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生日这一天
2012-09-15和菜头
文 _ 和菜头
今天我满37周岁,本来想说一句“别怕进入30岁,因为很快你就会开始担心慢慢靠近的40岁了”,但这漂亮的俏皮话适合放在微博上说,不适合写在这里。事情不是这样的:你获得了经验,拥有了头衔,甚至都有几分睿智了,可以轻松一点过活,游刃有余地行走在社会里,开始感受成熟带来的福利。真的不是这样,35岁之后的感受更像是结束了适应性训练,生活要给你来点真格的。它的重量在短短几年里翻着跟头往上涨,世界也并没有安宁下来,而是日甚一日地疯狂旋转。除了继续挺下去,你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是在这重压之下,难免会隐隐有些担忧,觉得自己终究会在某一刻承受不住,就那么一下子倒下去。
二十多岁的时候,感觉是自己张开双臂迎向世界的;三十多岁的时候,情况则是整个世界向你倾倒过来,听得见自己身上骨节噼啪作响,一口气屏住,不敢有丝毫松懈。压力来自四面八方,却不再耗费你的体力,甚至无需动用你的智力,它只是简单地耗神,好叫白头发顺着两鬓疯长。我觉得在这个人生阶段应该持有一种坦诚的态度,正如此刻去接受生命变化带来的这一系列重量。如果自己已经被生活之锤反复锻造成一块通红的铜,那么就应该像块铜的样子。不要解释为自己内心火热,也不应承诺自己还将坚固。靠坚固和锋利可以走到今天,但我猜想接下去需要的只会是坚韧。
怎么理解这种变化呢?当自己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世界由门组成。缓缓推开也好,飞腿踹开也罢,那时是暴力破解的年月。世界有无限多扇门,你可以打开无限多种可能。但是探索到一定时间,你终将明白一点:一生不可能全然在不断开门中度过,一定有某扇门或者某几扇门,打开之后自己可以走进更深远的世界。把自己托付给智慧也好,纯粹的欲望也罢,你会一路这么走下去,那是属于你的一部分。你可以为之努力,在自己的沙漏清空之前走到你认定的处所,并且,因此不再羡慕别人选择的门和别人走过的路。知道自己能力所能达成的极限,这是狂心消歇的开始,但是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多少快乐。
因为许多东西会因此崩坏掉。有些你曾经认定是坚固的甚至美好的东西,很快会因此而破碎。当你仔细地领悟到人人时间都有限这一点后,就会很快明白大家在舞台上为了什么而急切。许多漂亮的台词都会因此而支撑不住,许多漂亮的人物也都会因此而原形毕露,你看见其实只有生存法则在起着作用,无非是在它驱动下的行为中有些更具迷惑性,而另外一些容易图穷匕见。“以何为生”是把锐利的刀子,用来做现象和实质的切割再合适不过。一地零碎之后,会发现可以称之为真正问题的事情不多,可以称之为纯粹观念的东西也不多。往昔自己曾追逐的热闹就像万花筒,炫目的幻象之下只有三棱镜面和一些碎纸屑而已,它们对现实无能为力。
我个人的现实又是什么?我有了间书房,书架上放了三盆绿色植物。因为烟熏的缘故,它们都羸弱不堪,叶子总是无法垂下来,按照当初预想的那样遮住书架的最上一层。书桌上是一台笔记本电脑,边上总是摞着几本书。看完一本就撤掉一本,有新书来就继续码上去。在书和电脑之间,则是无数的转接线、连接线、充电器以及各种小型电子产品。中间有一只蓝色的塑料盒子分外醒目,里面是一个塑胶的半透明牙套,叫做“止鼾器”,据说可以防止呼吸暂停。没有人会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担忧呼吸暂停症,但是到了我这个年岁,就得开始像个拳击手一样咬着牙套,连睡梦都变成了致命的拳台。以前总希望自己能在人生路上“武装到牙齿”,我却不知道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武装方式。
朋友、熟人家里在添丁,自己的父母却垂垂老去,生命的潮汐涨落带来秋日的萧瑟。人们这时去繁衍后代,与其说是赋予孩子生命,倒不如说是通过新生儿点亮自己的生命,驱散死亡的阴影。我看到朋友们情深如许,为孩子写下深深浅浅的文字,其实也都是为了自己,给自己中年的生命重新赋一次值,似乎和更为遥远的未来扯上了什么关系,自己因为责任而拥有了某种价值。为别人活着或许是令人烦恼的,但是若无须如此,则需要更大的重量避免自己的灵魂随风飞去。
我已经觉察到很多变化,包括夜里多出的一次起夜,包括案头常备的胃药。以前会相信一切不适都是暂时的,一觉起来也许都会好起来。即便一时不是如此,也有信心认为会有那么一天。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开始相信可能从此要带着这些不适一路走下去。这固然让人觉得不那么愉快,但也只能作为生命的一部分接受下来,就像树木带着节疤继续成长。继续长下去,带着所有不适的人物和事情。在追寻一个美好的世界如此之久以后,试着和一个不那么完美的世界共存。
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坚定地捍卫自己的审美,然后严厉地对待自己的怯懦。当初是自己选的这扇门,那就要一路走到底。我们是那样的不完美,却又是如此的坚韧。软弱有时,脆弱有时,但总是要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