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姆斯基的“内化语言”观
2012-10-16覃俐俐
覃俐俐
(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79)
乔姆斯基的“内化语言”观
覃俐俐
(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79)
在以经验和实证为基础的科学主义时代,乔姆斯基的内化语言观警醒语言学家们应该重新关注人的天赋的创造力和理性的作用,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对语言进行纯形式化的描写。
内化语言;外化语言;哲学基础
1985年,乔姆斯基在《语言知识:其性质、来源及使用》 (Knowledge of Language:Its Nature,Origin,and Use)中提出内化语言(Internal language or I-language),取代其早期著作中“语法”(grammar)概念。本文将对“内化语言”这一概念的产生背景、内涵和哲学基础进行讨论,借以了解乔姆斯基内在主义语言观。
一、柏拉图问题
柏拉图曾提出:尽管人类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与世界的接触是如此之少,为何他们的知识却如此的丰富?例如,儿童所懂得的就远远多于他从自己经验中所获得的,在能接触到的语言素材极端有限并且充满歧义的情况下,儿童醒着的时候大约每小时能习得一个词语[1]。
在语言学领域,柏拉图问题可以演绎成为以下三个基本问题:
(一)语言知识由什么构成;
(二)语言知识如何习得;
(三)语言知识如何使用。
《语言知识:其性质、来源及使用》的第二章“语言概念”,回答的就是第一个问题,即乔姆斯基认为语言知识是由什么构成的。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首先是基于对常识性语言观缺陷的批评。
二、常识性的语言观和科学的语言观
乔姆斯基的内在主义语言观是建立在对常识性语言概念的缺陷的批评之上,他认为常识性语言概念强调的是语言的社会政治性。例如根据常识性语言观的界定,汉语是一种语言,荷兰语和德语也分别是两种语言。虽然汉语中方言之间的差异可能比荷兰语与德语之间的差异还大,但它们仍然只能是一种语言中的方言,而不可能是不同的语言,原因就是使用这些方言的地区不是独立的国家。乔姆斯基认为,常识性语言观如此根据社会政治因素来判断语言是不科学的,真正科学的语言概念应该在摒弃社会政治因素的条件下观察语言。
另外,乔姆斯基认为考虑规范——目的的因素(normative-teleological element),也是导致常识性语言观不科学的原因之一。例如,一个中国学生在学习英语时,因受中文结构的影响,他说出“He must can succeed(他一定能成功)”,而不是“He will surely succeed”,当一个美国小孩在习得英语母语的时候,可能会说出“Mummygoaway”而不是“Mummyis goingaway”,因为他们说的句子不符合所谓的英语语法规则,人们很难确定他们所说的是什么语言——既不是英语,也不是一种类似英语却不同于英语的语言。常识性语言观对此进行的解释是,这个学生和小孩有部分的英语知识,他们正处于习得英语的过程之中,他们一旦达到习得英语的目的,就懂得了英语。在乔姆斯基看来,这种基于语法规范和学习目的的解释是不准确的,或者说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针对常识性语言概念的缺陷,乔姆斯基提出他的科学语言概念。表1表示出科学语言概念与常识性语言概念的不同之处。
表1 科学语言概念与常识性语言概念的差别
下面本文将在这个图表的基础上对科学语言概念进行解释。乔姆斯基认为语言知识内在于人的心智/大脑之中,“人类的语言机能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语言器官’,就像科学家们谈论的视觉系统、免疫系统或者循环系统一样,是身体一部分器官”[1]。人生来就有眼睛,而不是为了要看东西才长了眼睛,同样,人生来就有语言能力,而不是为了与人交流才具备了这种能力。
持科学语言观的语言学家研究的范围是具体的说话人和听话人大脑的内部,并不表述人脑和外部世界的关系。正因为此,他们主张把研究对象从复杂的社会语言环境中抽离出来,放在理想化的话语环境中,只接触纯正的某一种语言,没有说话者个体差异的干扰,也没有地区方言差异的影响。例如,可以这样假设,把一个正在习得母语的孩子放在一个单纯的环境内,他只能接触到中央电视台播音员的说话方式,如果语言学家能够观察这个孩子的大脑状态,也就能解释其他在复杂的社会语言环境中,孩子是如何习得母语的。这样的研究方法是自然科学中常用的,例如,为了更好地研究镭的属性,居里夫人需要把它从杂质共生的沥青矿中提炼出来。
与传统的语言观关注具体语言的语法不同,科学的语言概念关注的是普遍语法。乔姆斯基认为儿童生下来就具有一种普遍语法,普遍语法实质上是一种大脑具有的与语言知识相关的特定初始状态(initial state),一种使人类个体足以能学会任何一种人类语言的物理机制及相应的心理机制,人类个体就是借助普遍语法去分析和理解后天语言环境中的语言素材。
为了更清楚地解释科学的语言概念,乔姆斯基在《语言知识:其性质、来源及使用》创造性地使用了两个名词:外化语言和内化语言[2]。
三、外化语言和内化语言
(一)外化语言
外化语言指语言行为的产物,与大脑/心智的属性无关。结构主义及描写主义语言学和行为主义心理学等,或者认为语言是具有意义的行为或语言形式的集合,或者把其当作语言形式或语言事件系统。这样的语言概念可以认为是外化语言的实例[2]。例如,索绪尔认为语言(langue)是声音和相关概念构成的体系;布龙菲尔德认为,语言是“构成语言社会的整个言语的组合”。这些都是乔姆斯基所认为的常识性的语言概念,主要对语言行为的产物,即语言的声音和文字的结构进行描述,而不研究语言是如何产生的。
换一个角度说,外化语言是传统语法的研究对象,而传统语法是人们为了交流而掌握并使用的一套规则。不过乔姆斯基认为作为常识性语言观的核心,传统语法观具有以下不科学、不可靠的方面。
第一,传统语法是派生的。乔氏认为,“当语言学家在正确描述外化语言的时候,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描述的方式”[2],即不同的语法体系。这就是说,语法不是第一性的,它是人建构起来的,没有物质基础,因此不能说明根本性的问题——人是如何生成语言的。
第二,正因为传统语法是派生的,所以没有对错的问题。蒯因(Quine)认为,如果两种语法系统都能合理地描述同一种外化语言的特点,那么断言其中一种语法是正确的,而另外一种语法是错误的,就是没有道理的[2]。
关于以上两点,我们可以用一个例子来说明。中西传统语言研究对语言的把握视角有很大不同。西方传统语言研究以“句子”为语言表达的基本单位,以句子为核心的语法成为语言研究的主体。中国传统的语言研究以“字”为表达的基本单位,“字”的形、音、义研究成为语言研究的主体。《马氏文通》引入了西方语法研究的内容,就打破了中国语言研究的传统格局,并带来了把握语言的新视角。在这个例子中,中国传统的以“字”为表达单位的语言观或者西方传统的以“句子”为表达单位的语言观,分别是西方人和中国人构建的两种描述或研究中国语言的方式,它们有各自的合理性,我们不能说其中一种方式是错误的,而另外一种方式是对的。
(二)内化语言
内化语言彻底抛弃了社会性、规则和语法结构的概念,关注的是是人的内在属性。在《语言与心智:对古典问题的当今思考》中,乔姆斯基提到,纯粹的内在决定论研究的是语言机能:它的初始状态(initial state)以及它呈现的各种获得状态(attained state)[1]。假设彼得的语言机能处于状态L,我们可以把L当成彼得的语言。在这里语言器官所呈现的状态L就是内化语言。初始状态本身和有关的理论研究称为“普遍语法(UG)”,这里“语法”一词是传统的语言学术语在新的理论框架中的沿用。彼得的内化语言L生成他那个语言的各种言语表达式。换句话说,内化语言是存在人脑之中的“对结构的概念”,它能使人造出他自己的句子,它能使说话者说出并听懂那些无论自己或对方以前都没有听过的,甚至在那个语言的历史上也未曾有过的“随意的言语”[1]。
根据乔姆斯基的想象,语言机能的初始状态是连着一组开关的固定网络[1]。这个网络由语言的各个原则构成,而那些开关就是由经验来决定的一些选项。当这些开关被设定成某种状态,某人语言机能的获得状态是英语;当它们被设定成另外一种状态,此人获得的是日语。每一种可能的人类语言都被看作是对这些开关的某种设定。
本文对乔氏的内化语言的理解是:每个健康的人类个体出生时,具有相同的初始状态,即普遍语法。后天的环境决定一个人的内化语言,帮助人建立起对某种语言的结构概念,然后再由这种结构概念生成这种语言的变化无穷的言语,即外化语言。
乔姆斯基认为研究内化语言的语法是科学的。第一,内化语言具有物质基础。某人习得某种语言,是他的大脑属性,因此在他的大脑中存在一个客观的物质状态。第二,内化语言的语法的对错是可以判断的[2]。既然“H习得了语言L”有其生物基础,那么H的内化语言语法的对错可以根据其大脑是否真的具备了这样的状态来判断。不过本文的作者在此有一个疑问,既然乔姆斯基认同内化语言是“对结构的概念(notion ofstructure)”,其本身就是把握某种具体语言规则的能力,那么内化语言和内化语言的语法似乎是两个重叠的概念。
四、“内化语言”观的哲学基础
无论何种语言观都有其哲学基础,乔姆斯基“内化语言”观的哲学基础完全不同于结构主义语言观的哲学基础。自索绪尔起,语言学研究的目标从历史语言学转向了对共时状态中的语言进行结构描写。到了布龙菲尔德及其后面的一批学者那儿,纯形式化的结构描写和分析发展到顶峰。但是描写就是语言学研究的全部意义吗?形式化描写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显然,乔姆斯基正是在不满意当时盛行的结构主义语言观的基础上,从先验论的角度提出语言是人的生物属性,回答了“语言知识由什么构成”,在语言学界引起了一场“革命”,“由此我们知道我们所谈论的是人类存在和人类心智的特征,而不是谈论一个语言系统,更不是谈论一个形式系统”[4]。
结构主义的哲学基础是经验主义。英国17世纪的经验主义哲学家洛克(John Lock)认为“天赋观念根本不存在,人出生时思维是一张白纸,经验就写在这张白纸上;此后关于外部现实的所有知识和理解都由此而来”[5],这就是洛克著名的“白板说”。在经验主义的影响下,结构主义的研究方法过分强调了外部观察和实验,人的理性作用被忽视了。
美国结构主义的心理学基础是斯金纳(B.F.Skinner)的行为主义,这种观点把人看作是生物机器。只要给它刺激,人这个有机体便会作出反射。这种反射是被动机械的,人的行为便是由外部环境给予人体刺激,人体作出反射的刺激——反射链组成。很显然,人的创造性、人的理性思维完全被置之不顾,更不用说人还会有先天的理性和创造性了[3]。
乔姆斯基的内化语言观的哲学基础是笛卡尔的唯理主义和天赋观念。笛卡尔认为,“对世界的认识必须借助理性才能获得,感觉经验本质上是不可靠的,与其说它是认识的源泉,不如说是谬误的源泉”[5]。那么,在知识的获得过程中,理性先于感觉。乔姆斯基的语言观正是继承了这样的观点:在自然语言的理解上,人类依靠的不是后天的经验,而是与生俱来的语言能力。他说,“语言的习得总的看来就像器官的生长一样;对于儿童来说,它并不是什么行为的产物,而是某种在他身上发生的东西。虽然环境对它肯定是有影响的,但其总的发展过程和它所表现出的各种基本特性却都是由初始状态事先决定的”。在乔姆斯基语言观内,语言的初始状态(initial state)、获得状态(attained state)、内化语言(I-language)和普遍语法(UG)都在内化论的前提下构成了一个统一的系统。
乔姆斯基的内化语言观并没有完全否认环境和经验的作用,但是环境只是“基因”发生作用的条件,从根本上不能改变人类具有先天的能够生成语言的“普遍语法”。
五、结论
在以强调经验和实证为基础的科学主义时代,乔姆斯基的内化语言观警醒语言学家们应该重新关注人的天赋的创造力和理性的作用,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对语言进行纯形式化的描写。这一语言观从很大程度上影响或改变了人类思考自身的方式,在当代语言学、哲学、认知科学等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
但是,因为目前大脑科学尚未发展到充分验证乔氏语言观的程度,他所提出的语言初始状态、获得状态、内化语言和普遍语法,其物质基础还不能验证,尚处于无法证实和证伪阶段。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1]乔姆斯基.乔姆斯基语言学文集[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6:271,272,273,274,275,277.
[2]Chomsky,Noam.Knowledge ofLanguage:Its Nature,Origin,and Use[M].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and Research Press,2001:315,318-320.
[3]徐海铭.乔姆斯基语言观的哲学分析[J].外语教学,1998(2).
[4]蔡曙山.没有乔姆斯基,世界将会怎样?[J].社会科学论坛,2006(6).
[5][英]麦基·布莱恩.哲学的故事[M].季桂保,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88,105.
A Study of Chomsky’s Concept of Internal Language
QINLi-li
(School ofForeign Studies,Minzu 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79,China)
In an era ofscientismbased on behaviorist and empirical studies Chomsky’s“Internal Language”is significant in movinglinguists’attention frompure formdescription tohuman beings’innate creative capability.
Internal Language;External Language;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H0-06
A
1008-178X(2012) 05-0046-04
2012-02-17
覃俐俐(1970-),女,湖南石门人,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从事翻译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