是写作者起码的本分,也是写作者最高的追求。
Q4:拿到小说的时候,书名《张马丁的第八天》已然充满故事,敏感一些的读者,第一时间很容易就会联想到创世纪的圣经故事,对照你先前几部小说的题目,这本的书名显得格外清晰。提到命名这个动作,在这本小说里,也有很生动的呈现,主教赋予年轻洋教士“张马丁”这个中文姓氏名字的选择,是很前头就想到的场面吗?
答:我曾经在以前的访谈中说过,《张马丁的第八天》是一个关于人的寓言,而寓言的文体特征之一就是以最少的文字来表达最丰富的寓意,一个醒目而又富于联想的标题是一个寓言必备的要素。之所以选中张马丁这个名字,不为别的,只是想选一个在两边都最为普通的、最为常见的名字。意大利文的“乔万尼·马丁”就是英文的“约翰·马丁”,“约翰”是一个西洋人里最常见最普通的姓氏,是从《圣经》里引发出来的姓名。而英文“约翰(JOHN)”的发音比较接近中文“张”的发音,张姓是中文姓氏里最常见最普通的一个姓氏。把两边最常见、最普通的加在一起,就有了现在这个名字。这个合中西为一体的人物一出场,就陷入了被自己人和敌人同时抛弃的绝境。作为传教士的张马丁,在生死相拼的教案争斗中,为了坚持真相,不得不以退出教会为代价,不得不背叛被自己视如父亲的来高维诺主教。那扇被主教大人关闭的大门,把张马丁关在了天主的世界之外。从那时候起,张马丁走出的每一步都是一场独自一人的自我救赎,张马丁走出的每一步都是一次独自一人的创世纪……没有荆冠,没有十字架,甚至连围观的人群也没有……所以,他才悲伤地叹息自己“走到一个比永远还远的地方,走到一种比深渊还要深的黑暗之中”……所以,在弥留之际他才心碎地安慰自己“只有走得最远的人,才能听到传得最远的声音……”
Q5:最后一个问题,你与蒋韵同为知名的创作者,近几年女儿笛安也加入了作家的行列,作品也在台湾与读者见面;一家全为创作者,很好奇你的家居风景是怎样的?
答:这是一个被问过很多次的问题了。其实只是一种巧和。碰巧写小说的父母生出了一个也会写小说的女儿,于是,一个三口之家就成了百分之百的写作之家。这有点像有的父母碰巧生出了双胞胎或是三胞胎。我和蒋韵的写作都和自己的父母没有直接关系,都是自己学会的。笛安的写作也是她自己学会的。当然,能有这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上天所赐,实在是一种幸运,作为父母我们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幸福。但是作为女儿,笛安恐怕最想摆脱的就是在父母的阴影下写作,幸运的是这很快就让她做到了。全家人都写作的好处就是可以互为第一读者,而且是最不用客气、最可以直话直说的第一读者。这点便利恐怕是别人很难得到的。全家人都写作的坏处是生活未免有些单调,三个人都只在读书和写作之间不断往复,实在是辜负了太多的人生趣味,错过了太多的天下奇观。说起来有些无奈,就连你们这篇访谈,也是我在元旦的那一天开始动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