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的境界

朱国良，浙江日报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著有《剑气箫心》、《砚边闲话》、《浮生梦影》、《冷雨敲窗》、《经梦燕语》等散文、杂文、随笔等多种著作，其中《冷雨敲窗》获浙江省优秀散文选集。朱国良先生的作品多次获中国新闻奖、全国副刊金奖、《半月谈》杂文大赛奖、浙江省好新闻一等奖等殊荣，已发表散文、杂文、评论等各类作品700万字。

说到山川风物的审美和做人的态度就不妨“半”一点。因为不少“半”则是不敢说满，能够留有余地

杭州虽没有十万大山，但山山岭岭也不少，不然，是出不了《杭州的山》大凡10多万字这本书的。西湖诸山，我重复爬过的甚多，但差不多是“吃过肚饥，爬过忘记”的。只是前些时候，我爬了一次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半山，倒是生发了一些感慨，让人真的觉得“山不在高，有‘悟’则灵”呢！

我猜想，爬半山的人委实是不多的，城中桃李多拥挤，山野小草独风雪，世情便是如此。当我登上半山，放眼钱塘万众家，一派风光收眼底。看武林风光，揽云烟人家，此山视线足够，何须高山雄峰！

我自知志向不大，意境不远，没有去登泰山，从而增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而我知道那是雄才大略们的意向，我有诸如半山之类牛背之地可登，便大悦也！当然我之想法，与袁宏道有一勺太湖石可登，有一壶美味酒可饮便足矣，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名人大家也不见得志存高远，海阔天空。法国哲学家尼采说过：“别在平路上停留，也别去爬得太高，打从半高处观看，世界显得最美好”。这与板桥先生的《题兰诗》的境界可谓一致：“长在山头怕太高，移来山下又尘嚣。不夷不惠居身好，只在峰峦半截腰。”我欣赏这种坦荡和真实，我受用这份精彩和隽永。莫以为这就是消极而境界不高，懈怠而目标不远，这正是洞察世事的定位，这也是咀嚼生活的看破。许多时候，鸽子恋家，与雄鹰飞天涯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一种方式方法，牛儿舔犊，与烈马飞奔，是各不相同的风俗画面。我崇尚半山，也绝不贬低高山。而此一“半”与彼一“半”也是意义不同的。做人处世干事情，有半路出家的，高妙的有一半脸儿笑，一半脸儿哭和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之佛界境地的，亦有“怀抱琵琶半遮面”和“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审美意境。但半途而废终究不好，半桶水还要淌得多也不行。而半拉子工程被人要骂山门，半吊子做法会使信任产生危机，半脚佬行径会使人心存芥蒂。

但是，说到山川风物的审美和做人的态度就不妨“半”一点。因为不少“半”则是不敢说满，能够留有余地。女婿只能算半个儿子，测字算命的，冠之以“半仙”，或许有人会略会相信。而半亩方塘，清鉴可人；半弯新月，清辉千里。至于个人行为，半老徐娘，也不必过多伤感，普天之下，谁堪与岁月匹敌！年过半百，也不要太多嗟叹，韶华都会毫不留情地把人送到这一站，何况不是有“世上公正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一说，还有“少妇胜过姑娘，秋光赛过春光”这一讲！而生活中的感觉，有时候也不妨如林语堂所说：“半玩世家是最优越的玩世者……其理想就是一个半有名半无名的人：在懒惰中用功，在用功中偷懒；穷不至穷到付不起房租，而有钱也不至有钱到可以完全不工作，或可以随心所欲地帮助朋友；钢琴会弹，可是并不十分高明，只可以弹给知己的朋友听听；而最大的用处却是做自己的消遣；古董倒也收藏一些，可是只够排满屋里的壁炉架；书也读读，可是不大用功；学识颇渊博，可以不成为专家；文章也写写，可是寄给《泰晤士报》的信件有一半退回，有一半发表了——总而言之，我相信这种中等阶级生活的理想是中国人所发现的最健全的生活理想”。

李嘉诚身为巨富，却由衷地感到生活的滋味是两夫妻守着一爿小店，打烊后数着不多的钱。显然，有大胸怀挣小钞票，未必境界不高，放短线钓小鱼，也未必是志向不远。茫茫人世间，人杰有几人？劳心苦，劳力苦，处心积虑算计别人的人又累又苦，下场也不见得会好，可是最快乐的还是小康人家，中等阶级，所赚的钱足以维持独立的生活，也有善心，懂得布施穷人，也乐意为别人做一点事情，献一份爱心，在社会上是半隐半显，在乡村是半耕半读，生活的境况是半贾半文，在这种有动力也有一点压力的时候，人类的精神才最快乐，感觉做人也不虚此行，不枉此生了。